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這個自稱是她小舅舅又是道士的男人,杜小月只能渾身僵硬地定住。
生氣的是她、暴吼的是她、不平的還是她!
他自始至終都以一種涼涼的嘲諷姿態說著她都懂的道理。
他最後那句話,如當頭棒喝,狠狠敲進她受創的心中。
她用雙手捂在自己的臉上,以一種悲慘的痛心用力哭出積壓在心頭的痛。
這些道理她都懂,可是她就像失去自我意識,無法控制那股悲傷。失去白少安是這麼的突然,狠狠地、深深地,讓她悔不當初。
她剛剛到底在做什麼?
她為什麼會失神的走入溪水之中,差一點就讓白發人送黑發人,差一點就讓父母痛失愛女,差一點就讓姊姊失去手足!
她實在太自私,封閉自我的世界,讓家人日日夜夜擔憂她的狀況。
她用雙臂環胸,努力抑住那股顫抖。為了愛她的人,無論如何辛苦,她一定要努力振作。
直到杜小月離開野溪,萬毅元才從另一側的吊橋旁走出來。
斜雨冷風,她的身影是那麼孤單瘦小,他以那扭傷的右腳,悄悄地、偷偷地跟在那脆弱的身影之後。
因為他不確定自己說的話是否可以戰勝她的哀傷,她的哀傷就如同陰霾的天際,讓他束手無策。
好幾次她在雨中踉蹌跌倒,他差一點就要追上前去;他看過太多生死難關,自己的心早該變得無情無緒。
唯有她的痛苦,也是他的痛苦。
她是個陽光、活潑的女人,一場死別居然讓她傷得這麼重,幾乎要去掉她半條命,可見她有多麼深愛白少安。
愛情是人世間最苦的歡樂,愛恨嗔痴、七情六欲,陷入其中就無法自拔。
他心里也藏著一份愛,永遠都無法說出口的愛。
唯有無情才能強大,偏偏他仍是沾惹紅塵事。
一直不願被情所傷,但他終究還是讓情給傷了。
***
杜小月渾身濕透的回到家門前。
她家位于河西村最熱鬧的馬路旁,父親是現任河西村的村長。這是一棟三層樓的透天厝,家門前有個植滿花草的小庭院,可供村民來此泡茶聊天。
此時屋內散發暈黃光芒,立時溫暖她冰凍的四肢。
家人不知道白少安背叛的行為,因為好強的她說不出口;如何告訴他們,她談了一場十年的戀愛,在她答應他的求婚之後,他卻跟別的女人上床?那對她而言是奇恥大辱。
家人的感情是這麼親密,她對于不愛惜自己的行為感到滿心愧疚,她真的太對不起愛她的家人了。
案親的焦慮、母親的眼淚、姊姊的恐慌,這些天來,她只有自己的痛,怨恨老天爺對她的不公平,完全看不見他們的擔憂。
就算她再如何的痛,她也只能將痛苦深埋在心底,都不該讓家人跟著她受苦,她得為他們重新展開笑靨。
進入家門之後,她深深凝看著愛她的父母。父親的唇邊冒出胡渣,母親的黑發長出些許銀絲,他們像是一夜之間蒼老,她怨嘆自己怎麼會這麼不孝!
「爸爸、媽媽,對不起,讓你們擔心了。」她深深一鞠躬。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杜母欣慰的噙著淚水。「怎麼全身都濕透了?」
「淋了雨。」
杜母柔聲說︰「快去洗個澡,不要著涼感冒。」
「嗯。」杜小月眼中閃著晶盈的淚珠,很想哭,卻只能抿緊唇。
「我炖了雞湯,洗完澡就來喝一點湯,你看你這麼瘦。」拍拍女兒的手背,杜母給女兒無言的安慰。
「爸爸、媽媽,請你們放心,我絕對不會做出傻事的,我會好好的活下去,請相信我。」杜小月說得鏗鏘有力,好加深那虛弱的語氣。
杜母看著消瘦到成為紙片人的女兒。才短短半個月就不成人形,她很心疼,卻又無能為力,除了怕她做傻事還是怕,只能日日夜夜緊盯著她的動靜。
「這是媽祖廟求來的平安符,洗完澡就戴上吧。除了洗澡,都不要拿下來,這會保佑你平安的。」杜母將平安符交到女兒的掌心里。「隔兩天去跟媽祖燒個香。」
平安符是萬毅元送來的,那時女兒已經走出家門,杜母原本滿心不安的跟在女兒身後,但萬毅元說他可以跟著女兒,或許他可以渡化女兒的怨念,于是她同意讓他跟隨著迷亂又悲痛的女兒。看來,她的決定是對的。
杜小月收下平安符。「我會戴上的。」
杜父難掩激動的情緒。「幸好學校快放寒假了,你可以休養到過年後。你就什麼都不要再多想,爸爸和媽媽都是最愛你的。」
「嗯。」她在國小擔任代課老師,雖然學生的課業非常忙碌,但學校還是體恤她的處境,臨時找來其他的代課老師,讓她專心處理後事。
「快去洗個澡,雞湯涼了就不好喝了。」杜母再次叮嚀。
杜小月點頭,轉身走回自己的房間拿換洗衣物,再走進浴室。
熱水從頭淋下,暖和了她的四肢,讓她想起剛剛那個面熟的道士。
他為了護住她,跌倒在溪石上,他手掌上的鮮血直流,恐怕傷得不輕。
小舅舅?他為何自稱是她小舅舅?
罷剛因為思緒太混亂,整個人渾渾噩噩,以至于失去了思考能力,但現在霧氣蒸騰中,她坐在放滿熱水的浴白里,仔細回想與他有關的一切。
「啊……」她小嘴微張,想起來了。
他是杜小雪的小舅舅。杜小雪則是她叔叔的女兒,亦即她的堂妹。
她爸爸就只有叔叔這個弟弟,爸爸早婚、叔叔晚婚,她還記得那一年,她都已經十歲了,杜小雪才剛出生。
她和父母一起去探望叔叔和嬸嬸,小嬰兒好小好可愛,臉頰紅紅潤潤的,因為在冬天出生,所以叔叔將可愛的女娃取名叫小雪。
大人們忙著聊天,聊的都是她听不懂的話題,當她看到那個個子比她小的男生正在翻看故事書,她開心地上前打招呼。
「你幾年級?怎麼這麼矮?」她看著比她矮半顆頭的小男生。這不是她第一次看到他,卻是第一次有機會跟他單獨講話。
「我二年級了。我是班上第五高,我哪有很矮?」小男生揚起下巴,一副不認輸的模樣。
「我四年級了,那你要喊我姊姊。」
「我不能喊你姊姊。」
「為什麼不能喊?」她不懂。
「我大姊說你不是姊姊,你要和小雪一樣喊我小舅舅。」小男生態度很堅決。
「哈,笑死人了,你年紀比我小,還要我喊你小舅舅,你應該是小弟弟才對。」她輕哼了兩聲。
「不是的,我大姊是你的嬸嬸,小雪是你的堂妹,所以你要有禮貌,要喊我小舅舅。」小男生以為她听不懂,耐心地解釋輩分關系。
小男生一板一眼的模樣讓她很生氣。「你才要有禮貌!明明才二年級,還要我喊你小舅舅!小學二年級是不是沒有上社會課?你根本搞不懂那些稱謂。」
「我不想跟你講話了!」有理說不清,小男生只好繼續翻閱童話書,一副不想理她的模樣。
***
見小男生不理她,她覺得無聊,只好在小男生的旁邊坐下。「喂,你叫什麼名字?」
「萬毅元。」小男生嘴里說不跟她講話,但還是回答了她的問題。
「哪有人的名字叫一元的?我還十元呢。」她哈哈大笑,取笑小男生的名字。
小男生更氣了。「不是一二三的一啦,是有毅力的毅,你才沒念過社會!」
她歪頭想了下。「毅力的毅要怎麼寫?」
小男生將童話書翻到第一頁,那里有他的名字。
她張大眼楮一看。「這個毅字的筆劃怎麼這麼多?好難寫哦,你爸爸為什麼不取一二三的一?這樣你的名字就會跟我一樣簡單。」
小男生瞪看著她,略小的眼眸里充斥滿滿的氣恨。「連這麼簡單的字都覺得難寫,你一定很笨哦?」
「你才笨呢,明明年紀比我小還要我叫你小舅舅,真的很好笑。」
這時,她看見媽媽走過來,顯然是听見了她最後的那一句話,因為媽媽狠狠瞪看著她。「小月,論輩不論歲,不管年紀大小,你是該喊毅元一聲小舅舅。」
「我不要!」
媽媽的大掌巴上她的後腦勺。「媽媽怎麼教你的!毅元是你嬸嬸的弟弟,快喊人呀。」
「哪有可能?」她還是不相信。「嬸嬸都這麼老了,怎麼可能有個小學生的弟弟?」
小男生眼眸微眯,用力質問︰「我大姊大我十八歲,不行嗎?」
「行呀。」她看見小男生嚴肅的模樣,只能點頭說行。「但我不想喊,不行嗎?」
當時年紀小,想不通他為什麼會是嬸嬸的弟弟,明明年紀比她小,她卻得喊他一聲小舅舅,那根本是在邏輯上打了結。
後來,她就不太愛去嬸嬸家,怕踫到他,怕叫他一聲小舅舅,那是她童年時的惡夢,好像叫他一聲,就會讓她矮上一截,更像會少塊肉似的。
于是她故意喊他小萬,這樣兩人同是「小」字輩,誰也佔不了誰的便宜。
既然他住在嬸嬸家,總是避免不了見到他,大概就是一年三節那樣的次數。直到她高中畢業,北上念大學之後,听說他高中住校,從此就再也沒有見過他了。
她沒費心去記住這個人,只記得他的嘴巴真壞,老是說些氣死她的話。偶爾听父母談及,她也當作在听路人甲的故事,不僅對他的長相沒有記憶,甚至連他的故事都像八百年前遙遠的事。
他的母親在生下他時難產死了,他的父親因為痛失愛妻,自此郁郁寡歡,後來听說自殺身亡,因此他是他的大姊一手拉拔長大的。
只是沒料到多年不見,他居然成了道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