栽心 第一章

邵蘭心駕著一輛老舊的小貨車,沿著小鎮的街道前行,風從車窗吹人,吹亂了她那頭好不容易蓄長的清爽薄發,帶點帥氣和俏麗的小臉上堆滿了不滿的情緒,以及對自己竟然又輕易被老爸搞定的氣悶懊惱。

真是的,明明事先就和老爸說好,她辭去工作從台北回到老家,只是想休息一段時間,而不是回來繼承花園,也不知老爸到底有沒有听進去,之前還說明白她的想法,誰知道清閑沒兩天,就開始指派她一堆工作,什麼送花啦、育苗啦、批貨啦……全都來了!

「有沒有搞錯啊?不是說好不接手……」她忍了兩天,終于向老爸抗議。

「反正妳閑著沒事,就當打工嘛!」老爸不看她,忙著拆貨。

「打工?打工也要給薪水啊!」她氣鼓鼓地瞪著老爸的背影。

「還提薪水?我供妳上大學學,畢了業工作不到半年,又跑回來賴在家里,還要我供妳吃住,沒收妳房租水電妳就該偷笑了。」老爸叼著煙斗,回頭冷覷她一眼。

「收房租?拜托,這里可是我家耶!」她睜大眼叫道。

「噢,妳還知道這是妳家啊?那就更應該幫忙了,四年前妳說要出去見見世面,我才讓妳上台北讀書,現在,世面見完了吧?知道外頭不好混吧?那就回來乖乖經營咱們的花園。」老爸語氣嘲諷地道。

「為什麼不叫姐姐幫你?老是只會叫我,真正在家當食客的應該是她吧……」她咕噥地皺著眉。

老爸就是偏心,從小什麼事都叫她做,買花賣花種花,硬是把她拉在身邊要她多學學,所以,當她和泥土花草打混在一起時,她那位漂亮又「柔弱」的姐姐就打扮得像個小鮑主一樣在家玩洋女圭女圭……

同樣是女孩,為什麼際遇就差這麼多?

也因此她才會心生不滿,四年前填寫聯考志願時故意填上台北的大學,打算遠遠地離開家,再也不管花園的事。

只是,畢了業之後,一直找不到合意的工作,後來雖然進入一家貿易公司上班,但老實說那種整天坐在辦公桌的差事真的會悶死好動的她,而且她的個性太直太硬,和太過圓滑的台北人完全無法相融,動輒得咎,不是被排擠,就是遭冷落,勉強忍了半年,最後還是辭了職,然後,帶著逃避心理躲回老家。

即使很不甘心,但她還是得承認,回到這個空氣清新又風景優美的山邊小鎮,她才能真的放松心情,也才有種腳踏實地的充實感。

都市,一點都不適合她。

「妳姐姐只會玩,一大早就和男朋友出去了,她滿腦子只想著嫁出去,我根本不指望她。」老爸嘆氣地搖搖頭,似乎對那個愛漂亮又不喜歡勞動的大女兒很沒輒。

她很清楚她那位美麗的姐姐從小的志願就是當個有錢人的新娘,只是對象一個換過一個,這下子又不知道釣到哪只金龜子了。

「那也不能把工作都丟給我啊?我才回來兩天,都還沒休息夠…….」她沒好氣地埋怨。

「這兩年托了渡假熱潮的福,咱們花店生意好得不得了,小鎮里連續開了六家民宿,大家都需要庭園造景,又要更新裝飾花材,忙死我了。」老爸吐了一大口煙,彎下腰,抱起一大箱花苗。

「我……」她本想重申「休息」的定義,卻猛然發現老爸彎身的背影有點蹣跚,所有的話頓時塞在喉嚨。

什麼時候開始,那個在她小時候經常把她扛在肩上的雄壯身體竟變得有些佝僂了?

她眼中有如巨人的父親,似乎愈來愈矮了……

怔怔地望著老爸略顯疲憊的背,她心一軟,任性的話再也說不出口,只好認命地嘆口氣,上前從老爸手中接過箱子,悶悶地問︰「這些花苗要送哪里?」

「靠山邊的那間別墅要用的,得在今天載過去……」老爸臉上掠過一絲微笑,似乎明白在她那張倔強的小臉下有顆多麼柔軟體貼的心。

「山邊那間別墅?」她愣了愣,隨即驚呼︰「那幢鬼屋?」

「什麼鬼屋,妳們這些小表老是胡說八道,那個別墅可是咱們鎮上最早期的豪宅呢!」老爸啐罵一聲。

「那哪叫豪宅?破舊得好像里頭住了一個鬼……」她哇哇大叫。

「別亂說話!那間別墅三個月前已經被人買下了,人家已經整修得差不多了,妳先把花苗送過去就行了。」老爸喝斥一聲。

「呃?有人買了?」她怔愕不已。

山邊那幢大屋是她小時候和玩伴的歷險場所,她老是領著一群膽小的男生去那里練膽,把那些沒種的男生們嚇得吱吱叫。

沒想到,那幢破屋竟然還有人要,買主是不是頭殼壞了?

「是啊!屋主也已經搬進去了,目前正在整理庭園,由于那里佔地太大,他打算把花園的整修和維護都交給我們做,算是長期約雇,合約都簽好了,我忙了快一個星期了。」老爸解釋著。

「長期約雇?意思是聘你當他們的園丁?」她沒想到還有這種生意。

「沒錯。」

「可是你忙得過來嗎?」她盯著老爸,懷疑老爸能否應付得過來,那個別墅的花園佔地不小,再加上店里的工作…….

「妳回來了正好可以幫我。」老爸沖著她一笑。

「嘎?我?」她瞪大雙眼。

「對啊!就是妳。」

「可是我又沒有要留下來……」她大聲疾呼。

「哎,反正妳待幾天就做幾天好了,快去吧!照著這張設計圖把花種下就行了,如果妳覺得有什麼不妥,自己改一下也沒關系。」老爸說著把一張庭園設計稿丟給她。

她沒好氣地接過設計稿,瞄了一眼,不禁咕噥︰「這麼多花,那個庭園很大耶,兩三天根本弄不完。」

「時間由妳掌控,妳想早點回台北就早點完成,我無所謂。」老爸揶揄地笑著,伸個懶腰,挺直背脊,步伐穩健地走進店里。

瞧他那付模樣,哪里有什麼老態了?

她瞪著老爸的後腦,總覺得自己好像又被他擺了一道。

「臭老爸,就會耍我,哼,我下星期就回台北,要忙你自己去忙。」她咬咬牙,邊自言自語邊將箱子放到小貨車後方。

這時,老爸突然又探出頭,對著她大喊︰「對了,蘭心,屋主不喜歡吵鬧,妳進去時安靜點,可別給我惹事,知道嗎?」

她揚揚眉,當作沒听見,坐進駕駛座,猛催油門,貨車像戰車似的沖出花園。

還說什麼別惹事,真是的!她早已不是小時候那個在鎮上帶著一群孩子廝混的孩子王了,現在她大學畢業了,是個二十三歲的成熟女性,哪里還會惹什麼事?

本噥著,她俐落地駕著車往鎮上疾馳,打開車窗,忍不住用力吸口氣。

車外淨是她熟悉的景色,樸實簡單的房屋,帶點晨霧的清新空氣,寧靜平和的街道,小鎮上沒有台北的烏煙瘴氣和擁擠車輛,更沒有讓人煩心的人際關系,不必趕著上班,不必擔心遲到,回到這里,她才明白為什麼這四年來她始終覺得和郁悶虛恍,原來,她的心一直留在家鄉,沒跟著她北上。

紅燈,車子在商店街的十字路口停了下來,雜貨鋪的老板娘一看見她,立刻扯著大嗓門叫道︰「哎呦,蘭心,妳什麼時候回來的?妳決定繼承妳爸的花店啦?」

來了來了,她的出現勢必又要引發一陣討論,她家的事,全鎮的人沒有不知情的。她暗暗嘆氣。

「蘭心回來了嗎?又開始送花啦?這才對嘛!妳比妳姐姐更適合接手花店……」隔壁豆漿店的老板也跟著問。

唉!她還能說什麼呢?

「喂?那不是蘭心嗎?妳畢業啦?可是妳不是說要待在台北,永遠不回來了?」街道另一邊的米店里,傳來她小學同學肥仔的驚呼聲。

嘖!同學,干嘛把她的話記得這麼牢啊?她翻了個大白眼。

「真的嗎?那個四年前撂話說死也不回來的蘭頭目還是回來了嗎?」肥仔的老弟像是要看什麼熱鬧似地從店里沖了出來。

頭目……天啊!以前的渾號可不可以別再提了?

「蘭心,要不要來一碗特大碗的陽春面啊?妳的大碗公紀錄還沒有人破哦!」米店前擺面攤的老板娘笑著朝她招手。

大碗公……年少不更事,天曉得她以前是怎麼逞強撐下那一大碗公湯面的?害她現在一看到湯面就反胃……

她小臉布滿黑線,尷尬地擠出笑容,實在懶得一一回答。

唉!這小鎮什麼都好,就是太小了,任何綠豆芝麻小事都會傳開,尤其是她的事。

沒辦法,誰叫她從小就是鎮上的「風雲人物」?帶著一群死忠的跟班,每天下課後就在鎮上到處玩耍,帶頭瘋,帶頭鬧,大家都說像她這種人能考上大學簡直就是奇跡,甚至還不只一次慶幸她母親死得早,不然早晚會被她氣掛……

這是什麼話,好像她是個多壞的孩子似的,真是,她也不過就好動了一點、率性了一點、粗心了一點、脾氣大了一點、個性灑月兌了一點……

沒有她,搞不好大家還嫌無聊咧!

所以,換個角度想,她提供給鎮上的人一點閑嗑牙的話題也算造福啊!

自嘲地笑了笑,正要繼續往前,一個懷孕的年輕少婦就突然快步走了過來,大聲叫著她的名字︰「蘭心!蘭心!」

她一看清對方,不禁拉開一朵燦笑,將車子靠邊停下,跳下車。「嗨!香蓉!」

「蘭心,妳可回來啦!這幾年妳去台北讀書,我們多無聊啊!」李香蓉拉住她的手,顯得相當興奮。

「哦!是因為太無聊才一直生小孩嗎?這是第幾胎啦?」她揶揄地瞄了一眼高中好友的肚子,不得不佩服,人家高中畢業才兩年就嫁給了同班男同學,現在都已經當媽了,她卻還不太長進地在混日子。

「壞丫頭!還敢取笑我?」李香蓉捶了她一記,嗔怒道。

「呵呵呵,香蓉,妳老公疼妳吧?有沒有欺負妳,有的話告訴我,我去教訓他。」她攬住李香蓉的肩膀,一手握緊拳頭,故意瞪眉豎眼。

「他從以前就最怕妳了,有妳替我撐腰,他哪敢啊?」李香蓉半開著玩笑,臉上卻還是流露了一絲幸福的微笑。

「那就好,算他懂得惜福。」她看著好友,欣然地點點頭。

「對了,妳要送花到哪里?」李香蓉看著車子後方的花苗。

「送到山邊那棟『鬼屋』。」她笑著嘲山邊努努嘴。

「啊?那里啊!」李香蓉的表情突然變得有點詭異。

「怎麼了?」她奇道。

「有人買下那個房子,雖然經過整修,但看起來還是相當陰森,而且啊……」李香蓉欲言又止。

「而且什麼?」

「那里有點怪怪的。」李香蓉壓低聲音道。

「怪怪的?」她愣了一下。

「對啊!屋主好像是個嚴肅的中年男人,偶爾會到鎮上買東西,可是從來不和大家打交道。」

「這有什麼好怪的?外地人嘛,難免冷漠一些……」她聳個肩,不以為然。

「哎,怪的不是這個中年人啦!而是那棟別墅,鎮上幾個小蘿卜頭曾經像我們以前一樣跑去那里探險,結果,听到了奇特的聲音,而且還看見了一個晃來晃去的鬼影,差點嚇掉大家的魂……」李香蓉煞有介事地描述著。

「拜托!小表的話能信嗎?以前妳和肥仔他弟弟不也認為那里有鬼。」她噗哧一笑,翻了個大白眼。

「可是,連瓦斯行的老板也看見啦!」李香蓉低嚷著。

「到底看見什麼?」

「一個黑衣鬼!听說每天晚上都會出來走動,而且動作很……像僵尸……」李香蓉繪聲給影地道。

「真的假的?」她興奮地眨眨眼。

「哎,總之,我們鎮上的人現在都對那棟房子敬而遠之,沒人敢靠近,只有妳爸還敢去幫他們整理庭院。」

「真的有這麼可怕嗎?」听李香蓉這麼說,她的好奇全部被燃起了。

「我知道妳膽子大,但去到那里還是得小心點。」李香蓉光看她的眼神就知道她在想什麼。

邵蘭心從小就是這種率直的女孩,帥氣、開朗,大剌剌的個性充滿冒險精神,但有時難免莽撞,總會讓她身邊的人替她捏把冷汗。

「放心,我現在已經不會再惹事了。」邵蘭心笑了笑,拍拍好友的手臂,帶點迫不及待的心情跳上車。

「根據我多年來的觀察,妳這種人就算不惹事,事情也會惹上妳。」李香蓉無奈地搖搖頭。

「哪有?我早就改掉我的壞毛病了。」她沒好氣地扮個鬼臉,重新啟動貨車引擎,向好友擺擺手,催著油門前進。

「妳哦,好奇心加上好管閑事,這毛病澳得掉才怪。」李香蓉目送她離開時不禁在心里咕噥。

邵蘭心駕著車穿過小鎮最熱鬧的商街,腦中一直轉著李香蓉的話。

不是她愛夸張,只有瘋子才會來住那棟房子,記憶中那里圍牆傾圯不說,建築物還活像受了詛咒似的爬滿了樹藤,活像電影里那種古老恐布的歐式建築,以一道銹掉的鏤花鍛造大門與外界隔絕,彷佛里面卻像是埋藏了什麼見不得人的恐布事件,顯得吊詭又邪門,每次她和一群孩子到那里去時,總覺得隨時都會從里頭跑出一個吸血鬼……

到底屋主到底是什麼樣的怪人,竟然會看中那幢破別墅?

那個被議論紛紛的鬼又是怎麼回事?

暗暗思忖著,她加快了車速,有點等不及想探個究竟。

轉著方向盤,車子繞過彎道,一抬頭,那幢古老的建築便近在眼前。

隱藏在濃蔭深處,遠遠避著鎮上所有的住宅,像個孤僻的人離群索居,居高臨下,正好可以俯視小鎮風光。

這間別墅佔地廣,地點佳,听說當年的主人還擁有整個小鎮的土地呢!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讓原本應該是棟雅致的歐式尖頂建築就這樣荒廢了……

她將車子停在大門前,透過熟悉的鍛造大門,盯著別墅,發現它的確被「適度」的整修過了,雖然以花崗石砌成的牆上依舊爬滿了青藤,但窗戶全換新了,一些橫生的蔓草也被清除了,只是新主人好像不想讓它煥然一新,只做些重點的整理,因此整幢別墅仍然散發出一種屬于它特有的滄桑和深沉,而且就像李香蓉說的,有點陰森,尤其在山嵐縹緲間,詭氣更甚。

她實在搞不懂,既然要住,為何不把房子弄得明亮一點?窩在這麼晦暗的屋子里,難道不會生病嗎?

搖搖頭,她將車停穩,下了車,將花苗箱子從後方抱下來,走近大門,突然不知道該怎麼通知主人她已經來了,大門邊找不到門鈴,難道要她扯著嗓子吼叫嗎?

正遲疑著,她發現大門並未上鎖,心想,也許主人早就知道老爸會來吧?

于是,她也沒多想,徑自推開門,走進了廣大的庭園。

其實,這個地方她可熟了,從國小到高中,她偷偷來了不下數十次,有時帶隊來闖,有時和老爸賭氣自己一個人來這里靜一靜,總之,這里就像她的秘密基地一樣,哪里有樹,哪里有洞,哪里可以躲起來嚇人,她都一清二楚,唯獨房子上了鎖,多年來她想盡辦法想溜進去都沒成功,當然,有大部份原因是她的那群膽小的跟班們亟力的阻止,因為他們怕她會被鬼抓走,再也回不來…….

呵呵,回想起那些男生的害怕眼神,她就覺得好笑。

嘴角忍不住上揚,她總覺得過去那段年少時光真是無憂無慮啊!

舉步沿著小徑往前走,整個園子已不再是荒煙蔓草,看得出來她老爸已經略做整理,基本的庭園硬體結構已然完成,磚石砌出了一條雅致的通道,呈一道弧線直通向別墅的正門。通道的兩旁明顯地已被鋤過草,翻過土,就等著把花種下。

「唉!這棟房子太陰了,把花種在這里真是太可憐了。」她轉頭看著後方巨大的宅子,口中念念有詞。

不過,她倒有些慶幸圍繞著房子兩旁的幾棵山櫻沒被砍掉,那幾株山櫻花總會在春天來臨時綻放一片深粉,像一團粉色輕紗遮掩著整棟建築,充滿了一股迷人的神秘感,那是她最喜歡的景致……

現在,點點花苞已經在枝頭待放,再過幾天,應該又有美景可賞了吧!

正盯著山櫻花樹出神,突然,別墅的窗戶掠過一抹詭異的黑影,她一呆,以為自己閃了神,揉揉眼楮再定眼一看,什麼都沒有。

「啐!都是听了香蓉的話害我受影響。」她喃喃嘀咕著,回身將箱子放下,她熟練地戴上手套,拿出鏟子,準備在預留的土壞里種下一株株的花卉。

但她才剛要挖土,倏地,屋里傳來一陣嘩啦啦的玻璃碎裂聲,接著,一個怒吼聲陡地在幽靜中爆開──

「該死的!懊死──」

她愣了一下,眼珠子骨碌碌地轉了轉,緩緩踱到窗邊,湊近窺探。

里頭空蕩蕩的,似乎沒人……

她蹙著眉,還以為自己又听錯了,就在這時,一陣痛苦的申吟聲又從屋內傳出。

「嗚……」

她心頭一凜,覺得不太對勁,輕敲著玻璃,試探地喊道︰「喂,里面有人嗎?」

四周又恢復了靜寂,屋內也沒有任何回應,她搔了搔頭,再一次湊向玻璃,瞇起眼楮,想看清楚些。

突然,一道黑影在客廳的角落動了一下,接著,又是一陣匡啷巨響,她大驚,終于看清楚一個人躺在客廳通往樓梯的地板上,四周全是玻璃碎片,她呆愣了一下,立刻捶打著玻璃窗大喊︰

「喂!你沒事吧?喂!里面的……」

那人動了一下,可是站不起來,看起來像在痛苦掙扎,又像受了傷,而屋里似乎沒有其他人在……

頓時,她好管閑事的性子又犯了,沒有多想,拔腿就跑向別墅正門,可是門被鎖住了,進不去,她看向一旁的大窗,靈機一動,試著拉拉看,窗戶果然並未上鎖,于是她也不管什麼禮貌和客套,爬上約一個人身高的窗台,直挑跳進屋內。

相較于別墅外觀的老舊,屋里的裝潢倒是新穎得讓人吃驚,像是經過專人設計似的,簡約且優雅,各式家俱清一色的褐、灰、黑,襯著白色的牆壁,令人有種走進了台北某個高級住宅的錯覺。

寬敞的客廳里只有一座禪意十足的灰色沙發和黑色茶兒之外,幾乎沒什麼冗物,雖說很有格調,可是不知為何卻讓人覺得有些空蕩蕭瑟……

還有冷清。

但邵蘭心無暇細看,因為躺在地板上掙扎的那個人一下子就攫住了她的視線,她大走向他,蹲急問︰「喂!你怎麼了?受傷了嗎?」

「唔……」那人身上裹著黑色浴袍,面向地板趴著,身體微微蜷著,一副痛楚的模樣。

「喂!你還好吧……」她伸出手想扶起他,不料手才剛要搭上他的肩,就猛地被甩開。

「別踫我!」他就霍然抬頭,瞪著怒眼,像只惡狼般嘶喊。

她嚇了一大跳,怔怔地杵著。

眼前這個男人滿頭亂發,一張臉幾乎全藏在大概有一整年沒刮過的胡子里,只剩下那雙炯烈又飽含怒恨的眼楮。

看不出年紀,不過看起來相當削瘦,甚至有些萎靡,活像是被關了多久的囚犯似的,全身散發出一股慘白的絕望。

但更令她吃驚的,是那一大片從浴袍領口露出來的燒傷痕跡,延著鎖骨往下,好像整個右半邊都被燒傷……

「妳在看什麼?」男人以左手揪住領口,狂怒地大吼。

「呃……沒什麼……」她愣愣地搖搖頭,倉皇地收回目光。

「妳是誰?誰讓妳進來的?滾出去!賓──」他怒聲咆哮,可是,聲音雖然激昂,他的身體卻仍然軟軟地倒在地上,無法站起。

這人是不是病啦?怎麼右手和右腳看起來好像怪怪的?

邵蘭心愣愣地暗忖,好半晌才回過神,忙道︰「你別誤會,我是『隱花園』的人,我正巧來幫你整理庭園,听見一些聲音……」

「誰叫妳來整理的?我討厭該死的花!出去!賓出我的房子!」他不客地氣地喝斥著。

她皺起了眉頭,瞪著這個無禮又脾氣暴燥的男人,明明爬不起來,手上甚至還被玻璃割破,正汨汨地滲出血,卻還有力氣對著她大吼大叫。

「你受傷了,而且你家里好像沒其他人,等我扶你起來我就出去……」她忍住氣,好心地朝他伸出手。

「不需要!賓開!」他不領情,暴怒地喝斥。

「別這樣,我只是想幫你……」她真不懂這個人在發什麼脾氣。

「我叫妳滾!賓出我的房子!賓得遠遠的……」他發狂地大嚷著,但話未喊完,身體卻抽搐了一下,隨即痛苦地蜷起身子。

看他這樣,她心里涌上一抹同情,也不管他是否願意,上前一把就將他拉起。

「妳……妳干什麼──」他暴喝一聲,對她竟然擅自觸踫他感到又驚又怒。

「不管如何,你躺在這堆玻璃碎片中間實在太危險了,還是移到沙發那邊去比較安全。」她以自己的肩膀支撐著他,邁開步伐。

這男人看似瞿瘦,身材竟然頗為高大,而且全身重得像岩石,得花好大的力量才能將他扶立。

「誰允許妳踫我了!妳這個臭女人──」他瞪大雙眼,驚駭又憤怒地嘶喊,揮出右手,猛力推開她。

她被他推得後退兩步,立刻放開他,才放手,就赫見他身體晃了一下,像只破布袋似的往玻璃碎片的地板倒下。

「哇!小心!」她驚呼一聲,反射地上前環抱住他,兩人就這樣跌向一旁的沙發,她甚至還壓在他的身上,臉和他相距不到十公分。

一股淡淡的藥水味沖進了她的鼻間,她在這一瞬才發現,這個男人比她看見的還要瘦弱,而且他的身體真的怪怪的……

「滾開……」男子以一種要殺人的視線瞪著她,口氣冰冷得讓人打顫。

她呆了呆,這才醒悟自己壓住了他,于是連忙起身後退,抱歉道︰「啊?對不起,壓到你了。」

「妳這個該死的女人,未經允許就闖進我家,又對我動手動腳……」他渾身燃著怒火,嚴厲地大喝。

「動手動腳?喂,我是要救你耶!要不是我,你剛才就倒上那堆玻璃碎片了。」她耐著性子解釋,並指著地板那堆危險的小碎片,難以置信這家伙竟然怪起她來了。

那男子斜倒在沙發上,冷眼瞪著她,不但不感激,反而破口大罵︰「誰要妳多事的?我有請妳進來嗎?馬上給我滾出去!」

邵蘭心實在忍無可忍了,依她的個性,豈能讓人這樣吆喝臭罵?

她雙手扠腰,擺起臭臉,大聲反擊︰「喂!先生,你這人怎麼這樣啊?我好心救了你,你起碼該說聲謝謝吧?」

他似乎沒料到她會比他還凶惡,有點愣住了。

「哼!別以為自己住大房子就多了不起了,還不一樣都是人,這次算我多管閑事好了,以後隨你要摔幾次都行,即使摔得變成了殘廢都不關我的事。」這家伙簡直太小看她了,論吵架,她可從沒輸過。

「妳說什麼?」听她提到「殘廢」兩個字,他臉色倏地變得陰鷙冷冽。

「怎麼?听不懂中文啊?還是欠罵,要我再復誦一遍嗎?」她哼道。

「妳……妳這個可惡的臭女人……」他被她氣得全身發抖,原本就蒼白的臉色更加難看。

「我看你是病了!不只身體有病,連腦袋都有問題。」她橫了他一眼,丟下一句諷刺的話,轉身就走。

男子臉色驟變,顯然被激怒了,不過他什麼話都沒說,唯獨眼中閃過一絲陰狠的光芒,直瞪著她的背影,嘴唇抿得死緊。

邵蘭心走到屋外,自認倒楣地吐了一大口氣。

好心被狗吃了,幫人幫出一肚子火,早知道就別多管閑事。

嘟噥著,她也沒心情種花了,現在她只想快點離開那個怪人的房子,就怕待久了連她自己也會發病。

大步走出大門,上了貨車,臭著小臉,啟動引擎。

「哼!有這種人住在這里,種再多花還是鬼屋一幢!打死我也不想再來了!」她嘀咕著,倒車,率性地驅車離開,決定把這個工作交還給她老爸。

初春的氣候多變,尤其是這種山城小鎮更是陰晴不定,不知何時,山嵐突然變濃了,把早晨才剛露臉的陽光又隱去,整幢別墅也益發顯得晦暗陰邪……

似乎有什麼事即將發生了,只是邵蘭心壓根沒想到自己已惹上了比鬼還可怕的人物,更不知道接下來的日子會因她逞這一時之氣而徹底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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