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後
燕長樂疑惑地停筆,詫異地看著母親命婢女彩雲捧來的精繡華服。
「這是干什麼?」
彩雲笑道︰「夫人吩咐姑娘試試這套衣裳,看看大小合不合適,若是不合適要即刻拆改。」
「為什麼要試?」燕長樂心中有不好的預感。
「因為三日後是咸寧皇帝的壽誕,听說宮中大擺宴席,朝廷二品以上大官都在邀請名單中,老爺和夫人決定要帶著姑娘一起進宮為皇上祝壽,所以正替姑娘準備赴宴穿的宮裝。」彩雲輕輕提起華麗燦爛的繡花銀襖給她瞧。
燕長樂淡淡地蹙了蹙眉,她知道爹娘近日很為她的婚事煩心,爹是心高氣傲的中書令大臣,王室親貴、六部九卿誰見了他都得恭維迎笑、鞠躬作揖,私下賄送厚金重禮的更是數不勝數,他千挑萬選,總瞧不上一個可以配得上自己女兒的良配,曾私下打趣說,除了當今皇上,誰都不配娶他的女兒。
燕長樂並沒有這般看得起自己,對自己的婚姻大事一向抱著隨緣的態度,唯獨對當皇上的妃嬪不感興趣,而且爹娘要她打扮得花枝招展任人評頭論足,未免太過招搖了點。
「把衣服拿回去,跟夫人說,這顏色太俗艷了,我不穿。」
她不再看那件華服,右手輕輕提起筆繼續寫字,左手捧起一盞琉璃杯輕啜了一口。
「姑娘,妳又在喝酒了?」彩雲狐疑地瞅著她指間的酒杯。
燕長樂微怔,伸指貼在唇上輕輕一笑。
「不許跟我爹娘說,免得他們又要嗦。」
「老爺說,姑娘這樣一天到晚捧著酒喝,總有一天會成酒鬼的!」婢女搖頭嘆道。
人家閨閣千金都是品茗,只有他們家的小姐愛品酒。
「這只是桂花酒,我就算喝上幾壺也不礙事的,妳們何時見我發酒瘋過?」
從小到大,她就不愛喝茶,反倒偏愛喝花釀的酒,水果釀的酒也喜歡,怎麼知道喝久了便上癮,一日不喝個幾杯就難受,爹娘總是憂心她會成酒鬼,到處派眼線盯她,像防賊似的。
「喝上幾壺都不礙事?這樣還不叫酒鬼呀!」彩雲大驚小敝地喊。
「別胡說了,快把衣服捧回去。記住,不許跟夫人碎嘴,听見了嗎?」
「姑娘,妳這樣可不行,將來會嚇壞姑爺的——」
「好了!」燕長樂不悅地沈了臉。「再多話我可要惱了。」
即使她的性子再平和,也不喜歡下人管到她的頭上來。
「好、好,姑娘別惱,我不說就是了。」
彩雲吐舌聳肩,捧著衣裳走了。
燕長樂的貼身婢女素月從偏房捧著針線走出來,見彩雲離去的背影,疑惑地問道︰「姑娘,彩雲做什麼來了?」
「爹娘三日後要赴皇上壽筵,叫彩雲拿新衣給我試,準備帶我一同赴宴,我瞧那衣緞花色太俗艷,便讓彩雲拿回去了。」
燕長樂看著抄寫了一半的《道德經》,忽然沒有了興致。
「皇上的壽筵?」素月一愣。「為什麼老爺要帶姑娘赴宴?讓姑娘拋頭露面,這樣好嗎?」
「我也不知道爹娘是怎麼想的,但願不要異想天開的好。」
她放下筆,起身走到窗前,漫不經心地眺望著庭院景色。
「皇上還是個孩子,老爺和夫人總不至于想送姑娘入宮為妃吧?」
素月收拾著筆墨,笑說。
希望如此。燕長樂在心中嘆道。
「素月,替我把龍笛拿過來。」
「姑娘又有煩心的事了?」
素月服侍燕長樂多年,知道她心情郁煩時就會吹笛排解煩悶。
「我想,每個女子長到婚配之齡,人人都是一樣心煩的吧?」
似乎要等到婚姻大事真正定下以後,才能塵埃落定。
「姑娘放開懷些,煩心事不去想就不心煩了。」
素月取下掛在牆上的龍笛,捧到她面前。
燕長樂淡淡苦笑,她倒希望自己能像素月這般想得開就好了,偏偏自己敏感心細,一點小事就能影響心緒,幸虧她總能藉由笛音排遣煩憂,不至于讓自己過度陷溺在多愁善感中。
接過龍笛,她緩緩走進庭院,此時已是初秋季節,幾乎已經聞不到撲鼻的花香,只有淡淡的干草氣味飄散在風中。
燕長樂在院中的石椅上坐下,手持龍笛貼于唇邊,清亮優美的笛音徐徐滑出,在風中與四周的花草纏繞同化,她心中的煩悶也隨著笛聲融化在風中。
貝仲囂的轎馬車從國舅府大門前離開。
午後的陽光從窗口斜斜照射進來,在貝仲囂氣質清冷孤絕的臉龐上映出黃金般的光澤。
轎馬車的車輪在初秋的石板地上緩緩滾過去,輾碎了幾片枯葉。
貝仲囂一徑陷入深思。
他早該知道當今皇太後的親弟弟、咸寧皇帝元狩的親舅舅索合得請他吃這頓飯沒有好事,只是沒想到,索合得竟然會向他暗示可以立自己十歲的女兒索玉霞為後,盼望得到他的支持。
立後?!他不禁冷笑。
元狩才不過是個不滿十三歲的孩子,皇太後索氏一門為了鞏固權勢,竟然迫不及待就要先立下皇後!
在半年之前,他和索合得連手翦除意圖謀反的壽親王楚澄,剝奪楚澄的封爵采邑,主要目的是為了保住元狩的帝位,可不是為了替索氏一門鋪一條飛黃騰達的快捷方式。
何況,元狩的生母皇太後這幾個月來處處干政,權力欲已然藏不住,倘若索氏一門再出一個皇後,那麼政權將獨攬在索氏一門手里,年紀尚幼的元狩也毫無疑問會成為傀儡皇帝,這對元狩將來的親政之路會有極大的危害。
無論如何,他都絕不能讓索氏一門權勢過大,大到威脅元狩的帝位。
但是,萬一皇太後一意孤行,他該如何阻撓?
他陷入苦思冥想中。
轎馬車行進間,一陣悅耳清心的笛聲飄飄悠悠地蕩過來,貝仲囂從冥思中回過神,順著樂音的方向望去,樂音是從一棟宅邸中傳出,看著高牆飛瓦,他猜測宅邸的主人身分應該非富即貴。
「明林!」
貝仲囂輕喊,馬車隨即停下。
「太傅有何吩咐?」明林快步走向貝仲囂。
這半年來,與壽親王楚澄共謀的皇族一律廢為庶人,主謀壽親王則全家滅門,朝廷風聲鶴唳,吹著肅殺的寒風,而沉著冷靜的明林在此時成為了貝仲囂最大的幫手。
「這是誰的宅邸?」他問明林。
明林回頭打量一眼,便低聲回稟。
「回太傅的話,高牆內是中書令燕守青大人的宅邸。」
明林在先帝跟前當了幾年密探,朝中大臣沒有秘密能瞞得過他的視線。
「是燕守青的家?」貝仲囂微怔,再看了眼那片紅色高牆。「燕守青在先帝朝時是身居高位的紅人,在先帝駕崩之後,身處在風聲鶴唳的險境中卻能小心謹慎,誰都不靠攏,誰也都不得罪,謹守本分不踰矩。明林,依你看,燕守青究竟是過分保守怯懦,還是老謀深算?」
「太傅,小人拙見,燕大人對先帝爺是忠心耿耿的,對當今皇上也極為忠誠,不過似乎對索國舅的跋扈極為不滿。」明林低聲說。
貝仲囂回想起這半年以來,與索合得連手擋下壽親王楚澄與一干皇族親王醞釀的謀反行動。
當索合得想乘勝追擊,意欲全力掃蕩楚姓皇族時,他盡全力阻止了索合得策劃的血腥殺戮,當時朝中幾位德高望重的大臣亦出聲附和他,使他不致孤掌難鳴,燕守青就是其一。
索氏一門急欲立後的心計已暴露無遺,看來,這回仍得藉助燕守青之力了。
滿溢情感的笛聲幽幽蕩蕩,宛如仙樂。吹笛者不知何人?貝仲囂相當驚異在燕守青府中竟有這等吹笛高手。
「明林,你去求見燕大人,就說貝仲囂登門拜訪。」
眼下剛好有機會讓他試探一下燕守青的立場,他必須弄清楚他會是一顆擋路的絆腳石,還是肯扶助元狩的盟友?
「是。」明林領命而去。
不請自來的貝仲囂,把燕守青嚇得手足失措,慌忙命奴僕置備精致茶點,一面熱絡地招呼這位「貴客」。
「突然造訪,燕大人莫怪我行事魯莽。」貝仲囂神態自然地落坐。
燕守青見貝仲囂話說得客氣,連忙搖手說道︰「不、不,貝太傅可別這麼說,貝太傅來訪,蓬蓽生輝呀!」
兩人熱絡地寒暄,彼此恭維了幾句。
「貝太傅怎會在此時出宮?」燕守青終于沈不住氣地問道。
據他所知,每日早朝後,貝仲囂仍要教授皇上讀書,陪著皇上審閱奏折,教皇上如何草擬諭旨,忙到連家都沒有時間回,卻在這個時候突然來訪,他不免心中生疑。
貝仲囂含笑道︰「燕大人,實不相瞞,方才我剛從索國舅府里離開,途中經過燕大人府邸,听見驚艷萬分的笛音,如聞天籟,詢問之下,得知是燕大人府邸,便不客氣地登門拜訪了。」
「笛音?」燕守青頓了頓,耳際仍听見美妙清亮的笛音在空中回旋纏繞,這笛音是他平日听慣了的,沒想到將貝仲囂吸引來的竟然是愛女的笛音,他不禁哈哈笑了兩聲。「貝太傅,那是小女閑暇時吹著玩的,不登大雅之堂,沒想到竟能得到貝太傅青睞。」
「喔,是令嬡?」貝仲囂好奇地挑眉,心中微動。「令千金笛音曼妙,似多情又似無情,教人聞之欲醉。」
「想不到貝太傅也通曉音律,待我將小女喚出,好好為太傅吹奏一曲。」
說罷,轉頭便要吩咐奴婢。
「這不妥,燕大人。」貝仲囂忙阻止。「若這麼做,對令千金太過唐突了。我希望不打擾她,就在這兒傾耳靜听便好。」
笛音雖美妙,也只是貝仲囂進燕府的一個借口而已。
如今元狩勢孤力單,強敵環伺,他想確定燕守青是否為元狩可以信任並能借力扶持的忠臣。
燕守青心中忐忑,雖然在朝堂上,日日早朝都能看到貝仲囂坐在咸寧帝元狩身側,但朝政議畢後從未曾與他有過交集,只知道他是元狩一刻都不肯離的太傅,名義上雖然是教授皇上讀書的太傅,實質上地位卻相當于攝政王。
據說皇太後和國舅一開始是極力反對的,但皇上大肆吵鬧,甚至以不當皇帝要挾,非要封他為攝政王不可,皇太後自然不會讓皇上如此胡亂,只得勉強同意讓貝仲囂陪著皇上處理朝政。
貝仲囂閉眸傾听笛音,彷佛听得如痴如醉,而燕守青則仔細打量著他。
年僅二十八歲的貝仲囂既不是皇室親貴,又不是有功于朝廷的文臣武將,卻能靠著咸寧帝元狩的寵信而以帝師身分權傾朝野,放眼當今,實在無人及得上他了。
適才听他提及索國舅,燕守青想探問他和索國舅談了些什麼,卻又難以啟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