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天紅梅。
小春香仰著頭,笑著攤開手掌承接鮮紅的花瓣。
一朵朵的紅花落入她雪白的掌心,她低頭,看著雙手,手上的花瓣不知何時變成了一滴滴的血,浸染了她的雙手,她那雙驚恐的眼楮瞪得極大,黑瞳幾乎佔滿了眼眶。
雙手都是血,鮮紅鮮紅的血!
春香嚇得尖聲大叫,身子篩糠似的顫抖,衣衫冰涼濕透。
她覺得自己就像一朵啼血的杜鵑,身上流出的汗不是汗,而是殷紅濃稠的鮮血!
「春香,醒醒兒!春香……」
听見母親的呼喚,春香猛然從床上坐起身,用力摟住母親的頸子,渾身哆嗦顫栗著。
「又作惡夢了嗎?」秋夫人緊緊把她摟在懷里,輕輕拍撫著。
春香大口大口地喘氣。自從親眼目睹父親受刑之後,過度的驚恐讓她自主地封閉了這個令她傷痛的記憶,她的潛意識里拒絕去接受父親曾經遭受過斬刑的事實,但是她從此幾乎在每一晚都會作同樣的惡夢,夢里鮮血飛噴,全是觸目驚心的紅……
為了不讓母親擔憂難過,她總是立刻從惡夢的驚恐中恢復過來,擦掉臉上的汗水和淚水,然後沖著母親笑笑。
天亮了?她做了一個很簡單的,但母親一看就明白的手勢。
「是啊,天快亮了。」秋夫人溫柔地撥開她額前汗濕的發絲。「還要再睡一會兒嗎?」
春香搖搖頭,做了一個推磨的動作。
秋夫人明白她的意思,她是準備去磨豆漿了。
打從進了愉郡王府下人房以後,下人房里外十幾個僕婢的早點就是由春香來張羅了。
一年以前,在護國寺老和尚的幫忙下,她帶著春香進了愉郡王府下等房當上了浣衣奴,雖然母女兩人待在下等房,做著僕婢差使中最為低賤的工作,但是至少有了一個棲身之所,每天也有熱騰騰的三餐飯菜可填飽肚子。
只是,她自己辛苦受累倒還不要緊,苦的是春香也得起早貪黑,燒十幾個人要喝的水、做十幾個人要吃的早點,有時還得刷洗人人都不願刷洗的污穢便盆。
看著春香吃苦,竟比她自己受累更加的難受。
做了一年多的活,春香其實早已習慣了,畢竟她才十六歲,即使做得再累、再辛苦,睡一覺起來就又精神百倍了。她是那種隨遇而安的溫和性子,從來不動怒也不抱怨。
由于她成日里安安靜靜的只會笑,總是低著頭悶聲不響的干活,那副傻里傻氣、一臉知足的模樣,倒是讓下等房里的每個人都打從心底喜歡她,不會刻意為難她。
對春香來說,只要能和母親在一起不要分開,就是她最開心的事,不管再累再苦她都無所謂。
她起身穿好衣裳,迅速梳洗干淨,然後走出房間來到廚房,把昨晚浸泡好的黃豆倒進小石磨里磨出豆汁來,接著用紗布濾掉豆渣,熬煮出一鍋熱氣騰騰、香氣四溢的豆漿。
豆漿煮好以後,她接著熬米粥、蒸餑餑,然後掀開醬菜缸,取出腌咸蘿卜和豆腐乳裝上盤,隨後又切了幾顆咸鴨蛋,心血來潮又多做了幾碗燒豆腐腦。這時候,下等房里的僕婢們一個個都起身了。
「春香做的豆漿真是香,俺每天不用人叫起床,光聞這豆漿的香味就賴不了床了。」五短身材的廚役趙樂哈哈笑著走進廚房來。
「有豆腐腦可吃?哎呀呀,春香做的豆腐腦可道地了!」
趙樂的妻子隨後進來,一看見熱騰騰的燒豆腐腦,笑著伸手先搶一碗過去。
「有豆腐腦吃!我也要!」趙樂的兩個兒子蹦跳地沖過來。
「一人只能吃一碗,知道嗎?崔叔和秋大娘都還沒吃吶!」趙樂把話先說在前頭,就怕兩個兒子貪味美就一股腦兒地狂吃。
「早起的鳥兒有蟲吃,晚起的鳥兒沒得吃!」兩個小子吃吃地笑說。
「不可以沒規矩!」趙媽用力敲兩個兒子的頭。
春香特別喜歡看趙家人和樂說笑的溫馨模樣。
趙樂一家人都在下等房干活,趙媽是浣衣婦,兩個兒子趙大和趙雙分別是十一歲和十歲,都是王府里的掃院幼丁。
趙樂自小就進了王府下等房,一直在膳房里當個雜役,平日做的就是把王府日日采買進來的菜蔬干料先行擇、選、揀、挑、洗、刷等工作,長大了就在下等房里娶妻生子,多年來他也算是下等房里的領頭了,他為人厚道,從不欺侮下等房里的僕婢,對秋夫人和春香母女也十分照顧。
春香知道趙樂一家人都愛吃燒豆腐腦,所以總會特意做燒豆腐腦給他們吃,算是對他們一家人的感謝。
「春香,快入秋了,王總管今天下午會在後院庫房里給丫頭們量身發放冬衣,妳也去領幾套穿,可別忘記了。」趙媽提醒著。
春香深深點頭算是道謝,她動作俐落地在飯桌上布好菜,把煮好的豆漿、熬好的一大缽米粥和一大籠餑餑擺上桌,連同碗筷也一一擺好。
崔旺打著呵欠走進廚房,在他身後陸續跟著走進來的有秋夫人,菊夢和湘蘭兩個浣衣奴,還有高五、田九兩個掃院丁,最後進來的是雜役周保,周保在府里做的都是些收穢桶、清溝渠的事,比浣衣奴的地位還要卑賤。
不過在這個下等房里,每個人的地位並沒有什麼高低不同,所有的人都是因罪而被處死的罪人家眷,無路可走後才選擇當個人下人。
在這個窄小陰暗的下等房里,他們還能與人平起平坐的吃早點,一旦出了下等房,他們永遠只能低著頭听命吩咐,沒日沒夜地受人支使,不只是要看主子的臉色,就連上等房僕婢們也能給他們白眼。
「快要入秋了,昨日收來了幾大籃子的夏衣等著洗淨,今兒個腰非得洗斷了不可!」湘蘭邊吃米粥邊唉聲嘆氣。
「是呀!」菊夢也苦了臉。「最怕季節交替的時節了,有堆積如山的衣裳要洗熨,總要忙上十天半個月才算完。」
「夏衣質地輕軟,應該比洗冬衣好多了吧?」秋夫人笑說。她和春香進府時正好也遇上交春,那成堆的厚重冬衣,洗得她們的雙手差點沒去掉一層皮。
「話是沒錯,但每個人的冬衣少,夏天衣裳換得勤,是冬衣的好幾倍。王府里百余口人加起來,冬衣差不多四、五百件,可夏衣少說就有八、九百件,累可是一樣的累呀!」趙媽嘆口氣說。
秋夫人和春香瞠目結舌地彼此對望。有八、九百件夏衣,平均一個人得洗熨一、兩百件,光這麼想就令人頭皮發麻、雙手發顫了。
「你們吃,我先干活去了。」崔旺一進廚房,連坐也沒坐下,端起熱豆漿一口氣喝光,然後抓了幾個餑餑,邊走邊吃地往外走。
「你就吃這麼點東西呀?」趙樂對著崔旺喊道。
「不能吃多,今天進了五頭豬和三只羊要殺,等我干完了活再回頭吃,春香給我留一籠餑餑放鍋里溫著。」崔旺擺擺手一路走出去。
崔旺是司俎人,王府里買進來的牲畜都是由他宰殺,也許因為時常拿刀見血,個性有些古里古怪,平時並不怎麼愛搭理人。
「膳房進了五頭豬和三只羊?這幾日不會又要開宴席了吧?」趙媽轉頭問丈夫。
王府里平日豬羊用量每天各兩只,突然增加數量,必然是為了宴客了。
「太好了,府里宴客,咱們就有好菜可吃了!」趙大和趙雙一听府里要宴客,興奮地拍手大叫。
「看趙叔能不能再模兩顆干貝回來給咱們炖湯喝。」菊夢和湘蘭兩個姑娘也開心地笑說。
上一回趙樂從膳房偷偷模了兩顆干貝回來,順便帶了一副雞骨頭,讓趙媽炖了一大鍋清雞湯給大伙兒喝,那兩顆干貝最後搓成了細絲,每人分得了一小口,鮮甜的滋味至今仍令她們難忘。
「那干貝是俺冒著生命危險模來的,你們嘗過一次鮮就行了,可別成天作夢想著那滋味。你們想想,俺還有一家子的人要養活呢,俺是絕不再冒那個險了!」趙樂端起碗來啜著粥,一臉鐵石心腸的表情。
但誰都知道,只要有機會,他還是會模些「好貨」回來給他們加菜進補。
「趙叔每回都說不再冒險了,可每回王府宴客,你還是會模些海味回來。」菊夢呵呵地笑說。
「依我看,最難得手的應該是鮑魚和魚翅,這兩味珍饈這輩子怕是沒機會吃得到了。」湘蘭盯著碗里的腌蘿卜,長長嘆了口氣。
「鮑魚和魚翅?!」趙媽驚怪地喊道。「你們胃口愈養愈大了,居然敢奢想鮑魚和魚翅?要是趙樂真模來了鮑魚和魚翅,我們一家子就等著沒命吧!」
「鮑魚和魚翅俺可是不敢想,反正王府一宴客,還怕沒有好吃的嗎?」田九聳聳肩說。
「那些剩菜對咱們來說就是人間美味了。」高五開始對王府宴客之日充滿了期待。
春香愣愣地听著他們說話。自從父親犯了罪入獄之後,她和母親就再也沒有吃過豐盛的一餐了,每天吃的都是些腌醬菜,連牛羊肉都沒什麼機會吃得上,更別提珍貴的海味了。
進王府之後,偶爾王府宴客,趙樂和崔旺總會順手模些剩菜回來給他們吃,雖然是冷冷的剩菜,但對她們來說已是人間美味了。
想起上一回吃過一片滋味極好的牛肉,她就饞得口水都快要滴下來了。
「好了好了,大伙兒快吃吧,吃好了統統干活去,別淨想那些個了。」趙樂放下手中吃空了的碗,對眾人連聲催促。
秋夫人輕輕拍了拍春香的手,要她多吃一點。
「春香,吃過中飯以後,記得要去找王總管領冬衣,可千萬別忘了,要是忘記了,妳這個冬天可就沒棉襖好穿了。」趙媽再次提醒。
春香用力點頭,把這件事牢牢記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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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愉郡王府雖然已經一年多了,可是春香踏出下等房的次數前後加起來並沒有超過五次。
後院的庫房離下等房並不是太遠,中間只隔了一個小池塘和兩口井,兩個月前春香曾經跟趙媽去過一次,因此趙媽很放心讓她自己一個人前往庫房。
春香也以為自己記得路徑,但是沒想到她高估了自己的記憶力。
一走出下等房後,她繞過小池塘,見池塘里碧波清水,有數十尾金魚在池子里悠游,她看金魚看得分了神,不知不覺就走岔了路。
踩著石子甬路往前走,愈走春香愈覺得困惑,眼前看來看去都是樹木山石、亭台樓閣,沿著甬路兩旁還栽植著花叢,香氣襲人,怎麼看都不像是上回她走過的那條路。
這是哪兒?庫房怎麼不見了?
她左顧右盼,不安地走著,當眼前出現一個月洞門時,她憶起了上一回去庫房時並沒有經過這個月洞門,這才終于確定自己走錯了路,急忙掉頭想循原路回去。
正要經過薔薇花架時,忽然听見女子的說話聲由遠而近,她不由自主地站住細听。
「您同意慧娘嫁出府去,可老太太給您挑的小丫頭您沒一個滿意的,日後到底誰要貼身侍候您梳洗盥沐呢?」
「要不,我向老太太要了妳過來?」
春香輕抽了一口氣。
是個男人!
她知道站在這兒偷听人說話是不對的,但薔薇花架就在石子甬路旁,她只要走過去,就會被說話的男女看見,她不知道那一男一女是府里的什麼人?只是覺得很不安,害怕撞見不該她看見的事。
「七爺想要我,可老太太偏不放我走。」女子的聲音透著股哀怨。「倘若七爺真想要我,就得在老太太面前多用點兒心思了。怕只怕,七爺對我說的並不是真心話。」
「是老太太離不了妳,我就是用再多心也沒用。」
春香听著那男人悅耳至極的聲音,雖然對男女之間的曖昧調情還處于似懂非懂的年紀,但是男人說話的嗓音輕輕柔柔、慵慵懶懶、悠悠淡淡的,就像一片潔白的羽毛在她的肌膚上輕輕撩搔過去,挑起了她微微的顫栗。
「老太太不是離不了我,而是七爺不要我的服侍吧?」
男人低聲輕笑著。
「盈月,老太太怕妳勾引我,也怕我會把持不住妳的誘惑。」
「老太太是這樣看我的?天地良心吶!我盈月不是那種工于心計的人,我是真心地要服侍七爺──」
「噓,別急、別嚷……」
花架下忽然間沒了聲響,春香奇怪地從薔薇花繁茂的枝葉中望過去,赫然看見方才說話的一男一女,此時正環頸相擁、唇舌交纏著。
她驚訝地掩住口,瞠目結舌。這是她頭一回親眼目睹男女之間激情擁吻的場面,嚇得她連忙低下頭,慌張失措,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听那女子喊那男人「七爺」,在這座王府里,能被喊上一聲「爺」的可沒有幾個人,萬一被他們發現了她,因而觸怒了主子爺,說不定和母親兩個人又會被轟出王府去了。
她愈想愈焦急,愈想愈不安。是要找個地方先藏身起來,還是硬著頭皮往前走呢?
算算時間,她這會兒早該在庫房前等著領冬衣棉襖了,怎麼會想到走岔了路,竟來到了這里撞見這樣的場面,還耽擱了這麼久的時間。
她怕萬一來不及趕上,王總管一鎖上庫房門之後,她今年冬天可就沒有衣裳可以過冬了!
對春香來說,這可是非同小可的大事情,無論如何都得盡快趕到庫房去!
她深深吸氣,低下頭目不斜視、躡手躡腳地往前走,只盼那對男女不要發現她,讓她悄悄地離開,她不想莫名其妙惹出禍來。
沒事的,步子輕點兒,他們應該不會發現,得趕緊找到路才行。到底庫房在哪里?在哪里呀……
她低著頭,腳步飛快地往前走。
「等一等!」悅耳的男聲突然在她身後喚住她。
春香駭然一震,嚇得魂飛魄散。
完了,被發現了!
「七爺喊妳,還不轉過身子來回話!」女子冷聲斥喝。
春香慌忙轉過身,頭低低的,不敢抬起來,下顎幾乎就要貼到胸口去。
「妳不會說話嗎?啞巴啦?見到七爺也沒請安,是誰教妳的規矩?」名喚盈月的女子瞪著她高聲怒罵。
春香驚惶地跪下,她發不出聲音來,只能在石子地上重重磕頭。
男人見她一聲不吭,只是拚命磕頭,心中有些犯疑。
「妳是哪一房的丫頭?叫什麼名字?」他放柔了聲音問。
「看那身髒的,肯定是下等房里的丫頭!」盈月沒好氣地輕哼,見春香仍低著頭悶不吭聲,忍不住火氣上揚。「妳老不說話是怎麼回事?等著七爺猜妳的名字嗎?不要只會磕頭行不行?妳是嚇傻啦?七爺問妳話妳不會答嗎?」她連聲責問,愈罵愈火大。
春香慌張得直搖頭,顫抖的手指了指自己的嘴,然後用力搖手,著急得眼淚都快掉出來了。
「什麼?」男人眉尾一挑,十分驚異地看著她。「妳真不會說話?」
春香連忙點頭,總算有人看出了她的無奈和無助。她朝那位「七爺」投去感激的一瞥,綻開微笑代替她回答。
他……就是「七爺」?
就在看到男人容貌的瞬間,她怔了一怔。
原以為這位「七爺」應該是像趙叔、崔叔那樣三十多歲的年紀,沒想到他竟然如此年輕,看上去似乎還不到二十歲。他的身形縴瘦俊挺,面貌宛如花一般的細致俊美,那一份優雅至極的神態,還有笑容中不經意流露出的一股風流氣質,都讓她呆呆地看傻了眼。
「王府里的僕婢們隨時要替主子傳話,怎麼可能收一個啞巴進來?」盈月的視線在春香的臉上狠掃了幾眼,忽然間想了起來,府里確實曾經收進來一個不會說話的丫頭。「我想起來了,原來是妳呀!」
春香微訝地看了盈月一眼。她知道她?她不記得自己曾經見過盈月,不知道盈月為何會知道她?
見盈月穿著水紅綾子襖,青緞背心,穿著白綾細褶裙,一身精致的打扮,漂亮的臉蛋也施上了胭脂薄粉,看起來並不像僕婢,不知道是格格還是哪一房的侍妾?
「妳知道她是誰?」
男人雙眸微瞇,長睫下的目光悄然凝視著春香,十分感興趣地問盈月。
「她好像叫春香吧?是老太太收留的人。」
盈月想起一年多以前曾陪著老福晉到護國寺上香,在護國寺老和尚的請求下,將棲身在護國寺中的一對母女帶回王府里,當時就听說了那個叫春香的小泵娘不會說話,所以只能將她們母女倆安置在下等房里做些雜役。
「妳是春香嗎?」男人望著春香,挑眉詢問。
春香立即點了點頭。在嬌艷明亮的盈月面前,她有些自慚形穢,一直不敢把頭抬起來。
「妳是天生的聾啞嗎?」見她有回應,他又問。
春香咬著唇,緩緩搖頭。
「七爺,听護國寺的老和尚說,她是因為親眼看見她爹受斬首刑,一時驚嚇過度才啞了的。」盈月斜睨著春香,看她的眼神絲毫沒有好感。
盈月一說起春香的父親,春香的神色明顯有些迷亂不安。
「喔?」七爺打量春香的眼神更多了幾分好奇。
她才多大?又瘦又小,看起來還沒有十五歲吧?在她親眼目睹父親被斬首示眾的年紀,想必還更小吧?當看見父親的頭顱離開身體,鮮血噴濺,頭顱被劊子手高高提起來的那一刻,她所承受的是一種怎麼樣的椎心之痛呢?
盈月見七爺用那種溫柔的目光凝視著春香,便有一把無名火燒了起來。
「春香,我問妳,妳一個下等房的丫頭,怎麼會到這兒來?在這兒偷偷模模的做什麼?剛才可曾看見什麼不該看的沒有?」盈月冷聲質問。
春香連忙搖頭否認,即使看見了,她也不敢承認。
「就算看見了,她這模樣也很難到處嚷嚷吧?」男人笑著彎,伸出手將春香牽起來。
春香一下子受寵若驚,呆呆看著那雙牽起自己的手。那雙手既修長又白淨,比起自己這雙干裂粗糙的手,不知要好看幾百倍。
「七爺,她只是下等房一個低賤的丫頭,您可別自輕了身分。」盈月不悅地咬牙提醒。
「我永碩有什麼身分?」他不以為然地斜瞟盈月一眼。「妳好像忘了,我額娘也是低賤的浣衣奴出身。一個低賤的浣衣奴侍妾所生出來的孩子,身分能高貴到哪兒去?」他流露出一抹遺憾的冷笑。
盈月看見他眼底閃耀的冷冽光芒,驀然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
「七爺,您知道……我不是那樣的意思……」她急得一副快要哭了的沮喪表情,與方才面對春香時的高傲眼神截然不同。
春香很驚訝听見了這位七爺的出身,原來他的額娘也是下等房的浣衣奴,難怪他對她並沒有表現出一絲一毫的鄙視和嫌棄。
永碩?
她悄悄記下他的名字。
「老太太睡午覺也該醒了,妳先回去吧。」永碩淡淡地對盈月說。
「七爺……」盈月看出了他的不悅,委屈不安地擰著眉頭。
她一心想對他撒嬌討好賠不是,偏偏春香站在一旁礙她的眼,忍不住轉臉狠狠怒瞪她。
春香被盈月怒火四射的瞪視嚇得不自覺地後退兩步,赫然間想起了自己還得趕往庫房量身領取冬衣。
想到自己竟在這兒耗了這麼長的時間,說不定王總管早已經量完每個府里的丫鬟婢女,鎖上庫房門了,她不禁焦急地想立即離開。
再不趕去庫房領冬衣,她今年的冬衣可就沒有著落了!
可是她無法像常人一樣開口解釋說明,情急之下,只好砰咚地跪下來,朝永碩用力磕了一個頭,然後站起身慌慌張張地轉身跑開,匆匆忙忙地往庫房的方向奔去。
永碩微訝地看著春香快步遠去的背影,很好奇她到底在著急什麼。
「今天下午,王總管要在庫房里給王府里的小丫頭們量身領冬衣,我看她八成是要趕去庫房的。不過這會兒才去也趕不上了,少不得還得挨王總管一頓罵呢!」盈月涼涼地冷笑。
「是嗎?」這個不會說話的小丫頭已經引起了永碩的興趣。「我去看看。」
「七爺,您別管她的事!」盈月氣得跺腳。
「不要跟一個小丫頭吃醋。」永碩笑著輕輕捏了捏她的下巴。「快回去吧,老太太醒了沒見到妳,妳可不好交代。」
話說完,他便轉身大步離開,留下氣惱不已的盈月不甘心地咬著唇站在原地。
永碩快走了幾步,就看見春香走在前頭。他遠遠跟在她身後觀察她,見她左右張望、一路模索、滿臉慌張的傻氣模樣,就覺得非常有趣。
石子甬路走到底了,春香往右邊一看,看到了池塘和庫房,立刻放心地笑起來,往庫房疾步奔過去。
王總管正在上庫房的鎖,听見腳步聲,轉頭望了一眼,看見春香氣喘吁吁地跑過來,他臉色一沈,繼續上好鎖。
春香見王總管沒理會她,急得上前輕扯他的袖管。
「干什麼!」王總管嫌惡地像拍掉一只臭蟲那樣拍掉她的手。「這會兒才來,要我單獨侍候妳一個嗎?妳架子可真大呢!」
春香連忙搖頭,比著手勢想向王總管解釋原因。
「別跟我比手畫腳的,我還有事要忙,可沒閑功夫侍候妳!」王總管連看她一眼都沒有,拎著庫房的鑰匙往外走。
春香無奈地跟著王總管,眸光哀懇地望著他的背影,急得紅了眼眶。
她想道歉、想解釋自己迷了路,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她氣自己為什麼這麼沒用,竟連最簡單的「開口說話」都辦不到,讓她面對眼前這件小小的事情時也顯得如此的無能為力。
「春香,妳怎麼還在這兒啊?」趙媽這時從池塘那邊繞過來,一看見她就奇怪地喊道。
春香看到救兵,欣喜地朝趙媽跑過去,急忙比手畫腳解釋原因。
趙媽畢竟跟她相處了一年多,一看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王總管!」趙媽跑到正要離開的王總管面前將他攔下來,好聲好氣地對他說︰「春香是因為迷了路才來遲的,您要不給她量身領冬衣,叫她今年冬天可怎麼過呀!」
「怎麼過?她去年怎麼過,今年就怎麼過!讓她穿去年的舊襖得了!」王總管白了趙媽一眼,完全不給商量的余地。
趙媽強壓下火氣,勉強裝出笑臉。
「王總管,春香去年的舊襖今年再穿就嫌太小了,她這年紀正是長得快的時候。王總管,您就通融一下,看在我的薄面上,原諒她這一回吧?」
「哼,看妳的薄面?」王總管皺眉冷笑。「妳當妳的面子有多大呀?」
趙媽的面子不夠大,但她的火氣已經大到快壓不住了!
「她的面子不夠大,那我的呢?」一個低沈而富磁性的嗓音輕蔑地笑說。
「七爺?!」轉頭看見來人,王總管吃了一驚,連忙打了個千。「奴才給七爺請安。七爺怎麼會到這兒來?」
春香和趙媽也慌忙蹲身行禮,錯愕地看著永碩。
趙媽只見過這個少年主子爺幾回,每見他一回,就覺得他又長得更高了些,這一回見了他,不但長得高碩挺拔,還多了幾分男人的味道了。
春香沒有想到永碩會跟著她來到這里,一雙眼楮睜得又圓又大,呆愣愣地盯著他看,見他目光掃向自己,不禁紅了臉,連忙垂下視線。
「不知道王總管肯不肯看在我的薄面上,開庫房給春香領冬衣呢?」永碩淡笑問道。
「這……」王總管兩眼悠悠地轉動。
這位七爺是王府里最小的爺,因為生母是下等房浣衣院的浣衣奴,連帶影響了他在王府里的命運。在他上面有六個兄長的壓迫,讓他在府里幾乎沒有什麼身分地位可言,奴僕們雖然口里喊他「七爺」,但恭敬程度永遠比不上對上頭的六位爺。
「怎麼,王總管連我的帳都不買嗎?」永碩沒有動怒,只是淡淡地淺笑。
「若是七爺的吩咐,奴才自然不好說什麼,不過,王爺將王府里百名奴僕交給奴才來管,總是凡事要講規矩才管得住人。更何況,下等房的事,實在不該七爺紆尊絳貴來插手的。」
王總管是在永碩還未出生時就進了王府,他也只有在這個七阿哥面前敢倚老賣老。
永碩強忍著慍怒,臉上依然笑容可掬。
「春香會來遲,是因為剛才被我絆住了,若是請王總管開庫房這般為難,那我只好去找各房的大丫頭要些舊棉襖來給春香了,說不定要來的會比你發放給她的要多上許多,而且質料也會好上很多。」他優美而低柔地軟語威脅。
王總管臉色微僵,誰都知道這位容貌俊俏的七爺在女人面前很吃得開,上自老福晉,下至那些上等房的丫頭們,沒有哪個女人不喜歡他的。尤其是那些各房的大小丫頭們,一個個被他迷得神魂顛倒,只要是他想要的,她們能給一定會給,就怕他不要。
想拿到丫頭們的舊棉襖對永碩來說簡直是輕而易舉,如果到最後真的弄到了下等房的低賤奴婢穿上上等房大丫頭的舊棉襖,那他這個王總管的臉要往哪兒擱?豈不是打亂了規矩?
「七爺都這麼說了,奴才還能不听七爺的吩咐嗎?」
王總管露出一絲並非情願的笑容,心里嘀咕抱怨著,這小爺的胃口也未免太大了,吃遍了上等房的大小丫頭,現在連下等房的小丫頭也不放過。
「那就有勞王總管了。」永碩的微笑更加和煦。
「七爺快別這麼說,奴才承受不起呀!」看著永碩的笑容,王總管頭皮一陣發麻。「春香,跟我進庫房!」他轉過臉,對春香喝道。
春香感激地望了永碩一眼,低下頭跟著王總管進了庫房。
王總管拿著布尺隨便給她量了身,然後從大木櫃里取出底衣、襯衣、外袍、背心、棉襖、鞋襪各三套,往她雙手堆上去。
「走,快著點!」他沒好氣地伸手往她背上一推。
春香抱著一大迭衣物走出庫房,一抬眼,只看見趙媽朝她走過來,已不見永碩的身影了。
她怔忡地呆站著。還沒跟他道謝呢……可惜她現在還沒能發得出聲音來,不知道要到何時才能真正開口對他說一聲「謝謝」?
一陣涼風襲來,她不禁打了個冷顫。
嚴冷的寒冬,就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