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見到Steve是在我住進這幢大房子那年的十月。有一天晚上東突然來找我,說我真正的養父SteveSimen要見我;我當時愣了一下,卻想也沒想就答應了。
我不太清楚自己那時是怎樣一種心情,只是覺得很緊張。那種緊張跟我第一次見到東的時候有點像,都讓我手腳發冷,讓我不自覺地把拳頭攥起來,緊緊地捏著。
我問東我是不是該穿得正式一點,東說可以不用;但是我想來想去還是覺得不能穿得太隨便,所以到了約定的那個周末,我穿上了Shakira前一個星期剛剛給我做的黑色暗條紋小禮服。
東帶我去了一間小禮拜堂,他說Steve現在是這里的神甫,這讓我稍稍有些吃驚。然而讓我更加吃驚的,還是禮拜堂里那些虔誠地唱著聖歌或是祈禱著的人們——他們有一半我都曾在父親的酒吧里見過,都是道上有名有號的人物;而現在,他們卻都像是個對上帝絕對虔誠的善人,目光平和,沒有絲毫戾氣。
我不禁有些茫然——難道上帝真的有那樣神奇的力量,即使是面對這些整日以血肉為生的人們,也能化戾氣為祥和?
但是東的表情卻讓我覺得事實其實並非如此——這些人或許此刻是真的表現出了平和的心境,但這種平和卻恐怕並非源自上帝的神力。
東用眼神告訴我我們要找的人現在並不在這里。我跟著他繞過最右邊的一排椅子走出邊門,在走廊上遇到一個年輕的教士,告訴我們Steve正在花園等我們。
我們來到花園,遠遠地就看見一個瘦高的教士穿著一襲黑色的禮袍坐在花叢中一張小圓桌邊喝茶——他的頭發顏色稍淺,皮膚很白;不知為什麼,第一眼一看到他,我就知道他就是Steve,SteveSimen,西門森。
我記得東曾經告訴過我,他和Steve是異母兄弟;Steve的母親是英國貴族,有一頭亞金色的頭發和湛藍的眼楮。
但是Steve並沒有遺傳到這些——他除了白皙的皮膚與高挺的鼻尖能看出一點歐洲血統之外,其它方面根本與普通的華裔無異;甚至連體格都只在華裔之中略顯高挑,完全沒有歐洲人壯碩。
然而他的舉止卻像個標準的貴族般優雅,坐姿以及喝茶的一系列動作猶如舞蹈般流暢;讓我不由地再度緊張起來,下意識地挺直了脊背,生怕自己看起來像個沒教養的野孩子,惹來他的厭惡或是輕蔑。
東似乎發覺了我的緊張,伸手拍了拍我的脊背,把我引見給Steve。
我被他拍得僵了一下,緊張的神經卻隨之緩和了一些;長舒了一口氣抬頭望向Steve,盡量清楚地向他道了午安。
Steve沖我笑了起來,笑得很溫柔。隱約中,我總覺得這笑容似乎在哪兒見過,仔細回想卻又想不出什麼。
我想,這也許就是父親以前曾經跟我說過的面善;說是一個人長相和善,或是跟自己有緣,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就會覺得似曾相識。
Steve跟我應該算是有緣的那種,因為我很喜歡他,而且我感覺得出,他也很喜歡我。
他看著我的時候眼楮里總會不自覺地流露出溫柔的笑意,很像我小的時候向父親撒嬌時,父親看著我的那種表情。
那天我和他說的話,可能比我跟東認識這麼久總共說過的話還多;我幾乎沉醉在他的笑容里,甚至有一種感覺,覺得跟他在說話的時候可以感覺到父親就在身邊。
不過我並沒有想過要留下來過夜——雖然在我發現天黑、想到該跟他告別的時候的確有些依依不舍,但是我很清楚東的那幢大房子才是我的家,才是我該住的地方。
正因如此,所以當我發現東不知在什麼時候已經悄悄離開,並且留話說我今天就留在這里的時候我才會那麼吃驚,像是一只突然發現自己被丟棄的小狽,茫然而不知所措。
「沒關系的,Tommy可能是突然有急事,不方便等你帶你回去——你就先在我這住下吧,明天一早我就送你回去。」Steve好象發現了我的不對勁,俯身直視我的眼楮,溫和的聲音里透著安撫。
我明白這是他的好意,看著他的眼楮也實在難以推辭;于是有些僵硬地點了頭,答應他先留下過夜,明天一早再回東的大房子去。
但是我始終睡不著覺,就像突然闖進了陌生環境的野獸,心里總覺得不安穩。
幾經輾轉之後,我實在忍受不了周圍陌生的氣味和心里那種難以抑制躁亂;胡亂地套了衣服,逃跑似的離開了Steve的家,頂著秋夜里能把人凍僵的寒風一路跑回了我應該待著的那幢大房子。
那個時候夜已經很深了,連門燈都已經熄滅,房子周圍一片漆黑。但是我卻只敲了幾聲門就听見門廳里有人走出來的聲音,接著門就被人非常用力地拉開,帶起了一股挺大的風。
我沒有想到來開門的居然會是東,看到他的時候微微怔了一下。而他帶著一臉矛盾焦躁的表情,看清是我之後先也一愣,接著像是放下了什麼沉重的擔子似的舒了一口氣,一把將我抱進懷里用他的外衣裹住,徑直走進二樓的浴室。
「冷不冷?先洗澡,我去給你拿睡衣。」到了浴室,他把我放下來;蹲模了模我的臉和手,接著替我打開了熱水龍頭,又去了我的房間拿來我的睡衣。
我被他的舉動弄得有些糊涂了,身體又因為寒冷而變得行動遲緩,一時間就那麼僵站著,看著他急匆匆走進我的房間拿來睡衣,沒動。
「嘖,怎麼站著不動?」他走回來,看見我愣站著,皺了皺眉頭;接著像是想起什麼,又像是不耐煩,突然伸手解我的衣扣。
我先還愣著,低頭看著他的動作,遲鈍地揣度他是要做什麼;然後就听見他咕噥著什麼「水冷了會感冒」之類的話,突然意識到他可能是要幫我洗澡。
臉就在那一瞬間著了火,我覺得自己從來沒這麼丟人過,都已經十二歲了居然還會被人當成個小孩子,還會讓人想要替我洗澡。
下意識地,我退後兩步迅速月兌光了剩下的衣服跳進浴白里讓已經放滿浴白的熱水浸過自己的脖子,然後抿著嘴瞪向他,讓他明白這種事情我已經可以自理,並不需要他幫忙。
我突如其來的敏捷似乎讓他愣了一下,但他很快明白了我的意思,叮囑我一聲「快點,別讓水涼了」就轉身走出浴室。
我看著他走出去,發現他身上穿的居然是外出的衣服;而他腳上那雙白天在泥水里踩過的皮鞋被浴室地面上殘留的水漬浸濕了,在純白的地磚上留下一串渾黃的鞋印。
我不敢肯定那天我回來的時候東是不是正準備出去——或者更確切一點說,是正準備去Steve那里接我——但是自從那次以後,他再也沒有把我單獨留在Steve那里過夜,即便Steve一再挽留也一樣。
時光就在不知不覺中流逝,我花了兩年的時間從我讀書的那間初級中學畢了業,考進了一間教會高中,又花了兩年提前從這里考進了城里一間相當好的大學;其間還依照東的安排不間斷地學習著搏斗類的各項技術和各種槍械的運用。
但是那件事情發生之前,東從來沒有讓我正式接觸過幫會之中的相關事務;我對Simen家幫會中所有事情的認知全部來自酒吧里的小道消息,以及我自己的觀察和對報紙上報道的聯想與推理。
那段時間東突然遣散了一批原本在幫內地位甚高的殺手。他們之中有很多人的「專業技術」相當過硬,在以往幫會的各大戰役中也作出過很大的貢獻;所以東突然遣散他們、不再把他們養在幫會里的舉動很自然地被一部分人看成了他為自己「金盆洗手」所作的準備。
然而我卻並不那麼認為,因為我注意到那群殺手仍然與幫會存在一定的聯系——雖然他們已經不再像從前一樣每天一早就按時出現在這幢大房子的花園里,也各自都有了安分守己的工作;但是在報紙上刊登的某些我看來絕對與Simen家的幫會有著密切聯系的報道中,我依然能看見他們絲絲縷縷的痕跡。
所以我猜想,東可能只是在進行一項幫會形式上的變革,借以減輕來自政府及警察方面的壓力;實際上Simen家的幫會在本質上與從前並沒有什麼不同,東更不可能金盆洗手轉做什麼清白行當。
但我從來沒有想過,Steve居然也會參與在其中,而且還是整個變革計劃的策劃人之一。他的教士身份和在任何人看來都是對上帝無比虔誠的態度僅僅是協助Simen家變革的幌子,在他那身莊重高貴的禮袍下面甚至還藏著一支槍。
讓我發現這一切的那個日子,本來該是Simen家的慶典——Shakira在一周前收到了東的戒指,在跟隨東整整九年之後,終于將要在那天成為Simen家名正言順的女主人。
我很替Shakira高興,因為知道她等這天已經等了好久;當天一早更是早早地就和她一起來到Steve的禮拜堂,幫她一塊準備婚禮的相關事宜。
那天的天氣特別好,老天在一連下了四天雨之後特地放了晴;我們在去禮拜堂的路上甚至還看見了彩虹,所以我一直說這是上帝送給Shakira新婚的賀禮。
Shakira很高興听我這麼說,一路都笑得很開心;但神情卻又總透著一股揮抹不去的緊張,看了不免讓人覺得有些矛盾。
不過我當時並沒有多想,只當那是每個即將成為新娘的女人都會有的反應。我甚至不只一次地壞笑著調侃她,說她年紀這麼大了居然還像個小泵娘一樣害臊。
我們到達禮拜堂的時候,Steve已經等在那里了。他身為本區有名的神甫,又是Simen家的人,理所當然地成為了這場婚禮的主婚人。而且為了方便招待客人,他還貢獻出自己的花園給Shakira用作戶外雞尾酒會的場地,我們到達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布置酒會用的場地。
我們用了兩千個純白的心型氣球裝點在花園里,會場中置物的長方桌上鋪上了純白的雪紡蕾絲邊桌布;餐具都是純銀的,從神壇到會場的入口處是一段近五十米長的紅毯……所有的一切都簡單而又高貴,可以讓人很清楚地感覺到布置會場的人在這上面花費了諸多心思。
我再一次體會到這場婚禮對Shakira的重要性,也更加由衷地為她祝福——那時的心情,可能就是一個兒子衷心希望疼愛自己的母親能從此擁有幸福的心情,對未來有一種無比虔誠的希冀。
布置完會場,Shakira在八點整進了更衣間換婚紗,大約半個鐘頭之後才再次出現在我面前——她美極了,比我之前任何一次看到她的時候都要美,也比我從前看到過的任何一個新娘都要美;我甚至都有些嫉妒東,嫉妒他一會兒可以挽著這麼美麗的新娘進入會場。
然而意想不到的悲劇卻就再此刻發生了——兩個身穿黑色西裝的家伙突然從陸續到場的賓客之中閃出,同時拔槍射向Shakira。
所有人都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Shakira便已倒在了地上。她的胸口和月復部一共中了五槍,鮮紅的血漿瞬間染紅了我陪她一塊去挑的婚紗和長及肘的白紗手套。
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腦袋嗡嗡作響;一步步踉蹌地朝她走過去,耳朵里只能清楚地听見自己粗重的呼吸。人群在這時才傳出尖叫,所有人亂成一團。我卻什麼也顧不上,只機械式地月兌下自己的上衣去捂Shakira身上依然不停地有鮮血涌出的彈孔。
「Jack,別愣著,叫救護車!」突然有人開口叫我,我怔了怔,這才反應過來,抱起Shakira朝禮拜堂的門口沖過去;混亂之中似乎看見了Steve,冷著一張清俊的臉,在人群中一閃而過。
接著,好象從什麼地方又傳出幾聲槍響——聲音不大,大概是掌心雷之類的小槍。我並沒有在意,一心只想趕快把Shakira送到醫院,希望她還能有一線生還希望。
然而天總不從人願,在我即將跑到路邊的時候Shakira的身體突然重了下來,猛地將我墜得跪倒在地上。我頓時就意識到她已經離開我了,心口一陣緊縮;眼前緊跟著蒙上一層霧氣,呼吸在瞬間凝結。
但是我並沒有哭出來——我很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眼中有淚水,卻不知怎麼並沒有哭出來;只是凝結的呼吸像在胸口壓了一塊大石,讓我有種心髒即將爆裂的痛楚。
下意識地仰起頭,我張大了嘴想要吸進一些空氣沖淡胸前的郁結。Steve就在這個時候從對面的一條很不起眼的巷子里走出來;快兩步跑到我們跟前,看著倒在血泊中的Shakira,微微促眉;俯身輕輕合上她半睜的眼楮時,被我看見了掩藏在寬大禮袍下的點二二小手槍。
很難形容我當時究竟是怎樣一種心情——突變的震驚、再一次失去的痛苦、極似被愚弄的憤怒……一切的一切全部交織在一起,悶悶地堵在心口;想要宣泄,卻怎麼都找不到出路。
我下意識地覺得這件事情絕沒有這麼簡單,而在醫院姍姍來遲、且絲毫沒有一點新郎裝束的東更證實了我的想法。
「他媽的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我失控地從停尸間里沖出來,把東按在走廊的牆壁上;幾乎所有的情緒都在瞬間從喉頭爆發出來,嗓音有一種撕裂的沙啞。
東看著我,卻不出聲,有種很難理解的情緒在眉間跳動;好久才費力地拉開我的手,慢慢走進停尸間,看著平躺著了無生氣的Shakira,長長地吸氣。
我體會著空氣中的凝窒和哀傷,看著東從口袋里掏出絲絨盒子裝著的原本應該在婚禮上用的鑽戒套上Shakira早已僵硬的無名指;眼淚終于涌出眼眶,卻還是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到我真正明白了那場婚禮其實是Simen家幫會里一次行動的一部分,而Shakira的死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實際是一種犧牲的時候,我開始後悔自己一直想要得到這個答案;因為這樣一個答案讓我第一次對父親、東以及Steve所生活的這個圈子產生了極度的迷茫——我很難理解為什麼他們竟能為了所謂幫會的整體利益而去作出這麼大的犧牲,即便眼睜睜看見身邊的親人喪生仍能處之泰然地置身其中;更不明白他們的追求、這個圈子里所有人的追求究竟是怎樣一種東西。
這樣的迷茫讓我有些卻步,原本屹立在心中想要重新撐起父親遺下的那片天下的信念也似乎有些動搖。
東和Steve顯然是看出來了,一個若有所思地看著我,一個抿著唇在屋里來回度步;卻都沒有開口再向我解釋或是勸說什麼,只是等,等我的決定。
我想了很久,思緒也很紛亂,但最終還是決定更深地踏足到這個圈子里去;只是此時的原因不再單單為了父親的仇恨和他遺下的那片天下,還多了一分想要探究的心情。
東和Steve對于我的決定算是舒了一口氣,我明白那也是因為他們幫會的利益——在這個西方人佔大比重的歐洲小城里,僅僅一個華人幫會是絕不可能長期站得穩腳跟;雖然在一部分利益面前他們暫且放棄了我父親那一支的力量,但是長久來說,他們仍然需要依靠鼎足的局面來維持平衡——當初東決定收養我就是出于這個原因,我也早就知道他的這個目的;只是在這樣的情況下重新看來,心里就又多了分雜陳的滋味。
然而我卻沒有多余的時間去品味這些,因為真正踏足到這個圈子之後要學的東西實在太多——學校里和社會實踐中的經驗在這個圈子里是完全行不通的,要在這里混,所有的東西就都要從頭學起。
又花了兩年的時間,我才逐漸模出一些套路;跟在東身邊學懂了冷血和專制,又在Steve身上看明白了高貴與笑容的另一種用途。只是我一直沒有機會真正在幫會里執行什麼任務,一直到這一年的秋天。
秋季在這個城市里是雨季節。從八月下旬開始天氣就一直持續陰雨,一個月里晴天不到一個星期,空氣里總是彌漫著混合著泥土和枯草味的水氣。
自父親去世之後就在13號街生根的Karl一伙人九月中旬突然不知為什麼跟東的人在老啤酒街起了沖突。那混蛋又玩陰的,東在場的手下里三個高手一死一重傷。
「媽的下賤!」東在得到消息的時候立刻罵了一句髒話,當時我正坐在他對面的沙發里看這個月酒吧的報稅表。
听見東摔茶杯的聲音,我抬頭看向前來報告消息的手下;接著就見東繃著臉靠在辦公桌後面的書架上,瞪著桌上的電話好久才讓那手下去召集各堂口的頭目來開會。
會議在書架後面的秘密會議室進行,我依照東一年半之前的決定同樣坐在一邊旁听。在座的頭目都很同意東的意見派人去做掉Karl那「狗娘養的」,卻也同樣在人選上躊躇不定。
我明白他們的躊躇——雖然東這幾年一直在花大力氣改造幫會的形象,但是之前幫里的好手因為手里攥的命案太多,仍然逃月兌不了警察的監視;而這一次幫里的人又剛剛才跟Karl起沖突,還有一條人命牽著,現在動手難免會被人懷疑。
「所以……最好能有個生面孔,再計劃得周密些,才能萬無一失。」酒吧街的堂主說話的時候看了我一眼,我不確定那是不是有意的,卻引得其他頭目都把目光放在了我身上。
心里有一陣子激蕩,我靜了一會兒,努力平復自己的心情,力求維持思維的冷靜;良久才深吸一口氣,看向東︰「我去……是不可以?」
東這才看向我,沒有說話,眼神里有幾分評估。我明白他是在腦海中迅速形成一個大概可行的計劃,並估算我成功的機率和可能將付出的代價比。
下意識地屏住呼吸,我等著他的結果——也是他對我整體的評價;接著,我看見他點頭,同時把眼光從我身上移開︰「好吧,就決定由Jack去做。不過這次由我來負責計劃——Jack是第一次出任務,計劃一定得萬無一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