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星優雅地走入吧台,為自己調了杯‘瑪格利特’,環視店里的客人,感覺到他們都很安適的享受‘回家’的氣氛,這才放心地啜了口手中的飲料。
星期三的店里客人不比往常多,倒是有幾個常來的熟面孔,習慣性蟄伏在固定的一隅,品嘗夜的風姿。裴星是不常與他們打交道的,即使是看到熟的人,她也是淡淡的招呼,她常覺得,屬于生命中的熱情早就消褪,為了彌補自己態度上的不足,星期三的‘回家’總是填滿了紅玫瑰,代替她熱情地對所有踏進門來的客人微笑。
有時她很欣賞魏藍的明亮與燦爛,總是很快地與店里的客人相熟,听听他們在工作上的挫折,也談談對生命中的期待與熱情。或者像水蓮,常常為客人分擔他們心中的憂愁,不論是感情或家庭問題。
「她們真是溫柔。」裴星真的這樣認為。
※※※
韓鎮宇很專心地看著吧台的女主人,已經連續好幾個星期三的晚上,他都不由自主地走進這家店,當初是听同事盛傳公司附近有一家非常特別的餐廳,于是他在某個星期三踏入「回家」。
突然間,他瞥到坐在吧台高椅上的女人,正在翻閱手上的書,一派的優雅與不經心。「好漂亮!」韓鎮宇不禁在心中低呼一聲。說漂亮實在不足以形容她給他帶來的震撼,她是美麗的,非比尋常的美麗。五官精致而完美,黑亮的發松松的系成長辮,柔順地貼在胸前,身上無袖酒紅套裝不但將她美好的身材展現無遺,更與滿室馨香的紅玫瑰相映成趣,韓鎮宇不覺看痴了。
整頓晚餐,他的視線不時停留在那個美麗的女人身上。她有時調酒,熟練的動作顯得經驗十足;有時她為客人端上一組茶具,從容的裝茶葉、倒水、溫壺,輕聲地請客人慢用。不過,大部分的時間她都可以做著自己的事,包括去書櫃整理已經很整齊的書,或是在沙發上悠閑地喝茶。
于是,韓鎮宇成為「回家」的常客,他總是忘不掉那朵「紅玫瑰」。韓鎮宇總是這樣叫她——紅玫瑰,因為他每次見到她都是一襲紅衣。紅色,穿在別人身上也許俗氣,可在她身上卻適合極了。
有時,韓鎮宇會坐到吧怡,喝杯濃烈的伏特加,試著與這朵紅玫瑰交談,不過她總是維持著淡淡的情緒,不冷漠,但是疏遠,使得他有深深的挫敗感。他發現紅玫瑰與其他人不太一樣的地方了,在她美麗而精致的臉龐背後似乎有著一絲滄桑,這使她比「回家」其它的女主人顯得更加成熟。微隴的眉宇是她常有的小動作,不知道她在想什麼傷神的事,韓鎮宇真的很想了解她。
今天,他鼓起勇氣,筆直地走向吧抬。
「我要一杯跟你一樣的。」他對著紅玫瑰說道。
裴星看著來人,露出淡淡的笑意,動手再調一杯「瑪格利特」。這個人來了好幾次了,筆挺的西裝與吹得一絲不苟的頭發,就像是這繁忙東區所有的上班族一樣,然而鼻梁上的金邊眼鏡卻使他比別人多了一分溫文儒雅的氣質。
「唉!」裴星在心里輕嘆一聲,他試圖與她「搭訕」好幾次了,裴星總興趣缺缺,可是開門做生意,自己的態度是不是嚴厲了些呢?想到此,她臉上的線條溫柔了些,輕輕地把酒遞給他。
「一杯跟我一樣的‘瑪格利特’。這跟你平常喝的伏特加濃度差很多,希望你會習慣。」裴星淺淺笑道。
韓鎮宇不可置信地看著她,她居然注意到他平常喝的酒,原來在淡淡的客氣中,猶隱藏著她不曾表現的細心。剛剛,紅玫瑰的笑容好美,嘴角若隱若現的梨窩使她顯得有些孩子氣,也是第一次,他知道什麼感覺叫做「怦然心動」。
「有什麼問題嗎?」裴星覺得他的表情很好笑。難道我的笑容是一種恩寵?
「你笑起來很親切。」其實韓鎮宇是想說「你的笑容足以使冰塊融化。」可是這種話太肉麻,雖然是實情也不能亂說。
「親切?」裴星失笑,原來她的笑容親切呢,這還是頭一遭听過這樣的形容詞。
她只記得有人說她的笑容媚惑,眼媚,唇也媚。想到這里,她下意識地搖搖頭,告訴自己不可以再想下去了。
「是啊!就是親切,平常你比較像寒星,一顆一顆掛在天上的那種寒星。」
「所以我真不是一個好老板,給客人這麼差的印象。」裴星有點無奈,原來滿室的玫瑰仍沒達到她欲彌補的熱情。
韓鎮宇急忙搖頭。「對不起,我不是這個意思。」
裴星不在意的揮揮手。「沒關系,別緊張。」她隨意啜了口飲料。
其實她的脾氣挺好,或者說,她在生活中在意的事並不多,只是一派的淡然。
大起大落的心情起伏已經離她很遠了。
然後,兩人愉快地聊著天,裴星知道他是汽車公司的業務經理,從跑客戶辛苦做起,終于拚到這個職位,現在業務有手下的營業員跑,他只需負責統籌經營。看的出來,他對自己相當滿意。
韓鎮宇是個健談的人,惹得裴星說出比平常多出幾倍的話,多麼輕松愉快的一晚啊。
末了,裴星意識到時間的流逝,笑著催促鎮宇。「時間不早了,你該走了。」
韓鎮宇看了下手表,凌晨一點多,但他仍有不舍之意。
「三點才打烊吧!」他記得營業時間是晚上六點到凌晨三點。
裴星不置可否。「您要待著我也不介意,失陪了。」裴星無所謂的說著,而後跳下高椅,起身往廚房走去。
韓鎮宇清楚的感覺到,紅玫瑰又恢復一貫的冷淡與客氣。她,怎麼可能變得那麼快?
「等一下。」他急急叫住即將消失的她。「我叫韓鎮宇,鄉鎮的鎮,宇宙的宇,你呢?」裴星停下腳步。「原來不管聊得多愉快,名字才是最重要的。」
她抬頭望著窗外。「我叫裴星。」台北的夜空是沒有星星的,真可惜,她隨即望向韓鎮宇。「是天上的星星。」
※※※
「我是裴星,您好。」裴星俐落地拿起話筒,手邊仍不停的對校稿作最後的審視。
「是我啦!」話筒彼端軟語呢儂的聲音不管什麼時間听來都像在撒嬌。
「怎麼了,要請我吃飯啊?」綿綿在電話那頭興奮地叫道︰「你好厲害喔!我真的是要請你吃飯呢,哪天有空?」不知道綿綿又在轉什麼念頭。「這一期雜志要出刊了,現在正忙著,下個禮拜吧,你要干麼?」「我告訴你喔,我認識一個很棒很棒的男人,跟你開出來的超人條件簡直一模一樣,打算介紹給你認識,怎樣?」綿綿還是跟以前讀書一樣,滿腦子無可救藥的浪漫思想,沒隔多久就想為自己作媒。裴星依照往例的說︰「謝謝你的雞婆,如果這麼好,你就留給自己吧!」果然,綿綿又落入了自己語言的陷阱。
「什麼跟什麼嘛!我有我的問題還沒解決,你想讓我的情況更復雜嗎?」
「這個男人還不值得讓你放下曹譯,那我怎麼會甘心呢,所以你省省力氣吧!」裴星輕輕松松地把問題打回去。
綿綿仍不打算死心,繼續說道︰「這個人真的很好,就是我爹地上次幫我安排的相親對象,條件好,又沒有一般公子哥兒的紈垮氣質,常言道︰好東西要和好朋友分享嘛,你就答應我見個面吧!」裴星對感情的事實在提不起勁,也不是沒想過,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或者已經「曾經滄海難為水」了……去他的,別再想了。裴星很想掛電話,有時候好朋友的熱心,總帶來沉重的壓力感。
「再說吧。我現在忙得快哭出來,有一個版面臨時抽掉要找東西填補,真是欲哭無淚,你行行好,饒我一次吧!」裴星用哀兵政策,她知道綿綿心最軟了。
「好啦,過幾天再跟你說……」裴星急忙打斷。「謝謝你喔,也不必再說什麼,我要掛電話了,再聊,ok!bye。」
才準備放下听筒,她又听到綿綿的聲音——
「等一等,等一等!」
裴星好笑地又拿起听筒。「還有什麼事?」
「你就是這樣,每次講到這個就急得掛電話,真是受不了。」綿綿連說抱怨的話,口氣仍是一貫慢條斯理。
「別生氣了,既然知道,以後別再跟我提,不就沒事了嗎?」
「算了,算了,好心沒好報。我是要跟你說,上禮拜去加拿大看我媽,還買了一只可愛的小老虎,什麼時候可以見見我的干兒子,好讓我獻寶一下啊?」「小虎一定會被你們這些干媽寵壞,到時候他不認我這個親娘,你們可都要負責。」裴星含笑威脅著。
「羞不羞啊?跟小孩吃醋。」
「別鬧了,禮拜天早上跟我去阿姨家,還可以帶小虎玩一玩,晚上再一起回店里。」
「ok就這樣-byebye。」
裴星放下電話,兀自出神。轉眼間,小虎也六歲了,時間竟這麼無情的飛逝,過去的記憶好象船過水無痕似的,但是,活生生的小虎卻是最大的痕跡啊!即使情同姊妹,姍姍、符水蓮、綿綿、齊舞、魏藍她們都不曾知道小虎的父親是誰,也體貼的不曾問過,只是了解地陪在身邊,陪著照顧小虎。至于他,已經被她藏入最深的心底了,這麼多年來,她幾乎以為已經忘掉他,只有時午夜夢回,濕透的枕畔才會泄漏思念的痕跡。
堡作要緊,別再想這些無謂的事了。裴星拿起了校稿,認真地看了起來。
※※※
「小虎,好久不見了,干媽好想你喔!」魏藍親昵地抱著小虎,口中直嚷嚷。
「干媽快放開我,我不能呼吸了。」小虎在魏藍的懷里掙扎著。
「小虎,怎麼可以這樣沒大沒小的?!」裴星故意板起面孔。
小虎有點委屈的嘟起嘴巴。「上次我偷親林枚蕙,還被老師罰站,他說男女授受不親啊!所以干媽是女生,怎麼可以抱我。」
綿綿瞪大眼楮。「你才幼兒園而已,居然去親別的小朋友?」「電視上都這樣演啊,喜歡別人就要勇敢的說出來。」小虎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
魏藍一邊搖頭一邊說道︰「現在的小孩真不得了,還好不在國外,不然早被一狀告到法院,說他性騷擾了。裴裴,你的兒子可真了不起。」說著,魏藍還故意翹起大拇指,增加效果。
裴星佯怒瞪了魏藍一眼,然後轉頭對兒子說︰「小虎,以後不可以這樣做,小心警察把你抓去關。」
「可是,可是我很喜歡林枚蕙啊!」
「喜歡也不可以這樣做,小表頭,你才多大?」裴星還想說什麼,綿綿已先把小虎拉走,岔開話題。「小虎,你看這只小老虎可不可愛?好象你喔。」
「哇,好漂亮!是送給我的嗎?」「對啊,不然這里還有誰是小老虎?」小虎很興奮,但還是回頭偷偷地看一看裴星的表情,樣子真是惹人愛憐。「媽媽……」裴星想,平常是否對他太嚴苛了?她不清楚怎樣當一個媽媽,就像廣告詞一樣,她也是當媽後才學著怎樣做媽媽的,而這些年又多虧阿姨的照顧,不然,一個單身女子帶著小孩,多淒慘的狀況。想著想著,聲音也放柔了。「有沒有跟干媽說謝謝?」
「謝謝綿綿干媽。」小虎的聲音稚女敕而清脆,清秀的臉龐酷似裴星,而兩道劍眉隱隱透出男子氣概。
綿綿在想,這個男孩長得真好,他的父親一定也是個出色的男人。只是,裴星為什麼從不提起呢?「小虎,你媽媽有事跟婆婆說,我們去公園玩,再去吃冰淇淋,好不好?」魏藍拉著小虎的手。
「萬歲!」
看著他們走遠,裴星很感動,這些年一路走來,還好有這麼多人幫忙。小虎終于長這麼大了,身為一個母親,她有說不出的驕傲。
「阿姨,這些年謝謝你了。」
「還說這些客氣話,真是的。」永琴埋怨地說道,一張臉寫著和藹可親的慈祥。
裴星是她姊姊永麗的女兒,姊姊去得早,也苦了這個孩子。
「我想該為小虎打算一下了,」永琴說道。「今年就要入學了,他慢慢長大,一定會發現問題越來越多,這都是要擔心的事。」她的表情有點憂心。
當初小虎出生時,裴星年紀尚輕,一時慌了手腳,幸好阿姨伸出援手,為她處理許多事,像報戶口就是個難題,當時裴星還要念書,權宜之計便是先將小虎報在自己名下,不要冠上「私生子」這種烙印,以後裴星結了婚,就可以更正或領養什麼的,當初以為時間還早,不必擔心,沒想到時光流逝得這麼快。
「上小學總得填些基本數據,當小虎發現自己的父母欄是婆婆、爺爺,一定會覺得奇怪,還有……」永琴遲疑了一下。「小虎問爸爸的次數越來越多了。」
裴星覺得腦子快爆炸了,即使在事業上小有成就,踫到這些問題,自己仍低能的要命。
「讓我告訴他,他沒有爸爸,爸爸已經死了。」裴星像下定決心似的。「早點告訴他比較好,現在這個時代,單親家庭也能經營得很好,不如早點告訴小虎,好讓他早點適應。」
「你覺得這樣好嗎?」「小虎有這麼多人疼,有沒有爸爸都一樣幸福的。」裴星像是跟誰賭氣。
「有些東西不是這麼簡單就可以彌補的,你有沒有想過去找小虎的爸爸?」永琴覺得時候到了,她得逼裴星面對現實。
裴星反倒態度平淡地說︰「我重找一個人都比他強得多,不必了。」
「那你怎麼不找?」
「阿姨,是不是你嫌小虎不乖,不要他了?」裴星撒嬌地岔開話題。
「怎麼會,我疼他都來不及,他可真是個惹人愛的小天使呢!」當初裴星工作忙,想將小虎交給保母帶,她說什麼也不答應。一則外面保母良莠不齊,再則自己兩個小孩大了,女兒結了婚,兒子又在外地念書,家里冷冷清清,而小虎又這麼可愛,她和老伴自然都舍不得將他往外送。
「對啊,所以我很放心把他交給您和姨丈嘛!」這句話已經近乎耍賴。
「你看看你,已經二十八歲了,融融都結婚四年了。」融融是她表妹,二十二歲結了婚,現在跟著醫生老公在高雄開業。
「這個時代結婚也不一定好,遇人不淑就慘了。」裴星說得無力。
「裴星……」「阿姨,別說了,我去找綿綿他們。」說完,她幾近逃難似地奔出大門。
真奇怪,難道我真的老了,到處有人催促我嫁?「唉!」裴星忍不住嘆了口氣,只可惜現在的她,已經無力再去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