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化為一陣輕風,悠悠揚揚的騰在大空上方,她飛奔如箭──心啊!其實早已經到了闕長弓身邊,只恨風不夠快,只恨自己道行不夠高,否則哪耐得住這一時半刻?
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急什麼?已經一年沒見到闕長弓,何必趕在這短短的時間?只是既然已經決定趕來見他,她便再也按耐不往自己的心。
有時候她會以為那是一場夢,也許根本沒有闕長弓這個人,那個有著一雙大手與黝黑面孔的男人也許只存在她的夢中……
她以為他會來找她的,誰知道他卻一直沒有來。
有時候她也好生氣,跟樹木們訴說他總總不是。
蕭王府里有一株松木,年紀不大但是見識很好。松木總是安慰她,說邊關守將得保護百姓們的安全,說近年邊關很不安寧,說闕長弓是有名的守將,也許他沒辦法抽身來找她。
松木說了好些話,她總記不完全,反正松木絮絮叨叨,無非是想她安心,但她怎能安心呢?除非親眼看到他,看他安然無恙,看他……看他真真切切在眼前。
其實她已經偷偷來過雁門關好多次了;好幾次她躲在闕長弓的窗外.看著他連戰甲也沒月兌使趴在床上睡著,她心里便隱約作痛──
好幾次她悄悄地坐在他身邊,看著他憔悴的睡顏,心里便有奇怪的感覺,她不敢踫他,怕被他瞧見自己難受的模樣。她總是輕輕地趴在他身邊,听他均勻的呼吸聲音,然後數著他的睫毛。
他常常夢見她,她知道,因為他,總是念著她的名。時而蹙眉、時而微笑,有時候焦急得喊出來。她的心軟軟地感受到他的情意,于是她能安心等待。
只是現在她無法等了,听聞他受到挫折,她的心慌張不已,再不肯安寧。
夜半,她終于到達雁門關,只是眼前的景象卻讓她大吃一驚。
雁門關正被火龍襲擊,官兵們來來回回救人,她听到許多人悲慘慌亂的哭聲。火龍張牙舞爪的四處肆虐,到處都是火。
她終于看到闕長弓,灰頭土臉的地提著水龍柱澆灌著一處房舍,火苗燒到他的衣角,他來不及撲滅,旁邊的人慌慌張張的替他滅火,他卻只是專心一意的灌救屋舍。
她好生氣哪!只見那火龍肆之後刷地飛往西方,她連追也來不及追。雁門關的水不多,水龍柱很快就沒有水了,闕長弓沖到井邊,幾乎整個人探到井里去汲水。
她想立刻沖下去,繼而一想卻又狠狠壓住那股沖動;她這樣出現不知要嚇壞多少人!
她又氣又急,恨不能立刻飛奔到他的身邊助他一臂之力,水──哪里有水?她腦海中靈光一閃,她身邊的可不都是水嗎?
「雲姐姐,請借我一點水吧!」
她在心中默禱,然後一把一把抓起身邊的雲朵在手中碾了碾。那些雲在她的揉弄下很快化成雨滴,一點一滴落在雁門關上。
「下雨了!」
闢兵與百姓們爆出歡呼。
「老天爺乞憐,真的下雨了!」
滂沱的大雨在風勢的助長下很快滅了火焰。
小桃紅看到闕長弓潰然跪倒在井邊,看著他一頭一臉的灰,她忍不住哭了紀來,而她的淚也化成無數雨滴,滴滴答答的落在閉長弓的臉上。
闕長弓累極了,記不起來這已經是這些日子以來第幾次打火?熾焰公主不費一兵一卒,而他們卻疲于奔命;眼下他的士兵死的死、傷的傷,雁門關人心惶惶終日不安,他卻什麼法子也想不出來。
推開門.他累得什麼也沒辦法想,只希望能好好睡一覺──
他的房里燈火通明,桌前坐著他朝思暮想的人影……
他楞楞地站在門口,想著自己真的是累過了頭,竟然睜著眼楮都能發夢。
那人影對著他微笑,活靈活現。
他揉揉眼楮,試圖讓自己更清醒一些。
「你……忘記我了?」
看到他木然的表情,小桃紅突然緊張起來。莫非他忘了她?他們終究已經一年沒見,而她也己不是當時的模樣,難道他真的忘了她?
闕長弓一句話也沒有說,他只是定定地看著她。良久良久之後才猛然上前一把將她擁進懷中──
他的懷抱好溫暖,那緊緊的擁抱,熱切得幾乎讓她透不過氣來。
闕長弓什麼也沒有說,他只是緊緊地抱住她,她可以听見他的心跳,又快又猛,仿若月兌韁野馬的心跳聲。
一直到這一刻,她才終于能夠了解阿姐的心情。
如果闕彥生的懷抱也像他這樣溫暖,如果闕彥生的感情也如闕長弓一般猛烈,難怪桃白若甘願付出生命以求得闕彥生的愛情。
她的頰邊隱約有暖暖的液體,小桃紅錯愕的伸手,才發現原來那是淚──那是闕長弓的淚水。
「我……很想你……」他粗嘎的說道,聲音里有濃濃的思念和熱切的感情。
她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對于人世的一切她依舊是懵懂無知的。如果不是對闕長弓的眷戀,也許在一年前她早已經死去。
這一年來,她不想學人世的禮儀,更不想知道人與人之間錯縱復雜的關系,她只想著闕長弓。
現在他就在眼前,她心里好些話反而也想不起來要怎麼說了,于是小桃紅輕輕地反擁住他,很簡單很簡單的開口︰
「我知道,所以我來了。」
換了其他女子,這話萬萬不能出口,但是她說了,那麼簡單輕易。如此單純的感情更教人心動。
闕長弓忍不住微笑,她還是她,與一年前一般無貳。
這時任何人世間的語言都是多余的,他們誰也沒在開口,只是緊緊擁抱,讓彼此的心跳貼近,讓彼此的體溫溫暖那長久以來極度思念的心。
只是這時候,她突然後悔了……偎在闕長弓的懷里,她突然深深的後悔自己來得太晚。
她早該來的,如果她早點了解到這一點,那麼……那麼她就不會等到自己只剩下三個月的壽命時才來見他──
★★★
蒼郁嶺
快活林
天空飄起了細雪,綿綿密密的雪花很快將整個桃林點綴成銀白色世界,小桃子們興奮的在林中嘻鬧。
這是今年第一場雪,小桃子們樂得不停在半空中抓著雪花往嘴里塞。
快活林中的樓閣上也開始堆起細雪,淡紅色沙幕在風中輕揚,而她站在窗前凝視著雪花,臉上卻沒有笑容。
闕彥生注意到妻子不尋常的沉默,他慢慢模索著走到她身後,輕輕擁住她。
「你怎麼了?今兒個好似不太高興?」
桃白若輕蹙眉頭嘆了口氣。軟軟地依偎在丈夫的懷中。
他們回到快活林已經一年了。這一年日子過得雖然猶如閑雲野鶴
十分愜意,但她心里總惦記著小桃紅。
小桃紅天真無邪,在蕭王府中的日子過得不知如何,更何況……更何況小桃紅的時日也不多了,想到這一點就教她寢食難安。
「白若?」
「我想到蒼郁嶺走一趟。」
「去找喬木?」
「是……也不是,應該是去找喬伯伯、喬伯母,我心頭有一事未決,這件事一口不解決,我就放不下心。」
闕彥生沉吟一聲︰「你是指小桃紅的事吧?
「嗯……」
「還是想不出法子?」
「是啊,這一年來我左思右想都想不到好法子,眼看日子愈來愈近,我……」桃白若說著不由得氣急起來︰「我真是……」
「我知道,」闕彥生連忙緊擁住她,穩定的臂膀給她安心的力量。「我知道,去吧!我陪你去。你不是說喬木的雙親以及祖父都是莫測高深的高人嗎?他們一定
知道有什麼辦法可以救小桃紅的,你別急。」
桃白若深吸一口氣,努力穩定心神,她知道自己不能亂。倘若連她也亂了陣腳,還有誰能救小桃紅?
「嗯,這樣也好,你來一年了,還沒拜見過他們幾位老人家,也沒去瞧瞧喬木,也該是帶你前去的時候了。」只是想到喬木……她的心不由得又是一陣黯然。
「白若?」
「我想起喬木……唉──」
闕彥生無言,當初喬木為了他們姐妹力拼梅婆,最後梅婆雖然被他打回原形,但喬木卻也受了重傷。
白若將喬本帶回蒼郁嶺,只是喬木的元神卻已經回到木身……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再幻為人身,幾百年的苦修付諸流水,想再修成人身,談何容易?
蒼郁嶺的喬木族人雖然沒因這件事而責怪于白若,但喬木終究是為了她們姐妹才犧牲了自己,這件事至今仍讓她耿耿于懷。
「白若……」
「別提了,喬木的事眼下還沒法子解決,我們還是快些去吧!太陽快下山了,」桃白若握住闕彥生的手,使出挪移大法,不過轉眼之間,兩個人已經身在蒼郁嶺之中。
迸木參天的蒼郁嶺──放眼所及,蒼郁嶺上的每株樹木年齡都在百歲以上。他們站在在森林的最深處,眼前盤根糾結的三株千年神木便是喬木的雙親及祖父。
淡淡的幽香飄近闕彥生的鼻尖,他深吸一口氣,也不知道為什麼,神智仿佛變得清澄無比,眼楮所能看到的事物也仿佛變多了。
「白若,這里是……」
「這里便是蒼郁嶺。」桃白若微笑的挽著他的手往神木前緩緩拜下。「喬爺爺、喬伯父、喬伯母,白若帶者相公來向您請安了。」
巨大的神木緩緩晃了幾下,樹身中隱約透著一股淡淡的綠煙。
闕彥生努力想看清楚,他揉揉眼楮,再定楮瞧時,眼前已經站著個面容慈祥的老人,老人身後還跟著兩名中年打扮的夫婦。
「彥主拜見喬爺爺、喬伯父、喬怕母。」
「免禮,免禮。」喬老頭笑眯眯的扶起白若及闕彥生,舉手投足間,一股幽香自他的袖中隱隱溢出。「闕相公乃是富貴中人,將來還大有作為,老頭兒可不敢承這種大禮啊!」
闕彥生不明所以的望著喬老頭。他已經決定這一生都要長住快活林陪伴白若。既是如此,又怎麼還能有什麼作為?什麼富貴?
「白若,你好久沒來了,喬伯母想你想得緊!怎麼這麼久不來看喬伯母?」中年女子未施脂粉,但白里透紅的肌膚卻更勝少女幾分,她風姿高雅,親切的笑容更顯得雍容大方。她親熱的上前拉住自若的手︰「是不是為了喬木那渾小子的事便生疏喬伯母和你喬怕父了?」
「喬媽媽……」白若愧疚地低下頭︰「白若的確是為了喬大哥的事而沒臉來見您們……」
「傻丫頭!喬木那渾小子年紀也不小了,他自己知道自己做些什麼。所以這件事怎麼能怪你?說真格的,喬伯母倒是很高興那渾小子那般講義氣,為了你們幾
百年的感情,少了些道行也不算什麼,你別放在心上。倘若他當時臨陣月兌逃丟下你和小桃紅不理,那我才不會放過他呢……」喬夫人笑得極為真誠,言語間竟當真沒有半絲怨對。「快別提這些了,你今兒個來是為了什麼?」
「這……」
「這有什麼好問的?就是為了小桃紅是麼?」喬大漢與他的父親不同,他打扮得像個山野樵夫,腰間還系了把生銹的斧頭,連說話的聲音也是粗聲粗氣的,和藹的面孔著實與粗曠的聲音不大搭軋。
白若嘆口氣︰「白若不敢瞞您,白若的確是為了小桃紅之事而來」
喬夫人卻也幽幽地嘆口氣,她為難的看著自己丈夫與公公︰
「這事兒別說你心急,我們也急得很,你和小桃紅都像是咱們的女兒,我們當然也不能眼睜睜的看著小桃紅死。只不過……」
「只不過什麼?」桃白若的臉色刷地慘白。
「唉,只不過小桃紅福緣已盡,想救她的性命恐怕不大容易,」喬大漢搖搖頭看著白若︰「要想她的元神回到快活林倒不是難事,難的是要她繼續為人是吧?」
桃白若登時撲通一聲跪了下來,淚流滿面的哭道︰
「白若就小桃紅這麼個妹妹,求喬爺爺,喬伯父、喬伯母替白若想想法子,只要能救小桃紅,白若死也願意。」
闕彥生也跟著妻子跪下,他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只能靜靜地握住妻子的手給她支持。
「爹……」喬夫人于心不忍的走到喬老頭的身邊輕喚︰「阿爹,小桃紅那丫頭可愛得緊,又與喬木小子青梅竹馬,您給她想想辦法……」
喬老頭兒嘆口氣︰「辦法不是沒有,也用不著你替她死,不過……不過還真得有人替她死……那可得看那丫頭的造化。你想想清楚,弄不好連小桃紅的元神也沒了,這可不是鬧著玩喲!」
「連元神也役了?」白若惶恐的抬起眼︰「喬爺爺……」
「世間事哪有那般便宜的?想救小桃紅得置之死地而後生。能過
必便過關,不能過關便煙消雲散、元神盡失,白若,你敢不敢讓小桃紅冒險?」
「我……」她狠狠咬住下唇,猶豫得說不出話來……她敢不敢?
她無助得只能焦急落淚……與闕彥生緊緊相握的手此時不由得冒出冷汗。她敢不敢?老天!她該敢,還是下敢?!
★★★
闕長弓終于在疲累中沉沉睡去。
看著他好不容易舒展的濃眉,小桃紅無限愛戀。恨不能此生都如此陪在他身邊,永遠永遠看著他……
正因為知道不能,所以格外眷戀。
小桃紅坐在闕長弓的身邊,手輕輕地撫著他那張堅毅卻憔悴的面孔。
她好心疼哪!看著他如此憔悴,她的心緊緊地糾結在一起。
是誰如此可惡,這樣糟蹋他?她開始生起氣來了,不管是誰,她都不能原諒──是契丹的熾焰公主,她突然想起青龍與赫連蘭都的對話,就是那個女子害他變得如此憔悴。她不懂什麼國仇家恨,也不懂什麼軍事布
陣,她只知道準欺負闕長弓都不能原諒。
小桃紅霍地站起來,毫不猶豫的化成輕煙消失在闕長弓的房里──她要去看看那熾焰公主到底是何許人也,說不定……哼!說不定便一劍殺了她,誰要她欺負她的闕長弓?
她很快來到契丹人的營區。
契丹人的營區說大也不大,幾個主帳之外還搭有數百頂小帳,馬匹與人混雜而居,遠遠地便聞到馬匹腥臭的味道,也虧得那些契丹人受得住那氣息,竟與馬匹混居一起。
夜很深了,契丹人大都睡得香甜,除了少數打著盹兒的巡邏衛兵之外,連馬匹也睡得呼嚕作響。
小桃紅很快找到主帥營帳,里面還亮著燈,燈影晃動下隱約可見一名女子的身影;整個契丹營區也只有這麼一名女子。
她無聲無息的貼近帳篷,偷偷地劃開一條縫,將眼楮湊上去仔細瞧著。
那女子身穿艷紅色戰甲,貼身甲冑描繪出她曼妙的體態,婀娜多姿。小桃紅眯著眼楮瞧那女子,光瞧著背影是
滿不錯的,卻不知正面如何?
女子此時恰好稍稍轉個方向,一條小小的火焰龍在她的掌心跳啊跳的,模樣十分可愛。
小桃紅認出那便是夜里襲擊雁門關的火龍,看來她的確已經找到正主兒了。她皺起眉,正想現身好好教訓一下眼前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卻听得那女子輕輕地嘆了口氣──
「唉——」女子幽幽嘆息,銀鈴似的聲音很好听,但更今她注意的卻是那嘆息間隱藏著的無盡少女幽思。
「王兄說的很有道理,我早晚要跟闕長弓對陣的,過幾天父王的大軍就要來了,到時候該怎麼辦?火龍啊火龍,難道我真的要放你去咬死他嗎?」
小桃紅愣了一下,怎麼這熾焰公主不想要闕長弓的命?
「我不想殺他……我也下不了手……」女子哽咽的低訴︰「為什麼他要是個漢人?如果他也是個契丹人不就好了嗎?或者……或者我也是個漢人……火龍啊火龍,這些日子以來我們已經殺了他們好多人了。這仇……愈結愈深啊……」
小桃紅楞楞地注視著熾焰公主,她的模樣十分好看,梨花帶淚般好看的模樣真是人間少有,只是她個懂她為什麼哭?因為她喜歡闕長弓卻不能跟他在一起?
「契丹人跟漢人注定了是不能在一起的!誰教我……誰教我竟喜歡他?這分心思定要絕望了啊!我真蠢……真蠢……」
小桃紅心里涌起一陣同情,自己何嘗不是如此?熾焰公主跟闕長弓一個是契丹人,一個是漢人,尚且不能結發,更何況她是個妖……
人與妖啊!終究是不能結合的。阿姐能與闕彥生在一起,那是阿姐命好,而她呢?她只剩下三個月的壽命了,原本她也不甚在意,但一想起闕長弓……想起再也不能見他的面、再也听不到他的聲音,這心,真像是刀割一樣的疼啊!
「火龍啊火龍,你說,你說我該怎麼辦?你說我該怎麼辦才好?」女子哭著趴在桌上,抽抽咽咽地,雙肩不住抖動,卻是無聲的。
連哭也不能痛痛快快的哭嘛?小桃紅忍不住嘆了口氣。
「誰?」熾焰跳了起來,整個人往帳外沖。「誰在外面?」
營帳外涼風徐徐,哪里有什麼人影?哪里又有嘆息聲?
皎潔的月光映在熾焰艷麗絕倫的臉上,透著瑩玉般的光澤,而那淚……竟像是珍珠一樣好看。
小桃紅瞧得痴了。這樣好看的人兒.要是能匹配闕長弓那豈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想到這一點,她的心不由得又苦又酸。是啊!自己是沒那個福分長伴闕長弓左右,那麼……那麼為他找個能長相廝守的對象也是好的。
這份心思讓她難受得想哭,原來哭不出聲是這樣難受。她無言的縱身化為涼風,而那風吹在熾焰的臉上,帶著幾滴涼涼的淚──
熾焰抬起頭,楞楞地看著天,這天,也為她難受嗎?
「下雨了……」
她哪里知道那不是雨,那是個與她有著一般心思的少女淚──無聲的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