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灕吟 第2章(1)

明夜王的謝意,並不好領。

蘭清灕跟著莫非,一路走到明夜王府,再次確定自己是流年不利。

他應該平平靜靜待在水墨閣里的,怎會跟著莫非來到這不屬于他的地方來?

精致的樓閣、錯落的庭院、蜿蜒的流水、奇異的繁花,還有一個個清秀伶俐的王府侍女。這一切,處處都在訴說著天家富貴,也處處都非他這個尋常書生可以觸及的。

可是現在,蘭清灕卻同莫非坐在一起,吃著玉石桌面上的美味佳肴,欣賞著庭院中侍女們的琴藝歌技。

琴是七弦古琴,撥出一個個清越動人的音調;歌是江南輕歌,在美貌歌姬的口中唱出,別有一種清脆與婉轉。

那舞,則可稱是天魔曼舞!

起舞的侍女共有五六名,身披白色輕紗,妖嬈的軀體在薄紗下若隱若現,誘人遐思。

蘭清灕並不多看,只是垂著眼,默默品嘗面前佳肴。

莫非手中握著個青玉酒杯,看一陣歌舞,緩緩啜飲一口。最後將目光轉到蘭清灕臉上,微微一笑,道︰「怎麼,清灕是嫌本王府中歌舞拙劣嗎?」

蘭清灕抬起頭,恭敬道︰「小生斷非此意,只是……只是不大習慣而已。」他知道莫非性情,若一個回答不好,恐怕不是自己送命,便是那些無辜侍女送命。

莫非定定瞧著他,笑道︰「人不風流枉少年,清灕不必約束過多。」

蘭清灕微微一怔,這才發覺不知何時,莫非對他的稱呼已經改變。清灕……真是親密得讓人尷尬啊!

雙眉微微一皺,蘭清灕嘴唇動了動,卻並沒言語。

莫非只當他是少年人害羞,一笑道︰「今日你在堂上襄助本王,本王需敬你一杯。」說著便托起酒杯,在蘭清灕面前停住。

「王爺,我不會喝酒……」蘭清灕頓時犯了難,遲疑地瞧著面前的酒杯。

「喝了不就會了?」莫非笑意更深,催促地晃動酒杯。

「是。」蘭清灕只得也拿起酒杯,與莫非輕輕一踫,然後皺著眉將玉杯湊到口邊,硬著頭皮把那辛辣酒水一口氣喝下去。

還沒把酒杯放下,便覺一股熱辣自月復中躥起直沖到喉間,頓時滿臉通紅,咳嗽不已。那手中酒杯也忘了放,差點被他使力握碎。

莫非一臉有趣地瞧著蘭清灕,自從去過水墨閣以來,莫非看到的蘭清灕不是文雅平靜,便是低眉垂眼,臉上表情從沒多少波動過,跟卷軸上繪的水墨修竹也沒多大分別。

但是現在的蘭清灕卻要鮮活許多,那臉上的紅暈要比之歌姬面上的脂粉更加艷麗,而皺眉吐舌的模樣,也比之舞女的刻意嬌笑更顯可愛。

最起碼,竟讓他看得目不轉楮!

直咳了半晌,蘭清灕才慢慢止住喉間熱辣,滿臉通紅地放下酒杯,抬頭向莫非告罪道︰「小生不會喝酒,在王爺面前失儀,還請王爺……」

「以後不必再自稱小生,稱清灕就好。」莫非打斷他話語,笑意吟吟地伸過手,向他額角邊因劇咳而微微散下的發絲攏去。

「王爺……」心底一跳,蘭清灕下意識地偏過了頭,眼底涌上一層防備。

「唔。」手掌在蘭清灕額邊停住,莫非眼中神情略微深黯了一些,盯著自己的手掌皺起了眉。怎麼回事?他何時會對一個少年做出這種親昵舉動來呢?

雖然蘭清灕很秀氣也很有才華,但他……畢竟只是個少年而已!

慢慢地,一寸一寸,莫非收回手掌,表情重歸平靜。

蘭清灕只覺心下惶然,便低聲道︰「王爺,天色已晚,水墨閣中事務甚多,清灕想要早些歸去。」

抬頭看一眼天邊斜陽,蘭清灕刻意出言告辭。

這尊貴的明夜王府,實在不好待呵!

莫非挑一挑眉,道︰「天還大亮,怎麼會晚?或者……清灕是覺得與本王一起,很不樂意嗎?」

「不不……清灕怎會有此意?」蘭清灕聞言,低頭不敢再多言。

莫非見侍女已將兩人酒杯斟滿,淡淡笑意在眼底一掠而過,又持起杯道︰「清灕,本王再敬你一杯,希望你能答應本王一個要求。」

蘭清灕瞧瞧面前酒杯,再瞧瞧莫非,咬唇道︰「王爺若有吩咐,清灕一定遵命便是,可是這酒還請王爺……」免了吧!

那種灼熱與辛辣,他並不想嘗試第二次。

包何況,是哪個古人說的,酒能……亂性?

莫非頓時失笑,連連搖頭道︰「清灕啊,若非見識過你的才能,本王可真要當你是無用女子了!連酒都不會喝,真是……」一邊搖頭一邊自顧自地把杯中酒飲了下去。

蘭清灕聞言卻是一僵,轉過頭,有些不自在地往別處瞧去。

放下酒杯,莫非整一整面色,瞧著他道︰「你方才既然已經答應了本王,那便盡快結束水墨閣,入大理寺任職去吧。」

蘭清灕神色一怔,抬起頭來有些不敢置信地道︰「王爺,你說什麼?」

什麼結束水墨閣、什麼到大理寺去任職?

他有答應過嗎?又是什麼時候答應的?

看著莫非漸漸沉下的面色,蘭清灕忽地察覺到,這回自己可能是真的要大禍臨頭了!

莫非盯著他,緩聲道︰「你方才不是說,本王若有吩咐,你一定照辦?現在本王要抬舉你入大理寺為官,你有意見嗎?」

在尋常世人看來,能由平民一躍為京中官吏,的確是值得慶幸的天大好事,簡直要燒高香感謝前人積德才行。

可是蘭清灕的面色卻有些發白,竭力扯開一抹笑容,道︰「清灕感激王爺抬愛,只是清灕不想離開水墨閣,更不想入仕為官,還請王爺恕罪。」

「哦,為什麼?」莫非的表情不變,眼神里現出一分探究。

畢竟,這世上不想當官、不要權勢的人,可是少之又少。

蘭清灕想了一想,開口道︰「因為……因為水墨閣是清灕先父傳下,不敢舍棄。」

莫非皺眉,不以為然,「好男兒在世應當建功立名才對!你一生守著那破舊的水墨閣,又有何出息?更何況,你若真舍不得,尋個人代你打理便是,何必獨自困守其中?」

看來莫非要蘭清灕入仕為官的意志甚是堅定,竟容不得他推辭。

蘭清灕心知是方才所說理由太過單薄,便再補充道︰「請王爺息怒,並非清灕不識王爺抬舉,實在是不放心將水墨閣交由外人掌管。況且清灕向來喜愛自由,對功名權勢沒有半點,只想就此一生,平淡終老而已。」

莫非听得不耐煩,冷冷一笑道︰「哦?這麼看來蘭公子是清高月兌俗,不稀罕權勢、更不屑入仕為官了,對不對?」

莫非的怒氣似乎暫時壓抑著,沒有發散出來,可是全身的氣息卻在一寸一寸地變冷。

蘭清灕承受不住莫非的眼神,忍不住垂下頭,低聲道︰「清灕不求榮華富貴,只求此生平淡足矣。」

莫非「霍」地站起身,雙眼微眯盯著蘭清灕,點頭道︰「好,很好。本王原先不過是憐你才華,不忍你埋沒于鄉野而已。既然你如此不願,那本王也不勉強,你便回去好生經營那水墨閣吧!」

語聲輕滑如寒冰,在蘭清灕的頭頂掠過,當中不知掩藏了多少怒氣與壓抑。

輕風送涼意,夕陽一點一點地落下,園中的溫度便似一點一點冷了下去。

餅了好半晌,蘭清灕才敢抬起頭來。一抬之下卻愣住,只見庭院內空空如也,不但莫非早已離開,連那些侍奴也已不見了蹤影。

這是不是說明,莫非放過他了?因為今天他也曾立了小小一個功勞,所以尊貴的明夜王大人決定饒他一命?

不管如何,緩過氣來的蘭清灕馬上站起身,飛快地往園外奔去。

他唯恐奔得慢了,莫非會改變主意!

第二日清晨醒來,蘭清灕只覺疲倦不已。

昨晚自明夜王府歸來,他腦中盡是莫非那張俊雅絕倫的臉容,以及唇邊的冷冷笑意。直做了一夜噩夢,到凌晨方才小睡了片刻。

朝陽初升,蘭清灕走下閣樓、步入店堂,瞧著滿屋子熟悉的字畫卷軸,唇邊不覺浮起一抹淡淡笑意。

希望從今天開始,他的運氣會好一些。

將門板一塊塊收攏移到屋角,水墨閣便開始了一天的營業。蘭清灕照例是不厭其煩地把一卷卷書畫展開,再拿布巾將卷上落灰拭去,那姿勢極其輕緩也極其小心,仿若是閨閣女子挑針引線一般。

憑著先人的一些字畫收藏,蘭清灕從十三歲起便獨立開設了這間水墨閣。他自小擅長書法畫技,倒也在這上京城里闖下些許名頭,得到眾多文人雅士的認可。

他珍視這閣中的一字一卷,便如珍視自己的雙手一般。

正低頭擦拭間,水墨閣外忽地傳來一陣腳步聲。蘭清灕手中布巾一停,猛地轉頭往門外看去,一雙漆黑的眸子里滿是驚疑不定。

因為,那陣腳步聲太過急促也太過龐大,絕不是尋常路人所有;也因為,那腳步聲分明是沖著巷尾而來。

小巷盡頭,再無別家店號,只水墨閣而已!

難道那個深沉難測的明夜王爺,終是不肯放過他嗎?

蘭清灕抑不下心頭擔憂,微微皺起眉往門口行去,連手中布巾何時滑落在地也沒察覺。

小巷悠長,青石道路上因著清晨朝陽而略顯明亮。不遠處,正是一隊身著暗藍軍服的男子在疾速走近,為首一人正是蘭清灕甚為熟悉的李寒。

列成縱隊急行的軍士個個面容冷峻、裝束整齊,那種沉著又不失顯貴的暗藍顯然不是尋常衙差所能穿戴,而是專職負責保衛皇族安危的御林軍所有!

明夜王莫非,竟調出整隊精銳的御林軍來對付一間小小水墨閣?

蘭清灕臉色微白,緊抿著唇站在水墨閣門口,清瘦的身形如風中修竹,在脆弱中偏又顯出一絲奇異的堅定。

或許是因為他的平靜,也或許,是因為他心底的不甘。

為何,微不足道的水墨閣要勞動那尊貴的明夜王如此鄭重對待?

為何,他這個再平淡不過的小人物,會招致如此莫名災禍?

簡陋的巷道因整齊劃一的腳步聲顯出蕭索,只短短一瞬,軍士們便在李寒的帶領下,將小小的水墨閣全部包圍起來。

李寒踏前兩步與蘭清灕相對,方正的臉孔沒有任何多余表情,只用那種例行公事的冷然目光盯住蘭清灕,開口確認︰「水墨閣主,蘭清灕?」

蘭清灕點頭,雙手在寬大的袖口里握緊,道︰「小生正是。」他微微屏住呼吸,等待著接下來的判決。

面對這麼大的陣仗,這麼威嚴的官家體統,他除了等待,還能怎樣?總不能拿自己的血肉之軀和刀劍硬拼吧!

李寒得到回應,馬上自袖里抽出一紙文書,展開後冷聲念道︰「查,上京水墨閣,涉嫌偽造歷朝文人字畫真跡,欺瞞城中百姓。依照朝廷律法,即日予以查封!」

偽造……查封!

上京城里書肆畫坊無數,有哪一家不出售贗品?又有哪一家曾因此而被官府查封過?

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他蘭清灕何德何能,要令明夜王爺花費如此心機?

蘭清灕一雙眸子頓時寒到了極處,牽開唇角道︰「是,清灕尊命。」

然後邁開腳步,往一旁讓了開去,任那些身著暗藍袍服的軍士將水墨閣查封。

一條條白底黑字的紙卷,頃刻間便將整座水墨閣掩蓋,如同再不見天日的牢籠一般。

蘭清灕直瞧著最後一張封條落下,才轉頭看向李寒,道︰「李大人,不知大人可要帶小生前去明夜王府復命?」

李寒看著他一怔,道︰「這……王爺並未吩咐。」

蘭清灕抿抿唇,道︰「王爺雖未吩咐,但李大人定然知曉該如何做吧?」

莫非一大清早將這大隊軍士調來,查封他這小小水墨閣,不就是要讓他見一見官家權勢,逼得他前去討饒嗎?

討饒,或者痛悔!

痛悔不知權勢之可貴,痛悔昨日的不識抬舉!

李寒凝視他半晌,才點點頭,道︰「好,你隨我來吧。」

在帶領大隊軍士邁步時,李寒忽又回過頭來,對著蘭清灕低聲道︰「蘭公子,我家王爺並非不講道理之人,若公子不去忤逆王爺,定不會有損傷。」

換言之,若是再不懂屈膝服從的話,那就損傷難免。

蘭清灕眼底流露出淡淡諷意,點頭道︰「多謝李大人提點,清灕自有分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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