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大街兩側,店鋪、酒肆,鱗次櫛比。
推車的販夫、挑扁擔的腳力、扛著菜簍的婦女、擺字攤畫的文人,各式各樣的營生,熙來攘往的人們,熱鬧了這條大街。
聞香客棧是城內最大的客棧,正值午膳時刻,客棧內坐滿用膳的客人,伙計忙進忙出,掌櫃忙著算帳。酒香、茶香、飯菜香,此起彼落的談話聲、笑鬧聲,飄蕩在偌大的客棧中。
位于樓上臨窗的廂房內,不但可以遠眺翠綠山色,還能將熱鬧街景盡納眼底,且沒有樓下那般的喧嘩吵雜,清幽的環境不僅文人雅士喜愛,連王孫公侯、商賈貴人都愛來這品茗、談天、說文、做生意。
廂房內,臨窗的座位上,一名俊秀公子一身白衣書生打扮,獨坐在那品茗濃香好茶。
桌上十幾個湯碗杯盤皆已空,那是稍早前宴請賓客所留下的殘跡。生意談得順利,讓閻晨的唇邊有著淺淺笑意。
一身酒氣騷動著閻晨的胃,因而在送走賓客之後,他並不急著離去。
午後時分,秋風徐徐,陽光烈艷,天上雲朵流動。多少年了?從未有過這樣閑適的心情,不知怎地,他居然有了賞景的逸致。
他的眼力絕佳,放眼隨意看看,未幾,被一道麗影所吸引。
在客棧的斜對面,一名約莫桃李年華的姑娘,正佇足在那一串串紅艷艷的李子前。
那出眾的容貌、優雅的舉止,一身粉紫衣裙,跟市井里的婦女有著格格不入,看得出來是出身不凡的千金大小姐。
異常的是,她身邊連個婢女、小廝都沒有,這引得不少男人頻頻注視,甚至流露傾慕神態。
以往,再如何好看的姑娘都入不了他的眼,但這姑娘卻讓他有股似曾相識的熟悉感,好像在哪見過……這才是吸引他注意的地方。
他除了眼力好,耳力也極佳,因此盡避街市吵嚷,他仍是听見了小販招攬生意的話。
「姑娘,一串一文錢,要嘗嘗嗎?」
那姑娘微搖螓首,只是他听不見她那細如蚊蚋的話語,卻見小販將一串裹著蜜糖的糖葫蘆遞到她面前,嘴里不忘吹棒。
「這李子有點酸又有點甜,好吃得很,吃過包準姑娘會想要再吃。」
為著一串一文錢的糖葫蘆,姑娘那猶豫的神情,真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閻晨忍不住在心里贊嘆。
小販繼續道︰「姑娘,真的很便宜啦,這年頭生意難做,姑娘就幫幫忙買個一串吧。」
那姑娘頷首,從衣袖里拿出布包,拿出一文錢遞給小販。
拿著剛買到的糖葫蘆,姑娘迫不及待的含進那圓潤的李子,先是蹙起柳眉,接著眉頭一松,玉容上滿是欣喜,像是吃到山珍美味似。
小販看傻了眼。
閻晨也直勾勾地凝看著。那笑彎的眼、舌忝吮糖葫蘆的神態,不僅勾魂,彷佛也將人給點了穴似。
這時姑娘似乎有所感應,水眸忽地一抬,與閻晨視線對上。閻晨唇瓣含笑,看著那姑娘慌張地撇開眼,就如受驚的白兔般。
閻晨看著那姑娘的神情,感到有趣極了;只不過那位姑娘走不了幾步,就被一名帶著小廝的貴公子阻了去路。
那姑娘隨即斂起笑、收起臊意,挺起背脊。
閻晨看著那姑娘多變的模樣。她因他的注視而害臊不安;但面對輕浮斌公子時,卻表現出一副傲然。
只見貴公子伸展雙臂,那眉眼神態,明顯就是挑逗。
好吧,難得他今日心情好,于是喚來小二,付清銀兩,當即走下樓,來到距離姑娘約五步遠的右側邊。
遠看時只覺得那姑娘的容貌姣好,近看之後更是驚為天人。
蛾眉朱唇,秋水寒星似的眼眸,膚若凝脂,光滑柔白,簡單的發束,髻上只簪著一支玉釵,更襯托出她清麗的絕顏,也難怪那名貴公子會動了色心。
「我想請姑娘到聞香品茶,請姑娘賞個臉。」貴公子搖著扇,意在顯示自己的高貴風流。
「對不住,我尚有要事。」楚環貞不卑不亢,身形往右一挪,避開貴公子的雙臂,快步往前走去。
畢竟是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故而那貴公子也不敢太明目張膽,只能看著姑娘離去,再對小廝使了個眼色,緊接著走上前。
街上眾人只是多看了貌美姑娘幾眼,並無意多管閑事,只有心情正好的閻晨看似信步閑走,其實是暗中跟著,直到那姑娘轉進幽靜巷弄,他看見那名貴公子又出言搭訕。
「在這南城還沒見過像姑娘這般標致的,不知道姑娘家住哪?可否讓在下護送姑娘回家,以避免登徒子騷擾。」貴公子話說得有禮,卻是滿臉輕佻。
楚環貞並不慌張,也沒有驚呼出聲,仍是一臉淡漠的道︰「素昧平生,不用勞煩公子。」
「姑娘不需這麼見外,在下希望有這等榮幸可以認識姑娘。」貴公子笑容里滿是露骨。
「很抱歉。」楚環貞快步走離,卻被貴公子的小廝阻擋。
「姑娘,我們公子看得起你,是你的福氣,你是哪戶人家的?姓啥名啥?」小廝狗仗人勢的叫嚷。
「恕難奉告。請讓開。」楚環貞正色以對,只是軟軟的音調根本不具任何威脅力道。
「不讓!今天你不陪我們家公子喝個茶,我們就不讓。」小廝繼續糾纏。
斌公子一把抓住她手腕,一臉色意地笑道︰「姑娘,就算你不告訴我,我還是可以輕易查出來。」
「放手!否則我就高喊救命。」楚環貞扭動手腕,試圖掙月兌。
「貞兒。」一聲呼喚來自于閻晨口中。
「啊?!」楚環貞側首,看著眼前的俊逸公子,玉容上淨是詫異;她並不認識這位公子,為什麼他會知道她的名?
「我到處尋你不著,原來你在這。」閻晨一派雍容的徐緩走近,沒看向麗人,銳眼緊盯著那貴公子。
斌公子看著沐浴在陽光下的男人,明明是帶笑的表情,但那眼神卻無比陰沉,一身寒氣逼人,讓他心里無由的發起顫。
斌公子暗忖,既然她的家人已出現,自己也不好再糾纏,反正來日方長,不怕查不出那姑娘的來歷,于是悻悻然放開手中柔若無骨的皓腕。
「姑娘,咱們有緣再會。」貴公子向身旁的小廝使個眼色,快步離去。
楚環貞看著眼前見義勇為的公子,眼里有著滿滿的不解;她與他熟識嗎?
閻晨明白她心中所想,于是解釋道︰「我隨口喊個名字,只是希望姑娘別被登徒子侵犯。」
楚環貞恍然中帶著莫名的羞怯。「原來是這樣。多謝公子相助。」
「不客氣,舉手之勞罷了。不過,姑娘以後外出還是讓家人陪著比較妥當。」閻晨以智取,化解了一場危機。
看著她那黑白分明的大眼透露著不安及惶恐,閻晨心想,這姑娘與他一般,都有著掩飾情緒的好本事。
兩人無語對視。
明晃晃的熱陽照亮她的麗容,此刻她粉頰嫣紅、水眸含羞,閻晨看得失神,多年靜止的心湖似乎起了波動。
楚環貞有著不敢直視他的難為情;他目光灼灼,讓她的心就像被螻蟻啃噬,麻麻癢癢,她也不知為何會如此。
半晌,她才驚覺自己的失態。那可是一個陌生男子啊……勉強從嘴里吐出話來︰「公子,多謝。」
雖然不舍,她還是舉步離去。
「姑娘。」閻晨喊住她。
楚環貞回首,欲言又止。
閻晨嗤笑。他究竟在干什麼?這樣向一個姑娘搭訕,跟剛剛那個登徒子又有何不同?
他按捺住傾慕之心。「姑娘,小心。」
楚環貞頷首,心里有著自己也不明白的不舍。不過,她真的得快些回去,若真出了什麼事,回去定難交代,恐怕會被剝下一層皮。
幸好有這位公子出手相救,即使只是匆匆一瞥,她卻已經將這公子的相貌深深烙印在心底。
他的笑容讓人如沐春風,暖和她的心;他的面貌俊逸,是能打動女人芳心的好風采。
這是似曾相識的熟悉?還是一見鐘情的愛意?
只是,她的命運掌握在別人手中,萬分由不得自己,她也只能偷偷傾慕了。
因為,她就要嫁人了,嫁的還是惡名昭彰、殺人不眨眼的惡徒。
她,還有未來可言嗎?
楚環貞專走小巷,好避開路人異樣的眼光,只為了邊走邊將手中糖葫蘆一口一口吃掉。
雖然遇到打壞她逛街興致的登徒子,卻也遇見一位挺身相救的俊挺公子,這讓她的心情十分愉悅。
只是,越近家門,楚環貞的腳步就越是沉重。她在心里深深嘆了口氣,她真的不想回去……
無奈的看著朱紅大門上方那塊灰撲撲匾額上「楚家莊」三個斑駁大字。事實上大門早被閂得緊實,且家人早就不由這扇大門進出,全改由側面小門。
沒時間讓她猶豫,婢女秋美早在小門前引頸探看,一臉焦慮,在看到等待的人時,連忙迎上前去。
「鳳小姐!你去哪了?!楚總管回來了,正在找你。」秋美直嚷嚷。
被喚作鳳小姐的楚環貞撩起裙擺,跨進門坎,對著秋美淺笑道︰「是嗎?這麼快。」
「楚總管已經出門七八天了,她知道你獨自出門,好像有些不開心。她在大廳等你,你要小心點。」秋美陪著她往大廳的方向走去。
秋美是前兩年才進莊的丫鬟,才十五歲的她永遠都弄不懂──明明鳳小姐才是楚家莊的主子,為什麼反而處處要看楚總管的臉色?
听說在很久以前,楚家莊是南城最大的莊園,莊內亭台樓閣、假山奇石、龍鳳鏤刻、小橋流水,其富豪程度是南城首屈一指,莊內光是奴婢僕佣就有上百人,熱鬧程度簡直媲美南城大街。
當然,秋美並沒有趕上那時的盛況;如今整座莊園里約莫只有二十多人,偌大的莊園有一大半荒廢傾倒,而且鬼魂傳說不斷。
那全是因為十一年前的一場大火,不僅燒死楚老爺、夫人、護衛、奴婢眾多條人命,也燒毀大半房舍以及儲存的金銀財寶。
要不是因為賣身葬父,迫于現實的無奈,她是萬萬不會進來這座莊園為奴婢的。
楚環貞笑道︰「我知道。別擔心,沒事的。」只要她姿態擺得夠低,不要說話頂撞,一切都會沒事的。
楚環貞走進大廳,看著大廳上的人;那人有著一雙精明的眼眸,也就是秋美口中的楚總管。
楚總管冷道︰「秋美,這里沒有你的事,你先出去,順便把門給帶上。」
秋美領命,退出大廳。
「你去哪?我不是叫你不要隨意出莊的,萬一遇上麻煩怎麼辦?」楚總管質問的口氣帶著深深的壓迫。
「我上大街去走走,不會有事的。」楚環貞站在一旁,表情淡漠,眼眸始終垂著。
「你別忘了你現在可是楚天鳳,江湖中人覬覦你的美色,麗谷的人無時不刻都想殺你,你若想出去走走,應該讓表哥跟著。」楚總管深沉的眼神里淨是警告。
麗谷是江湖上人人聞之喪膽的惡谷,谷主閻河是當年那場大火的元凶,以凶暴的手段對楚家莊出其不意的搶奪、攻擊,欲將楚家莊除之毀滅。
楚天鳳也祭出非常手段,欲報閻河的殺父殺母大仇,重金聘請眾多江湖好手來對付麗谷。這幾年來,楚家莊與麗谷之間處于惡斗狀態,你來我往,雙方人馬互有損傷。
「我知道,真是抱歉。」楚環貞沒有頂嘴,守分的接受楚總管的告誡,因為明白多說多錯;這麼多年下來,她已經練就了左耳進右耳出的好功夫。
「那個閻河,我親自上麗谷去求和,要把楚家莊的鳳小姐嫁給他,他居然還擺高姿態,不但不同意這門親事,還說就算是一百個楚天鳳他都不要。」楚總管微眯著眸,一臉憤恨地道︰「不過,這一趟我也沒有白去,至少看見了閻河和閻晨兩兄弟的真面目,還有我那個……妹妹。」妹妹兩字,楚總管說得咬牙切齒。
「……」听到閻河拒絕這門親事,楚環貞在心里悄悄松了口氣,直呼幸運。
「我還會再去麗谷。這是目前唯一可行的路,說什麼我都要讓你嫁進麗谷。」楚總管信誓旦旦的說。
「閻河不是拒絕了?」楚環貞終于抬起眼,看著那個年齡跟她相仿、卻能夠主宰她命運的女子。
「那是因為他還沒有見過你。憑鳳小姐的絕色容顏,絕對會把閻河迷得昏頭轉向。」楚總管看著眼前的麗容,不屑的冷哼出聲。
「……」楚環貞明白楚總管的意思,反正就是非得要把她送去和親就是了。
「就算要割地進貢,我也一定要讓閻河答應,我不能再讓楚家人有任何損傷了。」楚總管蹙緊柳眉,想起自己在麗谷所受的氣,一雙粉拳握得死緊。
楚環貞無奈問道︰「閻河會答應嗎?我嫁過去有用嗎?」
「我不僅奉上美人,還願意撤回對麗谷的告官,更將年年對麗谷進貢,我看他只是耍耍威風、擺高姿態,故意給我難堪。我都這麼委曲求全了,相信只要多求幾次,這種人財兩得的好事,他一定會答應的。」
「閻河隨時都可能會要了我的命,或許我一去麗谷就會被殺。」因為善于隱藏,楚環貞的情緒並沒有什麼波動,表面上仍是一派沉靜。
「你不用擔心。如果閻河答應和親,就不會殺了你。況且,以你的美色,閻河疼你都來不及了,怎麼可能會殺你。」楚總管輕嗤。「我那個妹妹潛伏在麗谷之中長達五年,我以為閻河會殺了她這個奸細,結果她還不是活得好好的,就因為她還有利用價值。」
「……」楚環貞還能說什麼?她什麼都無法說,猶如一尊任人操控的木偶,而操控木偶的人就是眼前的楚總管。
楚總管冷道︰「你也知道,很多人上門求親我都沒有答應,我不會隨便把你嫁掉的,你就專心等著嫁進麗谷,不要再隨意出莊了,以免惹出不必要的麻煩。」
楚環貞忍不住還是哀求道︰「我可以不要嫁嗎?」
楚總管銳眸瞪視。「你有權利說不嫁嗎?」
楚環貞不僅沒有權利,更不敢招惹楚總管,因為她不是楚天鳳,眼前這個楚總管才是真正的楚天鳳。
她只是一個沒有明日、沒有未來的──
替身。
楚環貞只是個替身,一個替楚天鳳挨刀子、擋劍身的替身。
楚環貞的父母是楚家的遠房親戚。她自幼父親早逝,母親便帶著她來投靠家大業大的楚老爺;雖然她和楚天鳳的關系是表姊妹,可她在楚家莊的身分卻是個婢女。
從小,楚環貞就知道,不哭不鬧、少言少語,才能讓母親免于被楚夫人責罵。
後來,母親往生,她這個孤兒便順理成章在楚家莊住下,成了鳳小姐的貼身丫鬟,直到大火狂燒之後,她的日子也跟著巨變。
楚環貞永遠記得那一日──當年的她才十歲,一大清早,她仍在睡夢中時,就被鳳小姐的女乃娘給喚起床,將她帶到楚天鳳房里。
小小蚌頭的鳳小姐哭紅了雙眼,一臉憔悴。
女乃娘拉著她的手,和藹的問著︰「貞兒,大嬸跟你說,鳳小姐現在需要你幫忙,不知道你願不願意?」
「幫什麼?」
「你真是人見人愛的好姑娘,不僅長得美,還這麼乖巧。你听大嬸說,從現在開始,你假扮成鳳小姐,鳳小姐就假扮成你。」
「可是我不是鳳小姐。」她不懂,心里很是苦惱。
「我知道。在外人面前,你是鳳小姐;如果在我和鳳小姐面前,你還是貞兒。只是假裝,你明白嗎?」
她搖頭,還是不明白。
「大嬸會給你吃好的、穿好的,你就變成鳳小姐,你說好不好?」
她仍是頻頻搖頭。
「楚環貞,你真笨!這樣都不懂!」楚天鳳來到她面前罵著,擺出主子架勢。「從現在開始你就是楚天鳳,我就是楚環貞,你照做就是了,我說什麼你就听什麼,別去跟其它人嘴碎,否則我就把你趕出去,讓你去街上乞討,當個小叫化子!」
她不想當叫化子,她從小就在楚家莊長大,父母的墳還在楚家莊里,她不想離開這里。為了填飽肚子,她只好順從的接受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