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王府佔地遼闊,戒備森嚴,但那銅環大門倒不難進,只要你懂得醫術,不求名氣,什麼杏林聖手、名醫世家、老手御醫、名不見經傳的坐堂大夫,甚至江湖郎中也行,只要先與晉王選定的幾名太醫面談、論醫理,再替五個病人看病,開出自認可以最快緩解癥狀的藥方,經過御醫們確認通過後,還得從一坨黑乎乎的藥渣中猜出內有幾項藥材、又是為了治療何種病狀所開。
經過這一道道測試而通關者,再依男醫、女醫之別安置,御醫們會將這一年多來,曾治療過相府千金的幾十名大夫的手寫病歷分發給這些新進大夫,由病歷中思索並提出另外可能的藥方。
這些藥方會統一收給三名御醫檢視,最佳者才能被請到書齋,親自與王府的老太醫梁侑聰對談,晉王則會在旁聆听,確認其醫術及所寫藥方有治療的可能性,這才能近身到碧水閣替相府千金把脈。
至于一個月內還無法提出有效藥方者,則被請出王府,賞金一百兩,但不得再次進府,也不許在外談論或私下泄露病情,一旦違約,百兩收回,毒啞嗓子。這雖只是口頭約定,但從沒有人質疑過那話里的真偽度,離開的大夫也沒人敢露半點口風,原因一,當然是豐厚的酬勞,原因二,自然是對晉王的敬重。
二皇子朱晉棠是皇帝最寵愛的凌妃所出,個性雖然冷峻,但俊美無儔的他天資聰穎、文武雙全、善于騎射,在所有皇子中最得百官推崇卻又不恃寵而驕。
皇後擔心自已所出的大皇子被他的光芒掩蓋,早早以歷朝皆立長為由,聯合幾名迂腐重利的朝臣請奏,讓大皇子成了東宮太子。
然而,邊境異族侵犯,二皇子領兵征戰、平定戰亂,皇帝龍心大悅下將之封為晉王,並下旨擴建府邸,再賜一亮澄澄的「晉王府」匾額,其後,古董古畫、珠寶黃金等一堆賞賜也全送了進去。
這樣大剌剌的封賜還不夠,皇朝近年來,百姓安居樂業,皇帝在早朝上從不吝于贊美,指出最大功臣就是晉王,再理所當然的將異邦進貢的好東西送到晉王府。
如此無邊無際的盛寵,鋒芒太露的晉王終于遭難了,而且還是在皇帝大張旗鼓為他選妃的黃道吉日里中了奇毒。
藍藍天空下,丁樂樂一邊看著前面為她領路的小廝,一邊在腦海里想著有關晉王的種種,說來,皇帝還真是不聰明,他這哪是寵愛晉王?根本是在害他,套句師父那異世界的話,這就叫豬一樣的隊友——
「丁大夫,請這邊走。」
小廝的聲音打斷丁樂樂的思緒,她看了那名臉紅紅的小廝一眼,嫣然一笑,跟著他示意的方向繼續往前走。
炳,長這麼嬌弱、不像個沉穩大夫就是麻煩,那小廝來喚自己時,整個人呆呆傻傻的,生平肯定沒見過長得這麼花容月貌的女大夫。
丁樂樂在心里贊美自己一番後,一路打量著這座亭台樓閣、雕梁畫棟的王府,她穿過回廊,走進另一個院落,當入眼的是一大片仍略顯光禿的荷花池時,她知道,這里屬于王府的禁區了。
她終于踏進來了!
餅五關斬六將,才踏進這座戒備森嚴又有著高聳圍牆的晉王府,又熬上近十天,消化完太醫們給的一疊病歷資料才能走到這所謂晉王府的禁區內,一路挺進真是不容易。
不過,她沒想到自己能拔得頭籌,畢竟依她手上的舊病歷觀來,楊苓珊的中毒癥狀毫無脈絡可尋,難怪群醫束手無策,連她都差點被逼瘋,怎麼會每一次毒發的癥狀都不盡相同?
一下子眼神渙散、神智不清,一下子又變成全身僵硬,膚呈紫色,再下一次毒發是全身抽搐、嘔吐還挾雜黑血?!
若不是在那一大疊筆跡各異卻刻意涂去大夫名字的病歷表里,認出師父的字跡,並特別仔細來回看所寫癥狀及藥方,從中察覺到師父隱藏在字句中的訊息,她還真不知怎麼寫藥方呢。
不過,她看了病歷日期,依時間上推算,那是師父在這里的第三個月所留下的,依照那隱藏的訊息,師父似乎是察覺楊苓珊的中毒是有人刻意為之,而楊苓珊本人極可能是知情卻又不願被醫好的。
但令她更吃驚的是,師父似乎神準的猜測到她會追隨她的腳步進京!
畢竟,那種以藏頭詩的方式再以藥材用量找到手寫病癥、拆解字里行間的字再湊成句,是她跟著師父習醫時,由她發明的小游戲。
記得那年她十二歲,師父利用她爹娘的江湖友人送的人皮面具,將她易容成中年男子,師父反成了提藥箱的小藥童,兩人走南闖北的去行醫。
當面對一些難纏又討厭的病患或家屬時,她總不忘在病歷上用這種游戲寫下她真正的心里話,讓看似去抓藥,實則檢視藥方的師父看出她刻意多加黃蓮或是一些月復瀉藥材的理由為何。
師父後來還開玩笑的說,這是她們師徒間的一種「摩斯密碼」。
唉,可惜那一疊病歷資料太少了,她得再想想法子找到師父記載的其他病歷,也許就能找到更多線索。
畢竟,她進京這一個月來,打探診療過後的大夫都去了哪里?王府外的人不知道,府里的御醫卻是口徑一致的回答︰拿錢離開了。但是師父沒理由離開後不回寧城,還音訊全無。
思緒間,丁樂樂腳步未歇,而早她幾步的小廝已在一門口站定,與門前隨侍說了些話,再回頭看她。
丁樂樂看了眼門前侍衛,思緒很快的在腦中轉了一轉。該名高大英挺的年輕侍衛肯定就是晉王最信賴的貼身侍衛之一——聿寬,听說他與晉王的感情可比兄弟,兩人同樣都有張冷峻臉孔。
聿寬也正盯著縴細嬌小的丁樂樂,冷漠的單鳳眼迅速閃過一道詫異之光,但沒說什麼,只是點個頭,示意她可以進去。
小廝也看向她,「丁大夫可以進去了。」
丁樂樂朝小廝微微一笑,步步生蓮的經過聿寬時,朝他也點個頭,這才踏進書齋。
時值春日午後,雖有陽光穿透窗戶灑入,但室內仍有涼意,所以在黑檀木書櫃旁的一角放置暖爐增添暖意。
書齋極為寬敞,藏書也不少,居中以黑檀木雕成的大長桌上,備有文房四寶,但椅子是空的,丁樂樂再往左邊一看,見一名半白胡子、神情和藹的老人及一名長相欠佳,眼楮狹長、小鼻子、薄唇,整體略顯刻薄的年輕男子正從椅子上起身,他們前方還擺放了張圓桌,桌上亦有不少紙張。
「真是長江後浪推前浪,丁大夫竟如此年輕就站在老夫面前了。」
老太醫梁侑聰的詫異全寫在臉上,畢竟能見到他本人,代表這小泵娘的醫術是通過層層考驗,再經過三名太醫一致認可的。
丁樂樂燦爛一笑,「是,我也很佩服我自己呢。」
梁侑聰一愣,隨即笑了。
但站在他身旁的魏漁向可笑不出來。「恩師,三名負責篩選的太醫會不會因為您老急著要人,便隨便推個人選出來?我們可不是在選美人。」
金聖皇朝雖然也有女醫,但魏漁向從來就不喜,他一直都覺得相夫教子才是女人該做的事。
丁樂樂可沒有錯失他眉宇間的嫌惡。「美人怎麼了?才貌雙全一詞這位沒听過?哦,也對,你這一輩子永遠沒機會用上這四個字。」她煞有其事的上下打量他一眼,再輕嘆一聲。
這下魏漁向可怒了,他在醫學上有天賦,家中三代都是御醫,家世極佳,惟一的缺憾就是不夠俊秀的外貌,他咬牙正要回嘴時——
「王爺不在嗎?小女子的時間很寶貴,可是費時費日闖了好幾關才來到這里,並不是為了跟這一看就知道不是王爺的人來唇槍舌劍的。」丁樂樂立即搶話。
魏漁向火大的想教訓她,梁侑聰馬上朝他搖頭,再看了一眼立在他後方的大型屏風,「王爺就在里面,你應知道,你得再經過王爺允許,才能去替楊姑娘把脈,畢竟前來醫治的大夫來自四面八方,有些身分連查證都難,而楊姑娘狀況愈來愈差,王爺不得不更加謹慎。」
丁樂樂的目光隨即落到那雲畫絲織屏風,隱約看到其後坐著一個人,後方還站著一個人。坐著的肯定是晉王,站著的,應該就是另一名貼身侍衛——孟均了。
師父曾跟她說過,她的功夫已經算是高手級,但這二人的氣息,她居然半點也無法察覺,果然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屏風後方,坐著的的確就是晉王朱晉棠,他與孟均目光一致,默默的審視那張年約十五、六歲的美麗容顏,膚若凝脂,烏發豐盈,一雙明眸慧黠靈動,一襲淡粉綢緞裙服,將她襯托得更為弱不禁風,有種說不出的出塵之美。
但她甫開口,就能听出她的率性與自得,即使身在晉王府,面對名聞遐邇的首席老太醫及他的第一門徒,也有著初生之犢不畏虎的膽識。
「小女子丁樂樂見過王爺,王爺好。」此時,她竟朝屏風方向行禮。
「免禮。」朱晉棠低沉但淡漠的嗓音響起。
哇,這聲音真好听,不怒而威,听說朱晉棠也是個俊偉不凡的男子,而她丁樂樂在師父的潛移默化下,也特愛看師父嘴里所謂的「小鮮肉」。
魏漁向見她雙眸露出熠熠亮光,與宮中嬪妃宮女,甚至各官家千金一樣的眼神,他不屑的撇撇嘴。
據他所知,不少仗著自己懂幾分醫理就想混進王府的女大夫,打的皆是近水樓台的算盤,想貼近王爺,眼前的丁樂樂看來也是其一。
「王爺,漁向剛剛已參看丁大夫所寫的藥方,內容不僅無昂貴藥材,還只是普通藥膳,就漁向看來,根本無法排解楊姑娘體內的毒素。」魏漁向也對著屏風方向行禮,「漁向斗膽向王爺自薦,漁向听授教恩師梁老太醫之命,」他說這話的同時,向梁侑聰行了個禮,「周游列國,在醫學上見識不少——」
「喂,有你這麼插隊的嗎?」丁樂樂抬高下顎走到他面前,「我可是憑著真才實學才走進這里,還有,楊姑娘得的又不是什麼富貴病,為什麼一定要使用昂貴藥材?」
「因為楊姑娘乃金枝玉葉,是相爺的掌上明珠!」魏漁向想到自己思慕了多年的心上人,語氣立即激動起來。
「所以呢?她吃多少珍貴藥材了,有效嗎?」她仰頭看這個比她高上許多的男子,見他頓時語塞,繼續說道︰「不是我自夸,我能進到這里,代表我有能力,也請這位漁向先生能稍微尊重一下小女子我,該閉嘴就閉嘴。」
說這話時,她是挑眉看著神情尷尬的老太醫。
梁侑聰也覺得魏漁向太失禮了,立即斥責,「漁向,不得對丁大夫無禮。要進到這里,都得照著王爺的吩咐、通過測試,就算你是老夫的得意門生,也得照著規矩來。」
「漁向知道,可是漁向等不及,漁向有能力醫治楊姑娘——」
「喂,你到底听不听得懂人話啊?」丁樂樂受不了的再度打斷他的話,「不過,有問題的是梁老太醫,您的眼楮真不好耶。」
這話讓梁侑聰皺了眉,魏漁向又要說話,但硬生生讓梁侑聰拍肩擋下。
丁樂樂繼續說著,「醫者除了仁心之外,還要有靜心、耐心,他身上這幾顆心都不足,倒是對楊姑娘有很強的愛慕之心,這不好,大大的不好。」
一針見血的話,讓魏漁向的臉色頓時一陣青一陣白。
魏漁向心系楊苓珊,在皇親國戚間早已是公開的秘密,但佳人與晉王相愛也為大眾所知,而向來就與晉王不對盤的太子,也公開表示自己對楊苓珊的愛慕,三男搶一女,魏漁向自知最沒競爭力,這才听從梁侑聰的話到各國行醫。
在精致雲畫屏風後方,透過織繡間縫,朱晉棠的視線直勾勾的看向搖頭晃腦的丁樂樂,那純淨雙眸里有著得意,似是極為佩服自己。
「這位小大夫不錯,才幾句話,她就看出魏太醫對楊姑娘的執著。」孟均低聲在主子身後說著,略顯稚氣的臉上,一雙圓圓大眼滿是笑意。
朱晉棠僅是點頭,一雙深幽黑眸仍定在丁樂樂的俏臉上。
孟均見主子沒什麼反應也聰明的閉嘴,想到主子如今的處境,甩不掉楊苓珊這個燙手山芋,的確也沒心情听這些,但又不得不隱身在屏風後方,審視這新來的大夫能不能住進禁區內,就怕新大夫是宮中某人派進來的耳目。
而魏漁向在一陣惱羞後,終于擠出話來,「我也沒看過一個醫者如此嬌蠻,自以為是的批判他人,你根本就不識我!」
「我一看你就一目了然。你不屑我人長得美,醫術又好,比你更快通過考驗走到這里,你短視、器量小、急躁,惟一可取的可能就是愛慕楊姑娘的那份專執,但這又顯出你的不自量力,唉!不必把脈都能看出你的問題,識不識你有差嗎?」
魏漁向的家世讓他在醫者間還是頗有分量的,何曾讓人狠批,尤其對方還是個十五、六歲的小泵娘,可恨的是,他還真說不出反駁的話,只能憋著有如千軍萬馬的怒氣,氣得渾身發抖。
偏偏丁樂樂得理不饒人,還向梁侑聰行禮,「一眼看穿您的愛徒,樂樂很抱歉。」
梁侑聰完全愣住,饒他德高望重、深諳進退之禮,對這個小大夫也是沒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