兩個月後,江陵城。
樓非影怎麼也沒有想到,自己在江陵城郊養傷、祛毒一個月,而他的仇人就在緊鄰的江陵城內!
再殺了朱風寨的五當家,他便能告慰一家三十余人在天之靈,從此封劍退隱,和穎心過著只羨鴛鴦不羨仙的生活了。
他縱身躍入大宅高牆內,先架了一個僕人問明仇人所居院落,點了僕人昏穴後,便一路通行無阻的來至臥房前。
「砰!」
樓非影一腳踢開門,床上凸月復大漢這才驚醒睜開眼,一把長劍已直指他的咽喉。
「啊--」同寢的施夫人放聲大叫,但樓非影眼里完全沒有她的存在。
「你就是當年朱風寨五寨主,郭達勇?」
對方沒有回答,但眼中一閃而逝的驚訝與臉上的心虛神情,全落人樓非影的眼底。
「還記得十八年前,被你們劫殺殆盡的樓家三十余口人嗎?」覆面黑巾遮去了樓非影唇畔的冰冷笑意,卻遮不去黑巾外那雙炯炯明眸進射的凜冽殺機。「你四個兄弟正在十八層地獄里等著你!」
「不要!」
施夫人淒厲哀嚎響起的同時,郭達勇的項上人頭已被利刃一劍斬下,鮮血頓時染紅了白緞綢被。
手持滴血長劍踏出房門,遲了一步趕來的護院武師將樓非影團團圍住,卻無一是他的對手,三兩下便被他一一撂倒在地。
「還我爹的命來--」
施康已入房看見父親身首異處的慘死模樣,也習了武功的他仗著孔武有力的高壯身軀,搬起院內一百多斤重的石雕便朝樓非影砸去,卻只見樓非影將氣集注劍身,一道銀光如閃電自劍尖進射而出,大石頓時碎散如豆。
「我跟你拼了!」施康不怕死,拿起武師掉落于地的長劍便朝樓非影刺去--
「不要!他是小姐的大哥啊!」
樓非影沒有取其性命,他記得穎心交代他別枉殺無辜之人,所以只想像對付那些武師一樣,砍傷其持劍右臂,但是一聲熟悉的喝止聲讓他及時偏移劍鋒,只閃過施康的劍招,以劍尖直指其心窩,制止其行動。
剎那間,樓非影直覺背脊竄起一陣冷冽寒意。
本想當作是自己一時的幻想,但是等他循聲瞧清楚跪哭在地的小穗時,他的劍尖竟然不自覺地微微輕顫起來。
穎心說過,她吩咐小穗「回家」了。
他記得穎心約略說過,她爹是贅婿,所以她從母姓。
小穗說他是小姐的大哥……
那死在他劍下的郭達勇不就是穎心的……
「不--」
樓非影怒吼一聲,縱身躍上屋脊,遁人黑夜,再也不見其蹤影。
☆☆☆
月下,穎心獨坐在佛堂外的石階上,漫無目的的凝望著深鎖的庵寺大門。
「非影……」
她喃喃念著心上人的名字,雖然自己懂得醫術,卻也拿這相思病沒轍。
住在這山中庵寺清幽寧靜,每日就只是念念佛經,為家人與非影祈福、幫忙庵中女尼種菜、掃地,日子過得輕松愜意,但是一想起非影尋仇之事,心中就感到一陣惶恐不安。
俗語雲︰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縱使她見識過非影頂尖的輕功和令她詫舌稱嘆的高招劍術,可是,這麼厲害的他還不是曾經誤中小人暗算,差點毒發身亡,一想起這點,穎心就不禁更加擔心他的安危。
越想越心慌,她干脆起身面朝佛堂,合掌膜拜,再虛心祈求一番。
「菩薩,善女施穎心,祈求祿大慈大悲,保佑我丈夫樓非影在外一切平安、無病無痛,信女知其造業太多,願將信女所積的淺薄寶德全轉移給他,消他罪障,若他命中真有什麼劫數,望求菩薩憐憫,助其逢凶化吉,信女願折壽十年為其添福……」
突然,一只手臂由後緊緊抱住她,穎心沒有放聲大叫,因為這個溫暖的懷抱是她最熟悉、最渴望的啊!
「非影……」她握住交握在自己胸前的強壯雙臂,眼眶立刻泛滿開心的淚水。「你終于回來了……我等了你兩個月又五天,終于把你等回來了……」
她轉過身,意外地瞧見一張憔悴不堪的臉孔,這才注意到他身上有著淡淡酒味。
「你不是從來不喝酒的嗎?」她疼惜地伸手輕撫他微冒青髭的臉龐,「你瘦了,看來好像好幾天沒睡,眼眶都發黑了,是不是遇上什麼不順心的事?你沒生病吧?讓我來幫你把把--唔…
不待她說完,樓非影便發狂似地狠狠吻上她,重重地肆掠著她的嫣紅香唇,宛若一頭饑渴的野獸般,狂肆霸氣地吸吮她的唇瓣。
「非影……」欲火燒灼著她的全身,但她還沒忘記自己身處何方。「這里是佛門清淨地,菩薩就在後頭,我們不能--」
「呵……菩薩?這世上真有神佛,就不該那麼殘忍的讓你我相戀了!」
他放了手,方才還燃燒著濃烈情火的深邃雙眸,突然之間回復到她初識他時的冷絕。
「發生什麼事了?」穎心拾起衣帶系上,他的話讓她有種不祥的預感。
樓非影凝望著她,牽唇一笑,那俊顏依然迷人,但那笑卻不帶一絲暖意,反而有一股鑽透人心的刺骨森寒,直令人不寒而栗。
「剩下的那兩個仇人,我全解決了。」
穎心明白他的意思,「既然你已經報了血海深仇,為什麼你看起來卻比先前離開我時更憂傷?你說神佛有靈就不該讓你我相戀,這又是什麼意思?」
她伸手貼住他的胸口,眉鎖輕愁。「你喜歡上別人了?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他搖搖頭,黯然神傷。「我要你,但老天開了我們一個大玩笑,我不知道--」
他突然停住不語,把穎心一顆不安的心懸吊在半空中。
「到底是什麼事讓你如此擔憂?」她柔順地倚進他的懷中,「你放心,沒有什麼事能拆散我你,就算是你變成了窮光蛋,甚至武功盡失,我也不會離開你,不管上天開了什麼玩笑,我都不會離開你的!」
不管她的承諾如何堅決,樓非影都知道,那是在她純真良善的心里想不到能有何種惡事能橫亙在他們之間。
「你想不想回家?」
穎心抬頭望他,一臉茫然。
「我想,我必須帶你回家一趟。」
不等穎心回答,樓非影已經帶她飛越出庵寺,騎上拴在樹旁的棗騮馬,連夜趕路。
穎心緊抱住他,心想,非影或許是感動于她的誓言,想帶她回家,正式向她爹娘提親,反正生米已經煮成熟飯,她料想爹跟大娘縱有不悅也只能答應,因而滿心歡喜。
只有樓非影清楚,他想讓穎心面對的是什麼。
殺了郭達勇之後,他在外醉生夢死了三天,也心痛欲絕了三天。
他想過帶穎心遠走高飛,一輩子對她隱瞞實情,但他知道,天底下沒有永遠的秘密,穎心終會有想回去探望家人的一天,在他無法狠心殺掉認出他的小穗的那一刻,這件事就注定隱瞞不住。
他已經有了最壞的打算。
如果穎心想殺他,他會親自奉上寶劍。
三個時辰後,天剛蒙蒙亮,兩人已到了施家朱紅大門前。
「為什麼門前高掛白紗燈?」
穎心一下馬,不等樓非影便急著跑去敲門,不一會兒,一個白發老奴便來應門。
「小姐?!」
「宋伯,為什麼門外……門外……」
穎心哽咽難語,心里早有九分明白,宋伯瞧她這樣,也不禁紅了眼。
「老爺他……他三天前被一個惡徒侵入家中,一劍砍下了腦袋,已經過世了!」
「我爹他……」穎心身子搖晃了一下,扶住門柱才不至于倒下,但淚水已經如泉涌出。
也許她爹是有些貪財,對佃農們也苛刻了些,但穎心卻想不到會有人恨到要她爹身首異處不可的地步,那該是多大的怨仇呵!
「小姐!那個樓--」
小穗在里頭听見她的聲音,腫著兩個核桃眼便哭訴著朝她跑來,卻在看見站在門外兩步遠的樓非影時白了臉,渾身顫抖著直往後退。
剎那間,穎心由小穗如見閻羅的舉止中明白了一切。
老天開了我們一個大玩笑……
這世上真有神佛,就不該那麼殘忍的讓你我相戀了!
她緩緩地回過頭望向樓非影,現在她明白他話中的含義了,也明了他眼中那欲瘋欲狂的深沉痛苦是因何而起……
「你爹下葬後,我會來見你。」迎視著她心碎的視線,樓非影對她綻露一個無比溫柔的微笑,可說出的話卻令人聞之心酸。「只要你想,我會讓你親手送我下地獄。」
穎心只是怔怔地看著他,她無法言語,雙腳像被釘子釘住一般,完全無法動彈,淚水不斷地掉落她的臉龐,猶如細雨紛紛。
但她看見了,她看見樓非影一躍上馬,看見他無聲地以口形說了「我愛你」,這一句他一直不顧老老實實親口告訴她的話。
「非……」
望著他遠去的背影,再也承受不起這巨大打擊的穎心,只覺眼前一暗,就這麼昏了過去。
☆☆☆
非影的原意是要讓穎心能盡孝道,送她爹出殯,多少減輕她的一些愧疚。
但她大娘和大哥卻將她鎖在柴房,哪兒也不準她去,她不曾到靈堂拜祭過一次,連今日出殯也沒讓她隨行。
要不是非影事先撂話表示她爹下葬後會再來施家,怕他到時見不到她會大開殺戒,她大娘早就恨不得拉她去陪葬了!
小姐私奔的對象竟殺了她自己的親爹,這件事在下人間傳得沸沸湯湯,但就算他們在柴房外大聲談論,也傳不進穎心的耳里。
大家都說她得了失語癥,從回府至今八天了,不管施夫人怎麼甩她巴掌、擰她、掐她、破口大罵,穎心就像尊泥塑女圭女圭,無知無覺似的,不哭、不叫、也不回嘴,總之這八天里,她連一個字也沒說,靜得讓人幾乎忘了她就在柴房內。
唯一還會照顧她的,就只有小穗了。
「小姐是個活菩薩,做了那麼多善事,怎麼老天爺竟然讓好人遭惡報,遇上這場人間慘事……」小穗一邊喂著她吃飯,一邊傷心感嘆。
穎心只吃了三口飯便閉上嘴,無論小穗再怎麼哄就是不張口。
「小姐,你一天只吃三口飯,讓自己餓也餓不死、吃也吃不飽,這又是何苦呢?你看看你,才回來幾天,整個人就已經瘦了一大圈,看起來憔悴極了,錯的是那個男人,你何苦如此折磨自己?」
她說她的,穎心仍舊面無表情地低頭繡著一個小錦囊,一聲不吭。
那是她用自己的綢帕改織的,小穗偷偷瞄過,她一針一線密密繡著的不是花也不是鳥,就只是一再重復著兩個字,一遍又一遍,在上頭繡了一層又一層。
非影、非影、非影……
一遍又一遍繡在錦囊上頭的,是穎心泣血的相思,是她絕望的苦心碎片。
在小穗眼里看來也覺得小姐快瘋了。
突然,穎心停下手中的針線,木然的表情在這八天來頭一次有了變化。
她抬趁頭看向窗外,輕輕柔柔地說︰「他沒騙我,真來了。」
一股寒氣瞬間由腳底板直竄進小穗的腦頂,她知道「他」指的是誰。
「真的?」小穗慌張地跑去把柴門關好、上閂,嚇得抱緊穎心。「小姐,你別怕,我不會讓那個殺千刀的來帶走你,不過,他如果真要讓你殺,你可千萬別手軟,那種喪心病狂、手刃自己岳父的人死了活該!」
「我爹……殺了他家三十余口人……」。
小穗瞪大了眼,看著兩眼空靈虛渺的她。「小姐,你在胡說些什麼呀?」
「為什麼……偏偏是我爹……」
小穗搖搖她的雙肩,「小姐,你沒事吧?你別嚇我啊!你可不能瘋,你一瘋,夫人又不曉得會怎麼欺凌你了你得堅強些呀!」
「砰、砰、砰……」
一連串仿佛要把柴門撞開的用力敲門聲,把小穗嚇得立刻躲到穎心背後,直到听見是大少爺氣急敗壞的吼聲,她才連忙跑去開門。
「鎖什麼門?」
施康一進門便朝小穗打了一耳光,把她推倒一旁,然後一副凶神惡煞的模樣走到穎心面前。
「那家伙來了!」他惡狠狼地瞪著她說︰「我听宋伯說了,他願意讓你殺了他,你一定要殺了他,不然我就殺了你!」他一把掀起穎心的胳膊,硬將她往外拖。
「放開我。」穎心沒掙扎,淡然告訴他,「被他看見了……他會你要為父報仇,一定要殺了他!」
「大娘……」穎心目光停駐在樓非影的臉上,話卻是說給施夫人听的。「您跟爹結縭二十多年,當年爹在朱風寨做山賊時,您已經跟在他身邊了吧?」
「你……你在胡說些什麼!」施夫人心虛地矢口否認,「一定是那個男人跟你胡言亂語,想騙你饒他一命,你別信他,快殺了他!」
「冤冤相報何時了……」
穎心長嘆一聲,放下劍,將劍柄連同錦囊遞到他手中。
「不殺我,就跟我走。」
樓非影伸出手,穎心卻只是垂淚搖頭。
「我爹是你的殺父仇人,你是我的殺父仇人,我們兩個在一起,天地不容。」
「穎心!」
她避開了樓非影想握住她的手,心碎地凝望著他,發現他眼底有著同她一樣的無盡哀傷。
「你走吧!從此我們男婚女嫁各不相干,相逢如同陌路。」
「不--」
「由不得你說不。」她盈淚凝睇,淒楚泣訴,「當你親手斬下我爹腦袋的那一刻起,我你之間就已經恩斷情絕,我下不了手殺你,卻無法漠視這殺父之仇跟你在一起,我不想再看見你,一輩子都不想再見你!」
樓非影宛如孤松,迎風僵立,渾身熱血瞬間冷似冰雪,凍徹他的五髒六腑。
「是嗎?」凝望著她宛若梨花帶雨的傷心容顏,樓非影心如刀割,卻明白自己再也沒有權利擁她入懷。
「如果這是你的願望……」他強忍悲痛允諾,「我,一輩子都不會再出現在你面前,但……你一定要幸福!」
他望向一旁的施夫人,接著說︰「若是讓我知道你過得不好,或是有人欺負你,不管是誰,我絕對殺、無、赦!」
言畢,他縱身一躍,便離開了施家。
才走離了施家幾十步,原本晴朗無雲的天空卻突然烏雲密布。
街旁擺攤的小販們嚷嚷著快下大雨了,全都在收拾東西準備走人,樓非影卻仍如行尸走肉般的緩步前行,仿佛外界的一切他全听不見、看不見。
他寧願……死在穎心劍下。
穎心削瘦、憔悴的模樣深刻在他腦海,她的淚如熱蠟,滴滴燙灼著他的心。
他深愛的女人卻一輩子都不想再見他,那夫唱婦隨、男耕女織的田園幸福生活,已成為他此生遙不可及的夢想。
今後,他該何去何從?
如果他易容進入施家為僕,留在穎心身旁守護她,這算不算違背不再出現在她面前的承諾?
他停步回首,施家已在數百尺以外,他的心卻仍留在那里不肯相隨同行。
緊握了一下拳頭,樓非影突然想起穎心方才給他的錦囊。
五顏六色的繡線盤纏其上,看似雜亂無章,又似有其脈胳可尋,樓非影手撫著繡線,細細觀察,先描出了一個「非」字,再畫出了一個「影」字,一線又一線、一字又一字,針針縫繡的全是他的名呵!
「穎心……」
他不自覺地讓淚水蒙上眼,腦海里浮現她一針一線將相思密密加縫入錦囊的模樣,突然明白了自己對她是何等的殘忍。
穎心是如此深愛著他,他卻要她親手了結他的性命,這八日她在殺與不殺之間所受的痛苦折磨和紛亂思緒,全都繡在這錦囊上,傳達給他。
一個布角露出了囊外,樓非影陡地想到穎心或許是想借此傳達一些她無法在眾人面前說出口的話語,立刻打開錦囊,卻赫然發現里頭是一條撕裂的白布,赭紅的血字如針般刺痛了他的雙眼--
君若憐妾痴心苦,來生勿忘白首盟。
妻穎心絕筆
「穎心!」
他狂喊一聲,無視于旁人的側目與訝異驚叫,立刻施展輕功,凌雲踏步飛回施家。
「穎心--」
還沒進門,他便听見宅內傳來的淒厲哭嚎,怒擊一掌,當門板碎散如塵,他也由塵屑間瞧見灰白著臉躺在小穗懷中的穎心。
「小姐被你害死了……」小穗怨恨的眸光肆無忌憚地射向他,「小姐她撞柱自殺,她被你害死了!你這個凶手!你這個凶手!嗚嗚嗚……」
「不--不可能……」
樓非影蒼白著臉,毫不遲疑地飛奔到穎心身邊,一把便將她由小穗雙臂中搶抱入懷。
小穗嚇慌了手腳,「你要把小姐的尸體抱去哪?」
「她不會死的!就算要我打遍十殿閻羅,我也要他們交出她的魂魄!」
他一雙黑眸綻射著不惜毀天滅地的狂亂光彩,足一蹬,便躍步凌空,轉瞬間消逝在眾人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