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柵欄街南頭的同樂堂,是賣藥的。後娘有溫病,都要吃他們家的安宮牛黃丸來治。慶蒔每隔一陣子,都要來這兒為後娘取藥。
但每回來,這同樂堂的伙計都會刁難她,只因為慶蒔總趕在店鋪還未開張的時候來買。要想在後娘起床前拿到藥,總得好好求這伙計一番。
還在卸門板的伙計一臉壞笑,看著慶蒔朝他走來。
慶蒔說︰「給我五帖安宮牛黃丸。」
伙計對她愛理不理。「等我卸完門板再說。」他每回都這樣對她。
慶蒔也朝他一笑,可開口卻是喚了一個他陌生的名字。「梅崗。」
伙計一愣,這才發現慶蒔身後還跟了個男子。
這男子背上是滿簍的煤,懷里還抱著大小陶鍋各一只,除此之外,他的肩上還扛了一把小短凳。
慶蒔說︰「卸門板。」
「好。」給慶蒔一叫,這男人應了聲,來到她身旁,將小短凳安好,好溫柔地說︰「慶蒔,歇個腿吧!」然後又把陶鍋放到了地上,從袖里掏出了個紙包,打開遞給了慶蒔。「來,吃個糖火燒,我很快就好。」
眼看他把慶蒔護得像寶似的,伙計嗤了一聲。
男人看了他一眼,笑得露出白牙。「請給我五帖安宮牛黃丸,不包金箔的。」
同時替他卸下了剩余的三面門板。
「還不到營業時間,我還要掃地。」伙計抱著手,朝台階下的雪地努了努嘴。
「雪要全清到道路兩邊,那可是很傷手的,瞧,雪多到連車痕子都埋了。傷了手,哪能替你們拿藥?」
傻子都能知道他是故意刁難。但梅崗只是看了看,回過頭依然笑容滿面。「沒問題,你進去辦事,出來就好了。」
伙計被唬住了,他看向慶蒔,慶蒔一邊得意地瞧著他,一邊喜孜孜地嚼著那熱騰騰、濃芝麻多得都流到手邊的糖火燒。
他斜著眼,哼一聲。「好啊!大話吹破了牛肚皮,小心人家說你王慶蒔帶了個騙子來,還成天和騙子鬼混。我告訴你,我一狀就告到你後娘那兒去!看你怕是不怕?」
慶蒔只是淡淡地回應。「隨你。」
伙計還是不屑。他先進鋪里張羅,等著一會兒出去看笑話。
在里頭,他隱約听到了普通的吸氣、吹氣的聲響。
接著是慶蒔的歡呼。「干得好!梅崗,有你的!」
伙計隨便包了包藥,便好奇地走出去看——一看,他瞪凸了眼楮。本來鋪前的道路上都是雪白的,他不過是進鋪里包個藥,這路竟像經歷了春雪融化的時節,好久沒見的黃泥土地竟在向他招手?
梅崗走到伙計的面前,微笑地接過他手里的藥包里,順道很好心地提醒著嘴巴閉不上的伙計。「王記油鋪,請記得記帳,謝謝。」
忙了這會兒,慶蒔電剛好把那拳頭大的糖火燒給吃完了,她拍拍手上的塵,站了起來,對伙計哼了一聲,便瀟灑走人。梅崗把大小陶鍋帶上,又扛起了那把小短凳,緊緊地跟著慶蒔走了。
看著那小心翼翼的大身影,伙計覺得好不搭。
為了確定雪真的不見了,他還下了階梯去看,沒想到一踏下地,就結實地滑了一跤,因為泥土地像是剛不過傾盆大雨似的。
後來听一個剛巧路過的叫化子說,那長工裝扮的男人,只是攤開掌心,輕輕對著那路吹了口氣,才眨眼時間,雪就全化成水了。
看到鐵門胡同的豆汁兒攤,照例大排長龍,梅崗把小短凳安好後,有點懊惱地說︰「可能要排好久。」
「是啊!去排吧!我等你。」慶蒔坐在小短凳上,揮揮手要他去。
梅崗靜靜地看著慶蒔。慶蒔問︰「怎麼了?」
「怕你冷。」他說。原來他懊惱,是怕她凍著了。
梅崗想了下,又在袖里掏了掏,這回掏出了個巴掌大小的銅手爐。「拿著。」
慶蒔歪了嘴巴,拉拉他的袖子,空空的。「你那袖里還有什麼啊?」說到剛剛吃的那糖火燒,也不知是他從哪兒變來的。
梅崗笑笑地說︰「一切讓慶蒔幸福、快樂的東西。」
慶蒔臉紅,接過手爐後就開始趕他。「趕緊去啦!娘快醒來了,我們得快點回家。」
「喔!好。」梅崗應道,排進了買豆汁兒的人龍里。
慶蒔拿著這熱燙的手爐,坐在凳子上等。
她的手,有十年沒這麼暖過了。因為這暖熱,讓她笑了,笑得很滿足。
她已經好久、好久,沒被人這麼呵護著了。
不過,她這笑沒持續太久。
遠遠的,她就看到一個長得圓滾滾、像窩窩頭的大嬸,搖搖擺擺地從胡同小巷里走出來。
慶蒔一僵,想也沒想,趕緊端著凳子,跑到一棵槐木後頭躲著。
她是李大嬸,只要看到她,就代表這天絕對無法順利買到豆汁兒。
她喜歡插隊,尤其是插她王慶蒔的隊,總把她當軟柿子欺負。
她自個兒來這套也就算了,還常常呼朋引伴,邀她的親朋好友一塊來插。結果慶蒔本來可以第一個買到豆汁兒的,卻往往搞成最後一個顧客。如果她說話了,這李大嬸甚至會拿禮讓的八股道理來訓她呢!
被欺負怕了,所以一看到她,慶蒔不自覺地就會打個寒顫。
她探著頭,注意李大嬸的動靜。只見她在人龍外張望了許久,或許是在找她,好讓她又可以鑽了細縫,提早買到豆汁兒回家。
可惜得很!慶蒔竊笑,今天換了個頭高的梅崗,她應當不敢招惹,只能安安分分地從頭排吧……
可沒想到,她正得意時,就看到梅崗那沒心機的傻子,見李大嬸死瞧著他,竟就沖著她親切地笑了,算是個有禮的招呼。他難道不知道,他這露出白牙的笑容有多可親嗎?親得連老婆子都會懷疑他對她們有意思。
丙然!李大嬸就像蝗蟲聞到了米谷香味似的,火速地向梅崗滾近。
瞧梅崗的笑容有點僵,被她唬得一愣一愣的,還被擠到了後邊去。慶蒔嘆了口氣,看來即便是個妖怪,也逃不過這李大嬸的手掌心。
不過,慶蒔再看,發現情況有點不一樣了。
李大嬸的腳好像動不了,想拔都拔不起。而梅崗以及他後邊的人,都開始隨人潮前進,有些吃過這李大嬸虧的人,見她那動不了的拙樣,抓著了機會,趕緊指指點點地笑話她哩!李大嬸赤紅了臉,把她家鄉的土話都罵出口了,壓根兒忘了,她曾殷殷叮囑慶蒔要寬容處世的道理,將那里鬧哄了一團。
慶蒔好奇地細看,發現——
李大嬸的腳上竟生了細細的藤蔓,緊緊地箍住她?
這也是梅崗干的?
她想起了剛才在同樂堂處,梅崗也只是輕輕呼了口氣,那條路的雪就全化了。
雖然早相信他是花妖,可親眼見到這些,還是教人不可思議。
現在,卻又見他從容自在地跟人排著隊買豆汁兒,瞧來就像個住在京城十幾年的老北京一樣,很正常、很市井。這平凡的身影,連她也會忘記他是個花妖哩!
這梅崗啊……到底算不算是個厲害的花妖?慶蒔想,他看起來很溫和,很護著她,那認真的神情,讓他好像很可靠的樣子。這份可靠,可不可以幫她逃月兌和那藥罐子的婚約呢?
慶蒔想起了昨晚發生的種種,仍是一身顫栗,心情也灰了,兀自出神著……
等伙計把長壺添滿了豆汁兒後,梅崗提著大壺小鞭,搖晃晃地走到了原本慶蒔候著他的地方。
他正想笑著臉,跟她說方才踫到李大嬸的事時,卻嚇了一跳——
人不見了?
「慶蒔?」找不到人,他焦急地東張西望,拉長聲音大喚︰「慶蒔?慶蒔?慶蒔——」繞著圈,尋著人,又喚又叫,搞得好像她王慶蒔被歹人給綁走似的,胡同里的人都在瞧他。
慶蒔驚醒,看梅崗像個傻子在轉圈圈。她紅了臉,覺得沒面子,又見他那模樣怪可憐舶,好像一個找不到娘、快要哭出來的孩子,她趕緊跳出來喚他。
「我在這兒啦!」
「啊!慶蒔——慶蒔——」看見慶蒔好端端的,梅崗不顧滿身東西,沖過來就要抱她。慶蒔趕緊退了一步,才不要在大庭廣眾不讓他抱咧!這沒腦筋的男人,她不過在他眼皮下消失一會兒,就急成這樣。
可從沒人這麼在乎過她……所以,她有點不知道要怎麼應對這在乎、這熱情。
她只好跺跺腳,佯裝生氣,挑剔道︰「慢吞吞的,遲了娘又要罵人了!還不快走!」說完,她趕緊跑了,不想留在那兒羞人。
「等等我,慶蒔、慶蒔……」全身滿滿都是東西的梅崗,趕緊揣起了那把小短凳,拔腿去追那跑掉的小人兒。
「哇嗚……」
後頭的哀叫聲,讓走在前頭的慶蒔頓了頓,疑惑地回頭看了一眼。
原來,即使是花妖,滿身都掛了東西,走路也沒法優雅。瞧他右半邊的套褲都濕了,想是這身笨東西讓他走得東倒西歪,長壺的熱豆汁兒灑出來,被燙到了吧?
梅崗見她回頭看他,想笑得讓她安心。「沒事!慶蒔繼續走啊!走在前邊,我才看得到你。」
慶蒔抿了抿唇,往他走去。「我不是三歲女圭女圭!」她朝梅崗伸手。「拿來。」
梅崗愣了下,啊了一聲,說︰「好,你等等。」他把身上的東西都卸下,開始往自個兒的身上模,好像想模出個東西。
「你干嘛啊?」慶蒔瞧糊涂了。
「你不是想吃東西嗎?」梅崗一邊模一邊回答︰「再等等,我記得……應該有黃米黏糕啊,是那有名的桂興齋的,你等等,我拿出來給你……」
「啊?」慶蒔不耐煩地說︰「不是吃的,是長壺!拿來!我拿!」而且真不可思議,先是糖火燒,現在又是那桂興齋著名的黃米黏糕,這家伙竟都把她喜歡吃的東西給模透了。
梅崗停下手,看了看慶蒔,忙說︰「不!不!我來就成了。」
慶蒔看著他被豆汁兒燙到的腿,凶他︰「你技術不好,等回到了喜雀胡同,豆汁兒也沒了,才不給你拿!」說完,她就把長壺提走了。
她的嘴不討喜,其實,她只是想起了之前,自己也這麼狼狽過,她不想看到梅崗這麼狼狽,他只是來報恩的,不是來受苦。
梅崗趕緊掛上東西,緊跟著慶蒔。他看了看慶蒔被凍紅的面頰,見那眉眼、嘴唇還是裝得那麼倔強,他笑了下,了解這小家伙在不好意思。
他想告訴她不要客氣,為她做任何事,他都心甘情願,不過說這種話,慶蒔只會紅著臉念他一頓。他想了想,干脆跟她輕松地聊聊天。
「說到豆汁兒,我是被慶蒔用豆汁兒喂大的。」梅崗笑說。
慶蒔看了他一下,嗯了一聲。
「這豆汁兒真營養,所以我才能再生得這麼壯。」他獻寶似的再說。
慶蒔冷他一眼,她不懂梅崗為什麼時常要把她做的小事,夸張美化得很偉大。
她說︰「我只是因為冷掉的豆汁兒難喝,所以才把剩下的倒給你。」
「不是!」梅崗難得反駁她的話。「盡避你自己餓扁了,你還是會把那唯一的豆汁兒讓給我,我真是被你養壯的!」說著,他挺起他豐壯的胸膛,想證明什麼。
「你可以模模看我的胸部,就知道你讓給我的豆汁兒就像海一樣多。」
慶蒔紅著臉,推他一把,「不要每次都胡說八道。」
「這是慶蒔的功勞,當然要讓你知道。」他說得理所當然。
「這些事,根本沒這麼好。」慶蒔回嘴,雖然在外人面前,她裝得很驕傲,不過她只是做個樣子,給那些慣常欺負她的人看,證明她王慶蒔出有人疼,這是種虛榮心作祟。
其實,梅崗對她太好,會讓她不安。
但這家伙也固執得很。「不,真的很好。」他堅持。「你願意跟我分享任何東西,甚至以身相許。」
「咦?」慶蒔瞠大眼,什麼以身相許?
「呃……」梅崗以為自己用錯話了。「這不是你們入的說法嗎?以身相許,不是一種承諾?」
「晤,是這樣沒錯啦!」不過一個大男人說這種話,感覺真怪。
「那就對了!」梅崗得到肯定,語氣更認真,為了做出穩重的承諾,他收斂了笑容,說︰「既然我要對慶蒔以身相許,那我更不容許那些人,這著慶蒔出嫁!」
慶蒔一怔,看著梅崗不笑的表情,心里一動。這家伙,關于她的事真的什麼都知道。她記得這一整天,她都還不曾同他細說關于跟那藥罐子的婚事。
梅崗看著她,嚴肅地說︰「否則,我的妻子就不見了。」
「妻、妻子?」慶蒔又是一愕。
「沒錯!」梅崗還是凝著臉說︰「不是說過我要以身相許了嗎?」
「別亂說!走啦!我們快回去!」慶蒔槌了他一拳,梅崗身子一偏重心都被背後的煤簍給拉了去,險些狼狽地趴在地上。可慶蒔羞極了,才不理他,逕自快步走人。
「啊啊!別跑啊!慶蒔。」梅崗一邊撿著掉下來的煤,一邊喊著︰「別跑,地滑,不要滑跤了!慶蒔、慶蒔——」
回到家,放妥了那些日用雜物,慶蒔與梅崗又來到了前院的店鋪,為油鋪的掌櫃先生與帳房先生開門、滾茶、燒炭盆,然後將店鋪里里外外都清掃個一回。
這也是以往慶蒔例行要干的苦差事。
當然,今天梅崗全替她擔了下來。梅崗同樣為她端了把凳子安在煤爐旁邊,讓她坐在那兒取暖,一邊吃著桂興齋的黃米黏糕。這位置視線廣,慶蒔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著他做事,如果他做不對了,她馬上糾正他。
但不論是卸門板、灑掃積雪、擦油甕,還是招呼兩位先生用茶,梅崗都做得很上手,好像他是個早已在這兒待了三年的學徒。
兩位先生偎在炭盆旁烘手,看著慶蒔悠悠哉哉地坐在他們旁邊吃著黏糕,又看了看忙進忙出的梅崗,兩人都覺得這畫面真是怪異得很。
尤其是掌櫃先生,他已從趙嬤嬤那里得知昨夜的事,不明白這慶蒔怎麼會表現得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于是,他咳了一聲,問︰「慶蒔,那人是?」
就知道你們會問!
慶蒔馬上轉過頭解釋。「他是我雇的長工,叫梅崗。」她笑了笑,驕傲地說︰「你們覺得他手腳如何?如果做得不合你們的意,沒關系,盡避跟他說,他一定會改進。」
帳房先生沒什麼心眼,便順著慶蒔的話應和道︰「呵!真不錯,這下慶蒔就真的像個大少女乃女乃一樣,坐在這兒啃黏糕了。」
可掌櫃先生卻說;「你哪來的錢雇長工?」
這掌櫃先生相後娘處得好、處得長,將後娘鄙夷人的嘴臉學得很好。
慶蒔冷了臉。「掌櫃先生不信?」她拿出她逼著梅崗蓋手印的合同,攤給他們看,說︰「瞧清楚了!這是聘雇合同。」
掌櫃先生哼了一聲,正要拿起來細瞧,後娘尖銳的罵聲就傳了過來。
一伙人往後院瞧,只見後娘碎著快步從垂花門里走來。
趙嬤嬤,還有慶蒔的妹妹慶珠,則一臉看好戲地跟在後頭。
「王慶蒔!」後娘叫道︰「她回來了沒?在哪里?」
梅崗也听到這罵聲,他很熟悉,听了十年了,而且非常討厭。他來到慶蒔身邊護著她,卻發現慶蒔的臉發白僵住了,身體不自覺顫抖。他以為她會家前幾回面對眾人一樣,裝得很高傲地向大家解釋他是她的僕人,沒想到一遇上她後娘,她的小心眼都不敢亂使了。
慶蒔的確很怕她後娘,即使練了好幾遍,要上陣面對她還是會害怕。當後娘沖進來時,她試著穩著聲音喊一聲︰「娘。」
後娘瞪了慶蒔一眼,又斜著眼打量了梅崗,她怔了下,才正眼細看他,青樓出身的她,很少看過長得這麼端正的男人,差點兒看入迷。不過,想起自己前來的目的,她指著慶蒔的鼻子就罵︰「趙嬤嬤是我的人,你敢這樣唬趙嬤嬤?你哪來的錢雇長工?你憑什麼雇長工?有我的允許嗎?啊?啊?這個家是我在當家,你眼里還有我嗎?」而且雇的還是這麼英俊的長工!
慶蒔吞了口口水,舉起那紙合同,說︰「我的確存了錢……」
後娘扯過那紙合同,根本不讓慶蒔說完話。「錢?你這窮光蛋會有錢?說!你是不是私下坑了鋪里的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