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之後,夫妻兩人又各自陷入自己忙碌的生活,再也沒交集。自白露月開始,汝音恢復了朝廷供職,兩人的軌道再次回到從前,僅在早食、晚餐時,才會交會在一起。
汝音幾乎以為那場談話是一場夢境。
那句「我很期待」或許不過只是一句,慣于官僚姿態的人所說出的敷衍話。
一想到這,她的心就免不了一陣失落與忐忑。
但她忘了她的丈夫之所以作了五年的京官,還無法在官場上博得一個好听的名聲,便是因為他不官僚,不說虛偽奉承的假話。
所以當她在某一天早晨,看到她丈夫穿著顏色淺淡、樣式簡單輕松的袍子,坐在花廳用餐的時候,她嚇了一跳。
他是京宮,朝服的顏色總是厚重而深沉,官品高,衣上的紋飾更是少不了華麗繁復的繡飾。雖然他的五官年輕俊逸,但服裝的顏色和軍人的體態,無形中加深了他的威儀,讓人不敢輕易靠近與他說話。
可看到他穿這樣淺淡清爽的袍子,頭梳著一把松髻,面色少了緊繃的嚴肅,神態自若地喝著早茶、抽著藥煙、看著雜報,汝音才知道,原來他也擁有平易近人的一面。
「子夫。」汝音問︰「你,你今天不上朝?」
裕子夫從雜報上抬起視線。「妳不也是?」
汝音一愣。「你怎麼知道?」
「听說妳最近身子不適,常常暈吐嗜睡。妳的長官便想讓妳休息。」他說。
她不敢相信,三衙與織造監相隔遙遠,素不往來,他怎會知道這消息?
「剛好。」他放妥雜報又說︰「我也好久沒休息了,便挑了這天。」
「原來如此。」汝音隱約知道她丈夫接下來想說的話。
「妳今天身體還好嗎?」裕子夫問。
「嗯,今天睡得較晚,或許再吃些東西後便有精神了。」
他比了比對面的座位,示意汝音先坐下用早食。
汝音坐下,喝了一碗杏仁茶,正要拿一只燒餅時,她發現裕子夫一直在看她。
是那種坦誠以對的柔和注視。
她不自覺羞紅了臉。
「汝音。」裕子夫開口。「我沒有忘記。」
「嗯?」
「我想看看尋常的穰原。我想看看妳眼中的穰原。這件事我沒有忘記,甚至我很期待。」
汝音的心一悸。
她微笑。「我也是,我一直都記得。子夫。」
「這好像是我們第一次一塊出門?不為別的,只是想在一起而已。」
听他這麼說,汝音的心很暖。
只是單純的想在一起,這種話她以前都不敢說給自己听,如今她丈夫卻那麼自然的告訴她這個想望。
她的丈夫變了。汝音的心頭因興奮而鼓脹,歡快讓她的小臉整個發亮。
「子夫,你善走嗎?」她笑問。
裕子夫看著她,不解的微偏著頭。
「今天會走很多路喔。」
「沒問題。」他的語氣難得輕松。「以前軍隊開拔,就走了不少路。」
「你有什麼不吃的嗎?」汝音又問。
他想了想。「沒有……怎麼這麼問?」
「今天中午我想請你吃飯。我想你一定不曾吃到便宜卻美味的食物。」
她說這話的表情,帶著點少女的嬌羞與俏皮。
裕子夫深深地看著她。
那一刻汝音看到他的嘴角牽動,他似乎想要給她一個笑容。
可笑容之于一個從沒笑過的人而言,好像是要學習的。所以最後這笑,他終究沒能給成。
汝音也是第一次看到他有些不知所措的低下頭,做些瑣碎的雜事,想要掩蓋他的別扭。
她噗嗤一笑,覺得這樣的裕子夫好有趣。有了點人的味道。
裕子夫難為情地咳了一聲。「快吃吧,吃完我們便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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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完早食,夫婦倆出了于萊坊,緩步往棉桐大街走去。
他們一邊走一邊漫談著……不過大多是汝音在說。
第一次和放段、平易近人的丈夫出去,她的興奮看得出來。
穰原城的南北主干道共有兩條,一條是植滿樟木的樟篷大街,另一條則是種植桐木的棉桐大街。
但如今正值初冬,樹木都失去了生氣。
汝音說︰「你知道嗎?子夫,春天與夏天時走在這兩條大街上,會很舒服。春天,棉桐大街上會飄著溫暖的雪,那些雪就是白棉棉的桐花,所以這條街才叫棉桐大街。」
一說到自己熟悉喜歡的事物,汝音就像個未經世事卻滿懷熱情的女孩一樣,滔滔不絕地向裕子夫述說著。
「夏天呢,就要走在樟篷大街,那時的樟木生得很旺,綠色的蔭都蓋住天,外頭太陽大,可一透進這樟木群里,你知道嗎?連陽光也變得沁涼了。偶爾吹來一陣風,這里便是悅耳的地方。」
裕子夫听得認真。「為什麼悅耳?」
「因為樹在唱歌。」汝音笑說。
裕子夫看著她的笑,看了好久。之後才問︰「那秋天呢?」
「秋天,會很悲傷。我不會走這兩條街,因為我不想看到樹木萎弱的模樣。」汝音說得坦白。「樹葉掉下來的樣子,很像眼淚。」
「那妳走哪兒?」
「我走一條叫桂巷的小路。」汝音喜孜孜地說︰「穰原的街名都其來有自,它叫桂巷,便是路邊都種滿桂花。住在那兒的人們真好,住在那麼香的小巷里。或是野姜街,那兒也植了很多野姜花,兩條小路都能通到求如山。」
「我們能走走嗎?」
汝音擺擺手。「現在都謝了,沒了。」
裕子夫問︰「那冬天,妳會怎麼去求如山?」
「你知道的,坐騾車。」汝音說︰「不只是因為冷,走不動路才坐騾車,更是因為我不想看到穰原荒涼的一面。」
她望望四周,此時棉桐大街上的桐木都只剩下干枯的枝枒。
「我的生活已經很荒涼了,我不希望看到更荒涼的事物。」她的笑變得落寞。「所以我最討厭冬天。」
裕子夫一楞,停下了腳步。
汝音疑惑地回過頭看他。「怎麼了?」
「妳,怎麼會覺尋自己的生活荒涼?」他注視著她。
汝音心一繃,發現自己說了不該說的心事。她這麼說不就在影射丈夫是一個如冬天般冰冷的男子嗎?兩人的關系好不容易轉好,她不希望壞了這份默契。
她尷尬地看了看四周,看到遠處有一區屋子正冒著暖暖的白煙。
她叫了一聲,堆著笑說︰「啊,子夫,你瞧,支棉桐茶街就在那兒。你想不想去看看茶街?我帶你去師傅那兒捏陶,如何?」
裕子夫看著她,沒回話。
「走吧!好嗎?」汝音趕緊牽起丈夫的手,帶他走到茶街巷口去。
因為緊張,她沒有發現,裕子夫回握她小手的力道。
茶街上,除了冒著蒸騰茶煙的茶號外,每一戶鋪子都賣著與茶有關的物事。因為溫暖的茶煙,因為如沸騰鼎鍋般熱鬧的叫賣人聲,冬天停駐在人們心中的荒涼,因此被驅逐了。
汝音的臉色回復紅潤,小臉露出歡快興奮的神色。
裕子夫不看這茶街的情景,只是默默地看著她,看著被這平凡的街景襯托得如此不凡的她。那種眼神彷佛他第一次認識她,而僅這一場認識,便讓他窺見了她的特殊。
見到那家賣茶器的店鋪,汝音帶著裕子夫進去。
滿手是土、笑得殷殷實實的老師傅似乎還記得她,熱情地招呼她。
汝音也大方地介紹自己的丈夫給他認識。「他是我丈夫。」說時臉上帶笑,讓人覺得她擁有這個丈夫是一件幸福的事。
真的很幸福的樣子。但,真的是嗎?他望著她。
這會不會只是環境使然?只因為這里的一切都讓她感到快樂。
裕子夫其實知道自己淡漠的個性,對妻子造成的傷害。
他喜歡看著在這里、每一個舉手投足都如此自在的妻子。但心里又忐忑,怕回到了那棟宅子,兩人的關系又回復成以往。
不過他的表情依然沒什麼變化,老師傅向他問好時,他只是有禮地點頭。
他對汝音的眷戀期待與不安,都藏在這張冷靜的面皮下,沒讓任何人知道。
他一直是這樣,任何人都無法知道他的心情。
「子夫,你捏過陶嗎?」汝音將丈夫拉到鋪子里的一間小棒室,那里擺著一具陶車,她讓丈夫坐在陶車前拉陶。
「沒有。」裕子夫說。
「那你試試看。」汝音挽起衣袖,見裕子夫沒有動靜,便主動替他挽起衣袖。「或許你可以替自己拉一只茶杯。」
他看她的眼神很柔。「好。」他輕聲一應。
汝音熟練地從土盒里抓起煉好的土,放在轆轤上,她替他轉動陶車,讓他自己去拉。
平時對任何事總是表現出十足把握的裕子夫,從沒這麼窩囊過。拉了許久,轆轤上還是一團爛泥,他的衣服也髒了。
他的臉色有點僵。
汝音心想,他應該是不好意思吧?
她笑了笑,來到他身邊緊倚著他,一邊踩著陶車一邊握著他的手,領著他一起拉坯。「這不是拿刀拿劍。不要太用力,泥坯就像嬰孩的頭一樣很脆弱……你瞧,力道到這兒就好,剛好就好……」
裕子夫看著她的手,感受著她的手。
他很想說什麼。
比如說,他喜歡她帶著感情的手、他喜歡她對事物專注的神情、他喜歡嗅聞她身上的馨香、他喜歡……喜歡她。
可是他說不出這樣的話,他表現不出自己對她的感動。
他第一次感覺到,心因為無法表達而悶悶地漲裂著……
他的第一個陶杯,就這樣完成了。
「還不錯。我這就去請師傅把它鏟起來,送到柴窯燒。」說著,就要走出這間小棒室。
「汝音。」裕子夫握住她的手。
「什麼?」她回頭。
她很少看到他欲言又止的。
「先洗手吧。」最後,他只能這麼說。
汝音愣愣地任丈夫牽著,來到水缸前洗手。
她的手被他緊緊地握捧著,他替她洗淨每一處的污垢。
兩人的手指因此交纏。
室內,汝音只听到水波的聲音與彼此鄰近的心跳。
她不知道這是不是錯覺。那心跳的速度竟是一樣快一樣激烈。
以前她常因為看不透她丈夫的心,而感到心灰意冷。但現在她卻慢慢地喜歡上這種無聲勝有聲的獨處了。
或許不透過任何語言所表達出來的心意,才是最真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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樟蓬大街上的鼓樓旁有一條小巷,小巷底端是一間褪去了色彩、披服上歲月滄桑的廟宇,廟里祭奉的是駁,就是傳說中那身如白馬,黑尾獨角,矯健善跑,其靈氣可逼退兵災的靈獸。
這座駁廟,歷史僅次于槐縣的那座。
汝音帶著裕子夫來到這小巷時,他停下腳步,靜靜地望著這座被民居給掩蓋了蹤影的灰色古廟。
「怎麼了?」汝音問。
他搖頭。「沒什麼。怎麼會來這兒?」
「中午到了,想請你吃全穰原城最好吃的面。」她眨眨眼。
裕子夫挑了挑眉。
汝音指著廟的山門前,那里有一個專做香客的生意的小市集。市集中有一個小面攤,爐上滾著面水,讓整條小巷都充滿著溫暖與飽實香氣的白煙。
她說︰「還沒嫁給你以前,我上朝前大多會來這兒吃一碗缽面。」
「缽面?」
「嗯,這攤子的招牌就是缽面。之所以叫缽面,是因為這面攤的第一位主人,本是這廟里的住持。為了籌措修廟的經費,他便在廟前開了個面攤,用廟里化緣的錢缽為碗作起生意。因為暑夏天熱,便賣辣紅油面,又怕人吃得喘不過氣,就再加碗湯,這攤子就單賣這兩種。大家說習慣了,就把這辣紅油面叫缽面。」
裕子夫听得認真,點了點頭。
汝音領著他入座,向面攤主人叫了兩碗缽面與木樨湯。同樣的,這主人也識得汝音,與她攀談了一陣。
「子夫,你會不會不習慣?」汝音看到裕子夫坐在面攤破舊的板凳上,挺拔的身材被這窄小的環境弄得拘束,有些擔心他不適應。
畢竟,他從來沒到這樣平凡、甚至可說是破漏的地方用過餐。
「不。很好。」還好裕子夫隨遇而安,不擺架子。「不用擔心。」
缽面與湯很快就上桌了,缽里頭的面很簡單,就白面澆上幾匙泡了干辣椒的紅油、花椒末和醋汁,再配幾葉青蔬、蔥末,但是這紅配翠的顏色卻讓汝音感到賞心悅目。
她替裕子夫的面里加了幾匙湯,不讓面條太干。「你知道嗎?子夫,每次看到這缽里頭的顏色都覺得幸福,這是飽足豐實的顏色。還有,我也喜歡看著木樨湯里頭打的蛋花,好像在看浸在水里的薄紗一樣,我總愛拿著湯匙去攪,讓薄紗在湯水里舞著。結果吃下時,湯都涼了。」
她將面與湯挪到他面前,興奮地說︰「來,快吃啊,很好吃的。」
「謝謝。」裕子夫遞了筷子給她。「妳也快吃吧。」
汝音沒吃,她先看著裕子夫吃。「好吃嗎?」
他點了點頭,又吃了一口。
汝音好滿足地笑了,好像這面是她煮的一樣。她也拿起筷子,吃了起來。
「汝音。」吃到一半,裕子夫叫了她一聲。
「嗯?」
「我常听到別人喚妳磬子。」
「是啊,那是我的小名。親近我的人都這樣叫我。」
「是嗎?」他輕輕地說︰「要不是常听妳大哥,還有同僚這樣喚妳,我不知道妳有這小名。」
汝音噤聲,她似乎又說了不適當的話了。因為她甚至不曾親口告訴過她丈夫,她還有這個小名。那時候她想,她永遠不會和這男人親近,根本沒必要告訴他。
「這小名,很適合妳。」忽然,裕子夫突然這麼說。
汝音一愣。
他繼續說︰「磬石,可以奏出很美妙的音樂。」
汝音害羞地呵笑。「是啊,磬子這小名就是應了音樂而來的。」
「替妳取名的人,很了解妳。」
「怎麼說?」
裕子夫深深地注視著她。「因為听妳說話,就像是听磬石奏出的音樂一樣,是件美好的事。」
汝音手中的筷子松了,掉到地上。
她趕緊彎身去取,再坐正時,小臉都通紅了。她有些呆傻的想用那髒掉的筷子吃面。
裕子夫連忙把那筷子給拿走,換了另一雙給她。
「謝,謝謝。」汝音難為情地說,然後埋頭呼嚕嚕地吃著面。
「吃慢些」裕子夫說。「磬子。」
汝音抬起頭,驚愕地看著他。
他的眼變得迷蒙,使他臉上的線條變得好柔。「我能喚妳磬子嗎?」
汝音愣怔了好久。
磬子,是熟識她的人、親近她的人,才會這麼喚她的。
嫁為人婦的這一年里,她本來從不奢望、從不期待她的丈夫會這麼喚她。
但直到此刻,她才知道……原來「磬子」這兩個字,配上裕子夫的聲音,會是那麼的好听,那麼的……讓她心動。
她希望能讓裕子夫知道,她喜歡他這樣叫她。
她希望,以後、以後,很多很多的以後,都可以听到裕子夫這樣叫她。
餅了一會兒,汝音才點頭。
「好,好。」她說得有些急切。「當然好,子夫。」
她要伸手,好好抓住這個時刻。然後永遠記得這個時刻的每一個記憶刻紋,讓彼此以後都能再度回到這樣溫馨的氛圍里獨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