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朝豐陽十一年,初夏。
朱微茵靜靜看著梳妝鏡里的自己,久久之後暗暗吐了口長氣。
銅鏡里的自己,眉毛如畫,雙眸清靈,粉唇如櫻,看起來嬌滴滴的。
唉,即使看了一個多月,她還是不習慣這張陌生的新臉孔,即使這張臉比她原先的還要美上十倍,她卻沒有因此多了喜悅。
合上眼,她似乎仍听得見夏黎跟春蘭的痛哭聲,她清楚的知道自己死了,沒想到再度睜開眼時,不僅時間倒轉,就連她的身分、樣貌也全變了。
她一開始以為是作夢,到後來不得不認清自己確實是附體重生,從一名可以處理大筆生意的商家女主事搖身一變成為世府千金,更神奇的是,這位千金還是她站在某人的新墳前批評過的範敏兒!
這麼好的人,他的未婚妻卻執意退婚,看來是個不識貨的。
要是我是他的未婚妻,肯定不會退婚——她睜開眼,再次盯著鏡中的容顏,自從知道自己附體重生的原主就是靳懿威的未婚妻後,這兩句話就時不時的在她腦袋瓜里盤旋不去。
多麼離譜又荒謬,她竟成了不識貨的範敏兒!
但就算有再多的困惑和不解,她糾結了一個多月,心思千回百轉的,也只能接受從今而後自己就是範敏兒!
好在這個身體仍保存著前身的記憶,她變成範敏兒後,生活過得比她預想的還要順利,對京城近來發生的大小事也一清二楚,才能安排一件無比重要的大事。
此刻日頭偏西,橘紅色的霞光灑進這座清雅又不失奢華的臥房內。
她再做了個深呼吸,從梳妝鏡前起身。
她這一動,原本站在一旁的兩名丫鬟不安的互看一眼,其中的雁子咬著下唇走到另一邊去拿披風,而玉荷則輕步上前,「小姐,您真的要去嗎?」她有些害怕的看著穿著一身藏青色褲裝,呈現店小二扮相的自家主子。
「好不容易才安排好,怎麼可以不去。」範家可是百年世家大族,宅中規矩多如牛毛,一個閨女要出門得過五關斬六將,一層層往上呈報。
範敏兒俐落的調整了下頭上的帽子,確定長發已完全包覆在里頭後,回身接過另一名丫鬟遞過來的連帽披風穿上,從頭到尾將自己遮得嚴實後,才朝丫頭們點點頭。
兩人只能硬著頭皮率先穿過隔開臥室與花廳的珠簾,步出房門後,注意到範敏兒跟在她們身後,兩人再互看一眼,隨即照著自家主子先前的交代,一路快步往後院的方向走,若遠遠的見到有人,就趕忙繞路。
這里可是京城的應遠侯府,範敏兒是正經主子,雖是庶女,但有著京城第一美人的稱號,也因而成了侯爺跟世族長輩們的心頭肉,養嬌也養刁了。
不過府里的下人們都知道,範敏兒只是侯爺眼中一個足以攀上權貴,讓範家更加壯大的棋子而已。
此刻,在這又嬌又刁的主子指使下,主僕三人偷偷模模的總算順利來到後院門外,一輛馬車已在候著。
這是範敏兒拿錢要兩個丫鬟去外頭雇來的,因為範家馬車都印上獨有的家徽,不好辦事。
雁子和玉荷伺候範敏兒坐進馬車後,便跟著車夫坐在前頭,一邊替車夫引路,一邊不忘忐忑的交換眼神。
兩人私下聊過,都覺得主子忽然變得很不一樣,她們還往前推敲時間,記得是一個半月前,就在主子執意退了靳府婚約的隔天,與家中的嫡三小姐在水榭旁狠狠的吵了一架,也不知怎麼的,雙雙跌落水中,再被奴僕救起時,兩人都奄奄一息,她們這些貼身丫鬟因而被狠打了二十大板,說是偷懶,沒有護主,但明明是兩個主子要她們這些丫鬟走得遠遠的,誰也不許听她們說話。
不過當時兩人爭吵的聲音極大,她們還是听到了,嫡三小姐心系靳懿威已久,而主子是庶出,卻仗著侯爺的疼寵如願與同是庶出的靳懿威成了未婚夫妻,後來主子又悔婚,還說些得了便宜又賣乖的話,嫡三小姐氣不過才動手推人。
但嫡三小姐當天就醒了,休養幾日,一如過往般雍容大度,她們家主子卻是昏迷數日才清醒,整個人變得安安靜靜的,即使侯爺跟主子的親生母親月姨娘多次探視,她仍是意興闌珊,話也極少。
那時候她們就覺得主子變得不一樣,脾氣變好了,不會動不動就打罵她們,且她對侯爺為她跟京城望族靖明王府中的世子溥堂議親一事本是興致勃勃,充滿優越感,而今誰要提起,她便一臉凝重,而今個兒要做的事,她們更是想都想不明白,主子到底想做什麼?
馬車里的範敏兒正靜靜的看著竹簾外的京城街景,回憶她的前世。
其實她初掌宜和洋行外出經商時,曾來過京城一次,對皇城的繁榮留下深刻印象。這里店鋪林立,人車熙來攘往,金碧輝煌的宮殿就座落北邊,高聳的宮牆隔開了坊市,店鋪的規模一家開得比一家大,而靜巷里也有不少風格各異的小店,物品琳瑯滿目,價格則貴得令人咋舌。
眼前所見與幾年前看到的街景並無不同,大街上不少人高談闊論,茶棧里也有人聚在一起嘰嘰喳喳的說話,雖然听不到他們說什麼,但她猜得到內容。
豐陽十一年,一件皇室丑聞傳遍大江南北,震驚了全朝百姓。
這事始于去年秋季,因湖北蟲害,糧食缺收,幾個月後,許多百姓淪落為饑民,三皇子主動向皇上表明願押送米糧前往賑災,積極與當地農民面對面了解蟲害緣由,思索防疫之道,同時也請當地米商釋出囤積的米糧,好接濟從相鄰城鎮涌入的其他饑民。三皇子愛民仁慈之名迅速在各地傳開,更有不少人私下議論,若由三皇子繼承皇位,是熙朝百姓之福,只是誰也沒想到一把無名大火竟將統一堆放在倉庫中的米糧焚燒殆盡。
事後皇上派人追查,查出這一切都是因皇子間的奪嫡內斗而起,原來成了東宮太子的二皇子擔心原本就備受皇帝寵愛的三皇子立下功勞,儲君之位會有變,他才從中阻撓,派人放火燒毀倉庫。
這火來得太猛太快,上千名等著領米的饑民爭相推擠逃命,最終造成數百名百姓走避不及,葬生火海。
這事皇上原本是要壓下來的,但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放火造成百姓重大傷亡、賑災的米糧付之一炬的罪魁禍首就是當今太子一事被傳了出去。
全國上下眾怒難消,輿論嘩然,為此,皇上不得不廢太子,好平息百姓怒火。
但事情未了,皇上在廢太子之余,也趁機整頓朝中派別,幾個被視為立場分明、擁戴二皇子及三皇子的世家大族都在名單內,皇上直言,他治理的熙朝不許結黨營私、不許拉幫結派,朝野若無法齊心,又如何富國強兵,百姓安康?
于是,世家大族、三代當官輔政的靳家,因擁戴三皇子,也被卷入這次的奪嫡之爭,一家子當官的,除了靳懿威外,全被摘了烏紗帽。
不知內情的會覺得靳懿威很幸運,知情的就知道他是最大的苦主。
才學過人的他在靳府是不受待見的庶子,生母早逝,直至中舉才在家族中受到重視,也因為他是世家子弟中少數靠自己中舉的,格外入皇帝的眼,眼看就要飛黃騰達,卻因為這件奪嫡之爭被波及,錦繡前程沒了,議好的婚事也沒了,且再半個月就得動身前往江南當一名小小縣官。
範敏兒想到這里,不由得閉上雙眸,卻無法壓抑胸口間翻涌的心驚膽顫。
這個時間,前世的她還活著,可她現在卻在範敏兒的身體里重生,那在江南的朱微茵會是誰?範敏兒嗎?她在那里又在做什麼?家里的人跟洋行都好嗎?她心里有成千上萬個問題待解。
她好不安,唯有去一趟江南才能找到答案,可偏偏範敏兒已經退親了,所以她只能硬著頭皮走這一趟,希望能重新開啟前往江南的大門。
「小姐,已經到了。」
馬車外傳來雁子忐忑的聲音,接著,長長的繡簾被玉荷揭了開來。
範敏兒傾身,踩著雁子搬來的矮凳下了馬車,抬頭看著眼前這間位于靜巷內的大宅子,認真說來,它其實是京城迎賓大客棧的偏僻後院。
雁子在她的眼神示意下,走上前舉手敲敲緊閉的後門,後門隨即打了開來。
範敏兒眼中悄然浮現一抹淡淡笑意,她重生後辦大事,好像都只能走後門呢。
繁華京城中,如今最熱門的八卦當屬靳家,靳家大宅前總有些好事者駐足觀看,對里頭指指點點,畢竟靳家雖然被抄家丟官去職,但皇上厚道,念在其三代為官,給了靳府一個月的時間讓他們打包離開,除了房舍土地不得買賣變現外,大宅里的東西並未扣押,任由他們處置。
自那之後,每日都可見到一些價值不菲的家具、古董字畫被搬出來,接著就是靳家幾房在眾人面前你搶我奪,爭執不斷,于是古董花瓶碎了,字畫被撕了,眾人張牙舞爪地指著對方,露出互相怪罪的丑陋嘴臉。
等到大宅被搬得差不多後,各房接著搶的就是彼此私藏的金銀珠寶。據被遣散的奴僕說,平時雍容華貴的幾房夫人、女眷光為了一包首飾就搶成一團,還差點將一名夫人的眼楮給抓瞎。
不意外的,靳家成了京城人眼中的大笑話,靳家這個世家大族也終于意識到這一點,他們開始思考,將目光放到安靜獨居在後院一隅的靳懿威身上。
雖然他從朝廷新貴被貶到江南的定容縣當知縣,但與家族的其他人相比,皇上對他絕對是特別寬待,他們心里有底,靳家若要從谷底再爬起來,只能靠他,因此他們開始搶人,假裝心疼的說靳懿威平時孤家寡人,只有一名小廝隨侍,倒不如一家子同下江南,彼此住在一起也有個照應。
但這個如意算盤沒成,靳懿威不配合。一個沒有親娘的世家庶子在家族中備受冷遇,就連親爹也不曾關愛,多年來,他冷眼看著家中幾房爭奪權力、勾心斗角,對人性失望,對古今贊頌的親情更是嗤之以鼻,在他眼中,人與人之間沒有單純的付出,只有算計、利與欲。
一連數日,他面無表情的看著拼命擠到他眼前說他是家族中最優秀的苗子,靳家日後只能靠他光耀門楣的一張張嘴臉,反感到只想吐。
為圖個清淨,他離家搬到迎賓大客棧小住,但家人不死心,尤其是他的父親,時不時上門游說,說著那些身為靳家子孫該有的責任義務。
他煩了,累了,索性拒絕見外客,這幾日也已經將該處理、該辦妥的事都解決了,明日就能提早下江南,遠離這一些所謂的「家人」。
只是眼前這個頭垂得低低的,端著托盤緩緩踏入他房里的店小二,怎麼看都不對勁!
範敏兒一雙玉手微微顫抖,將托盤上的茶水跟冒著熱氣的飯菜一一挪到桌上後,這才抬起頭來,露出一張粉妝玉琢的臉蛋,神情緊張的看著坐著的靳懿威。
「是你!」靳懿威表面平靜,但心里是訝異的。他已經順她的意解除婚約了,一個世家閨女又為何要打扮成店小二的模樣出現在他面前?
範敏兒先是有禮的福個身,再尷尬開口,「是我,我知道我的穿著很奇怪,但如果不這麼做,便見不到靳公子。」
她話里有點小小埋怨,她寫過帖子讓人送來給他,看能否見上一面,但這家伙連帖子也不收,她只好派人守在客棧前,只要見他外出,便一人跟上,一人回報,可這家伙根本消失,連客棧也不出,她能怎麼辦?
靳懿威勾唇,露出一個毫無笑意的笑容,「見了也是白見,請範小姐離開。」
這麼快就下逐客令!她咬著下唇定眼打量,他一如她記憶中的模樣,一身質料極佳的黑色圓領袍服,俊美無比,只是眉宇間始終散發著冷峻及疏離,明擺著他就是這麼不好相處。
怎麼辦?認真算起來,此時的他未下江南,跟她是尚未見過面的,與原主範敏兒也只見過兩次,怎麼這麼難親近,她能成功說服他嗎?唉,她的額際都隱隱疼起來了。
見她只瞪著自己卻不說話,靳懿威冷冷開口,「範小姐,需要叫人進來幫你離開?」
要叫外頭守門的小廝攆她走?不行,她好不容易才混進來的,可是瞧他這張冷冰冰的俊顏,她過來前醞釀好的情緒、準備好的說詞,全被他打亂了。
靳懿威突然站起身準備往外走。
範敏兒想也沒想的快跑到他面前,雙手大張攔阻他,「听我說些話,你可以邊吃邊听我說,不然,我、我今晚就賴在外頭不走了,真的,拜托。」天啊,他真高,而範敏兒這身形實在太嬌小了,她得仰頭看他,可真是費力。
見她眼中閃爍著堅定,他的黑眸迅速閃過一絲微乎其微的錯愕,而後隨即冷冷的看著她。
她則勇敢的仰頭凝視,雖然脖頸真的好酸啊。
他重新落坐,而她連做幾個深呼吸,走到桌子旁,從袖子里拿出一個雕刻精巧的小小木盒,放到桌上,打開後,里面是好幾根銀針。
他蹙眉看著她。
「靳公子與我一樣出身世家大族,同是庶出子女,該是見慣宅中的爾虞我詐,對沒事獻殷勤的人一定會特別警戒,這盒銀針是我送給靳公子的第一份禮物,我今日來,有兩份禮物要送。」她拿起一根銀針,一一在飯菜上試了一輪,銀針都未變色。她擦拭好銀針後,對著他嫣然一笑,「靳公子可以放心用晚膳了。」
但他不領情,仍是冷冷的看著她。
好吧,是她多事,但她真的是好心啊,他下江南約半年就會死掉,偏偏她拼命回想也想不出來他到底是怎麼死的,但一個好好的官會突然猝死,她想來想去也只有可能是中毒。
他定定的注視著她,不知道她到底想做什麼,對她這突如其來的禮物覺得莫名其妙。因為生長環境,他的確生性多疑,但就算疑心再重,也不認為她會在如願悔婚後還想方設法毒殺他,他們之間並沒有那麼大的仇恨。
「開門見山吧,何必浪費彼此的時間。」
他願意听了!範敏兒大大的松了口氣,微笑著拉了張椅子,在他身邊坐下來,「你吃啊,呃,我要說的有點長,怕飯菜涼了,那就不好了。」
他微微蹙眉,總覺得眼前的範敏兒與他過去的印象有些不符,神態及說話的口氣都不同,不過他又有什麼好驚訝的?那些所謂的家人不也是全變了樣。
至于範敏兒,的確是難得一見的絕色,眉如畫,面如桃,眸如星,巴掌大的臉蛋完美得讓人無法挑剔,縴合度的身段,一手盈握的小蠻腰,有出身世家的嬌貴氣息,可更特別的是那天生楚楚動人的氣質,更能激發男人的保護欲。
然而他比誰都清楚此等氣質是老天爺慈悲下的錯置,那張柔軟得引人憐惜的美麗容顏下,是一個只想攀附權貴、享受榮華富貴的膚淺靈魂。
範敏兒見面前這張俊容愈來愈冷然,頭皮不由得一麻,但是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輕咳一聲道︰「我、我想收回……收回悔婚的話,呃,就是,我要你……娶我。」天啊,她結巴了,只不過是換了個身體,怎麼她和原來人巧、心巧、嘴更巧的朱微茵差那麼多?
經商多年,她知道以誠相待就有好果子吃,所以她定定的看著坐在對面的靳懿威,表情能多真誠就有多真誠。
但這神情看在靳懿威眼里就是個笑話,低沉的嗓音吐出,「一下子悔婚,一下子求娶?範小姐是健忘還是覺得如此反覆很好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