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周一的工作是最滿檔的。
開庭、送件、查封違禁品……分秒必爭的行程,幾乎讓戰箏快喘不過氣。偏偏家僕的一通電話,卻硬生生將她緊急召回陽明山上的別館,
「大小姐,你瘦了好多喔!」梁嫂一見到她,即心疼地嚷嚷︰「我早說了嘛!你一定住不慣外頭的!」
若以「四分五裂」來形容戰家人,那真是一點也不夸張。
小豆子在外地念書、珠少爺香居處處,如今最顧家的戰毅到南部另謀他職,大小姐也因工作搬去市區……子女紛紛離巢,梁嫂想著就替夫人難過。
不過一心掛念慈母的戰箏,可沒空陪她閑嗑牙。
「我媽呢?她身體要不要緊?」
火速沖進玄關,但迎接她的並非「母親心髒病突發」劇情,而是女主人一如平常的親切笑容。
「回來啦!」齊荃指指旁座的李文惠,「我們正聊到你呢!」
乍然明白上了當,她的唇勉強勾勒出—抹彎弧,「唐媽媽好。」
「嗨!戰箏,好久不見。」另一位嬌客招招手。
「這位是?」
「我女兒效蘭。」李文惠提醒道︰「你們國小還同班呢!」
「唐效蘭……你變了好多喔」推了推眼鏡打量,她實在難以把這漂亮時小姐,和那位鼻子扁塌、又滿臉雀斑的同學串聯在一起。
「彼此彼此!女大十八變,連我也認不出你來了。」
記得戰箏小學時的模樣,不知迷煞多少男生,只可惜「小時了了,大未必佳」。當年令人嫉妒的美天鵝,如今卻退化為一只丑老鴨,唐效蘭的下巴不禁高傲地微仰。
齊荃也贊賞道︰「文惠你真是好福氣,效蘭長得這麼漂亮,一定有不少人巴望著喊你一聲‘丈母娘’吧!」
「那可不!只是這孩子眼界過高,在日本游學多年都看不上中意的,所以我才叫她回台灣相親。」
「媽——」唐效蘭嬌嗔地努努嘴,「人家還小,不想那麼早結婚啦!」
「不小了,二十八歲該拉警報了。你又不像戰媽媽的女兒具公務員身分,即使當老處女,也不必擔心未來的飯碗。」
這對母女一搭一唱的,渾然不顏別人的感受,戰箏不免氣憤在心;但長輩在場,輪下到晚輩發言,她只有猛灌開水,澆澆滿肚子的火?
想不到好脾氣的齊荃非但不生氣,還羨慕地說︰「其實女孩子最好是有個歸宿,這次的聯誼晚會,就拜托你代阿箏牽線了。」
「咳!」戰箏差點嗆著,「牽、牽什麼線?」
「部長夫人一听效蘭回台灣了,就說要幫她辦場未婚男女聯誼會,受邀的若非將官級的子弟,就是政商名流的第二代呢!」李文惠一臉得意。
「戰家也接到邀請函了,不過我要陪你爸爸到歐洲考察兩個月,阿毅和阿殊又都沒發去,所以才請唐媽媽幫忙留意,看看是否有下錯的男孩適合你。」
「媽,你明知我對那種活動沒……」
「機會難得,邀請函可不是每個人都拿得到的。」李文惠尖酸的語氣分外剌耳,「而且我已經跟我外甥說好了,要他當晚好好關照戰大小姐。」
唐效蘭還道︰「是呀!我表哥人很善良,絕不會讓你淪落為‘壁花’的。」
「你……」戰箏本想反唇相稽,母親卻搶先堵住她的話。
「真是太謝謝你們了!」齊荃轉而對女兒說︰「阿箏,我已經答應部長夫人了,你不會讓媽媽難做人吧?」
縱然百般不情願,一對上母親期盼的眼眸,戰箏的嘴巴就硬不起來了。
「好啦!我參加就是了。」
「喂,我是林冠燁,學妹最近好忙喔!每次想邀你去吃飯都找不到人,所以跟巧巧要了你家里的號碼,麻煩有空回我個電話,謝謝!」
听完答錄機的內容,聶仰濤毫不考慮就把它刪除掉。
那位名律師似乎追得很緊,雖然就目前的情勢,還不至于構成他的威脅,但最好先下手為強,免得徒增變數。
算算時間,女主人也該回來了,他趕快進浴室「就位」。
不久,鑰匙轉動聲、月兌鞋聲、皮包擲床聲……規律的步驟,正如戰箏一絲下苟的風格。
「小倩,你在里頭嗎?」
外面的蓮蓬頭時好時壞,她已經適應了共用衛浴的日子。只是當門開時,她的心仍會因撞見—果男而咚咚亂跳。
「好了……」腰圍僅有條浴巾,聶仰濤邊擦著頭發走出來,「肚子餓不餓,我馬上去弄飯。」
「不急!先把頭發吹干吧!」漫上她頰側的羞暈,連厚粉都蓋不住,「還有……請你別打著赤膊在客廳走動,免得……彼此尷尬。」
為了準備一場秀,小倩最近猛練肌肉,目睹他健美的胸膛滴出點點汗珠,戰箏的氣息也變得紊亂。但她已能清楚地分辨,這反應並非恐懼,而是亢奮所引發……
他從容套上T恤,「大家都是女人,有什麼好尷尬的?」
「可、可你目前還不完全是。」清新的吧皂香一入侵鼻腔,她的肺泡好像都跟著燙熱了,「我先洗澡了……」
「當心!」
才警告完,有人就應聲跌跤,「哎喲喂呀……」
「我正要告訴你,地板還很濕呢!」聶仰濤趕快抱她到床上,下怎麼樣?有沒有受傷?」
必懷的質詢,瞬間牽動積壓在戰箏心底的委屈。
小腦袋晃了晃,兩道不爭氣的淚跟著從鏡框後滑出。
「都是我的錯!不該挑在這時候清洗浴室……」抬起那只微紅的腳踝,他柔聲問︰「還痛不痛?要不要我幫你揉揉?」
「不礙事……」怎知戰箏微縮的肩膀,抖得更厲害了,「我只是覺得好倒楣,在外頭遭人欺負,回到家,連地板也不放過我……」
她低頭的嗚咽,字字都扎得聶仰濤很難受。
「哪個不要命的家伙敢欺負你?」黑眸迸出怒焰。
費了好大的工夫,他才進展為「室友」,誰要佔了戰箏的便宜,無疑是在向他挑釁!
「就是那對惹人厭的母女啦!」
一古腦兒的,她道出了回家探視母親的經過。
「仗著和部長的親戚關系,唐媽媽每次去我家串門子,那副趾高氣昂的態度真是讓人受不了,一想到她們等著看笑話,我就很不願出席下星期的聯誼晚會……」
「但你非去不可,」聶仰濤冷靜分析道︰「對方的氣焰愈高漲,你就愈不能當縮頭烏龜。」
她吸吸鼻子,「可我既不善交際應酬、又不會跳舞,去了也只有出糗的份。」
「難說喔!或許有人慧眼識英雌,覺得你是舞會中最閃耀的一顆星呢i」
「你這張嘴還真會安慰人!」戰箏忍不住被逗笑了。
「我的嘴會不會安慰人並不重要?」他陡然架開她的賂臂,「重要的是,你必項學些基本舞步。」
「你要教我?不行!我不能……」
「其實跳舞很簡單,只要你跟著我的步伐。」
「但我真的沒——」她猶豫了下,才坦承道︰「沒辦法跟異性太過靠近!」
小學時,戰箏就飽受男同學拉辮子、掀裙擺的困擾;到了初中,還被「咸豬手」襲擊胸部,後來只要陌生男人一近身,她就覺得很不舒服,嚴重時,甚至會冒出一粒粒的小疹子……
听完這些不愉快經驗,聶仰濤終于明白她丑化自己的原因。
「不過,你怎麼敢收容我這個男室友呢?」
「因為我一直當小倩是女人,況且你就快要去變性了,不是嗎?」
這麼說來,他算「誤打誤撞」羅!
「既然如此,戰姊不妨把舞會的男伴都假想成小倩吧!」聶仰濤優雅地彎了個「請」姿,「除非你覺得戰家的面子不重要,否則你大可放棄、選擇當唐家母女的笑柄。」
這個理由果然激發了戰箏的斗志。
她馬上伸出手,「請你教我跳舞!」
一跨人「愛樂俱樂部」,戰箏的頸椎便不由得僵硬。
這是她第一次,代表母親參加官夫人舉辦的聯誼活動,想到得陪那些陌生人掰些空洞的廢話,她就覺得萬分痛苦。
放眼與會的年輕男女,個個盛裝打扮;反觀自己一襲深灰色的套裝,老氣得倒像陪同子女赴宴的家長;也罷!反正她也不是來招蜂引蝶的。
罷在賓客簽名簿落完字,旁邊即有人拍叫︰「怎麼現在才來?我以為你臨陣月兌逃了呢!」
「效蘭、唐媽媽!」點點頭,她瞥了眼另一位身材福態的中年男子。
「他就是我跟你提的那位外甥——蔡國輝。」李文惠先為雙方引見,「這位是戰備將軍的大千金——戰箏。」
「戰小姐好!」五短肥指伸過來。
「我答應了戰夫人關照她女兒,今晚你可別給我漏氣喔!」
「是的!姨媽。」
眼看那副吧腫的香腸嘴,即將湊向自己的掌背,戰箏趕緊抽回手。「我會好好照顧自己的,不勞各位費心。」
她不甚禮貌的反應,令唐效蘭頗為不悅。
「我表哥是一家上市公司的老板,手中握有數億元的資產,所以他和老婆才分居,就有不少名門淑媛急著想攀交了!」
原來唐媽媽極力推薦的對象,是個離婚證書還沒搞定的有婦之夫?實在欺人太甚了!戰家的兒女再沒行情,也不致慘到要濫竿充數吧!
盡避氣得七竅生煙,她仍維持住皮笑肉不笑的底限、「既然有那麼多人等著蔡先生青睞,我就不耽誤您寶貴的時間了。」
轉身立即走人,戰箏還隱約听到李文惠的輕罵︰「拽什麼拽嘛!也不掂掂自己的斤兩…」
強忍委屈沖到大廳另一頭,她不斷告訴自己別動怒、別生氣,那些沒營養的人根本不值得—般見識。
有錢又怎樣?與其嫁給那老禿驢敞續弦,她不如當尼姑算了……
這時樂隊開始演奏,紅男綠女陸續滑進舞池。
戰箏先到餐區夾些東西,然後挑了個不頂顯眼的位置,打算大快朵頤一番。偏偏,她最不想看到的人也選坐在隔壁。
「姨媽和表妹想吃點什麼?我去拿!」或許是故意要做給她看,蔡國輝極力表現紳士風範。
唐效蘭漫不經心地揮揮手,「隨便吧!反正我也不餓。」
外甥離席後,李文惠就拉大嗓門道︰「國輝這個孩子真是不錯,別人識抬舉,白白放棄了大好的機會。」
她尖酸的諷刺,不僅令戰箏如坐針氈,胃口也大受影響。
「什麼太好機會?」唐效蘭恍然回神。
「我在說國輝啦!你是哪根筋不對勁了?一進來就魂不守舍的。」
神秘地笑了笑,她悄聲問︰「媽,你認不認識站在金釵姨身旁的男子?」
李文惠望向王將軍那—桌,「不認識!」
「我覺得他長得好帥喔!高大、英挺……連‘阿湯哥’都遜色他幾分咧!」
「被煞到啦?」女兒欣賞的眼神,也激起她的興趣,「模樣長得是夠俊,就不知家世如何?」
「既然穿亞曼尼的,門第應該不差吧……」正說著,唐效蘭突然發現,「媽!他朝這邊來了!」
除了戰箏和她,這幾桌女客的年紀皆已超過五十,想必那位面帶笑容的先生,八成是來向自己邀舞的。
「怎麼辦?我好緊張喔!」
未曾有過如此強烈的心悸,她不禁拿起鏡子猛補妝。
「鎮定點,丫頭!」李文惠諄諄告誡道︰「待會兒人家開口時,你可千萬別笑得跟花痴似!」
可惜事與願違,大帥哥只擦身而過,筆直地步向鄰桌那個丑不啦嘰的……
「小姐,我可以請你跳支舞嗎?」
不單唐家母女瞠目結,戰箏也是受寵若驚。原以為角落處較不會被注意,想不到還有人過來搭訕?
一抬頭,她的嘴巴立即張成了大「0」型——這不是小倩嗎?
「在下聶仰濤,不知我是否有那份榮幸,能與氣質出眾的你共舞一曲?」醇厚的柔嗓接著壓低音量,「想早點遠離這鬼地方的話,就快點跟我走。」
「媽!怎麼可能會是她?」
若非唐效蘭的驚呼,戰箏或許還呆愣在原地呢!
「呃……好啊!」等沒人人群後,她再也壓抑不住滿月復的疑問,「喂!你是怎麼混進來的?」
這家俱樂部乃軍方所有,戒備相當森嚴,除非提具邀請函,否則根本通不了層層的關卡。
「我朋友剛好是樂隊的團主。」他說著朝台前點了下頭,舞曲即從輕快的布魯斯,轉為緩慢的華爾滋。
事實上,聶仰濤是透過養父的紅粉知己弄到邀請函,而指揮之所以肯配合,也是他慷慨的小費使然。
「我覺得你今天的聲音,好像特別……」
「有磁性?」說著,他又回復聶小倩的嗲腔,「我若下裝得男子氣概點,早被站崗的憲兵轟出去了!」
聶仰濤忽男忽女的變換,立即逗笑了她。
「幸好你來了,否則我真不知要如何熬過這無聊的時光呢!」
「就因為擔心戰姊坐冷板凳,我才拜托團主幫忙護航的。」他得意道︰「被我這一攪局,想必有人要對你刮目相看了。」
「是呀!罷剛唐媽媽只差沒跌破老花眼鏡呢!」
戰箏直呼過癮之余,郁卒的情緒跟著一掃而空。
經過幾天的惡補,她已經能掌握住節拍,隨著浪漫優雅的旋律,兩人的表現比演練時更為出色。
不過這也匯驗了那句俗話︰「佛靠金裝,人要衣裝。」
西裝筆挺的小倩,儼然是白馬王子的化身,與之共舞的戰箏,不禁沉醉在美好的氛圍中,直到曲子結束,她才發現周遭嫉妒的冷光。
「看來你似乎成為矚目的焦點了。走吧!我們出去透透氣。」
會廳外,是花團錦簇的綠園道。
沿著淙淙水榭漫步,別有一番靜謐之美。初夏的晚風仍帶些寒意,體貼的聶仰濤馬上捐出外套。
「小倩,謝謝你為我所做的一切,今晚我真的很快樂,」她由衷感激。
「不客氣!只要你開心就好。」
月色蒙朧、蟲聲唧唧,他們的鼻尖不覺緩緩拉近……
驀然,會廳那頭熱烈的掌聲,劃破了這接吻的好氣氛。驚覺彼此的失態,戰箏尷尬地撇過臉。
「呃,差點忘記轉告你,高先生來電說,你預約的醫生會提前—個月回國,他希望你能盡早把錢準備好。」
「他干嘛這麼著急?」又沒說要給他抽頭!
近來,聶仰濤與友人合開了一家婦幼醫院,為提升服務品質,便透過高英倫在醫界的人脈,重金禮聘了幾位名醫,而那筆錢,就是挖角的簽約金。
「高先生—定是迫不及待想把你娶回家了……」
雖然這對情侶每次踫面,總是大眼瞪小眼,不過有些人感情愈吵好,或許他們正屬于那種類型。
「恭禧了,小倩!你的願望終于要實現了。」牽強的笑容難掩落寞。
「天哪!戰姊不會以為我——」聶仰濤想解釋,才發現她眼角閃著瑩光,「你怎麼了?」
「我……我太替你高興了!」
對啦!她一定是喜極而泣。不過,這眼楮為何愈揉愈模糊,胸口甚至一陣陣的抽疼?
瞧這女人哭得淚花淋淋、活像失戀了似,莫非……她的芳心早已陷落,只是嘴巴不願承認?
暗自竊喜的聶仰濤,于是決定將錯就錯。
適巧,遠遠傳來「最後一夜」這首歌低沉的旋律——
踩不完惱人舞步,喝下盡醉人醇酒。
良夜有誰為我留?耳邊語輕柔……
「再陪我跳支舞好嗎?今晚,也許是我最後一次當你的男伴了。」
他微微傷感的語氣,令戰筆下禁想起「金大班」那部老電影。
雖然她不是即將退休的媽媽桑,小倩也非貌似舊情人的舞客,但片尾中女主角的倀然與眷戀,正是她此刻的心情寫照。
紅燈將滅酒也醒,此刻該向他告別,
曲終人散回頭一瞥,嗯~~最後一夜……
是的!在最後一個「舞」夜,戰箏擺蕩良久的困惑終于厘清——原來她所有的五味雜陳,全是因為對小倩的感倩已經變了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