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自異域之邀請
收到邀請函的時候,也正是我這一生最悲慘低潮的時候。當然,我這一生悲慘的時候佔了十之八九。誰不是這樣呢?只是,對我來說!那段時間真可以說是最悲慘的時候了。
我是個作家;美其名說是個作家,事實上應該是︰坐在家里的男人。或者套句阿May走的時候的說法,那叫做︰坐在家里無所事事的無聊家伙。很嘲諷,但也是個很貼切的說法。其實這又怪得了誰了?畢竟當我和阿May認識的時候我就是這樣自我介紹的啊。
我出過兩本小說,意料之中的不賣錢;那種速食愛情的小說市面上多得有如過江之鯽,當然不賣錢。出版社唯一采用的理由是︰很少男作家寫這種題材。那說詞讓我覺得自己似乎也勉強稱得上是某種奇珍異獸,還有可供收藏的價值似的。
出道六年,只寫過兩本不賣錢的小說和一些三流報社的散文、雜記之類的文章;有時候作家協會開什麼撈什子會議找我出席,連出席費都少得可憐,可以想見我的生活是怎麼過的了。可是我還是活下來啦。你可以說我這個人要求不高,也可以說我這個人胸無大志。反正不管怎麼說都無所謂,我在乎的只是我活下來了,而且有時候還覺得自己活得不錯呢。我租了一間位在頂樓、十坪大的小房間,隔壁就是房東兒子的養鴿房,每天都有一屋子的鴿子羽毛和不請自來的吵雜笨鴿陪我過日子。
我也想過找些正常的工作來做。你不會以為我真的那麼清高,打國小便立志當「坐在家里的家伙」吧?我也願意當個不學無術但是領固定薪水的上班族啊,可惜天生沒那個命。你知道嗎?我起碼被錄用過二十次,卻被開除過二十一次!我這種人,天生懶惰,不上班時起床時間準得很;一上班,十個鬧鐘也吵不醒我。誰能忍受一個永遠沒法子準時上下班、即使上了班也還是滿腦子白日夢的家伙?
所以我還是當我的「坐家」,如果不怎麼挑剔生活品質,其實這頭餃還挺管用,尤其在咖啡廳啦、酒吧之類的地方。帶著兩疊稿紙、一雙憂郁的眼眉,手上的筆一動,女人關愛好奇的眼神立刻飛過來。
我和阿May就是這樣認識的。她是我第七個女朋友,第四個同居人;她也是忍受我最久的一個女人,居然和我在一起住了八個月才離開我。也許這也是最令我感到難過的原因之一吧。
阿May走的時候和來的時候一樣瀟灑。這年頭不知道為什麼,女人總是比男人要來得瀟灑,以前連續劇里哭哭啼啼的情節全不見了。她簡單的背著她那可以裝得下半個人的超大包包、一頂鴨舌帽,腳下穿著又髒又破的舊球鞋,嘴里還嚼著口香糖,半透明狀的小可愛露出她古銅色的健美肌膚和誘人的小蠻腰,曼妙的體態很有韻律感的從我的小房間里走了出來,見到我,只簡單地揮個手算是招呼。
「我走了,喵喵留給你。」她簡單地說道,表情輕松到似乎她只是要去巷子口轉一轉似的。
我爬了五層樓,氣喘吁吁,手上還提著一大包速食面類的鬼束西,一身的汗聞起來又臭又髒。半張著嘴,我像個呆子一樣地看著她。
阿May很帥氣地跳過我的身邊走下樓去,到現在我還可以聞到她從我身邊走過時,那青春的身體所散發出來的迷人冶艷氣息。我呆呆的看著她,直到她的身影已經快消失不見時才莫名其妙地喊︰「喂,就這樣?」
「對啊,就這樣。」阿May回頭給了我一朵無所謂的笑容,習慣性地聳聳肩。「因為你只是個坐在家里無所事事的老家伙而已啊。」
我還來不及反應什麼,她已經走了,樓下重型摩托車傳來噗噗噗的囂張聲音,我才想起剛剛上來的時候所看到的--手臂上有著蛇形刺青的年輕男人。一肚子憤怒的火氣立刻上來了!那個男人又算什麼?騎一輛重得要死的摩托車、手臂上有著蛇形刺青和粗魯的雙頭肌、叼著菸、穿著的皮背心上起碼有一千個釘子、一臉詭譎的陰冷表情--那種男人會比我好嗎?
我想我真的是有點傷心了。坐在樓梯上呆呆的生著氣,卻不知道能做什麼來挽回。和阿may這一段應該算是我最接近戀愛的一次經驗了,其他同居過的三個女人來的時候和走的時候是什麼情景我早已想不起來,更別說名字了,連面目也早模糊不清。
愛得要死要生的感覺我從沒有過。事實上,你去問問看其他男人,看他們會不會為了女朋友離開他而要死要活的?十個有九個不會。我也不算特別無情,事實上我覺得我真的是很喜歡阿May。有時候看著她睡覺,居然會有一種磷惜的感覺,在別的女人身上我可從沒有過那種感覺。她在路上撿到流浪貓,我這最討厭小動物的人還不是乖乖的接受了嗎?那個手臂上有刺青的男人會這樣?
我想他可能會踢貓一腳吧?當然,我是沒想過什麼天長地久這種事情,結婚啦、生小孩之類的更沒想過了。如果你問我,我是不是對阿MAY說過什麼我愛你之類的話,那我承認我的確是沒說過。自己的生活都有問題了,還能養什麼東西?一只貓已經是極限了,更何況誰知道能在一起多久呢?說起來都很瀟灑,事實上一旦發生,才知道這還真是痛得要命!盡避我是一個那麼懶散的人,但是我真的沒想過阿May會離開我。
回到小房間,很郁悶的躺在凌亂的床上,那只名叫喵喵的貓一點也不同情的盤踞在窗台上看也不看我一眼,那表情像極了阿May。
我很火大地用剛買來的速食面扔它,它居然老大不高興地尖叫一聲沖出窗台,驚得外面的鴿子們全振翅飛起,屋子里又是一大片鴿子毛迷霧,我真是氣壞了!那一瞬間,真想沖出去將那些鴿子全斃了!最好順便把那只該死的貓踢到樓下去,讓它跟阿May起走好了,男人需要女人做什麼!男人要一只貓又做什麼!我該學學手臂上有刺青的男人,不高興的時候便踹一腳,管他踹的是個女人還是只貓!
就在這時候,我看到那封不知道已在桌子上躺了多少天的邀請函。印象中好像是幾天前阿May從信箱里替我拿上來的。雪白的信封上端正的寫著我的名字,我只瞄了一眼便扔在桌子上沒去理它,想來又是那些沒長眼的地產商所寄來的廣告信吧,可是那時候再看卻又覺得不是那麼一回事了。
首先是那信封,那麼雪白的信封,白得詭詭異異的顏色還透著點冷艷,連我這從沒見過雪的人都能從那信封上感受到來自雪地的寒涼質感。掂在手掌里居然可以感到一種淒冷的寒意,鼻息間聞到一股冷冷淡淡的奇怪香氣,要是地產商所寄來的信,那也真是煞費苦功了,那種香氣可不是廉價的信封香水唷,女人的香水味我聞得可多了,這信上的香水味絕不是其中的任何一種,那是--怎麼說呢?那是一種混合了死亡的香氣--冰冷、絕望、教人冷得透徹的香氣。
扁是拿著信封我已經好奇得忘了阿May離開我的痛苦了。我只是盯著那封信,居然有點緊張如果打開來卻發現只是一封普通的廣告信時會有多麼的失望!於是我坐回床上,小心翼翼的用指甲挑開那封信,里面有一疊看起來像是機票之類的東西,一張同樣雪白的信紙包里著它們。我打開信紙,里面第一張赫然是張面額五千元的美金旅行支票,下面那疊文件果然如我預料的是一疊機票--整整四份機票,顯然是從甲地飛往乙地,再從乙地飛往丙地、丁地的行程。
看到這里我已經傻眼了!把信封翻過來,上面的人名和地址全沒寫錯,收信人的確是我。但是怎麼會有人開這種無聊的玩笑?我把美金支票翻過來翻過去,看不出所以然來,到底是真的支票或假的支票,說實在話,我是分辨不出來的。當然,機票的真假我也看不出來,只是心里隱約覺得那不會是假的。誰會這麼慎重其事的弄一疊假機票和假支票給我呢?
我這輩子搭過飛機的次數五只手指頭已經夠用了,最遠的地方只去過香港,還是出版社辦年度旅游,為了湊人數才請我去的,我自己還得付一半費用。
我的外語也爛得可以了,連最普通的日常應對都有問題。說真的,我從沒想過出國到什麼地方去玩,當然更不可能為自己安排這種行程。開玩笑,四張機票才到得了,那有多遠啊!我根本連地名都沒听過呢。想來想去,難不成我是中了什麼獎嗎?可是記憶中我這個人連統一發票都只中過兩百塊錢,怎麼可能會中什麼第一特獎?我想就算是超級市場送的旅游行程也不會付一張美金支票給你吧?
把那張雪白的信紙翻過來,總算看到上面寫著幾個簡單的字︰
誠摯邀請您至「拉薩路城堡」參加百年一度之拉薩路盛會,為期一個月。
您到達之後--會有人到機場迎接。
拉薩路城堡敬邀
拉薩路城堡?沒听過。信紙上的字寫得很端正,幾乎是大端正了,簡直像是用打字機打上去似的。可是,沒有打字機會用鋼筆吧?
第一份機票上的日期就是當天,當天晚上七點鐘的飛機飛往香港。如果我想知道這封邀請函到底是真是假,只要我到銀行去兌現支票就可以了解了。反正也沒什麼損失不是嗎?就算不想去也平白賺了五千元美金啊,這可不是一筆小數目,對我這種窮得要死的人來說是很有幫助的。
我立刻到一家外商銀行去兌現支票。怪怪!扣掉手續費之後居然拿到十幾萬台幣!人家都說美金好用,可是我也真沒想到美金居然真的這麼好用,十幾萬耶!我以前出書拿版稅也從來沒拿到過這麼多錢,這可真是讓我樂歪了。不過那份高興只持續到我回到小屋子為止。
既然支票是真的,那機票一定也是真的了。既然已經把支票兌現了,那就是同意要到那個什麼古堡去了--剛拿到錢的時候可沒想到這一點。當然我也可以一口咬定沒這回事,如果我可以忍住我的好奇心的話。問題是我真的想去,又真的敢去嗎?
拉薩路城堡--听都沒听過的地方。
一封來自異域的邀請函,沒有任何理由、沒有任何線索的找上了我,還附上豐厚的現金--如果是你,你會怎麼想?你會開開心心的收拾行囊出發嗎?我想多半會跟我一樣考慮良久吧?我家里還有一雙父母,雖然他們老是嫌我沒出息,但總還是我的父母,我要是就這樣一去不回那可怎麼辦?我說過我是個作家,可不是個沒腦袋的英雄。
下午兩點了,如果我想去,最好趕緊安排,要不然時間一到,就算我想去也去不了了。
看看我住的小屋子,阿MAY老是懶洋洋地躺在床上看電視的模樣又出現在眼前了。她那誘人、年輕豐滿的身軀躺在我的眼前誘惑著我--那是過去的事了。那只名叫喵喵的貓也瞧不起我,居然一去不回頭,我給它的貓食怎麼也比不上它在外
面翻垃圾桶得來的豐富。我的工作若有似無,從來沒有哪一天是真的能寫出東西來的,騙騙錢過日子,充其量只是個文字老千。
「坐在家里無所事事的無聊男人」。要是我高興,我大可以頂著這頭餃過一輩子,反正我這人生也沒什麼好指望的了。想來想去,去又有什麼損失呢?不去只是待在這個鳥地方而已,去了說不定會有什麼奇遇也說不定。
想到這里,也不知道是哪里來的勇氣,我立刻沖到樓下去,把剛剛拿到的錢匯了十萬塊回家,同時寫了一封簡短的信件回去給我母親,信里交代了我要出國旅行一個月,等回來之後再與他們連絡雲雲。我想這樣子應該不會顯得太--太像交代遺言吧?
說起來也好笑,我明明不希望感覺像是交代遺言,但是心里卻隱隱約約覺得自己這一去會有詭異的遭遇,至於到底會發生什麼事,我是一點把握也沒有了……
拉薩路
那幾乎稱不上是機場。狹小的空間大概只有幾十坪大,暗灰色的建築物顯然已經有一段很長的時間沒有整理了,冰冷的水泥上有明顯褪色的痕跡--以往可能很光鮮的顏色,現在看起來只剩下一點點昔日歲月留痕,說不上到底是什麼顏色,只是很怪,灰灰髒髒的樣子十分不討喜。
機場里寥寥無幾的服務人員絕大部分面無表情。歐洲人高大的身材一旦墮落下來垮得也特別厲害,厚厚機場制服下的體態教人不敢恭維。也不知道是燈光的關系還是他大累了,這里的人不管男女一律一臉蒼白無顏色,白皮膚在昏暗的燈光下透著一點死灰色,看上去有如行尸走肉。
他很緊張地四下張望。剛剛一起下機的幾個人都不知道躲到什麼地方去了!一下子全不見了人影。小小的機場大廳只剩下他一個人!門口的守衛看也不看他一眼,好像他是透明的一樣。那種完全無表情的表情讓他巨大的身材看上去像一座雕像。
這個地方天氣真是冷得不可思議!他已經把所有最厚重的毛衣大衣全穿在身上了,那種冷冽的感覺還是從腳底往頭頂上直竄。
他縮著脖子,把臉盡力往衣服里面縮,只留下一雙烏溜溜的眼楮露在外面,提起笨重的行李往機場外面走。外面正吹著風雪,這是他生平第一次看到雪。電視影集里看起來很有美感的雪花,現在飄在他眼前卻透著死亡的氣息--
天色非常暗,天上卻沒有星星月亮,只是一片昏蒙蒙的灰黑。這個地方什麼都是灰色的,如果不是他身上的衣服顏色,他會以為這真是個無色彩的灰色世界。
他不知道現在當地的時間到底是幾點,這一路上轉了三、四趟飛機已經轉得他頭暈,他也忘記自己到底待在飛機上多少時間了。不過應該已經很晚了吧?天色這麼暗,機場外面又飄著不小的雪,他開始擔心了!這個地方就算有公車,他也不知道要怎麼搭,更何況這里看起來可不像有公車的樣子。邀請函上面不是說他到機場之後就會有人來迎接嗎?他已經來了啊,迎接的人在哪里?
機場外面一片荒涼。那是真正的荒涼!一眼看過去,除了幾棵凋零得沒有半片樹葉的枯樹之外什麼都沒有。一般機場門口都會有的計程車,這里一輛也見不到,公車站牌當然也沒有,連其它的建築物都沒有……天啊!這個地方的人怎麼上班?他根本連一種交通工具也看不到!
站在那里呆了半晌,全身凍得快速發抖的力氣都沒有了,他這才想到他已經很久沒吃東西了。後面行程的飛機餐難吃得可怕,他幾乎餐餐都原封不動還給機上的服務員。再這樣下去,他一定會凍死在這個地方的。
後面機場的燈熄了,拉鐵門的隆隆聲音傳來,他嚇了一大跳,連忙往後轉,沖到警衛面前比手劃腳地問︰「拉薩路,你知道拉薩路城堡怎麼去嗎?拉薩路。」
警衛看了他一眼,也不知道是沒听懂他的話還是根本不想理他,只揮揮手示意他離開,逕自轉個身往正放下的鐵門里走去。
「喂!怎麼這麼沒人情味啊!我會凍死在這里的耶!喂!」他氣急敗壞地嚷著,那警衛卻一點反應也沒有!鐵門已經完全關上了!
現在他真的孤單了!一個人站在這個不知名的國家、不知名的機場--完全孤立無援的要凍死在這里了!
這當然是個陰謀!要不然還會是什麼?
也許他不知道寫了什麼鬼文章,得罪了哪位高官貴人,所以人家要他的命!可是人家才懶得請殺手來殺他,最簡單的方式就是寄那樣一封邀請函給他,他這個笨蛋便自己乖乖的到這里來送死了。又乾淨又俐落,殺人哪需要用刀呢?區區五千元美金便要了他的命,還有什麼比這個更簡潔的方法?這麼明顯的事情他怎麼會想不到呢?他的護照都快過期了,也沒簽證,根本什麼手續都沒辦就來了,那麼多個海關居然也沒人攔他,這還不夠明顯嗎?他根本就是中了計,卻笨到自己來送死!
他呆呆的站在那里,「天地蒼涼獨悵然而淚下」大概就是這種感覺吧?怎麼也想不到自己居然會死在這種地方--難怪給媽媽寫信寄錢的時候會有那種奇怪的、好像交代遺言似的感覺。
他正呆著,一輛馬車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在他面前,他眼楮一抬便看到了。只是轉眼的瞬間,那馬車居然就這樣出現!他被那輛馬車嚇了一大跳,整個人猛然往後跳了一大步。
馬車的門打開了,就在他的面前。「請上車吧,瑞特先生。」坐在車上的黑衣男子生硬地這樣說道。
他的名字什麼時候改成瑞特了?他愣愣地看著車上的人,很懷疑他是不是接錯人了。不過這種時候就算是接錯人他也得上車,難道真得莫名其妙死在這里?!他毫不考慮地把行李丟上車!人接著跳上去。
「謝謝。」
馬車的門自動關上,馬車也開始往前奔馳。他坐在馬車上,局促不安地看著眼前的男人。
他穿著一身黑色長袍、黑色斗篷,還戴著一頂黑色的大帽子隱藏他的面目。他的鼻息很輕,幾乎听不到的那種輕。帽子下面露出來的幾寸皮膚也是死白的,一種不祥的氣息自他身上透露出來。
他偷偷地用眼角偷瞄對方,不確定該不該告訴他,自己根本不是他要接的人。但是這個地方民情似乎不怎麼友善,他擔心如果說了,對方搞不好會把他丟下車。這樣一來,他豈不是死定了?但是不說--考慮了幾秒鐘,他還是決定要說。這個地方大怪了!不說出來等對方發現,誰知道會發生什麼事!現在說還可以請他送他到附近的旅館休息一個晚上,明天再飛回去就是了。要是不說,下場可能更慘!
「咳」他先清清喉嚨,很緊張地交握著雙手,眼楮不住地打量著對方。「咳--對不起,我的名字不叫瑞特。」
男子無言地動了一子!什麼表示也沒有。
也許是他的語言能力大差了,對方大概根本沒听懂他的話,於是他鼓起勇氣又說了一次︰「抱歉,我的名字不叫瑞特,我的英文名字叫約翰,你可能接錯人了,可不可以請你送我到附近的旅館去?」
話才說完,馬車居然停了。才幾分鐘就已經到了嗎?這馬車也奇怪,開始走的時候沒聲音,停下來還是沒聲音,只輕輕地晃動了一下,怎麼會有這麼平穩的馬車?
他才正奇怪著,車門已經再度無聲無息地打開。男子率先下車,他跟在身後探出頭,眼前居然矗立著一座巨大無比的城堡!
那城堡之巨大真是前所未見,從他的角度根本看不見高聳入天的塔尖。這實在大驚人了,他嚇了一大跳,整個人從馬車上一個跟蹌跌下來,忍不住驚呼︰「嘩!這也大夸張了吧?!」眼前這座城堡看起來,真像是卡通里住著巫婆的可怕堡壘!
「歡迎來到拉薩路。」一名身穿銀色獵裝、俊挺非凡的年輕男子站在他面前,微笑地朝他伸出手。「我們已經等你很久了,瑞特先生。」
流光
一名身穿灰色長袍的女子在門口迎接他。古堡的燈光十分陰暗,女子的面容在燈光下也顯得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原本在門口那名聲音爽朗的男子一進門就不知去向,在馬車上的男子也一樣不知所蹤,只有這名連頭發都是灰色的女子等著他。
女子提起他的行李,示意他跟著她住樓上走。他跟在女子身後,那女子高眺的身影在他頭頂上投下一大片陰影。
「喂,我的名字不叫瑞特,你們家的主人接錯人了。你听不听得懂我說的話?喂!」他緊張地四下張望,實在極不願意在這種情況下住進這古堡,但是那女子一句話也不說,對他的話置若罔聞,逕自領著他上樓。
迸堡的樓梯看起來已經很老舊了,冰冷的大理石柱聳立在四周,陰陰冷冷的氣氛充斥在空氣里。靜悄悄的古堡沒有半點聲響,只有他走路的聲音迥蕩在四周。那女子的長袍長得蓋住腳踝,事實上他連她到底有沒有腳都看不出來!
「喂!我說的話你到底听不听得懂啊?我說我不叫瑞特!你們接錯人了!我不要住在這個鬼地方!請立刻送我去旅館!」
他真是不耐煩極了!這些人是怎麼回事?沒有人把他當成一回事,一下子笑臉迎人!一下子冷若冰霜,現在更好了,眼前這個女子根本當他是隱形人一樣!他像個行李似的被丟過來丟過去,連說話都沒人听了。
女子伸手推開一個房門,逕自走了進去。
他站在門口拒絕進入,一肚子的火氣倒是讓他忘了恐懼。
「我不進去!我說過我不是什麼瑞特,也不是你們要接的人,你們根本就搞錯了!我要離開這里!」
女子放下行李,轉個身從他身邊走過去。當她越過他的身旁時,一陣寒冷的氣息從他的腳底冒了上來!他忍不住打個寒顫,連牙齒都喀喀作響起來。
「你可以到任何地方,要離開也不會有人阻攔你。」女子淡淡地說道,越過他的身邊,逕自下樓。
她說的話他听得很清楚,但事實上那並不是中文,也不是英文,而是一種他從來沒听過的語言。他不知道他為什麼會了解她的意思,就和在門口迎接他的男子一般--對方說的明明不是中文,但是他卻可以非常確切的了解他所說的語言。
他愣愣地站在房間門口,不確定自己該不該進去。這一切真的是詭異極了,他的心里有千百種各式各樣不可思議的想法,但是他連一個也抓不住!那些念頭就像是走馬燈一樣,一個個在他腦海里快速地繞過,七彩繽紛,但毫無意義。
「放我出去!可惡的!放我出去!拉薩路!拉薩路!伊羅,有沒有人在?我知道你們可以听到我的聲音,放我出去!我真的生氣了,放我出去啊!」
有女子尖叫的聲音傳來,那聲音听起來是活生生的,
他立刻轉身,往聲音傳來的方向沖過去同時大叫︰「喂!你在哪里啊?我來救你!你繼續說話啊!」
女子的聲音停頓了一下,接著驚喜地喊了起來︰「你是誰?我在塔尖!你知道怎麼過來嗎?順著樓梯一直爬就會到了!」
塔尖?
他想起剛剛在門口看到的情形--嘩!那有多高啊?爬到那里還活得了嗎?豈不是早累死了?
「你有沒有听到我說話?」女子的聲音更急了!
「听到了--听到了我馬上來!」
他抬頭往上看,那螺旋狀的樓梯蜿蜒地往上延伸,不見盡頭的樓梯看起來很沒真實感。不過這個地方本來也就很沒真實感,而且是每個細節都沒有真實感,也不止樓梯而已。
往上看,那高度讓他硬生生地吞口口水。真的要爬上去?要爬多久?但是他還是得爬呀!這地方的人全都古里古怪,好不容易才听到一個活生生的聲音,現在不上去也許再也听不到--
他拼命往上爬,覺得這是個沒有盡頭的樓梯,他可能就像是白老鼠一樣在輪子里不停地跑,卻不知道自己一直都在原地踏步。
不知道究竟爬了多久,他只覺得自己已經快喘不過氣來了,眼楮前面也開始冒出金星,渾身上下、四肢百骸都像是被拆散了似的難受!可是那樓梯卻還是漫漫無盡頭,他終於受不了地停了下來,坐在冰冷的大理石上不住地喘氣顫抖。
「喂!你還在嗎?喂!你有沒有听到我的聲音?」女子焦急的喊叫聲再度從塔尖傳來,那聲音像是催命符一樣讓他覺得可怕。也許上面根本沒人,也許這又是個該死的陷阱也說不定。
他慘慘地抬起頭,上氣不接下氣地問︰「你--到底是怎麼被關上去的啊?這--這樓梯--根本不是人爬的--」
「你還好吧?」女子的聲音充滿了同情。「我知道很不可思議,不過這是真的,我真的被關在上面啊!已經被關好久了!你上來幫我的忙啊,要不然我還會繼續被關下去的!」
他努力把自己撐起來,幸好女子的聲音听起來已經靠近多了,顯然他已經爬了很長一段距離,只要再努力一下,應該很快就可以到達了。但是他已經好多餐沒吃飯了,這個地方的天氣又冷得足以把人凍成冰棒,他身體里剩下的熱量都用來爬樓梯了,現在整個人輕飄飄的,連動一下都覺得累得半死,更別提爬樓梯了。
「喂!」
「我知道--我正在努力--你--你等一下--」
「不是啦!我是要告訴你,你慢慢爬沒關系!反正我已經被關了這麼久了,你是我唯一的希望,你要是累死了,那就沒人可以救我了!」
「是喔,真是感謝你這麼有同情心--」他喃喃自語地念道,舉步惟艱地往樓上爬,心里什麼念頭也不敢有,只是不停地往上爬、爬--
到底爬了多久他已經不知道了!反正是一段很長的時間,不停地爬呀爬的,終於爬到了樓梯的盡頭,一扇老舊的木門呈現在他眼前。
他停在門前,努力穩住自己的身體。天知道他實在已經累得連說話都沒力氣了,只能有氣無力地拍拍那木門。
「是你嗎?你來了?」門內的女子興奮地嚷了起來︰「快進來啊,快進來救我!」
他將身體靠在木門上,用身體的重量推開木門。
那是一間石室,真的就是整座城堡最高的地方。石室的範圍不大,而其中的一半就用古老的鐵條圍成個小小的堅牢,里面的女子正張著一雙期待的眼楮看著他。「嗨!我在這里!」
他氣喘吁吁地走進石室,幾支臘燭便是石室里僅有的燈光。搖晃的燭光下,女子的面容看來有點蒼白,但仍不失清麗。那是個東方女子。
「你--是怎麼被關在這里的?」他沒好氣地半蹲在地上問。
女子慘慘一笑!沒回答這個問題,只是指著鐵門上的鏈條,有點期待地問︰「你會不會開鎖?」
開鎖?他的臉本來是蒼白的,現在轉為鐵青!懊死的!他又不是小偷,怎麼會開鎖?!要命!為什麼不問清楚再上來?
女子看到他的表情就知道答案了。她黯然地笑了笑。「你不會--呵呵,真遺憾,我也不會。」
他沮喪地坐在地上,抬起眼楮看著那女子。「你叫什麼名字?怎麼會被關在這里?」
「我叫流光。」女子微微一笑,一雙黑而圓的大眼楮友善地望著他。「你呢?你又是怎麼來到這里的?」中型天使
流光是個很美麗的女子,是那種上天精心雕琢、還帶著一點驚心動魄的世紀末美感的女子。他很少在柬方女子身上看到這種近乎無種族國界的美麗,盡避顯得有點蒼白、有點虛弱,但是流光無疑還是他所見過最美麗的女子,就算是被關在監牢之中也無損她的美麗,反而更增添一股楚楚可憐的柔弱氣質。
那雙圓而大的眼楮不僅漆黑,更透著清澈靈動的晶瑩光芒,小巧的睫毛濃而密,像是雙羽翼般撲撲飛動,在眼瞼下方投下令人憐惜的陰影;挺直的鼻梁在她臉龐區隔出黃金比例,而那總帶著俏皮笑意的唇角不自覺地微微上揚,形成一個美好的弧度。她的長發像一道瀑布,一道帶著金黃色光澤的瀑布,那發有些凌亂地披在背後,說話時輕輕晃動,在燭光下顯得神秘而富有靈氣。
她的身材並不高眺,略顯瘦削的身形曲線也不很明顯。事實上她的身材與其說是個女人,還不如說是個孩子,與她的五官搭配得天衣無縫,像是中性天使。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那麼直覺就想到這四個字,但是再仔細打量流光,卻覺得用「中性天使」來形容她似乎是最恰當的形容詞。
「你是怎麼到這里的?」
流光側著頭想,那雙靈動的大眼楮帶著點憂郁地笑了笑。「說來話長唷,是個很長的故事,你還有力氣听嗎?」
「既然已經在這里了,除了听你說故事,我也不知道我能干什麼了。」他笑了笑,在鐵條下找了個舒適的位置坐下來,將頭靠在冰冷的大理石牆上閉上了眼楮。
「是個很美麗的故事嗎?」
「美麗?」流光搖搖頭。「應該說不上美麗吧,只是巧合罷了。」
「世界上幾乎有百分之九十的故事都是從巧合里來的。」他笑了笑。「多數都是美麗的巧合。」
「我不確定這巧合美不美麗--」
流光有點無奈地回他一笑。也不知道為什麼,他們雖是第一次見面,但也許同是東方人的關系,也許她感激他願意在這種夜里那麼辛苦的爬上塔尖解救她,更也許是因為她已經寂寞大久了,反正她對他有種莫名的親切感,對著他說話似乎特別放心。
「我一年前到這里來的,那時候我只是在地圖上隨便選了一個地方,買了飛機票就來了。」她笑了笑,似乎也在嘲笑自己的任性似的。「沒有任何理由唷,反正我爸爸的錢多得用不完,我想到任何地方去都可以的。有一天,我覺得生活大無聊,每次我覺得無聊的時候就在地圖上隨便挑選一個地方,然後出發到那里去,等到我覺得無聊的時候再回去,或者是再挑選一個地方飛過去。
「我到這里來的時候並沒有預期到這是個什麼樣的地方,沒想到這里會這麼冷。這個地方有半年是白天,有半年是黑夜,我來的時候正好也是這個時間,正處於永夜的時間。到這里的第三天我就病了,旅館的老板想送我去醫院,但是大雪覆蓋了道路,對外的聯絡完全中斷了。大概我真的病得很嚴重,旅館的老板害怕我會死在房間里,所以就把我偷偷運出去丟在路上。」
他錯愕地瞪大了眼楮!他知道這個地方沒什麼人情味可言,但是實在很難相信這種小地方竟然也如此冷漠絕情。他還以為只有大都市會有這種情況呢。
「他就把你丟在路上自生自滅?在大雪里?」
流光點點頭,對他的反應覺得很有趣似的。
「你覺得很難相信是嗎?」
「我知道這里的人很冷漠,可是那也未免大過分了吧?你只是個小女孩啊。」
「這個地方的人都是這樣的。與其讓一個來路不明的女孩子死在自己的旅館里,不如把她送出去啊,這是很正常的反應。不過也幸好他把我扔出來了,要不然我可能那時候就已經病死在旅館里了。」流光淡淡一笑,對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竟然有一種事不關己似的淡然。
「然後呢?」
「然後我就被拉薩路救了啊。」流光微微一笑。「等我醒過來的時候就已經在古堡里了。」
「你被關了一整年?」
「剛開始的時候沒有。」流光陷入一種奇異的沉思之中,她的臉龐因為回憶而顯得柔和,甚至有種奇特快樂的表情。
「拉薩路很用心的照顧我,這個古堡里的人也對我很好,他們雖然有點怪,但是都是一些好人。後來我才知道原來拉薩路認為我長得很像他已經死去的妻子凱洛琳,所以才救我的。」說到這里,她有些俏皮地朝他皺皺鼻子。「不過我一點也不這麼認為。古堡的大廳里掛著凱洛琳的相片,你要是看到你就知道了,我和她實在一點也不像。但是拉薩路認為像。之後我就留下來了,那時候的日子其實是很快樂的,我、拉薩路、伊羅、以薩,甚至西西亞都過了一段快樂的日子,直到我想離開。」
流光嘆口氣苦笑起來。「我不應該對拉薩路提起我要離開的這件事,說不定我一個人悄悄地走了也就算了,只是我覺得應該對他說的,雖然我知道拉薩路不會同意,但是我也沒想到他會把我關起來。」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大概三個月前吧。」
「三個月?!」他錯愕地驚呼。「你被關在這里三個月了?!一個人關在這里?天哪!這里難道沒有警察?沒有法治嗎?」
流光忍不住笑了起來,那笑容燦爛得照亮了陰暗的石室。「有啊,拉薩路就是他們的警察、他們的法治,在這個地方拉薩路就是王。」
「你一直說的拉薩路到底是什麼人?是這個城堡的主人嗎?」他蹙起眉。拉薩路原來不只是城堡的名字,還是個人名,听起來似乎很有權勢的樣子。真不巧,他對那種人正好普遍沒有好感。
「是啊,難道你不知道?」
他想了想,自己的確是不知道。他來的方式和流光其實差不多,他只是接到一封邀請函就來了,根本搞不清楚狀況。也許下一個要被關進這里面的就是自己也說不定。
「我是不大清楚,我只不過是收到一封邀請函就來了。」
流光看了他一眼,突然恍然大悟地︰「啊!你就是那個瑞特!」
「我不是什麼瑞特!怎麼沒人听得懂我說的話,」他有些泄氣地嚷了起來。「我不叫瑞特啊,要是真的要叫我的英文名字,那麼我叫約翰,John!」
流光笑了,明亮的笑容教他看傻了眼!突然覺得她喜歡叫他什麼都沒有關系,就算她叫他阿貓阿狗他也無所謂了。
「你不知道嗎?瑞特不是你的名字--應該說不是你真正的名字,而是一種稱呼。」
「不是名字?是稱呼?」他模不著頭緒。
「瑞特是Writer,作家、書寫者的意思。」
他愣了一下。原來從頭到尾他都會錯了意,連人家的發音也搞不清。Writer真要變成譯音也該譯為「外特」而不是瑞特。有人的名字會叫外特嗎?他的英文程度實在是--唉--
「你知道他們為什麼要稱呼你為‘書寫者’嗎?」
他搖搖頭,想了想又點點頭。「大概因為那是我的職業吧。」
流光微微一笑搖頭。「不只如此唷。」
「那是為什麼?」
「等你見到拉薩路你就知道了。」
拉薩路,整個晚上都听到這個名字,但是他除了知道拉薩路是這座城堡的主人之外,其它的一無所知。他靠在鐵條上努力想像拉薩路的模樣,腦海中卻晃過流光與男人親密談笑的光景。他轉身看著流光,還沒意識到自己想問什麼的時候,問題已經問出口了。
「流光,你和拉薩路是一對戀人嗎?」
流光沒有回答,她只是低下頭,彷佛在思索些什麼,然後再度抬起頭看著他。
「嗨,已經很晚很晚了,你不累嗎?」
當然很累,只是流光不說,他自己都沒感覺到那種深沉的疲倦。一听到「累」這個字,他全身上下的氣力突然全都消失了似的!整個人靠在冰冷的大理石牆上動也沒辦法動一下。
「是有一點--」
流光理解地點點頭,微笑地看著他。
「你要不要回去睡?」
「回去?再走幾千個階梯?!」他驚恐地瞪大眼楮。「殺了我吧,我才不要。」
「那怎麼辦?這里很冷的,你在這里睡覺可能會冷死唷。」
在冷死和累死之間他寧可選擇冷死。於是他靠在鐵條上,頭埋進大衣里,睡眼朦朧地看著流光,意識漸漸消失地喃道︰「你實在是個很美麗的女子……」
流光那微笑的眼映入他的眼簾,那是他最後一個印象,耳畔似乎還听到流光的嘆息--
為什麼嘆息呢?!那麼美麗的人,那種美麗幾乎已經是一種罪惡了啊,怎麼還有資格嘆息?上天造人的時候多麼不公平啊!傍了流光那麼美麗絕倫的形象,有些人卻平凡得不屑多看一眼,有些人甚至丑惡得連上天也要遺棄!為什麼嘆息呢?中性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