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有人拉了門邊的銅鈴。
解英起先沒听到,那人又拉了拉。
解英一頓,醒了,有些不悅,懶洋洋的問︰「誰啊?」
「王爺,小的送點心來了。」
「進來。」
門開了,一個小小的身影,托著比她肩膀還要寬的食案,慢慢的走進來,走到他身邊,再把食案放在他身旁的桌子上。
解英沒看向來人,只看著廚子替他準備的各式點心。
又甜、又油、又膩……他突然厭煩,甩了甩手。「撤下去。」
「咦?」那人發出疑惑的聲音。「可王爺──」
解英不讓那人說話,又說︰「我說撤走。」
「不過,王爺,抽煙前,肚子若不墊點東西,會鬧胃疼的喔。」那人說。
解英挑眉。怪了,從來沒人敢在他說一之後,跟他說二的。
這個敢跟他說二的丫頭,長什麼樣子?他抬頭,看了一眼。
「哦。」他笑了一下。「我記得妳。」
「耶?」
「妳就是那個『相盲子』嘛。嗯?」他溫柔的微笑。
「呃……是……」被家宰拉來送點心的,正是恩美。
「主子剛罰完人,就被差來送點心,實在不是個好差事。妳說是嗎?盲子。」
「呃,王爺,小的叫恩美,不是盲子。」恩美很勇敢的反駁。
可解英仍徑自說下去,他很少听人家的話的。「通常這個時候呢,妳要安安靜靜的,主子說什麼就做什麼。這樣不是比較安全嗎?嗯?」
「嗯,是的……」恩美點點頭。
「那就撤下吧。」解英又拿起了煙管,抽了起來。「出去。」
「喔,好。」恩美應了一聲,打算端起食案出去,可想了想,覺得不說對不起良心,便又轉回來,接著說︰「可是,王爺,抽煙前不吃些東西,真的會胃疼。那疼起來會要人命,我知道。」
解英不耐的閉上眼楮。
他不懂,所有人在知道他的真面目之後,都會怕他的,為什麼這小婢女,卻總是听不懂他的暗示,一再冒犯他的獨處?雖然,她是在關心他沒錯。
恩美又說︰「小的在家鄉的父親就老這樣犯疼,所以王爺還是吃些東西吧。」
解英徐緩的吐了煙,牽起微笑,隔著煙霧看向恩美。
「說到家鄉嘛,那咱們就來談談妳的家鄉,如何?」他說得、笑得都很可親。
「喔,好啊。」主人願意和下人談話,下人能有什麼意見?
「妳是哪里人?」他問。
「王爺,小的是羅州人士。」羅州是位于南邊、離京畿有百里之遙,專門出產羅織的州郡。
「哦?」解英狀似很有興趣知道她的身世,雙眼專注地盯著她。「家里父母健在嗎?幾個兄弟姊妹?」
「嗯,健在。一個姊姊出嫁了,家里還有一雙弟妹要養。」
「哦,過得好不好呢?」他又問。
這個問題其實很簡單,很尋常,可恩美听完卻一愣,沒有馬上回話。
解英覺得奇怪,偏著頭,又問了一次。「怎麼?過得不好嗎?」
恩美的反應讓他起疑,因此他更仔細的端詳眼前這個小女婢。
第一次在那條廊道上看到她時,他只覺得她很普通,普通到把她丟到一群下人里面,便再也認不出她了。
何況,那時他有氣,看到廊道上竟然有污穢腐爛的葉子,天性中的潔癖讓他青筋暗自跳動,這個小女婢便成為他發泄脾氣,還有打掃用的工具了。
可方才,她三番兩次的勸他,要吃些東西墊墊底,抽煙才不會犯胃痛……
這個殷殷叮嚀的聲音,讓他起了反應。
這心里的反應是什麼?除了不耐煩、有些驚訝外,其余的,他說不太上來。
他只知道得多看她幾眼、瞧瞧她長什麼樣子,所以就多問了她一些事。
這時解英才發現,這姑娘生得真是嬌小,站在他旁邊,或許還不及他的胸口;尤其當她拿著比她肩膀還寬的食案,無辜的站在那里時,更顯出她的渺小,好像一個小孩似的。
而她的相貌,在看慣天姿國色的他的眼里,卻是一種反璞的淡雅、清新──當然,若把她丟到一群嬪妃里,她要出頭天,可是很難的。
但在這個當下,在這個他有些心悶的時候,沒上什麼妝的她,以最純真自然的面貌示人,卻讓他感受到一股很強烈、很扎實的真實感;這種真實感,讓他的目光一直盯著她,卻也因此更加確定,她面對問題時的遲疑有蹊蹺。
遲遲得不到回答,解英挪了挪身子,以一種意味深長的表情說︰「有這麼難回答嗎?嗯?」
「呃……王爺……」恩美看起來想說什麼,可是又不敢說。
解英對她這拖拉不干脆的樣子有些不耐,但他只是笑得更加親切。
他揮揮手。「算了,我不該過問私事,是我不對。」
恩美臉色一僵,好像被人推開似的尷尬。她趕緊開口、緩和氣氛。「不、不,其實也沒什麼,他、他們過得很好……」那個「好」字,她說得很小聲。
「好就好。」解英彈了彈煙灰,想了想,嘴唇得意的一勾,看著恩美又問︰「家鄉……有沒有男人,在等妳回去啊?」
「啊?」對這問題,恩美沒防備。「什、什麼?」
解英打從心里笑了出來。看這姑娘紅著臉、小小的慌張,還真舒坦,因為他知道,這是很真實的反應,沒有任何偽裝。方才的不耐消除了,他提起興致,進一步說明。「所謂的男人呢,就是等著跟妳結親的男人啊,懂嗎?」
「呃,這個……也算有吧。」住在隔壁的阿牛,和她算是青梅竹馬,小時候老手牽手說以後要娶她,兩人要永遠在一起喔……雖然那是十幾年前的事了,不過也算發生過吧!想想還真羞,所以恩美便紅著臉這麼回答了。
解英看著她那紅通通的臉頰,笑得更是開朗。「可是啊,盲子,我要告訴妳一句實話。」
「喔,王爺請講。」恩美回神。至于王爺一直叫她盲子、盲子的,她不想再更正了,或許這種大忙人要忙的事太多,所以很難記得人的名字。
「雖然這里不過是王府,不過……進來做事的下人,其實跟宮里的宮女沒有兩樣喔。」解英笑咪咪。
「咦?」什麼意思?
「宮女一旦入宮,除非做錯事被遣返回鄉,否則,一輩子都要關在宮里,服侍主子,到死為止。」解英模著拇指上的玉扳指,悠哉的說︰「這里,也差不多。」
「什、什麼?真的?等等,這跟家宰說的不一樣啊!家宰說這里是聘雇關系,不是買斷的呀!」
「真是可惜啊,盲子。」解英笑得露出好看整齊的白牙。「在家鄉有了要好的男人,卻不能回去了,怎麼辦?」
「這、這個……」恩美答不上話。
「不過,在這里也有好處。」解英說得滿不在乎。「這里多的是可以攀權附貴的機會,或許才這麼一眨眼,妳隔天就成了誰家的嬪妃了,妳說是不是?」
恩美當然听得出來,這話有多麼諷刺人。
她皺著眉頭,心里盤算著某件事。
「其實我還算喜歡妳,妳一會兒出去同家宰說,以後我由妳服侍。」解英一點也不覺得自己的話傷人,仍徑自說下去。「這算是妳方才關心我的謝禮。」
恩美抿著唇,良久,才說︰「謝王爺。」
「妳留下一碟點心給我吧。」解英說︰「或許妳說得對,抽煙時,胃里不墊墊東西,很容易傷胃。」
恩美依言,給他留下一盤點心。
「退下吧,去忙妳的。」解英淡淡的說,懶洋洋的躺回長椅上,不再多看她。
恩美點頭,默默的退下;在門外,她深深吸了口氣,面露堅定。
她這堅定的表情,與方才那胡涂又天真的模樣,簡直天壤之別。
這個男人,真是有些討人厭……
她想。
只有這麼做,才可以離開這里,離開這個悶死人的窘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