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淶水縣,雲溪水峪。
紅磚綠瓦、規模宏偉的怡王陵前跪滿了一地男男女女、老老幼幼身著孝衣的家眷,只有一人靜靜佇立著。
雪白的紙花靈幡在風中漫天飄蕩,哀樂悠遠,夾著隱隱哭聲,在冷風中顯得格外悲涼淒愴。
「十三弟,此處三面環山,依山傍水,林木豐茂,是朕親自為你選的萬年吉地,你還喜歡嗎?」那唯一站著的男人便是雍正皇帝,他神情悲愴,望著自己親筆所寫的碑文,心中涌起一股蒼涼孤寂。
「十三弟,朕身邊有你相助,便百事也應付得來,你這一走,朕再也找不出忠誠不二、肯為朕奔走效命的人了。朕的身邊除了你以外,不知道還能信任誰?」
雍正仰起頭遙望蒼穹,眼中蒙上了淚影,娓娓低喃著。「此時朝局復雜,兵部、刑部還有軍機處都沒有人能代替你,明知朕不能沒有你,你還是舍朕而去……十三弟,你讓朕孤獨一人身在曠野中無人相伴,你讓朕嘗到了斷臂之痛,朕現在……連個說句話的人都沒有了……」
家眷們听得淚如泉涌,再也止不住悲痛,伏地大哭。
雍正長長地吁了一口氣,低下頭悄悄拭淚。
「阿瑪去哪兒了?」家眷中忽然傳出一個天真稚女敕的嗓音。
雍正循聲望去,看見說話的女娃兒是怡親王的麼女敏柔,她大眼圓睜,在人群中尋找著阿瑪。年僅兩歲的小女娃兒,根本不明白阿瑪為何突然在人間消失,也不明白所有的大人們都跪在這里做什麼?
「你是敏柔嗎?」雍正微微彎下腰,朝小女娃兒招招手。
「快過去,皇上叫你呢。」怡王嫡福晉兆佳氏連忙將敏柔拉起身,滿臉悲戚地把她往雍正的方向輕輕推去。
敏柔吸著手指,走路還磕磕絆絆,渾圓的大眼怯生生地看著雍正。
「知道我是誰嗎?」雍正牽住她的一只手,用溫柔和藹的目光看著她。
敏柔愣愣地瞅了他一陣。「額娘說你叫皇上。」
雍正一听,笑了起來。
「是,我叫皇上。上一回你阿瑪帶你進宮,是你滿周歲的時候,那時你還不會走路,我還抱著你玩呢。」
敏柔看著他,烏黑稚氣的圓眸眨也不眨,像是認真听著他說話。
「敏柔,你很想阿瑪是嗎?」雍正輕聲喟嘆。
「是呀!」小女娃兒點了點頭,女乃聲女乃氣地說著。「阿瑪不知道去哪兒了,好久都沒回家了。阿瑪答應過我,要給我一個大風箏的!」
「你想要一個大風箏嗎?」雍正憐惜地模模她的臉蛋。
「想!要那種可以飛很高很高的!」圓亮慧黠的大眼楮閃動著,一雙小手高高地往上伸。
「要不要跟我回宮去?」雍正柔聲問。「我命人做幾只大風箏給你,每一只都可以飛很高很高。」
「真的嗎?」小臉蛋歡喜地綻開笑顏,小手抓住他的大手把玩著。
雍正怔然看著那雙酷似允祥的眼眸,涌起一股窩心的感覺。
他所生的四個親生女兒在登基以前皆已早逝,雖然也將三個兄弟的女兒接進宮撫養,收為養女,並封為和碩公主,其中還有允祥的四女和惠公主,但如今這三個養公主也都已經嫁出宮了。登基以前,他的重心都放在皇儲繼承、大位爭奪上,沒有時間親近子女,登基以後他又忙于朝政,與養公主之間也沒有建立起多深厚的感情,所以此時輕輕握住他的這雙軟女敕小手,暖暖的手心帶給他一種生命中極少有過的親密感。
在他感到最孤獨的時刻,不禁貪戀起這雙小手帶給他的溫暖。
他決定收養敏柔,除了需要她的陪伴,也想替允祥照顧尚且年幼的麼女,讓允祥沒有遺憾地離開人間。
數日後,皇宮的二人抬輿來到了怡王府,將敏柔抬進宮去,交給熹貴妃撫養照料。
敏柔初進宮時,天天吵嚷著要回家、要額娘,宮里任誰哄她都沒有用,總是要哭鬧到雍正親自抱起來哄才肯罷休。說也奇怪,只要拉著雍正的手,敏柔就肯乖乖听話,有時甚至要拉著雍正的手窩在他身邊才肯睡。
雍正每日在養心殿召見臣工,更有堆積如山的奏折要批閱,但無論他再怎麼忙,只要敏柔任性地闖進來,他就會放下手邊的事,把她抱在腿上玩耍。
敏柔進宮時年紀還幼小,因此當她開始叫雍正皇阿瑪時,對自己親生父親的感情很快就轉移到了雍正身上。
下雪天,雍正盤膝坐在東暖閣大炕上執筆批折,敏柔便窩在他腿邊睡覺,怕她凍著,雍正會命太監、宮女們把鎏金琺瑯鼎中的炭火燒得旺盛些,把暖閣里烤得暖融融。
當冰雪融化時,雍正握著她的小手一筆一劃地教她寫字,但是她天性活潑好動,一刻也坐不住。
「阿瑪,烏龜兩個字真難寫,我用畫的簡單多了,瞧,多快呀!」她畫了一個大大的圈,然後加上頭尾和四只腳,成了一只線條簡單的烏龜。
雍正拍著她的頭呵呵笑著。「敏柔真聰明!」
盛夏酷暑,兩人笑吟吟地對坐著吃冰鎮西瓜。
「阿瑪,西瓜好冰好甜呀,吃完了,我還要再吃一塊!」
「不行,吃多了會肚子疼。」
「不會,我的肚子跟我說了,吃再多也不會疼,讓我放心地吃!」
雍正哈哈大笑。
秋涼,雍正批寫著奏折,敏柔跪在他的御座旁替他磨墨,磨得手酸了,雍正的奏折卻還沒批完一半。
「阿瑪,我來幫你寫吧!」她有模有樣地拿起筆來。
「你幫我寫?」雍正不由得一笑。「你會寫嗎?」
「會呀!阿瑪字寫太多了,太嗦,要我就寫‘知道了’,就三個字,多簡單,一會兒功夫就寫完了!」她那張稚氣的臉蛋顯出十分得意的表情。
雍正听了縱聲大笑。
養心殿里的侍衛、太監和宮女們,平日所見的雍正都是嚴肅冷峻的,只有在敏柔面前才會看見他露出少有的慈愛笑容,不論敏柔如何任性頑皮,脾氣喜怒無常的雍正卻十分縱容,不曾對她擺過臉色。
誰都看得出雍正待敏柔特別不同,連雍正親生的皇子公主們也很少得到與敏柔相同的寬容厚愛,因此雖然敏柔只是雍正收養的公主,但是宮里從上到下都對她畢恭畢敬,沒有人敢怠慢她。
敏柔在雍正的縱容寵溺下長大,養成了天不怕地不怕、不受管束的野性子,從不把宮禁規矩當回事,連雍正在養心殿召見軍機大臣,她也敢隨意亂闖。盡避她毫無規矩,雍正卻不曾責罵過她,有時和軍機大臣議論國事時,也由她在暖炕上爬著玩。
敏柔不曾想過,這種備受寵愛的日子會在她七歲這一年結束。
那一年秋天,雍正駕崩了。
當可以隨她耍賴、任性的人離開了她的生命以後,她在宮里的生活頓時起了巨大的變化。原本十分關愛她的弘歷哥哥,在當上了皇帝之後,態度有了轉變,對她的關愛也日漸減少,甚至開始嚴格要求她謹守君臣之禮與宮中規矩,也限制她回怡王府探望生母的次數。
敏柔無憂無慮的童年,就在雍正猝死之後也過早地結束了。
這些年來,金碧輝煌的宮殿成了她唯一的生活空間,而以養公主的身分在宮里長大,只是為了等待與外族聯姻的命運。
然而,她並不想當一只乖巧听話的金絲雀,她不斷沖撞囚禁她的華麗牢籠,雖然時常傷痕累累、筋疲力盡了也逃不出去,但她卻不肯放棄飛出囚籠找尋夢想的決心。
當風來了的時候,她會奔到御花園,爬到堆秀山上,把雍正送給她的幾只大風箏全系在御景亭的倚欄上,然後坐著看風箏愈飛愈高。
她希望自己的天空不是只有從宮里看出去那麼大,她相信宮外的那一片天一定也很美、很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