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妃 第五章

春去秋來,轉眼間,華珍和親的頭一個冬天正悄悄地來臨。

圖倫在結束了華珍主僕一日學語之後,來到王上的營帳前。

守在王帳前的侍衛們一見是右大將軍來到,立即入營帳中通報。

片刻之後,圖倫得獲接見。

「微臣參見王上。」圖倫在王上批文案前屈膝行禮。

元烈坐于案桌後,埋首于各藩地傳來的奏折。

「有什麼事嗎?」他頭也不抬的問了句。

「微臣今日前來有一個請求,望王上恩準。」圖倫臉上有藏不住的淡淡喜意。

元烈與他自幼一起長大,立即听出他的語氣與平日不同。

「說!」他抬起頭,炯炯眸光直落在圖倫臉上。

打從那一日見他與華珍談笑的親近情景,他心中便有了裂痕,他頭一遭因為女人而掙扎于妒恨與兄弟情誼之間。

「微臣請求王上答允,將王妃身邊的侍女如玉許配予臣。」

元烈聞言,不由得怔愣了下,隨即開懷地笑了起來,俊顏一掃數日來的陰霾。

「你喜歡如玉?」

「回王上,微臣確實喜歡如玉。」圖倫據實回道。

「你乃堂堂烏孫國右大將軍,娶一名侍女為妻,難道不覺得委屈自己?」元烈微揚起眉,綠眸深處有試探之意。

「回王上,微臣一點也不這麼認為。」

「當真?我可以安排你娶烏孫國貴族之女,至于如玉,則可收做小妾,你以為如何?」

「王上美意微臣感激在心,只是,微臣並不在意如玉出身低微。」

「哦?你是說你仍執意娶如玉為正室?」

「是的,王上。」圖倫迎視那一雙含笑的綠眸,語氣十分堅定。

「好!本王就如你所願,將如玉許配予你。」

「微臣尚有一事請求。」

「說!」

「請王上給微臣三天時間說服如玉嫁微臣為妻。」

「何須多此一舉?有本王的旨意,她不得不從。」元烈眼底不由得浮上一抹陰沉的怒芒,這一刻,他腦中浮現的是華珍矜淡的絕色容顏。

圖倫見王上面色微變,已能猜到他幾分心思,于是開口道︰「王上,感情的事必須兩情相悅,微臣希望如玉是出自內心答應與臣在一起一輩子。」

「隨你吧!」元烈瞪了圖倫一眼。他何嘗听不出他的弦外之音。

「多謝王上。」圖倫含笑離去。

元烈卻開始琢磨起圖倫方才那一席話。

兩情相悅?對他而言,那仿佛是遙不可及的夢!

**

*翌日,圖倫趁著習語之便,緊盯住如玉,以烏孫語開口道︰「請你嫁我為妻。」

他知道她听得明白。

如玉和華珍皆是一怔。

華珍在轉瞬間已明白一切,含笑靜默于一旁。

如玉卻回了句︰「先生教別的吧!這一句咱們都懂了。」

圖倫卻微微一笑,以認真的口吻說︰「如玉,我是當真請求你嫁我為妻。」

這下,如玉總算懂了。隨之而來的,是無比的羞怯,一張俏顏浮上兩朵紅雲。

「如玉、如玉出身低微,高攀不上將軍。」

「我不在乎!」圖倫回答,專注的黑眸里是毫不掩飾的渴慕。

如玉一時間不知如何以對,轉身奔出帳外。

圖倫渴慕的眼神不由得添了抹黯然。

「先生還杵著作啥?還不快追上去!」華珍終于開口。

「可是……」

「不去怎知她的答覆為何?」

圖倫這才回過神奔出帳外,直追而去。當晚,華珍召來如玉。

「我已為你備妥出嫁所需的一切。」

「公主,您……」

「什麼都不必說,你只需要告訴我,你是不是真心喜歡圖倫?」

如玉靜默了好一會兒,終于點點頭。

華珍總算放下心。「能夠和自己真心喜歡的人成婚,是一件十分不容易的事,你明白嗎?」

如玉瞧住鮑主,輕輕回答︰「明白。」

「那麼你需得格外珍惜,切莫因為出身低微而輕言放棄。」華珍囑咐著。

「可是,如玉一旦出嫁,怎能再隨侍于公主身側?」

華珍微微一笑。「傻瓜!你就像我的妹子一般,長大了總有一天是要嫁人的。」

頓了下,她拉過如玉的手續道︰「你就甭操心了!王上派來服侍我的丫鬟還少得了嗎?安心的當右大將軍夫人吧!」

如玉臉上一紅,忍不住垂下頭。

華珍瞧在眼底,衷心的為她祝福。

然而,想起王上再過不久便要納妃,她心底還是忍不住泛起陣陣悲愁。

**

*很快的,元烈納妃的日子終于來臨。

華珍永遠記得這一天,好冷、好冷。

婚宴,華珍照例須觀禮,並給予新人祝福,一如她初至烏孫和親之時,惠靡那六位妃子對她所做的相同。

儀式進行的時候,華珍與新妃分別坐在元烈左右。

一身嫁衣的呼蘭公主身形十分高挑豐腴,蜜色的皮膚配上一頭紅褐色的長發,令她原就深刻的五官看來更具野性美,是一個西域美女;與華珍的沉穩氣質、似水般的清艷容顏截然不同。

兩人一個白皙、一個如蜜,分別抓住所有人的目光。

元烈的眸光卻忍不住落向華珍。

懊死!為什麼她看起來依舊矜漠?難道她真的一點也不憤怒妒惱?

俊顏因思緒的起伏而更加陰鷙。

這一切並未逃過呼蘭的眼。

待元烈與呼蘭喝過酪酒之後,她端起酒杯,起身來到華珍面前。

「往後,你我便要同心齊力,共侍一君,呼蘭若有不是之處,望珍妃您海量不予計較。」黑眸深處藏著敵意。

華珍端起酒杯,回道︰「蘭妃妹妹,我祝福你與王上可以白頭到老。」話到最後,她忍不住涌上陣陣的心酸。

是因為自己開始有了一絲絲在乎嗎?某些東西,非得到了失去之後,才會明白它的重要,是嗎?

直到這一刻,望住呼蘭的這一瞬間,她終于了解,原來她並非無動于衷。

就在婚宴的儀式終了之後,元烈大宴臣民。

盡避天候更加寒冷,烏孫臣民仍決意徹夜狂歡。

華珍卻無意續留,起身準備回營。「王上,華珍先行告退。」

元烈盯住她,俊顏泛起一絲陰冷的笑。「不許離開!」他抓住她柔滑的小手,緊緊握在掌心不放。

「王上……」華珍輕蹙起眉。

「這是你欠我的!」他薄怒道,一張深刻的俊顏上寫滿執意折磨的恣肆與惱怒。她愈平靜,他愈是不甘!

兩人對峙半晌,華珍緩緩地在他身旁坐了下來。

一整個晚上,元烈始終未曾放開華珍的手。

周遭的嘈雜喧鬧,一如浮雲流水,完全不在華珍心底留下半點痕跡;此刻,在她心底完全為另一道感受所充塞。

誰也沒有留心到一旁的呼蘭,她臉上那愈來愈深的陰暗神情。終于,在四更天的時候,呼蘭由侍女帶回營帳,為成婚的首夜做準備。

「你說!只要你開口,我可以留下來陪你。」元烈忍不住開口,手上的勁道不自覺加重不少。

華珍忍不住呼痛,「放開我!」她眉頭緊擰。

元烈並未松手,只是一徑地盯著她,眸底鐫刻著絕少顯露于外的痛楚;也許,還包含了他不願承認的祈求。

倘若真心喜歡一個人所換來的竟是無盡的折磨,他真不明白真心有何用。

「你何苦如此?」華珍低聲開口。

元烈聞言,口里發出刺耳的笑聲。「是啊!我何苦如此……」

話聲甫落,他猛一甩手,掉頭離去。

華珍瞧著他漸行漸遠的身影,眼中緩緩聚起白霧,一切都變得模糊了。

***

元烈本不欲入呼蘭營帳,但心念一轉,揭簾而入。

呼蘭躺在床氈上,一見元烈,臉上立即寫滿期待的欣喜。

對這個男人的傳聞她听過不少,知道他文武兼備,是西域第一勇士,能成為他的妃子,是她莫大的榮耀。

元烈一手拉開覆在她身上的毛氈,盯住呼蘭飽滿而成熟的女性軀體。

呼蘭並非未經人事的女子,矜持早已離她遠去;此時此刻,她美麗的臉上寫滿了邀請。

元烈冷笑一聲,眼中陰沉更盛,這樣的眼神他見過太多了。下一刻,他扯開被氈,精壯的身軀壓上呼蘭赤果的胴體。

華珍的營帳距呼蘭的不遠,她隱隱約約听見由呼蘭營帳傳來的女人申吟。

華珍捂住雙耳,豆大的珠淚忍不住賓滾而下。

為什麼當她開始有一點動心的時候,他卻決定迎娶另一個女人?莫非她真得懷著悲愁,在這個異鄉終老一生?

***

元烈起身準備離開。

「王上別走!留下來陪呼蘭,呼蘭定會好好服侍您!」她由身後抱住元烈。

元烈不耐地拉開她糾纏的手,二話不說便大步離開。

呼蘭一向將男人玩弄于股掌之間,對元烈的輕漠幾乎無法承受,美麗的容顏扭曲著。她發誓,一定要得到他的寵愛。圖倫與如玉的婚禮緊跟在元烈之後舉行。

**

*華珍日常起居則交由另一名叫星兒的女孩打理。

由于華珍對烏孫語有卓越的進步,因此與星兒在溝通方面幾乎沒有問題,相處頗為融洽。

只是如玉跟隨她多年,數日不見,十分思念。

直到今日,華珍才明白,原來她比想象中更需要如玉。

此念方興,卻見如玉笑盈盈地揭簾入帳而來。

「如玉見過公主。」她屈膝福禮。

華珍忙上前拉起她。「不是說好過幾日我去瞧你,怎地今日突然前來?」

「如玉擔心您不慣旁人服侍。」

「星兒很伶俐,你別擔心。」華珍說道,「倒是你,過得還習慣嗎?」

如玉點點頭。見狀,華珍總算放下心。

此時,星兒忽入帳來。

「啟稟王妃,蘭妃在外求見。」

華珍一怔,「帶她進來!」話落時,她腦中同時浮上納妃那一夜的情景,秀眉不由得微微蹙起。

呼蘭入帳之後,神情倨傲,並未行禮,一雙眼掃過帳中人之後開口道︰「我想和王妃單獨說話,其余人全退出去!」說話的語氣仿佛她才是這里的主子。

如玉毫不理會,只是盯住鮑主。她只听公主一人的命令。

華珍點點頭,示意她先退下。

如玉這才偕同星兒退出營帳之外。

「有什麼事嗎?」華珍首先開口。對于這一次胡國與烏孫和親,她明白是胡王向中原皇帝示威的方式,長久以來胡人對中原是處于敵對狀態,時有征戰。

呼蘭盯著華珍,眼底逐漸露出蓄藏的敵意。

但這一份敵意卻非來自胡漢對立,而是出自于女人的妒怒。

王上就是被這個全身像只有一把骨頭、看來蒼白荏弱的女子所迷住嗎?

打從成婚首夜過後,她連王上一面都見不著。下人告訴她是因為王上根本不欲見她。

都是因為這個中原女人!

呼蘭不得不承認這個中原女人的面貌精致得如畫中仙子,但身形縴瘦,她懷疑這樣的女子能否產下健康的子嗣。

「我今日來是想告訴你,別以為王上會寵愛你一輩子,更別以為你能夠永遠獨霸王上;有我在,你想都別想,中原女人!」呼蘭倨傲而無禮地瞪住她。

以華珍的語文能力,已足夠明白她所說為何。

當下,她冷凝地回道︰「你錯了!我從來沒想過王上會寵愛我一輩子。」事實上,她對自己將來該如何自處,一點希望也不敢有。

這般消極的愁悒隨著如玉出嫁之後更加深許多,她從未曾顯露于外,只是深深地藏起自己所有的感受。

呼蘭冷笑,「別自以為聰明!中原女人,沒有女人不希望得到王上的寵愛。」

華珍看向呼蘭妒怒的神情,不由得輕嘆道︰「朱顏易改,剎那芳華,色衰而愛馳……」她淡淡地低喃著家鄉語。

「你說什麼?」呼蘭怒問。這個中原女人該不會是在罵她吧?該死!

半晌,華珍由愁思中回過神來,以烏孫語道︰「你走吧!我不想見到你。」

「哼!」呼蘭忿忿地向外頭走。

當她經過華珍身邊的時候,一時惡念升起,竟故意撞了華珍一下。

華珍一時沒有防備,跌僕在地上。

呼蘭就站在她身前,冷冷地注視著她。「知道嗎?總有一天,我的父王會入主中原,屆時,你連當我的女僕都不配!」話甫落,她伸腳用力踩在華珍的手上,然後忿忿地離開。

呼蘭一走,如玉立即入帳來。

「啊!鮑主……」如玉驚呼一聲,立即上前扶起華珍;緊接著,她瞧見華珍紅瘀的小手。

「我去找那番女算帳!」如玉氣急敗壞地嚷道,由小到大,公主何嘗受過這種委屈!

「不,如玉,是我自己不好,不小心跌倒撞傷,與旁人無干。」華珍忙拉住欲沖向帳外的如玉。

「公主,您別怕她,咱們可以稟告王上,請王上為您討回公道!」如玉理直氣壯地說。

華珍卻搖搖頭。「如玉,听我說,你我離鄉萬里,如今好不容易尋得安身立命的地方;倘若不能多一個朋友,至少別多樹立一個敵人,你明白嗎?」她懇切地道,心中不無悲傷。她又何嘗願受辱?

如玉一時亦勾起思鄉之情,忍不住紅了眼眶。「公主,是如玉不好,讓您受委屈了……」

華珍搖搖頭,伸手抹去如玉淌下的眼淚。

「來,如玉為您上藥。」

「嗯!」

這一刻,華珍心底的愁悒更深了……連著幾日營地里下著細雪,皚皚白雪讓大地成了一片動人的銀白。

華珍趁著雪停,離開營帳來到馬營。

「啊!」小廝哈泰爾一見美麗的王妃,靦腆地開口問︰「王妃有什麼吩咐?」

他一向很喜歡這個中原來的王妃,感覺她不僅貌美如花,待下人們和善尤為難得。

「趁著現下雪停,我想騎馬到附近遛遛。」華珍注視著哈泰爾,神情帶著微微的緊張,但不注意看是不會察覺出她的異樣的。

炳泰爾略顯猶豫,這是王妃頭一遭獨自要求騎馬。

「王妃,雪雖已停歇,但難保不會再繼續下。」他以此來拒絕。

「我不會去太久,你不要擔心。」她一雙黑白分明的明眸含笑直瞧住炳泰爾。

炳泰爾不過是個十四、五歲的少年,對王妃這樣的美人,自然無法抗拒。

著魔似地,他牽出一匹五花牝馬,親自上鞍,扶著華珍坐上馬。

「打開圍欄!」華珍開口。

炳泰爾再次猶豫。

「我不會跑太遠。」華珍說道,眼神含著鼓勵。

炳泰爾再無一絲猶豫,打開了柵門。

華珍雙腿一夾,策馬奔出圍欄,頭也不回地向前奔馳。

很快的,目及之處僅剩下一排踏雪而去的痕跡。

炳泰爾仍怔怔地遙望遠方,久久回不了神……**

*元烈正批閱著奏章,帳外侍衛忽來通報——「啟稟王上,馬營小廝哈泰爾求見。」

「宣!」

很快的,哈泰爾進入王帳。

這是他長這麼大頭一回進入王上的營帳,只可惜他此刻心事重重,無心留神帳內華麗的擺設。

元烈抬起頭看著哈泰爾。「你有何事?」

「啟稟王上……」在王上銳利的眼神逼視下,哈泰爾渾身發顫。「王妃她……」

一听事關華珍,元烈不由得蹙起了眉,沉聲令道︰「快說!」

「王妃一早到營里要求騎馬出營遛遛,可是……」他愈說愈小聲。

元烈盯住炳泰爾,心中突如其來的一沉。「她人呢?」

「還沒回營。」

元烈猛地起身,力道之大連桌子都被翻倒。

「說!她和誰一塊兒出營的?」元烈一把揪起哈泰爾,雙眸迸射出怒焰。

「王妃是一個人出營的。」哈泰爾瞧著王上那幾欲殺人的眸光,忍不住雙膝發軟。

「該死!」元烈怒瞠起眼。「她去多久了?」

「一個時辰左右。」哈泰爾膽戰心驚地回答。

「為何到現下才來向我通報?」元烈咬牙問道,幾乎要親手掐死這小子。

炳泰爾答不出話來,只是愣愣地,一副被嚇傻的模樣。

「倘若王妃有了差池,本王頭一個宰了你這小子!」元烈撂下話後,推開哈泰爾,急速離開王帳。

炳泰爾怔愣在原地,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

直到這時,他才明白自己闖了大禍,而且是殺頭的大禍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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