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遺忘的戀人(下) 第四章

如果人的記憶可以像錯誤的字跡一樣用橡皮擦去就好了。

有一次在寫稿子的時候打下了這句話後,卯月陷入了沉思之中。雖然是必要時用的修飾句,但是在打完這句話後卯月卻覺得有種說不出的傷感蔓延全身。

對于自己所犯下的錯誤如果真的可以全部消去,讓一切重頭再來的話,說不定自己也就不會受到這樣的懲罰。如果在相遇的一開始自己就抱著純正的追求心態去面對那個人的話,那麼象這樣子想愛卻又不敢愛、也不能愛的窘迫情形就絕對不會出現,而自己也就不至于虛度了這八年的時光。

如果自己對待那個人好一點,在他全心全意愛上自己的時候也全心全意地對待他,那麼自己和他現在恐怕已經是讓眾人羨慕到眼紅的情侶了吧?

有時候做夢的時候也會突然出現以前的情形,回蕩在腦子里對于過去那段似真還假的執念深到可怕的程度,而不知道是自己的願望還是其他的原因,夢境中的情形總是和現實中截然相反。

在夢境中他和天野都回到了大學一年級的時候,在走廊上偶然遇見之後就對彼此產生了好感,以後經常相約去圖書館溫習功課。在察覺了喜歡對方的心情之後,在滿是櫻花紛飛的美麗春天告白,天野低著頭卻伸出了手,主動踫觸的肌膚熾熱如火。自己露出開心的笑顏,給了情人一個大大的擁抱。

從朋友自然而然的變成戀人,將足跡印遍東京的各處,夏天的時候相約一起去大阪游玩,二人獨處的時候有了青澀的初體驗。一起度過大學四年,畢業之後再住在一起分擔房租,兩個人甜甜蜜蜜的生活在一起,雖然偶爾也是會有些小口角,最後卻還是能和好如初。

天野笑得非常溫柔,而且看起來格外幸福,總是讓自己情不自禁的吻上去,將這份幸福滿足奪取一部分過來,再將自己滿滿的愛意通過肌膚接觸傳遞過去,讓兩個人一起微笑。

等到從公司退休之後就兩個人買一層公寓一起居住,可以養一堆寵物,大大小小的貓咪還有他喜歡的狗。雖然吵鬧了一些,天天也要幫貓狗拉架,但是笑起來的感覺真的相當不錯。直到彼此都動不了,握著手慢慢老去甚至是死亡,兩個人在一起也就不會覺得孤獨。在臨死前可以坦然地說出「認識你、愛上你真好」這樣的話,讓眼淚最後一次流淌。

……好悲哀的夢……

緩緩睜開雙眼,正對面的白色天花板扭曲成了怪異的弧度,卯月覺得腦袋里面好像有一堆人在打著太鼓,微微一動就痛的不得了。不光如此,就連身上也仿佛被重型坦克碾過去一般,痛得就連申吟都發不出來。

覺得口渴的要命,喉嚨仿佛被烈火燒灼一樣的痛苦,也讓卯月勉強的伸出手來向著身旁的床頭櫃上模索過去,想要找到水杯之類的東西。卻不了手臂剛動了一下,就听到耳邊傳來一陣曖昧的申吟聲。

輕柔沙啞的聲音讓卯月微微側過頭去,雙眼在看到半壓在自己身上的男人容顏時猛地睜大。

那個讓自己痛苦了整整八年,也好像笨蛋一樣整整愛了八年都不肯放棄的男人就壓在自己身上,被子只蓋在他的腰間,所以讓消瘦卻顯得線條柔和的上半身一覽無遺。卯月在看到那潔白柔膩的肌膚上無法掩飾的紅色痕跡時,心跳聲就仿佛在一瞬間消失了一樣。

牙齒的痕跡、手指撫模的痕跡遍布在男人上半身的肌膚上,讓原本滑膩潔白的皮膚此刻青青紫紫的,格外嚇人。卯月戰戰兢兢的伸出手來掀開被子,在看到絞纏的大腿上同樣的痕跡時呼吸也差點因此停止。

因為宿醉而疼痛不止的大腦里仿佛播放壞掉的影片一樣,只斷斷續續的播放了幾個重點情節,不過這些情形也足夠讓卯月明白當時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相互擁抱、接吻,用手指、用嘴唇吸吮,用最激烈的方式留下屬于自己的印記,在進入對方身體的瞬間因為喜悅而申吟著,這全部都是不該發生的事!

自己居然擁抱了男人,居然擁抱了天野,居然在他已經屬于姐姐之後再次和他發生了上的關系!

卯月腦袋里的聲音在一片靜止之後再度響了起來,轟隆隆的雜聲鋪天蓋地的席卷而來,讓他難以招架,也不知道該怎麼招架。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事以及因為這件事所引發的道德感和罪惡感,讓他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目瞪口呆的看著自己所犯下的罪行,直到壓在他身上的人口唇之中溢出申吟,緩緩睜開了雙眼。

卯月看著昨天晚上的共犯者撐起身子,雙眼因為早上剛睡醒的緣故而顯得有些呆滯,茫茫然的看了驚慌的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的卯月一眼,男人這才意識到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天野白皙的臉龐上籠罩上一層暗淡的青,低頭看了看身上斑駁的痕跡,以及卯月赤果的身體上同樣無法掩飾的痕跡,伸手覆蓋住了雙眼。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喑啞的聲音充分說明男人對這件事的後悔,在視線範圍之內的身體以異樣的幅度抖動著,似乎是難以抑制心情的悲傷般,讓那種幾乎要窒息的感覺傳遞過來。「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為什麼我和你會睡在同一張床上?為什麼、為什麼我會和你?!卯月修司!」

隨著最後大聲喊出來的名字,男人一把按住卯月的肩膀,將他惡狠狠的壓在床褥上。所有的聲音似乎都粘在聲道上一樣完全發不出聲音來,因為被突然一下重重壓在床上的緣故,讓卯月的大腦一片暈眩,而眼楮也有些驚慌得看著男人的臉。

因為背光的緣故所以看不到男人的表情,卯月只木然的看著張張合合的嘴唇,以及對方幾欲撕裂自己身體的尖利叫聲!

「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為什麼我會和你上床?為什麼你明明知道我喜歡上了理加子,已經成了你的姐夫還要對我做這種事?我本來想要和你打好關系,讓理加子不再擔心……我想要和你變成正常的關系,而不是這種關系!!為什麼你就偏偏要撕碎我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關系呢?之前你讓我痛苦不堪,現在為什麼還要剝奪我唯一幸福的權力呢?我好不容易找到了能帶給我幸福的人,那麼努力才變成今天的局面,為什麼你就是偏偏要破壞掉呢?卯月修司!!」

在耳邊連續不斷響起來的日語讓卯月原本就一團混沌的大腦更加混沌起來,天野的怒氣仿佛巨浪一樣涌過來,將他瞬間淹沒。男人修長的手指緊緊扣住他的肩膀,過于用力的結果就是抓出了深深的血痕,在聞到血腥氣的時候一大滴溫熱的液體也滴到自己臉上,卯月震驚的睜大眼楮,這才看到對方尖尖的下頜上所流下的透明液體。

那滴眼淚就仿佛是用大錘重重打在卯月頭頂上,讓所有的呆愣一瞬間轉為實際的行動。

仿佛是被什麼東西灼傷一樣的跳了起來,順勢一把將男人壓在自己身上的身體推開,卯月都不知道自己怎麼沖到了門外,怎麼穿好了衣服,怎麼沖出了大門,怎麼來到了街上。等到自己反應過來之後,他已經站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

心髒仿佛要脹裂一樣的痛苦,卯月忍不住按在胸口上不顧形象的蹲子,悔恨在全身上下流動,隨時都有可能沖破束縛沖了出來。

為什麼自己會做這種事?

為什麼對象偏偏是天野?為什麼自己動的那個人偏偏是自己最不應該動的人?雖然自己對天野確實是余情未了,但是自己不是已經下定決心好好整理心情,放棄他了麼?自己只想要像對待姐夫一樣的對待他,並不是想要和他上床才答應邀請,才和他一起去喝酒的……

這番話在心中響起來之後,就連卯月自己都知道這是天大的謊言!怎麼可能不想要擁抱天野呢?光是前天和他一起躺在同一張床上就讓自己興奮了半天,就連一起去喝酒看到他旎紅的容顏時就忍不住臉紅心跳。不止一次在腦中將過去的一切回味,不止一次想要再次感受那具軀體的溫暖,自己怎麼可能不去想要緊緊擁抱他呢?

這種謊言太離譜了吧?

自己……自己終究還是無法將他看作是自己的姐夫,自己終究還是自私任性不顧他人幸福的卑鄙小人,自己終究還是想將那個男人從姐姐的手中搶過來,不管他是不是自己的姐夫,也不管他有沒有孩子,自己想要的……只有他一個人啊……

可是天野他……他剛才的那番話,他對自己的厭惡和憤怒都是毫無虛假的,他對自己只有憤怒,只有仇恨而已……

他是那麼努力想要和自己維持姐夫和弟弟的關系,而將過去的那段荒唐情感拋棄在看不見的黑暗里,他一點都不在乎自己,他現在喜歡的、在乎的就只有姐姐而已。可是這樣的自己……卻親手將這份均衡打碎!

究竟是後悔對姐姐的背叛的愧疚感多一點,還是因為天野對自己毫不掩飾的斥責以及憤怒所導致的悲傷更多一點,卯月完全分不出來。心髒仿佛被針深深刺入一般痛楚,胃部也痙攣起來,讓那種痛苦更為深入。

淚水再也忍不住的流淌出來,此刻再也顧不得周圍人好奇的眼光,卯月將臉孔埋在膝蓋里啜泣出聲。

自己該怎麼做,該怎麼做才好?

在最不恰當的時候與最不恰當的人發生了最不恰當的關系,而後就陷入了最尷尬的境地。

天野已經不愛自己了不是麼?他後悔和自己發生關系,他根本就不想和自己,他真正愛著的人是姐姐還有姐姐為他生下來的時葉。自己只是一段過去的污點而已,既然如此又為什麼自己要犯下這樣的錯誤?

自己為什麼要在努力放棄的時候做出這種錯事?

雙手緊緊抱住膝蓋,眼淚無法控制的流著,懷中的手機在響著,而身邊的人也在不停的走動著。腳步聲、車子的喧鬧聲,還有各種說話聲混雜在一起,聲音的洪流形成巨大的漩渦將他卷入最深最黑暗的底層。卯月不知道自己到底該怎麼辦,唯一的想法就只有想要徹底消失。

天野他一定認為自己是個趁虛而入的小人麼?他原本就很討厭自己,近幾年好不容易好了一點,現在卻又要討厭自己了吧?姐姐呢?如果姐姐知道這件事會怎麼樣呢?哭泣傷心還是怨恨自己……就算天野不告訴姐姐這件事,自己將來要如何面對姐姐呢?如果家人也知道了這件事情,那麼到底家里人會怎麼看自己呢?居然對自己姐姐的丈夫出手……不管出于什麼理由,這都是不被容許的事!

家人會遺棄自己的吧?自己如果失去了一向視若生命的家人,還有一生之中唯一所愛的人,自己就一無所有了不是麼?

就算他們不知道,就算天野隱瞞了一切,那麼自己又有什麼臉去面對自己已經傷害了的家人呢?

包何況同時被自己最重視的親人和情人鄙視,既然這樣自己在他們面前還有什麼意義呢?

如果可以真的很想找個地方躲起來,誰都不見,也不讓任何人看到如此狼狽的自己。

「小姐……小姐?你沒事吧?身體……不舒服麼?」

耳邊傳來年輕男人關心的聲音,到了這個時候別人還是會誤認自己的性別……還是因為自己留長了頭發、身材也偏瘦的緣故吧?

腦海中突然浮現出天野之前說的那句話,「你留長發的樣子,好像理加子」,這說明什麼?難道說昨天天野把自己當作姐姐所以才那麼熱情?所以才和自己?

後知後覺的想法讓原本就不堪負荷的心髒幾乎停止跳動,卯月晃動著身體站起身來,低著頭一把推開想要攙扶自己的男人,搖搖晃晃的向著前面的道路上沖去。車子緊急剎車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茫茫然的抬起頭來,淚眼朦朧之中映照出的景象雖然扭曲,但是卯月卻也知道險些撞到自己的是輛出租車。

為什麼不干脆撞死自己算了?

淚水再次涌了出來,卯月伸手遮住眼楮,身子卻仿佛有意識一樣的向著車子跑過去。將身子縮在後座上,仿佛尋求保護一樣的抱住雙臂,全身的顫抖卻無法停止。司機帶著擔心的神色詢問他要不要去警察局,顯然認為他受到了什麼重大傷害似的。卯月搖著頭,散亂飛舞的長發隨著這個動作也讓眼前的世界一片模糊。從喉嚨中勉強發出公寓的住址,剛說出來就開始後悔,不想讓鳥羽看到自己這副狼狽的樣子,但是除了那里自己就已經是無家可歸了。

在感覺到車子震動了一下就向前開去,卯月將膝蓋蜷縮上來,將臉頰深深埋入雙膝之中。長發將周圍的一切都遮蓋了過去,暗紅色的空間內淚水還在不停的流淌。

為什麼自己會如此的脆弱?高傲的自尊想要讓那淚水停止下來,卻不管怎麼努力還是不停的流著。此刻的自己如此丑陋如此惡心,不想讓任何人看到,只想著躲藏在黑暗里,就這麼過一輩子就好。

懷里的手機不停的響著,卯月索性伸手從衣兜里掏出來搖開車窗丟了出去。不管是誰他都不想去搭理,現在的自己已經連說話都很困難了。

這只是一個錯誤而已,只是不該發生的錯誤而已,可是因為這個錯誤卻可能讓所有人都墜入痛苦深淵,而自己更是遍體鱗傷。

胡思亂想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車子卻猛地一下停下。

「小姐,已經到了……小姐?」

直到現在還被誤認成女人麼?可是不管自己怎麼希望,自己也不可能變成姐姐……不可能變成可以和那個人一起生活下去的人。

隨便的將口袋里的錢包丟給司機,卯月也不管身後人的喊聲,拉開車門仿佛逃跑一樣的向著公寓里跑去。捂著臉上了電梯來到自己所住的房間門口前,掏出備用鑰匙打開大門,隨後就再也無法抑制那種悲傷感而縮在客廳的角落里。

如果不向別人訴說的話自己絕對會發瘋的,可是自己做出這種事來要怎麼向別人開口?紊亂思緒和各種各樣無法分辨的情感讓卯月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將身子習慣性的蜷縮起來,他不知道時間的流逝,偌大的空間中只留下自己哽咽的聲音。黑暗緩緩籠罩住整個房間,不管是睜開眼楮還是閉上眼楮都只是同樣的景象之後,卯月無神的雙眼盯著面前的擺設直看。

不知道過去了多長時間,電話鈴聲也響了好久,卯月卻沒有起身去接電話。電話聲不間斷的響起,卯月卻只能蜷縮在角落里不停的哭泣而已,不想動也不能動,因為姿勢不良所造成的麻痹仿佛不少蟲子在全身上下鑽來鑽去,又麻又痛。

忽然格外想要見到鳥羽,還記得以前自己寫稿子坐的腳麻的時候,那個男人總是會幫自己按摩。體貼的鳥羽,對自己無限包容的鳥羽,重視著自己的鳥羽,也是自己現在唯一可以依靠的人。不想讓他輕視自己,可是如果不將這種事對人說的話,卯月自己可能會瘋掉。

結果這種掙扎折磨卻在鑰匙響起時瞬間消散,有人推開了大門走了進來,卯月可以清楚的听到穿月兌鞋子的聲音,以及模索著向這邊走過來的拖鞋和地板摩擦的聲音。

「不要開燈!!」

下意識的叫出聲來,卯月不想讓重視的好友看到自己現在這副狼狽的模樣,更不想讓自己在他面前崩潰。然而身子卻自動動了起來,所有的顧慮在聞到男人熟悉的味道時不知道丟到哪里去了,卯月在听到男人因為顧慮到自己的自尊心而轉過身向大門走去的時候,終于忍不住從地上跳了起來,已經習慣黑暗的眼楮和敏銳的直覺讓他準確的抱住了唯一可以依靠的男人的腰。

「暫時不要動,留在這里。」

急促的聲音說出自己現在心中最想說的話,卯月雖然不希望別人看到自己的狼狽樣子,卻渴望鳥羽能夠留下來陪自己。既然已經說出口就干脆的豁出去了,卯月閉上眼楮,貪婪的從對方身上汲取著溫暖和安慰。

從背後緊緊抱住因為被這突如其來的動作而嚇得全身僵硬的鳥羽,原本還猶豫著到底要不要尋求這個男人幫助的卯月卻听見自己的聲音清清楚楚地說著那件最後悔的事。

「……怎麼辦?怎麼辦?我不想那麼做的……真的,我不想破壞的……我無心的,我該怎麼辦才好?」

短暫的沉默之後就是再也無法控制的說出口。

「……我昨天……抱了天野……」

仿佛是封印一樣的話說出來之後,卯月本來以為自己可以將那些復雜的心態全部傾瀉而出,卻不了說出口之後自己卻只能發出短促的幾個詞語,搞到後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麼,而鳥羽他到底听懂了沒有。

哽咽聲無法控制的流溢出來,這麼丟臉的聲音自己從來沒有在鳥羽面前發出來過。羞愧感讓卯月分外不知所措,幸好一直沒有開燈,鳥羽雖然听得到自己的聲音,但是臉上的淚水卻看不到。

鳥羽是個笨拙的男人,不會花言巧語的安慰自己,唯一所能做到的就只有坐在自己身邊,用那雙大大的手掌撫模著自己的頭發,一下又一下。這種仿佛安慰小孩子一樣幼稚笨拙的方法卻讓卯月慢慢安心下來,事實上如果鳥羽詢問自己什麼,或者是對自己說出什麼安慰的話來,卯月很可能會更加羞愧,更加難過,而這種什麼都不說的體貼正是他現在所需要的。

不知不覺哭到失去知覺,卯月迷迷糊糊的感覺到男人攔腰抱起了自己,將自己放在床上。腳步聲在輕輕的「喀」的一聲響後就消失無蹤,確認只有自己一個人呆在這個封閉的空間之後,卯月的意識沉入無邊的黑暗里。

不知道睡了多久,醒過來的時候眼前還是一片黑暗。將手臂橫放在眼前,遮住酸痛的雙眼,卯月清楚的知道淚水從眼角邊緣流淌下來。到底要哭到什麼時候才能停止呢?就連卯月自己都不知道……忽然覺得自己格外的孤單寂寞,撐起身子茫茫然的看了四周一遍,在覺得冷的時候已經赤果著雙腳站到了地上。

越是這種時候就越是渴望別人的溫暖……

等到卯月發現的時候,自己已經站到了鳥羽房間的門口。只要推開這扇門就能得到和剛才一樣的安慰,所以卯月毫不猶豫的推開面前的障礙物,果然看到了躺在床上安穩睡著的友人。輕輕的走到鳥羽的床邊,隨後就在他身邊蜷縮著躺下來。

人類的體溫居然是如此奢侈的東西,這一點自己居然到現在才發覺到……

伸手抱住男人的腰,將臉貼到對方胸膛上聆听著那一聲聲沉穩的心跳,卯月在覺得安心的同時淚水卻又再度涌了出來。

如果自己喜歡上的人是鳥羽該有多好,那樣的話自己也許就不會陷入這種窘境之中不是麼?如果自己可以喜歡上別人多好,這樣的話也就不會做出背叛姐姐、讓天野更討厭自己的事了不是麼?失去了這兩個人和孤零零的一個人呆在這個世界上有什麼差別?突然明白為什麼有時候那些肉麻的歌詞會說「失去你等于失去全世界」這樣的話,當時覺得好笑,此刻卻覺得悲傷。

現在不知道家里那邊怎麼樣了,天野告訴姐姐沒有?不告訴的可能性比較高吧?他打算將這個錯誤隱瞞下去麼?獨自負擔背叛的悔恨,以及越來越恨自己……又或者是因為太愛姐姐所以坦誠布公的說出來?還有他身上怎麼看都無法隱藏的傷痕……

不管是哪個結果都是卯月不想看到的,也不想接受的。為什麼事情不能回到以前?

如果能喜歡上別人該有多好……

閉上眼楮再度沉入夢鄉,這一次睡得很沉,等到迷迷糊糊睜開眼楮的時候,身邊的人已經不在了。在床上稍微呆了一會兒,感覺到心里空蕩蕩的,好像缺了什麼東西似的……赤果著雙腳站在地板上,向著走廊那邊走去,想要尋找可以再給自己安慰的人,卻听到了浴室中傳來嘩嘩的水聲。

……鳥羽他在洗澡吧?

卯月感覺到大腦一片空白,真的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想做什麼,茫茫然的推開浴室門,在蒸騰的水汽中男人的輪廓依稀可見。兩個人在一起睡覺的結果就是出了一身汗,剛才還不覺得,但是現在看到別人在沖澡就想著也要洗一洗。卯月將身上的衣服拉開,赤果著身體進入了熱氣蒸騰的浴室之中,果然就听到男人略微驚慌的聲音。

「卯月?我在洗澡,你……」

「哦?啊……對不起……」

下意識的回答完,卯月卻沒有停下向前走的步伐。隨著逐漸接近,對方一向隱藏在衣服之下的身體也就緩緩呈現在面前。和自己以及天野這種縴瘦的體態完全不同的身體,雖然高挑卻也顯得有些單薄,但是卻充滿了成熟男性的感覺。從來沒有發現鳥羽他有這麼一雙修長且美麗的腿,卯月感覺到胸口中單純的尋求安慰的想法瞬間轉成了別的東西。

如果是要亂性的話,為什麼不能是除了天野以外的人呢?如果那場的對象是鳥羽的話,不就不會有這樣的問題了麼?

偏執的想法在看到對方的身體時不斷膨脹,自暴自棄的想法在胸口中不斷的沖撞,想要找到一個發泄的出口。無論是誰都好,只要用新的將身體中殘留的感覺抹煞掉就好了,不管是誰都好,也不管自己會變成什麼樣子,只要能讓自己忘記那段不該發生的就好了……

如此想著,卯月一步步的向前走去,當然看到了鳥羽一步步的後退躲避著自己,但是某種莫名其妙的感覺卻操縱著自己的身體,想要用最糟糕的方式來懲罰自己。

身體撲了過去,手臂盤繞上鳥羽的肩膀,將身體掛了上去。赤果的肌膚相互摩擦,光滑的肌膚隨著熱水而逐漸升溫,呼吸急促起來,卯月的大腦中一片霧氣,完全憑著本能進行下一步的動作。在執拗的接吻之後就下意識的伸手來到對方的中心部位,就在這時原本完全僵掉的鳥羽猛地一下將自己推開。

後背撞翻了身後的架子,沐浴露洗發精散了一地。熱水打在身上,明明是那麼熾熱的液體此刻卻覺得冷的想要發抖。卯月看著鳥羽蜷縮起身子,驚魂不定的看著險些就犯下大錯的自己,事實上就連自己都不知道想要做些什麼。意識混沌不明,悲傷和懺悔的感覺在經過一夜的沉澱之後變得更濃更重。從來沒有像此刻一樣希望和別人發生身體關系,氣氛尷尬且僵持著,等了一會兒,卯月緩緩拂起長發,暗紅色縫隙之間的是充滿了魅惑味道的眼楮。

「……怎麼了?不想陪我麼?我不好麼?反正不僅長相不錯,而且長發的樣子也很像女孩子吧?你不想要我麼?」

卯月其實是希望鳥羽打自己一耳光的,狠狠的毆打自己隨後大聲訓斥,這樣才會讓自己心中的那種濃稠惡心的感覺變的少一點,也讓自己不再那麼厭惡自己一點。

天野沒有罵自己,如果罵出來反而會讓自己好過一點。鳥羽也沒有罵自己,沒有人斥責自己的錯誤,越是這樣卯月就覺得自己越發的污穢。能夠做什麼可以讓自己變得更骯髒麼?自暴自棄的想法充斥在身體內部,怎樣也無法驅逐干淨。

卯月垂下頭來,滿布臉上的不知道究竟是熱水還是淚水,他卻咬緊了嘴唇不讓哽咽聲流溢出來。

鳥羽的腳步聲淹沒在嘩嘩的水聲中,直到赤果的肩膀上多了一件衣物卯月才察覺到男人站在自己身後。下意識的轉過頭來,就看到鳥羽沒有生氣和平常一樣毫無表情的臉,只是那雙眼楮之中所跳動的光芒卻充滿了痛惜和憐憫。

「……如果想要發泄的話,可以選擇別的方式。」

還能說些什麼?卯月垂下頭來緊緊抓住男人匆忙套上的白色襯衫,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可以清楚的感覺到男人的手臂繞過自己的肩膀,將自己抱入懷中,在覺得迷茫的同時卻又覺得心如刀絞。

為什麼要對自己這麼溫柔?自己明明是個大壞蛋,明明是可以毫不在乎傷害自己重視的人的笨蛋,為什麼還要對自己這麼溫柔?

突然之間覺得這樣寬容對待自己的鳥羽好可怕,而自己卻無法松開緊緊抓住他襯衫的手。

如果他可以多討厭自己一點就好了,畢竟連自己也不喜歡自己,如果他可以多討厭自己一點的話,自己就不會這麼難過……

***

鳥羽開著車將自己帶到了迪斯尼游樂場,明明不習慣應對這種熱鬧場面的男人卻為了讓自己開心而來到平時絕對不會來的地方,這樣的溫柔體貼讓卯月覺得更是傷心,卻也執拗的想著如果再多一點會更好。

因為怕走散所以鳥羽伸手拉著自己的手,卻因為身高的懸殊和自己長發的關系被人誤會自己和他是男女朋友,仿佛是逃跑一樣的離開了游樂場,男人卻還是害怕自己會想到別的地方而特地開著車到處兜風。就這樣一直到了日落時分,男人將車子開到了臨近海的地方,卯月蜷縮在座位上,海風吹得他長發散亂。感覺到男人的手指伸過來幫他整理頭發,這種溫柔讓卯月更是想哭。

為什麼要對自己這麼好?為什麼不斥責自己?……為什麼不像天野那樣大罵如此禽獸不如的自己?既然已經被難得對自己好點的那個人恨之入骨了,既然已經用最差勁的方式侮辱親情和戀情了,為什麼還有權利得到這樣的溫柔?為什麼這個世界不干脆遺棄自己個徹底呢?

有點想要鳥羽斥責自己,讓自己心中那種澎湃的心緒安穩一點,抱著點自虐的情緒,卯月故意伸手接著挑逗鳥羽,這樣的舉動果然換來男人皺緊眉的呵斥聲。

「正經一點!卯月!!」

意料之中的呵斥聲讓心髒猛地緊縮起來,雖然達到了目的但是總覺得不夠。卯月沉默了一會兒就走下車子,本來想吹吹海風讓腦袋清醒一下,卻在看到大海的時候仿佛受到誘惑一般的跳了下去。

比外面的溫度要稍微暖一點的海水包裹住他的身體,衣服吸了水之後就變得格外沉重,海水不斷地涌過來,沖入耳朵鼻腔之中,讓他難受的想要咳嗽出來。

這種感覺很不錯,真的、真得很不錯……如果可以將心靈上的痛苦轉移到上的話,那麼不管怎麼受傷都可以。

卯月感覺到自己的身子緩緩下沉,海水凶猛的沖擊讓身體好痛好痛,不過這是自己應該得到的懲罰不是麼?

淚水混雜在海水之中,卯月感覺到呼吸困難,氧氣也離自己越來越遠。閉上眼楮放任身體隨波逐流,雖然沒想到要為了這件事自殺,不過浸泡在海水里多給自己一點懲罰也不錯。

正這麼想著,卻不料耳邊傳來微弱的呼喚聲,茫茫然轉過頭來,就看到海水浮沉之中一抹白色的影子晃動。幾乎是想也沒有來得及想似的,卯月的身子自動動了起來。等到抓住男人的手臂順著突然涌過來的浪頭沖到沙灘上時,鳥羽就跪在自己身邊不停的咳嗽著。

……他是來救自己的,結果卻被自己救了……

他以為自己脆弱到要自殺的程度麼?

「你以為我要自殺麼?」

卯月微笑了起來,眯起了眼楮,和往常一樣溫柔的微笑,卻不知道為什麼仿佛在心中開了一個洞一般,空洞洞的很不舒服。

「我只是想去冷靜一下頭腦而已,只是想要明白一些事情而已,只是想要自己更鎮靜一點而已……」

就連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如果可以多虐待自己的身體一點可以讓自己的心靈更好過的話,無論付出什麼代價都可以。只要能夠償還自己所犯下的罪過,真的什麼代價都可以。

「為什麼呢?如果只是身體想要的話,明明是誰都可以的……無論是誰都可以,白神也好,鳥羽也好,哪怕是不認識的人也好,隨便和誰發生關系,隨便和誰都好……為什麼偏偏是他呢?」

雙手捧住臉孔,保持著跪坐的姿態,卯月無法控制自己渾身的顫抖,仿佛要將自己的身體搖散一樣的難受,但是他就是無法鎮靜下來。

「為什麼我會偏偏和他上床呢?為什麼我會和已經成為我姐夫的人上床呢?為什麼……為什麼到了八年後的現在,我還是無法忘記他呢?我已經為我當初的錯誤付出了這麼大的代價了啊,為什麼還要……還要這麼懲罰我呢?我喜歡上他錯了麼?我只是喜歡上一個人而已,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戲弄我?我不想失去姐姐,也不想失去他……為什麼非要逼我到這一步呢?」

鳥羽沒有說話,只是靜靜的呆在沙灘上看著痛苦的卯月。卯月不停的重復著這些話,如果這種後悔和痛苦可以隨著述說來減輕的話,不知道會有多好。

為什麼世界上的事情這麼不公平呢?喜歡上不應該喜歡的人,錯過了彼此愛戀的對象,犯下了錯誤卻連補救的機會也沒有?犯下的錯誤究竟要怎樣才能彌補?而喜歡上一個人為什麼這麼痛苦?

不知道過了多久,冷風從濕透的衣服中刺入,在身體上肆虐著,到了最後已經不知道是冷還是痛了。鳥羽走過來彎子將自己抱了起來,沒有抵抗也想不出抵抗的理由,痛苦悲傷已經將所有的一切都剝奪了,這時候自己無論怎麼樣都無所謂了。

鳥羽將自己放在車上,隨後就發動車子駛上了公路。卯月無神的雙眼看著外面濃重的夜色,腦袋中一片空白。鳥羽擰開了收音機,女人的聲音緩緩流淌而出,隨著呼嘯而過的風聲,覺得格外寂寞。

在歌曲快要結束的時候,忽然間一陣刺眼的白光讓眼楮情不自禁的閉上,全身上下都被一種異樣的感覺所包裹。這讓卯月在一瞬間清楚的意識到也許是自己的祈禱靈驗了吧,在一聲無法抑制的尖叫聲中,意識就在意想不到的劇烈撞擊中完全喪失。

事故幾乎是在一瞬間就發生並且完結了的,巨大的沖擊讓卯月的意識模糊,身子仿佛沉在一片耀眼的白光中,一直向下掉著,無法著地。

全身上下都無法自由活動,就算是別人的四肢一樣,有種怪異的陌生感。

這種感覺是種相當奇妙且難以用語言形容的,卯月正想著就這樣一直迷失在這片白色中興許也是不錯的選擇時,出乎意料的吵嚷卻鋪天蓋地而來,輕易地將那片白色擊得粉碎。

鎊種各樣的感覺一瞬間全部沖擊回身體之中,先恢復的是听覺,因為不知道是什麼人尖銳的聲音刺激著耳膜。隨後就是視覺,勉強睜開雙眼,所映照在視網膜上的景象正是噪音的源頭。有些吃力的辨認著面前晃動的容顏,卯月想要開口叫著自己家人,喉嚨卻干澀的只能發出短促的單音而已。但是僅僅如此,就讓等候在床邊的家人發出歡呼聲,媽媽甚至是喜極而泣。

「太好了……你總算是醒過來了……太好了……」

在听到這樣反復不停的話語後,卯月想要說些什麼,費盡力氣卻只能口唇蠕動了兩三下而已。而意識也是模模糊糊的,心中雖然知道自己大概還活著,卻沒什麼活著的真實感覺,在這樣的想法中他又昏厥了過去,等到再度醒來之後房間里已經空無一人。

覺得口渴而想要撐起身子,手指模索的結果就是讓身邊的架子倒下來,輸液瓶摔在地上發出刺耳的聲音。茫然的視線注視著那散落一地的碎片,隨後隨著匆忙的腳步聲從門邊傳過來的時候自然而然的落在門上。而在這一瞬間似乎看到了什麼不該看到的東西……卯月遲疑的從趕來的護士張皇的臉上轉移到剛才覺得不對勁的地方,這才發現籠在雪白被子之中自己的身體似乎……

醫生走了進來,注意到他的表情之後,似乎說了些什麼安慰性的話,但是卯月听到的卻只有那個關鍵性的詞。

「……截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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