銷龍魂 第四章

微微顫動的黑翼、碩長的軀干慢慢幻化消失了,變成一個黑發英挺的男人,斜躺在溪畔的大石旁。

武星緩緩睜眼,看見夜色如墨,他微微抬起手,腰背處立刻襲來一陣劇痛,他倒抽一口氣,不再敢稍加妄動了,靜定了好一會兒,痛楚才逐漸減輕。

他枕在大石上,靜靜仰望著滿天星斗,盡避不動,全身上下還是無一處不痛,他自嘲地笑了笑,那條火龍真沒說錯,只消他一個人就能收降他,根本不費吹灰之力。

這麼安靜地看著荒山的夜色,竟讓他感到迷惑。

明明和他們是同一類人,可是他們的模樣為什麼看起來就尊貴、高潔無比,而他自己卻怎麼看都和妖怪沒什麼兩樣,難道是因為體內有一半人類的血液,所以才比他們弱嗎?

既然已經撂倒了他,又為什麼把他丟在此地?他們到底在玩什麼花樣?

忽然听見窣窣窸窸的撥草聲,他動也沒動,只將眼楮甩過去看了一眼,以他目前虛弱的程度,任何一個小妖精都能打敗他。

草叢中鑽出一個瘦小的人影,他不動聲色,戒慎地在黑夜中盯住那團黑呼呼的人影,突然,蹣跚的人影跌了一跤。

「哎呀——」

這聲音!他大吃一驚,難不成又是「她」?

「果子壓扁了,糟了、糟了,紫霄真是笨死了,連路都走不好,呀——用手指頭撿不起來了,怎麼辦……」小小的人影縮成一團,很懊惱地嘰嘰咕咕,一邊模黑撿拾著地上已成爛泥的糊果子。

丙真是「她」沒錯,那個自稱姓「龍」的傻女娃兒。

真煩,她怎麼會在這里出現?知道是她以後,突然覺得一把無名火直冒上來,忍不住就很想發火。

呼吸一急促,劇痛又一陣一陣地襲上來,他咬緊了牙關默不出聲,閉目凝神,強迫自己平靜下來,不敢亂動氣。

好不容易痛楚減輕了一點,突然,他發覺自己嘴上被抹了軟糊糊的東西,他愕然睜眼,憤然轉過頭,暴喝︰「干什麼!」

「啊!你醒了!」紫霄的雙瞳閃出喜悅的光芒,手上還捧著爛糊的果子,硬是送到了他的嘴邊。

武星嘗到了濃甜的味道,知道她拿壓爛的果子給他吃,不免覺得惡心,他狠狠朝她的指尖咬下去。

「痛!」紫霄疼得縮回手,看見右手被咬的齒痕,還有從齒痕處微微沁出的血絲,直覺地放在口中舌忝了舌忝傷口。

武星冷冷地瞅著她,呸了一口,大吼著︰「你離我遠一點!」一動氣,全身又是一陣劇痛難當。

「不行,我在喂你吃東西。」她認真地說。

「我不吃東西!」他壓抑著怒氣。

「你病了,要吃東西才有力氣。」她又把手中不成果形的果子送到他嘴邊。

他悍然揮開她的手,把她手中的果子甩到大老遠的暗處。

「我不吃人類的東西,給我滾開!」他冷冷怒視地,剛剛一揮手,劇烈的痛又令他昏迷了一瞬。

紫霄側頭想了想,恍然大悟,自責地說︰「對喔,你是龍,龍吃的東西可能和我們不一樣……」她甜甜地一笑,興致勃勃地說︰「那麼你都吃些什麼呢?紫霄去找來喂你。」

「我不必吃東西,你這個傻瓜到底听懂了沒有,從現在開始,你最好立刻閉嘴,否則等我復元絕對會殺了你。」他冷瞥她一眼,聲音冰寒得沒有一絲溫度。

「殺我?」她茫然地皺眉,什麼「殺」呀,「死」呀的,她都很難了解意義。「是不是像你對師父那樣?」

「你明白最好。」他閉目凝神。

紫霄突然欣喜若狂,兩眼發光。「師父果然是你帶走的,好哇,給你殺吧,讓紫霄早點看見師父,紫霄很想師父哩。」

這個白痴,連關乎生死的威脅都听不懂,他懶得再跟她唆下去,氣得七竅生煙只會痛死他自己而已。

「喂,白痴……」紫霄輕輕喚。

「閉嘴,你才是白痴。」這小女娃能不能別再惹他發火了。

「是你自己說的呀,你不叫白痴嗎?」她很迷惑。

武星只恨現在無力掐死她。

「我的名字叫武星,再叫我白痴我殺了你。」他咬牙切齒地。

「五心?」她把手掌張開來,笑說︰「你有五顆心嗎?」

「是文武的武,天上流星的星,你到底煩夠了沒有!」

「噢,武、星,原來你叫武星,不叫白痴,武星比白痴好听多了。」她在他身邊坐下,天真地搖晃著腦袋,剔透晶瑩的大眼笑看著他。

他努力忍著發怒的沖動。

「你可不可以滾遠一點?」他很委屈地用了祈使問句,如果不是因為受傷,他早就把她丟到天邊去了。

「要滾去哪里?」她問得一本正經。

「愈遠愈好。」

「不行,太遠了紫霄就看不見你。」她抱著膝蓋,認真地回答他。

「看我干什麼?」他冷眼看她。

「你受傷了,要有人照顧呀,師父有一回閃到腰,紫霄都會在旁邊陪著他,他只要一有事情就會叫我,像喝水啦,吃飯啦……」她突然眼楮一亮,拍手笑道︰「這幾日我老是听見有人在對我說‘紫霄,到這里來,到這里來’,一定是師父喊我來這里照顧你。」

「我和普通人不一樣,不需要人照顧。」他截斷她唆煩人的話,簡直是鬼話連篇。

「紫霄知道你和普通人不一樣,因為你是龍嘛,可是你和普通人流出來的血是一樣的呀,還不是都是紅色的,而且你受傷了也一樣會痛的不是嗎?」她盈盈地笑看他。

武星失神了一瞬,在她眼中,他和普通人沒什麼兩樣,她用看待一般凡人的神情看待他,他該為此感到高興還是悲哀?

「可是……」她欲言又止,想了想,說道︰「紫霄有時候能看見每個人將來的模樣,可是都看不見你的,不過紫霄也看不見自己的,呵呵。」

又說些顛三倒四的話了。

「你能不能閉嘴讓我安靜休息。」他垂眸沉思,腦中晃過一幕幕在自己身上所發生過的事。

「好,紫霄不吵你了,你好好休息。」她撫了撫他的頭發,聲音輕柔地像在哄一只小動物。

武星閉目小憩,假裝她是不存在的,他實在不想耗盡元氣來和她動怒了,跟她相處,譏諷怒罵全然無用,必須心平氣和才不至于令他元氣大傷。

睡意緩緩襲來,他緊繃的神經逐漸松弛了,原來,被輕軟小手撫模的感覺並不壞,說不出題什麼樣的感覺,只知道暖意融融,前所未有的安心。

月光隱約穿過樹蔭,投射在武星清冷俊美的臉上,紫霄一瞬不瞬地盯著他看,看得兩眼發直發傻,她真喜歡看他的臉,他是她這輩子見過最與眾不同的人物了,她支著下巴,指尖雀躍地撫模著他的頭發、眉毛、鼻梁,開心得不得了,因為他終于肯乖乖給她踫,不再凶巴巴地吼她了。

「武星,紫霄會好好照顧你的,不用擔心喔——」

她的小手軟軟地滑向他的下顎,往上一溜,貼在他冷薄的嘴唇上,驀然,她收回了手,怔怔地看著被他咬傷的指尖,心口突地一跳,一種她這一生也許都無法明白的情緒,已經在她的心底慢慢滋生了。

※※※

「我要喝水。」

蹲在溪畔洗手洗臉的紫霄呆了一呆,回頭看了一眼面無表情的武星,臉上綻開了一朵無所保留的燦笑。

「我說要喝水,值得你這麼高興嗎?」武星輕哼,這小女娃還真無聊。

「高興。」她盈盈地笑,雙手盛滿了水送到他唇邊。「這是你第一次開口要紫霄做事,可是別再咬我的手指頭了。」

武星看著她的手心,皺了皺眉。「你的手洗干淨了沒?」

紫霄探頭看了一眼手心,就這麼一會兒功夫,水就都從她的指縫間流光了。

「那,我用葉子盛水給你喝。」她靈機一動,很高興自己想出這個法子。

「葉子也要洗干淨。」武星漠然地說。

「好。」她歡天喜地的沖洗手掌大的葉子,盛滿了水,小心翼翼地捧到了武星面前。

武星就著葉緣慢慢地喝光了水,便轉過頭去不看她。

「還要不要?」她把頭伸到他面前。

「夠了。」他把眼楮閉上。

「那,要不要吃東西,溪里有魚,我抓魚給你吃。」這是她剛剛的新發現。

他深吸一口氣,淡淡地說︰「我不吃東西的,你要我說幾次才明白呢?」對她除了平心靜氣說話沒有別的方法,他可不想氣死自己。

「好吧,等你想吃東西的時候再跟紫霄說喔。」她不以為仵,起身在他周圍晃來晃去,看見什麼新奇的就痴望了半天。

溪石上有只小螃蟹溜過紫霄的腿邊,她全副精神立刻給小螃蟹吸引了去。「螃蟹、螃蟹,你要去哪里呀?你要回家嗎?你家在哪里呀?橫著走會不會看不見路呀?」她逕自蹲在溪畔逗弄驚慌亂逃的小螃蟹,格格笑著。

武星別過臉,不想看見她幾近白痴的行徑。

「武星,你看螃蟹真奇怪,是橫著走的呢,螃蟹也一這很奇怪為什麼我們人是直著走的,對不對?」她抓住他的手臂笑問。

武星一听,微微怔住,一個莫名且模糊的念頭閃過,世上似乎沒有什麼事是絕對的,即使是非善惡也都是沒有絕對的。

意識到紫霄仍挽著自己的手,他旋即厭煩地抽開,古怪地盯著她看,明明是很蠢的幾句話,為什麼值得他想那麼多。

「你這輩子永遠也見不到師父了,你傷心嗎?」他端詳著她那張髒兮兮的小臉蛋,淡漠地問。

「傷心,很傷心。」她點頭,忽然不笑了。

武星靜望了她好一會兒,繼續問︰「是我害你這輩子都見不到師父的,你為什麼不恨我?」

「恨?」她听不懂,愛笑的嘴角又揚了起來。「怎麼恨你?紫霄不懂。」

「生氣你總該懂吧?!」他忍耐地。

「生氣,我懂,師父老是生我的氣,你也老是生我的氣。」因為懂得回答他的問題,所以她開心地拍手笑著。

「你難道就不曾為了什麼事情而生氣過?」他懷疑地看著她。

她搖頭,很困惑地反問︰「沒有,為什麼要生氣?」

「你不氣我……帶走你師父?」他試著用她懂的語言。

「不氣,紫霄喜歡你,也喜歡師父。」她的笑容純真如嬰孩,溫暖耀人。

武星默然,眼神不可置信地凝望她。

「你是不是覺得師父對你很重要,所以才會帶走他?」紫霄一本正經地低問。

重要?因為憎恨那些燒死娘的臭道士,所以滿心只想殺了紫霄的師父泄恨,但其實殺不殺他真有那麼重要嗎?

和燒死娘的臭道士們明明沒有瓜葛的人,為什麼就非要殺死他不可,為了什麼而執著?武星陷入了苦惱的沉思。

「沒關系,你如果比我需要師父,我就把師父讓給你,我不會向你要回來的。」紫霄仍然在用自己世界中的語言在對他說。

他愕然與她對望,一時間,竟然忘了自己。

「別再說了,讓我靜一靜。」他沒來由的感到一陣煩躁。

「你跟很多人一樣,都不喜歡和紫霄說話。」她微露失望的表情,但隨即又展開笑靨。「那我不說話了,就在你身邊陪你可好?」

「不要。」他瞪了她一眼。「你身上臭死了,離我遠一點。

紫霄低頭抓起領口的衣服嗅了嗅,憨笑著。「紫霄好多天沒洗澡了,好像真的臭臭的,呵呵——」

武星閉上眼不理她。

「好吧,我到附近走走瞧瞧,你想跟我說話的時候再叫我,要我坐遠一點也沒關系。」紫霄說完,便起身輕哼著曲子走開。

武星忽然覺得迷惘,仿佛突然墜入了一個陌生的境界,有點措手不及。

紫霄是怎麼做到無憂無慮、無愁無恨的?每個痴傻的人都像她這樣嗎?在她純真的笑容里,世間的得失是非都是無。

怎麼樣才能笑出她那種獨特純淨的笑容?自有記憶以來,他從來都不曾像她那樣笑過。

※※※

紫霄在樹林間漫步閑逛,看見一塊爛木頭上長了許多香菇,欣喜地一朵一朵摘下來。

「香菇用火烤一定好吃極了。」

她撿來荷葉,把香菇包妥抱在懷里,抬起頭從林間望出去,隱約看見一潭清澈碧綠的潭水。

她行到潭邊,月兌下鞋襪,把一雙光潔的足踝伸進潭水中,一陣透骨冰涼的寒氣猛然直沖腳心。

「哇,好冷!」她冷得縮回腳,放棄用潭水洗澡的念頭了,回身之際,忽見林中有白煙裊裊升起。

「有人住在這里!」她開心地跳起來,懷抱著香茹向白煙升起處奔去。

不多久,便看見一株大樹下結著一間茅草屋,她走到屋前,朗聲喊︰「屋里有人嗎?」

門開了,走出一個魁梧健壯的大漢來,看見渾身凌亂骯髒的紫霄,以為她是個流浪的乞兒,沒好氣地說︰「干什麼,要討吃的我可沒有!」

「這位大哥,我不討吃的,我有香菇呢。」紫霄笑著把荷葉打開給他看。

「不討吃的叫門干什麼!」

「我來跟你討些熱水洗洗澡,那邊的潭水太冷了,我禁受不住。」她沒有一點防備之心。

大漢狐疑地打量著紫霄,盡避臉上髒污,頭發凌亂糾結,仍隱約可以看出清秀的輪廓,看樣子,她還是個挺漂亮的小女娃兒。

「小泵娘,你為什麼一個人在山里?」他的眼神不懷好意地在她身上溜轉。

「我不是一個人,我還有一個朋友,他在那邊的溪谷,他嫌我身上臭,所以我想把身子洗干淨。」她一五一十地說個清清楚楚。

「把身子洗干淨了想干什麼?伺候男人嗎?」大漢獰笑著。

「是啊,我不嫌我臭了就會讓我靠近他。」紫霄听不懂他的婬語,逕自傻笑。

大漢呆了呆,這小泵娘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她臉上那種過分天真老實的笑容愈看愈奇怪,難不成她的腦子又痴又傻?

「小泵娘,你那個朋友是個男人?」他試探地問。

「是啊,他會變成人,也會變成龍喔。」她老實得很。

「真是走運了。」大漢暗暗竊笑,果然是個白痴。

「大哥,你家燒水方便嗎?」她探頭看了看,因不諳人情世故,所以也不覺得到人家家里要水洗澡是多麼無禮的事。

「方便、方便,來小泵娘,快進來,我給你燒水洗澡。」大漢心里想,嘿嘿,今晚不愁沒有人暖被了。

灶上的火正旺,大漢不消多少功夫就燒熱了一桶子的水。

「大哥,我看見你臉上沾了血,你先洗洗干淨。」紫霄在他臉上看見異象,不禁月兌口而出。

大漢照了照鏡子,自己臉上哪有沾上什麼血,想她是個傻瓜,也就懶得理她的胡言亂語了。

「水燒熱了,你快洗吧。」他可是迫不及待了呢。

紫霄點點頭。「好久沒洗澡了,身上真的好臭。」她邊笑邊拉起布簾,一件一件地卸下髒得像抹布的衣服。

大漢將布簾拉開一道縫,貪婪地偷窺著紫霄一寸寸的雪白肌膚,他發出低低的贊嘆聲,真想不到,這個痴傻的女娃兒居然還是個難得一見的人間尤物,在縴弱嬌小的外表下隱藏的是凹凸有致的玲瓏身段,更令他驚喜的,是她頸窩那塊羊脂白玉,嘿嘿,真的撿到寶了。

紫霄絲毫沒有察覺到身後有雙婬邪的眼楮在偷窺,全然不知防備,舒舒服服地用熱水洗滌頭發、身上的髒污。

大漢的雙眼被欲火燒得快凸出來了,紫霄才剛洗好,他就等不及地撲上去,從身後一把抱住濕淋淋的她。

「大哥,你干什麼?」她瞪大了眼楮,呆傻地問。

「小泵娘,洗好了澡就來伺候我吧。」大漢被紫霄那一身細膩光滑的肌膚惹得口干舌燥、熱血沸騰。

「我洗澡不是要伺候你的。」她不喜歡被他抱著的感覺,下意識地想推開他。

「天好像快黑了,我得快點回去找武星……」

「你走不了了,誰叫你要自投羅網,你永遠也見不到武星了。」

永遠也見不到武星?紫霄呆愣住,這是什麼意思?難道他想殺她,所以說她永遠也見不到武星?

「你想‘殺’我?」她無助地看著大漢臉上猙獰的笑容。

「小泵娘,放心,我現在只想吃掉你而已……」他伸出舌頭在她頸肩上舌忝了一口,順勢扯下她脖子上的白玉收進懷里。

紫霄突然覺得害怕起來,她這輩子再也沒有比現在更害怕過了,她縮著肩膀,不知道該怎麼抗拒,只好低聲哀求他。

「你別殺我好不好?我想離開武星,我不想這輩子都見不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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