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處看似平凡、用亭子搭建的小雜貨鋪;里面有賣孩子們喜愛的獸糖、蜜餞、干果,也賣婦人們燒菜用的各種干貨以及煤炭等等。
守著這雜貨亭的人,是一個其貌不揚的中年瘸子,他的背後掛著一方大木板,木板上用細木條分隔了好幾十個格子,上頭零零落落地掛著紅色與白色的水牌。
來買東西的客人看到那些水牌,都不以為意;他們想,那可能是店主用來方便記錄貨物數量的。
其實這中年瘸子平時對客人相當愛理不理、死氣沉沉,見到錢掏了出來才會動一下;領教過他這德性的人都不喜歡來這兒,因此這小亭的生意一直都很冷清。
此時,一個身材修長,穿著黑色袍子,像浪跡天涯的俠士般的男人,走進了這條小巷,來到這小亭前。
那男人看了看這攤子擺的貨品,隨手挑了包獸糖問︰「這多少?」
中年瘸子老劉斜眼看了下他的衣服,發現是普通百姓穿的粗布料子,便沒什麼精神應對。「五錢。」他沒好氣的回答。
男人掏了五錢出來。「若我穿了好衣服來,你會看我一眼嗎?老劉。」男人露出好看的笑,玩笑似地說。
「咦?」老劉一愣。
「眼楮要往上長,別老是狗眼看人低。」男人挖苦他。
老劉這才抬眼細看來人。
這人生得一副端正英挺的五官,眉宇秀氣,雙眼卻炯然有神,頗有英氣;但他嘴上老是掛著漫不經心、好像什麼都不在乎的笑,又讓他少了一股穩重之風。
加上男人身上穿著袍子,如行走四處的俠客般隨意,烏黑的長發也只是用簪子挽個髻,浪浪蕩蕩的,實在無法像老劉其它的主顧,比如那總是穿著官服出現的懷沙,以及一看就知道是富家貴公子的寒芬一樣,讓人馬上鞠躬哈腰、卑躬屈膝地去奉承諂媚他。
不過老劉心知肚明,這家伙在道上的前途無可限量。
這家伙出道未久,只有三年,卻馬上就搏得教京城人士聞風喪膽的殺名;殺人就像殺他的殺父仇人一樣,又快又狠又絕。
而他也是個愛錢奴,案子一完成,那死人的血都還沒流干,這家伙就已嘻皮笑臉地過來向他領錢票了。
認出他後,老劉便不敢小覷他了,趕緊堆起世故的笑。「唷!尹勢爺,瞧您這滿面春風的樣子,想必最近有什麼好事嘍?」
尹勢笑笑,拿出水牌說︰「解決了,你可派人去驗,不過我要先拿錢票。」
老劉干笑。「哎呀!您怎麼老是這麼急呢?」
尹勢也哈哈笑起來。「不急?那可是會急出人命的。」
老劉撇撇嘴,拿了水牌,在一本簿子上邊登記什麼邊說︰「您才剛奪了幾條人命,還怕少了誰的命嗎?」
「少了我的命,你說能不急嗎?老劉?」尹勢笑看老劉在一張錢票子上蓋了紅泥章,臉上的笑更是心滿意足。
「咦?」老劉抬頭看了他一下,覺得他的話挺有蹊蹺的;他浮蕩的臉,也總讓人想入非非,便向他開了個玩笑。「喔,我了解了、了解了。」
尹勢偏頭笑望他。「你了解什麼?」
「您是不是在鳳春樓看到什麼好姑娘,想拋千金博美人一笑啊?」這種人會急著要錢,也只會花在那種地方吧?
尹勢挑眉,不置可否。「算吧!也想讓自己的身體好好發泄一下。男人的身體不發泄,怎麼得了呢?還好我沒瘸腿,還能找個上等貨色,哈哈……」
他見老劉把票子開好了,怞了就走;他一面搖手跟他說再見,一面掏著剛買的獸糖,像個孩子一樣邊走邊吃。
尹勢模樣十分瀟灑,壓根兒不管自己方才的話有多麼傷老劉的自尊。
其實老劉也沒辦法,這家伙的確樣樣比他強;若是上妓院,必定是所有妓女都想倒貼他吧!
穰原的冬天,又濕又冷。
對于身有肺病的人來說,濕冷的空氣頗難熬;不但身子冷,呼吸也益發困難,吸不了幾口氣就忍不住大咳。
不過,宿子窩在厚實的暖被里,倒是緩和了些許癥狀,而且某人出門前,還把炭盆燒得火旺;空氣暖和了,熱茶也滾好溫在床頭,她若是咳了,也方便倒來喝、暖身子。
總之,他把她安頓照料得很好,這種天氣,她只要安安分分地待在房里就好,被肺病染上的身子也不容易虛弱,可是……
她微微起身,看了看窗外的天色。
「啊,已經這麼晚了,天快黑了呢!」她喃喃自語。「阿勢那家伙,不知道在外頭有沒有好好吃飯……」
她想了想,便翻動身子、起身下床,披了件厚棉襖,揣了個小手爐,拖著緩慢的步伐,顫抖的出門。
寒風迎面而上,她緊緊地縮著身,像小兔子般的身體又更嬌小了,臉上那讓人憐惜的紅暈,被她蒼白的皮膚襯得更加明顯,像胭脂一樣嬌女敕。
來到廚房,她打開灶口,喚醒火星,添了柴進去,把灶生熱。
她想煮熱粥,可屋里已經沒水了。
「我得去提些水來……」她吃力地站起身,拿起水桶。
她覺得水桶好重,好像要把她的手給扯斷了似的。
每次做起這些事來,宿子都深深感到無力。
她這個病弱樣子,什麼事都做不了。
一個女孩子家,老是仰賴男人照顧,卻沒法照顧那個男人,她這樣算什麼?
因為久病,宿子也常胡思亂想,想如果沒有她這拖油瓶,那個總是要顧及她身子的男人,會不會過得更好?
「呼,好重……」還沒出走廊,宿子就搬不動水桶了,趕緊放在地上喘口氣。
「田宿子──」
忽然,她的後頭襲來了一股殺氣,以及連名帶姓、警告意味濃重的呼喚聲。
宿子倒怞一口氣,顫顫地回過頭。
只見高她一個頭的尹勢,不知何時已站在她背後,低著頭瞪她。
「啊!阿阿阿勢啊……」宿子抓抓頭,先裝傻再說。「那麼早回來……」
有時候她覺得尹勢就像貓一樣,她常常抓不定他的行蹤;一個回頭,他可能就不見了,可再一個回頭,他又突然出現在你後面。
她總是這樣追逐著他的身影,卻連這樣的追逐,也讓她感到好吃力。
「不早了。」尹勢的臉難得嚴肅,沒有笑。「如果我再晚一點回來,可能就要到水井里頭找你了,你說是不是,田宿子?」開玩笑,讓一個有肺病的人去打水,人不掉進井里才怪。
通常尹勢連名帶姓的叫她時,就代表他很生氣、很生氣。
「哎唷,我一整天都窩在被窩里,有點悶,也想做點事……」宿子後退幾步。「何況外頭那麼冷,你也應該想喝些熱粥吧?這點事我行的!」
「你也知道外頭冷?嗯?」尹勢前進幾步。「外頭這麼冷,你還這樣跑出來?是嫌自己的身體太強壯了嗎?」
「我、我……」宿子說不出反駁的話來。
尹勢也不讓她有多說的機會,搶過水桶,彎身一把將她撈起,抱進了房里。
「呀呀──放我下來,我有腳,可以自己走。」
「我不放心。」尹勢回她一句。
對她,他就像對一顆容易碎裂的珍珠一樣,總是輕手輕腳的呵護著。
他小心翼翼地將她放在床鋪上,不但替她蓋好棉被,還把她全身包得緊緊的,就怕寒氣會跑到她身上。
「啊啊──你在包粽子啊?」宿子叫著。
「對,包粽子。」尹勢叉著腰說︰「然後把你拿去蒸一蒸,看會不會蒸出一個全新的田宿子。」說完,他又去忙著添煤炭,將炭盆燒得更熱。
全新的田宿子?宿子看著他寬闊的背影想,他是不是希望她可以健康一點,不要老是拖累他?
她小聲地說︰「阿勢……」
「干麼?」尹勢回頭。
「一次也好,就讓我做一次事吧。」宿子說︰「你最近煎的藥很有效,我的身體真的好多了……」
她不要老是做他的拖油瓶。
她也想在這寒冷的冬天里,替他準備熱水、熱食,讓他一回來就有溫暖可享。
尹勢看著她落寞的小臉,眼神有些復雜;但他趕緊藏起這些復雜,換上笑臉,向宿子打哈哈。「即使你身體好,我也不要你煮菜。」
「為什麼?」
「記得以前你在托孤院煮過一次飯嗎?」
「嗯,有啊。」那時她身體比較好。
「那晚大家只有燒焦的鍋巴可以吃。」尹勢故意打了個冷顫。「我可不想再重新回味一次那恐怖的味道。」
「啊?!」宿子被激得臉紅。「你、你──原來你是嫌我煮東西難吃!」她吃力地朝他丟去一個枕頭。
「哈哈──」尹勢輕而易舉就接住了她的攻擊。「你奈何不了我。」
「吼!人家還很擔心,你在外頭工作,會又冷又餓……算了,是我雞婆。」宿子蒙頭蓋起被子,背過身,不理尹勢了。
尹勢拍拍滿是炭灰的手,看著床上隆起的小丘,會心地笑了笑。
他怕她總是病懨懨的,所以寧可把她激得哇哇叫,讓她氣得不想理他,他再低聲下氣地哄哄她……也不想看她一臉絕望、虛弱的躺在床上,面無表情。
他走過去。「欸,宿子,晚上吃點雞湯燴面條吧?我從申陽館那兒包了雞湯回來,熱一熱,下個面團,就能吃了。」
那座小丘沒做聲。
尹勢坐上床,用手去戳那座小丘。
「欸,宿子。」
小丘還是座沉默之丘。
尹勢哼哼壞笑,手伸進棉被里,探到宿子的腰、哈起她的癢。
宿子嚇到,怪叫起來。「哇啊──噗──好癢,住手──哇哈哈──」她叫得太急,喘不過氣,猛咳了起來。
尹勢趕緊收手,把她扶起來,拍撫她的背。
「嘿,所以以後我跟你說話,不要不理我。」看到宿子女敕紅的小臉,罪魁禍首不但沒有一絲歉意,反而覺得很滿意。
他就是不要宿子病懨懨的、沒生氣。
宿子瞪他。
「這樣動一動,有沒有餓了?」尹勢還是笑得很無賴。「餓了,我們就快來煮面吃。」
被這麼一鬧,沒胃口都被弄餓了,所以宿子只能沒好氣地點點頭。
「太好了。」之前宿子發病時很沒胃口,讓他著實擔心了好一陣子。
尹勢站了起來。「我去弄一弄,很快,你等著。」只要宿子願意吃東西,他什麼都買,像這申陽館的雞湯,便是她愛吃的,清淡沒腥味。
尹勢正要走,宿子拉住了他的衣角。「阿勢……」她叫了一聲。
「嗯?怎麼了?」
「我……」
我是你的拖油瓶嗎?她想這麼問。
他這樣為她忙著,從孩子忙到了大人,還是這個模樣;因為她,即使他們離開了托孤院,仍無法使他的生命有任何好轉改善,她覺得很愧疚。
「怎麼了?」尹勢的前半生幾乎是和她黏在一起的,怎會看不懂她愁苦眉宇里的思緒?他收起了笑,等著听宿子說話。
「那個……」宿子說︰「你的衣服上有個破洞。」
「啊?」
「你晚上月兌下來,我幫你補吧!」
「喔……」
宿子沒說出心里的話,她怕說出來,換來的是可怕殘忍的事實。
尹勢深深地看著她,她這樣哀愁黯淡,他的心里很不好受。
她知道嗎?他為她做的,都是甘願的。
他們是青梅竹馬、是從一個像地獄一樣的困境中,互相扶攜爬出來的;那樣的牽絆與感情,誰也分不開。
他甘願,為了她好,他什麼都甘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