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門一開,杜小月驚訝于站在房門外的男人。
他穿著天空藍襯衫配上牛仔褲,襯衫沒有塞進褲腰里,一派輕松簡單;溫煦的眼神、和善的笑意,讓她的胸口一悸。
「你是看到鬼嗎?有必要嚇成這樣?」萬毅元不顧她的瞠目結舌,自在地將手中的登機箱拉進她屋內。
「我哪有嚇到,我是驚喜。你怎麼會來?你真是我的貴人呀。」水眸一亮,唇瓣綻出一朵笑花,那像是得到救贖般,她有著莫名的安心。
這是她回到台北的第一天。
白天還好,她忙著打掃房內積滿的灰塵,可是當黑夜降臨時,她的心慌了,無措地在屋內走過來又走過去,正慌到想要逃出去時,他居然就來了。
「我來台北工作,暫時沒地方住。」萬毅元環顧這個約莫六、七坪的小套房,他倒沒想到她這個地方這麼小,住蚌一天兩天他還可以保持理智,但這絕非長久之計。
「可是,我這里就只有一張床。」她把大門關上,來到他面前。
「台北居大不易,租金這麼貴,你忍心看我流落街頭?」他偏白的膚色微微羞紅,因為他看見她床上那幾件色彩繽紛的貼身內衣褲,他不自在地轉頭,只能盯著她那燦笑的小臉看。
杜小月完全沒有察覺到萬毅元的異樣。「台北的房租的確很貴,我當然很歡迎你住下,只是我怕委屈你了。」
「我看我們再找其他的地方,合租大一點的房子。」看著她,他的心更亂了。
才短短幾天不見她,此刻的她兩頰又凹陷,臉色是病態的死白,神情也委靡不振;幸好她脖子上有紅絲線,手腕上也戴著佛珠。他原以為自己放下了,在這個剎那間,他才發現是自欺欺人。
「這里離我的學校很近,況且我的聘用合約只到這學期,我不想再換房子。」
「那就在這附近再找個房子,房租我們可以一人一半。」
「我不想換啦。」她親密地拉著他的手臂,來到房內唯一的雙人沙發上坐下。「不要罰站啦,先坐下來再聊。」
這間小套房,幾時在她內心變成了空曠的大屋子,她多麼需要有個人來陪她!媽祖的簽詩果然靈驗,在她不安時,就將她的貴人空運到她身邊。
對于她那依賴似的親熱,他卻感到呼吸窒礙。「你這是待客之道?連杯水都沒有。」他笑著調侃她。
她笑著放下他的手臂。「對哦,我開心到忘了。」她走到簡易的流理台前。「你知道嗎?我真的很高興看見你。」
「才一個星期沒見,你就這麼想念我這個小舅舅?」
「是很想你啦,這樣你滿意了嗎?」她不理會他的揶揄,泡了杯熱茶來到他面前。「對了,你做什麼樣的工作?」
「電腦公司,寫程式的。」
「我以為你的工作就是道士,難怪你書房里至少有五六台電腦。沒想到你會寫程式,你來得正好,我的電腦怪怪的,好像中毒了,有空你幫我看一看。」她的胸口起伏,情緒有些激動,那好像是一腳踩進泥沼里,就快要被泥沙滅頂時,有人及時將她拉出泥沼之中。
「寫程式是正職,道士是副業,我看電腦可是要收費的。」他端起她泡的茶,連忙喝了一口,調節他緊繃的胸口。
不知她是神經太粗,還是過于懶散?他觸目所及都可以看見她的小衣物,這讓他困窘到坐立難安。
順著他的視線,她跳了起來,終于發些某些的不對勁。
「我今天中午才回來的,還來不及收拾,平常我這里是很干淨的。」她飛快地將床上還有桌子上以及吊掛在窗邊的純女性物品全塞進抽屜里。
「你吃過了沒?」他輕輕咳了兩聲,咳走那份不自在,也連忙轉移話題。
「還沒。你呢?」她又坐回他身邊。
「我也還沒。」
「來者是客,那待會我請你去吃飯,就當作是你要幫我修電腦的謝禮。」難得地,她也覺得有些尷尬,這樣被他撞見,她這老師的名聲不就盡掃落地?
「那就讓你請客了。」他沒在客氣的。
「在台北生活可不比我們鄉下,這里什麼都貴,我想我們就不要再租別的地方,你就在這里跟我擠一擠。」
「怎麼擠?」他實在太高估自己的定力,萬一真的在這里跟她擠,他實在很難想像自己是否有辦法撐下去。
她起身,來到單人床邊,雙手比畫著。「把我的衣櫃還有書桌移到床邊,就可以當成簡易的隔間。這張紅色沙發其實是一張沙發床,打開來就會變成一張雙人床,只是不能偷懶,早上起床就要把沙發床折疊起來,不然可是連走路的空間都沒有。你看怎麼樣?」
他面露猶像。「你是女人,這樣會讓你不方便吧?」
她以為他在客氣,遂表現出一副熱絡樣。「唉呀,你放心啦,雖然輩分上你是小舅舅,但實際上你是小弟弟嘛,你不要覺得不好意思,我沒什麼不方便的。」
她察覺了自己的不對勁,尤其是過年那幾天在家,她明明很想要振作,可是她卻完全無法控制那負面的情緒,她害怕是自己精神有問題。
畢竟她也是為人師表的。她念的是師範大學,修過心理學課程,這件事雖然深深打擊到她,但應該還不致于讓她一蹶不振。
「可是……」
「沒什麼好可是的。出門在外,要是被我嬸嬸知道你來投靠我,我卻沒有照顧你,我可是會挨我叔叔的罵。」她緊緊拉住他的手腕,就怕他轉身就走。
他看見她眸里那飽含的淚水,迷漫著無措的可憐。「小月……」
「我老實告訴你一件事,這件事我不敢告訴我爸媽,就怕他們會擔心。我也不敢告訴小玲,她有她自己的家庭要照顧,可是如果我不說出來,我很怕自己會瘋了。」眼淚無預警地嘩啦啦掉下來,她慢慢靠近身邊那道溫暖的光源。
「你慢慢說。」看到她的淚水,他嘗到心碎的滋味,只能伸出手,摟上她肩頭,將脆弱的她輕摟進懷里。
「我和少安認識十年,我知道已經沒什麼愛情了,就是如同家人般的親情嘛。可是感情不都是這樣嗎?不然那些老夫老妻哪來的,結果咧,他居然背著我跟別的女人來往,我不知道就算了,還讓我當場抓奸在床。當我看見他和那個女人赤果果地抱在一起時,我才知道原來心真的會痛。」趁勇氣還沒有消失,她一口氣把那不堪的往事全傾倒出來。
「白少安居然這樣傷害你!」原來她會痛不欲生不是因為她深愛白少安,而是遇到這麼難堪的事。
想起夢中的情景,謎底揭開,萬毅元雙手稍稍用力,將她圈抱得更緊。
「你說,我是不是很可笑?」她埋在他懷里,不管哭相多難看。
「你不可笑。做錯事的人是白少安不是你。」
「我常常懷疑,這十年來,他是不是經常背著我跟別的女人在一起,只是我一直都被蒙在鼓里。他若不喜歡我,為什麼要向我求婚?為什麼不干脆跟我分手?」
「小月…」
「少安他……」她繼續哭,邊哭邊說︰「算起來也是我害死的。他一直祈求我的原諒,說他只是一時忍耐不住,說我是最適合他的女人。他一直想要跟我復合,可是我不答應,感情的世界里一旦弄髒了,要我如何忍受?他出車禍的那一天,他打電話說要上來台北跟我當面談,我不肯,還叫他干脆去死。我的嘴巴為什麼要這麼壞!我好後悔哦……」
他終于明白夢里白少安所謂的詛咒,更因為她所遭受到的痛,他眸里有著深深的疼惜。「是他不對,沒有他造成的因,就不會有今天的果。」
「小萬,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一看到天黑我就好害怕,好像有人會從黑暗中跳出來抓我,我以為我回到台北就會沒事,可是剛剛我看到天黑時,在房里轉來轉去的,心好亂,幸好你來了。」
「別怕,有我在。」他拍撫著她抖顫的肩膀。原來是這樣,她才會在見到他時,有著過多的熱絡。
「我一看到你,就像看到媽祖一樣。我求求你,你就暫時跟我一起住,我知道我很沒用,這麼大的人還需要人陪;可是我真的沒辦法,我試過了,我真的沒辦法。」她從不願在他面前示弱,可是她終究崩潰了。
她放縱地在他懷里大哭,不在乎自己難看的哭相,不在乎是不是會被取笑,她的眼淚一發不可收拾。
「我不會離開你的,我就在這里,你不要害怕。」一定是白少安搞的鬼,這下他可以萬分確定了!
「我不敢在爸媽面前哭,我怕他們為我擔心,我什麼都不敢說,我一直忍一直忍,忍得好難受,忍到胸口快要爆炸,但還是不敢哭。」
「別忍了,你盡量哭,把所有的情緒都發泄出來。」
是他的錯,他忽略了她那過分壓抑的情緒,他應該早點發現她的異狀。他怪自己,才會將她折磨成如此消瘦。
「有你在,我就不再害怕會被黑暗給吞噬了。」
罷剛心一慌,害怕他會轉身離開,一觸動眼淚,就把所有的苦澀傾瀉而出。
她哭得歇斯底里、柔腸寸斷,也把滿肚子的怨恨全發泄了出來。
幸好這次他沒取笑她哭得很丑,還把他的胸膛借給她。
半晌,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她才驚覺自己的丑態,把他那棉質T恤都哭濕了一大片。「我……我去洗把臉。」
看著她狼狽逃進浴室里,他的雙手在身側緊緊握成拳。
如果當個沒用的小男人可以激起她的斗志,他真的甘願讓自己變得懦弱,白吃白喝的賴在這里。
如果當個頂天立地的大男人可以讓她有安全感,他真的願意強壯自己,為她遮風擋雨,當她的無敵鐵金鋼。
雖然他明知和她擠一間小套房非常不妥,但他沒有選擇的余地。這是老天對他的考驗,他也只能努力的承受。
***
丙真是她的心理作用嗎?
只是多了一個男人,杜小月竟明顯感覺到整個磁場的改變。
明明北台灣的天氣就像晚娘的臉孔,卻好像有金陽在她眼前跳躍,感染她全身的活力,她甚至可以感覺到自己的心髒用力跳動的程度。
黑暗不再是恐怖的象征,不再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她反而期待著夜晚的來臨,那代表著他即將下班回來。
雖然萬毅元還是一副大老爺的模樣,但這樣的日子,她有著前所未有的安心,是連之前和白少安在一起時都不曾有過的踏實。
畢竟兩人從談戀愛之後就一路遠距離,自以為是獨立自主的新時代女性,沒料到當困境來臨時,她才明白自己其實並沒有表面上這麼堅強。
而這位大老爺唯一會做的就是早餐。
因為他說他不想一早起床,胃還空空的就遭受她煮的飯菜荼毒。
听听他講的是什麼話!不過她還是樂得享受他做的早餐,那真的比她三流的廚藝好上幾百倍。
接著她七點出門去學校上課,他收拾碗盤之後,才會出門去上班;而四點半就下課的她,會順道去黃昏市場買些食材,雖然她那簡單的廚房只有電磁爐、烤箱和電鍋,但在他不想吃外食的要求下,她只能每天想破頭的做出簡單料理。
為了兩人的晚餐,她是煞費苦心,不但得上網查食譜,還得詢問那些媽媽同事,更得趕著去菜市場或者超市買菜。
不過她喜歡這樣充實的忙碌;以前沒機會接觸料理,接觸之後她發覺自己越來越喜歡下廚。
當她煮好一道料理,看見他露出愉悅的笑意,把整盤菜都掃光時,她心中全是滿足感,那是金錢所買不到的快樂。
尤甚這個男人簡直是秀色可餐,雖然為人師表的她不該亂用這成語的,只是,在跟他吃飯時,她腦子就會自動閃進這個成語。
不用訂生活公約,也不用事先言明,一開始她還擔心會有生活上的磨擦,畢竟才剛從陌生的親戚進階到相熟的朋友,沒想到兩個月下來,一個眼神、一個動作,他們就能明白對方的意思,兩人間有著不用言語就有的默契。
夜里。
他坐在沙發床上,她則坐在她的單人床上,兩人之間隔著一張簡易書桌;他用電腦工作,她則在閱讀學生的個人資料。
萬毅元注意到杜小月那凝看他的眼神,卻只能假裝不知道她的打量,手里繼續敲著鍵盤,心卻不受控制地微亂了。
她並不是個文靜的女人,甚至有點吵,常常安靜不下來,她最多只能專心看半個小時的書,那是她的極限了。
她給人的第一眼絕對不出色,清秀中帶著調皮的可愛,讓人感受到她的純真與熱情。
在離開河西村之後,台北大都會的空氣雖煩悶、生活壓力雖大,但她的氣色一天比一天紅潤,眉宇間的憂傷一天比一天淡去,但他卻只能一天比一天更用力的禁錮自己的心。
她常常隔著一個九十公分寬的衣櫃,就在那一頭寬衣解帶;天氣越熱,穿著越清涼,有時背心短褲,就在他面前走來走去。
她不只神經大條,還不把他當男人。在她心中,他是可以幫助他的小舅舅,也是可以消災解厄的道士,更是需要她照顧的小弟弟。
看著她對他展開笑靨,他願意吞下所有的苦澀,只希望她能從此痊愈,擺月兌白少安帶給她的傷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