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妃 第八章

寒冬很快的過去,初春時融雪盡退,但寒意仍逼人。

華珍晌午用過膳,忽聞營帳外傳來陣陣嘈雜之聲,似乎十分地熱鬧。正欲出營一探究竟,元烈卻先入帳來。

「看來,你的要求已經獲準了。」

「王上是指……」

「中原皇帝已經依你的請求,派了一支中原的工匠前來烏孫,此刻正在外頭候著。」

華珍一怔。

她當初提筆修書之時也未敢抱太大希望,如今竟成真,真像做夢一般。

打從她決心永留烏孫之後,她日思夜想,希望可以貢獻一己之力,造福烏孫人民。

思良久,她終于決定上書皇帝,請求皇上派遣一支工匠,前來傳授烏孫人民冶金、紡織、制陶、造紙制墨等技術。

她日常喜愛畫畫,以往在京城時總日日寫詩作畫,但和親之後則少了;其一是沒了那份閑雅的心境,其二便是在烏孫取紙墨不易,她一直很珍惜自己由中土攜來的紙墨,常常不舍得用它。

倘若烏孫人可以自行造紙制墨,那麼也毋需再以獸皮為紙了。

元烈走向華珍,將她擁入懷中。

「謝謝你所做的一切。」她為烏孫人謀福的舉動瞧在他眼底,令他十分感動。

如今,她總算把心留下來了。

然而安置工匠們也非易事。由于工匠們不懂烏孫語,因此在溝通方面較為困難,時時因此而讓傳授技術的方法有了誤解,延遲正確學習的方式。

為此,華珍傷透了腦筋。

一夜,她忽然興起一念,竟夜無法入睡。

「怎麼了?什麼地方不舒服嗎?」元烈放下手中書冊,起身走向床畔。

「王上。」華珍爬坐起來。「華珍有個請求,不知王上可願成全?」

「你說吧!只要我能力所及,無不應允。」元烈微笑道。

曾經,為了討她歡心,他遣僕送上許多奇珍異寶,但是她全不接受,盡數退還,讓他懊惱至極。如今她主動有所求,怎教他不滿心歡喜呢?

「王上,華珍想興學堂,不知王上以為如何?」黑瞳里流轉著熠熠光彩。

元烈聞言,有些詫異。

「學堂?要教些什麼呢?」此地一向沒有學堂,人民識字的不多,有能力習文讀書的,僅有富戶子弟以及皇親貴族。

「華珍希望可以將中原的語文傳入烏孫。」她略顯猶豫,又道︰「如此一來,烏孫人民不但可與工匠們溝通,還可以與中原商賈做交易買賣,日子可以過得更好些。」

元烈沉思半晌,感覺華珍之言不無道理。

「王妃此言固然甚佳,不過長老們恐有不同的想法,我必須先說服他們。」要烏孫人習漢語與降漢不同,同樣是增進兩國邦誼的方法,但施行需拿捏得當,否則極易招至反對。

「王上真的願意為華珍爭取?」她有些不敢置信。她原以為他不會這麼快就答應,自己必須費一番口舌說服。

華珍心底浮上甜蜜的安慰。明知自己並非他惟一的妻室,卻心甘情願地陪他過這一生。

元烈在她身邊坐下。「為了你,我什麼都願意。」在遇上她之前,他從來不知道自己可以這麼樣愛一個女人。

迎著他那一雙寶石般的深邃綠眸,華珍突地伸手環住他寬闊的肩,把頭靠向他的頸窩。

「華珍這輩子只屬于王上一人。」她柔聲道,玉白的雙頰染上了紅暈。

元烈聞言,心口的熱血翻涌著。

「倘若有一天你我分開,你會怎麼做?」他忍不住問。

華珍怔了怔,抬起頭,對上他的眼眸。「如果真有這麼一天,華珍會等著你。」

水瞳里漾著柔情。

「倘若我死了呢?」

「不!」她捂住他的口。「別說這種不吉利的話。」華珍心底突然升起一股莫名的恐懼。

元烈盯住她,一雙大掌牢牢地握住她縴盈的腰肢。

咬了咬唇,華珍深吸口氣回答︰「倘若真有那一日,華珍必永不改嫁,一切只怪自己命薄。」她聲音不大,卻含著執著的勇氣,一雙眼像是沾染了水氣,晶亮亮的。

元烈心頭一揪,一手勾住她的腰,一手扶上她的後腦勺,熾烈的吻旋即壓上她。

這一吻又深又猛,還讓元烈的心起了幾乎無法承受的疼痛。

他是如此幸運,可以得到她全心的愛戀!

隨著這一個吻,他心頭竄起了燎原的烈焰。

「我要你!」他抵在她唇邊輕喃。

華珍輕應了聲,雙頰由淡紅轉深。

元烈將她壓向床氈,輕輕地分開她的雙腿。

夜正濃,華珍的低吟讓元烈的情比夜色更深……***

「王上,微臣不贊成烏孫子民習漢文!」

「哦?為什麼?」

「那像是一種最不可饒恕的文化沉淪,微臣恐習漢文時日一久,烏孫人便要忘本!」

此言一出,眾長老們均點頭表示贊同。

「有什麼人有不同的見解,但說無妨!」元烈一雙精睿的綠眸,逐一掃過各藩地前來的長老。

這時,其中一位最年輕的長老突然開口︰「微臣有不同的看法。」

「說!」元烈以鼓勵的眼神盯住他。

「微臣以為,不如讓工匠們學習烏孫國之語。」

元烈點點頭。「這個法子本王已經想過,大可一試。」他停了停,接口又道︰「只是,光由他人改變是不夠的。諸位試想,若咱們烏孫子民可以說漢語,非但能與工匠們溝通,還可以和那些中土來的商人做買賣,屆時,中原與西域的交流,將使得此地更加繁榮昌盛,人民生活也可以獲得改善。」

一番話說得眾長老們無言反駁。

「王妃由中土而來,自然全為中原人著想,根本不是一心為烏孫人謀福。」其中一人又開口。

「此言差矣!王妃若不是為了烏孫人著想,又怎會請工匠們到烏孫來傳授各式不同技術?難道你們認為織布、冶金或是造紙等,不是為烏孫人民的將來著想嗎?」

長老們面面相覷,終究答不上一句話。

「諸位長老還有什麼話要說?」一雙凌厲的睿智眼眸梭巡在眾人臉上。

一個君王必須具備自信與勇氣,特別是年輕的君王;但凡改革,最難的是如何跨出成功的第一步。

元烈明白想要同時保有傳統與革新,是一件十分不易之事。

「王上難道不擔心此舉有漢化的疑慮,會毀了祖上留下來的根基?」另外一位較年長的長老開口。

元烈微微一笑,回道︰「諸長老太多慮了。習漢語並非教烏孫子民忘本,而是增添另一樣謀生的技能罷了,烏孫國還是烏孫國,不會因此而改變。」

長老們私議聲乍起,互有不同的意見。

元烈雖為一國之君,卻必須尊重互屬各個藩地的長老,盡避他大可不顧一切的施行新改革,但他卻不願專橫,一心想當個明君。

時間一點一滴地流逝,終于,長老們有了結果。

「王上,經微臣們商議,決定支持王上的改革。」其中一位開口。

「真的?」元烈臉上有掩不住的興奮。

「不過,王上必須答應一個條件。」

「請說!」

「一但新改革有了差池,王上必須停止與中原文化的交流。」

「本王答應這項協議。」元烈自信地環視著眾位長老。他絕不會讓改革失敗,絕不會!

**

*很快的,元烈令屬下搭起一座寬大的營帳,作為烏孫子民學習漢文的地方;簡言之,便是中原人稱的私塾。

前來與華珍學習漢人言語文字的,多為皇親貴族,或是富戶子弟。

這一日帳外走來一個約莫十一、二歲大的孩子,衣衫破舊,顯然是貧困人家的孩子。

華珍適巧上完課,送出一干貴族子弟。

「走開,別礙著路,髒小表!」開口的是一個親王的孩子,年歲較大,約莫十三、四歲,神情十分倨傲。

窮孩子一听,立即退到一旁。

經過窮孩子身前的,陸陸續續還有其它貴族孩子與富家子弟,個個身著皮裘,神采飛揚地。

最後,華珍注意到這個始終默默立于一旁的孩子。

「你叫什麼名字?」華珍走近他,微笑地開口。

孩子仿佛受到驚嚇似的,直瞧住華珍,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華珍不以為意,淺淺一笑後轉身要走。

孩子心中一急,忍不住喚道︰「請……請您……等一等!」

他的聲音不大,卻足夠教華珍停下腳步。

「有什麼事嗎?」華珍轉過身,美麗至極的臉上,仍舊掛著微微的笑意。

「我……」孩子停了停,終于鼓起勇氣開口︰「我可以來學寫字讀書嗎?」他漲紅著臉,清亮的眸底帶著不肯服輸的倔強。

華珍瞧住他,毫不猶豫地回道︰「當然可以!」

孩子反倒一怔,帶著不敢置信的神情開口︰「真……真的可以?」他覺得自己的心跳得好快。

華珍臉上的笑意擴大,「我看不出有什麼不可以。」她停了下,接口又道︰「明日一早就來,別忘了!」

「嗯!」孩子帶著做夢一般的表情轉身離開。

「等一等!」華珍的聲音在他身後傳了過來。

孩子心一冷,猛地轉過身,神情變為防備。

「如果不要我來,就別答應得那麼快!」清亮的眼眸泛著受傷的神情。

華珍一怔,隨即以溫和的眼神瞧住他。

「我只是忘了問你的名字。」美麗的容顏再次漾開淺笑。

孩子未料到會是這樣的結果,久久答不上話來。

「你叫什麼呢?」華珍又問了句。

漸漸地,孩子眼中的防備與憤怒隱去,開口回道︰「我叫希莫,王妃。」他恭敬地朝她行了個禮之後,飛快地離去。

華珍含笑目送希莫,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視線內。翌日,當所有人來到營帳的時候,全瞧見了已在帳中等候多時的希莫。

他是最早來的孩子。

「來,各位,這位是希莫,由現下開始,希莫就是咱們的一份子,大家要和他好好相處。」華珍站在希莫身邊道。

「王妃,您可知他是做什麼的?」其中一位富家子弟開口,眼神帶著輕視。

「當然知道!希莫閑暇時為人放羊。」華珍回答。

「既然如此,為什麼王妃還要讓這種身份卑微的髒孩子來這里?」

「我瞧不出有何不妥。」華珍眸底掠過了然之色。

「當然不妥!」這次開口的是最後來到的親王之子貴陬。他大步踏入營帳。

華珍微揚起眉。「願聞其詳。」

「吾等身份尊貴,怎可與身份卑微之人共處一室!」

如玉在此時亦踏入帳中,听著這一番話,甚覺刺耳,欲開口駁斥,華珍立即以眼神阻止。

如玉這才撇撇嘴,靜立于一旁。

她原是下人出身,自然對身份低微之人的心境有深刻的了解。

華珍回道︰「在我眼底,貴族與平民一樣是人,沒有貴賤之分。」

「既然如此,本王頭一個離開。」話甫落,貴陬轉身就要走。

「等一下!」

斌陬回首,「王妃還有什麼教訓?」

「教訓不敢,只是想告訴你,民為國之本,有朝一日你若成為藩地之王,此理不可不知。」

「說得好!」一道低沉的嗓音徐徐傳入。

眾人回首,但見元烈蒞臨。

「參見王上。」眾人行禮。

「平身。」元烈與華珍眸光交會片刻,而後來到貴陬身前,「王妃之言甚為有理。」一雙精銳的眼,直落在貴陬臉上。

「王上?」

元烈打斷他。「倘若沒有這些辛勤做事的僕役,你怎能無憂地日日放鷹、讀書識字、騎馬馳騁?」

斌陬怔了怔,答不上話來。他有生以來,從沒想過這些事。

「由今日起,課堂之上不分貴族平民,大家一律平等。」元烈一一環視眼前這些大大小小的孩子。

慢慢地,所有人全都坐了下來,最後連貴陬也坐了下來。

希莫見此情景,一顆心熱血翻涌。

「要好好念書識字,將來才有機會出人頭地,明白嗎?」元烈望住那個貧家孩子,不由得想起幼時的好友圖倫。

希莫點點頭。「多謝王上!」

「別謝我,王妃才是你的啟蒙之師。」

希莫這才掉頭瞧住身後的華珍,滿心感激地道謝。

如玉在一旁瞧了,覺得十分欣慰。課後,華珍回到王帳。

「適才多謝王上相助。」她笑盈盈地說。

元烈只是盯住她的笑顏,微微地失神起來。到如今,他仍不敢相信她真會陪他到永久。

「過來!」他攤開手,眸光灼灼。

華珍依言走近他。

「王上……」

下一瞬,元烈將她緊緊擁入懷里。

「知道嗎?你笑起來的時候真的很美,什麼也比不了。」他低嗄地開口,凝視她的目光透著痴戀。

華珍的心收得緊緊地,幾乎要承受不住他眸中的深情。她何嘗不知道他心底仍擔憂,每每,她的心總為他的不安而隱隱生疼。要怎麼樣才能教他明白自己真是心甘情願留在這里,留在他身旁?

「告訴你一件事,我要送你一樣東西。」他說著,唇畔噙著一抹寵愛的笑。

華珍迷惑地看著他攤開桌上的羊皮卷。入眼的,是一座美麗至極的宮殿草圖。

「王上,這是……」

「我打算建造一座宮殿送給你。」他知道她不慣住在氈帳里,為了表示他對她的寵愛,他為她建造這座中原風格的宮殿,證明自己情比金堅。

「王上……」華珍迎著他深情的眼眸,忽然流下淚。

「嗯,怎麼哭了?你不喜歡嗎?」他勾起她一張小臉,微微擔心地問。

「不,王上,華珍是太歡喜了。」

元烈抹去她頰上的淚,輕言道︰「我知道你一直思鄉情切。」這一直是他所擔憂的,深怕有朝一日她終會回鄉,離他而去。

華珍淚眼含笑,卻輕輕地搖頭說道︰「王上的心意,華珍萬分感動,不過卻不贊同。」小臉上有抹罕見的嚴肅。

「為什麼?是不是這宮殿的形式你不喜歡,還是……」

「不,王上,宮殿非常宏偉美麗,華珍非常喜歡。」

「那麼為何不接受?」

華珍柔柔地笑了。「因為華珍希望與所有的烏孫臣民一樣,過著相同的生活方式。」她頓了下,又道︰「難道王上還認為華珍不是烏孫國的一份子?」

元烈緊緊擁住她。「不,在我眼里,你永遠屬于這里,永遠、永遠……」他心中的大石漸漸落下。

王妃拒絕王上為她建造宮殿的事很快的傳遍了烏孫,各藩地的長老們開始對她有了不同的評價。

漸漸地,除了小孩子之外,有愈來愈多的烏孫平民願意學習漢語,並學習中原工匠所傳授之各項技術。這對華珍而言,比任何報償都要好。

也許,她要的並非金碧輝煌的宮殿,她只想要歸屬的感覺,而她相信自己正一步步地邁進。

總有一天,這里會成為她所喜愛的第二故鄉,她知道。

**

*春末夏近,天候漸漸熱起來。每年的這個時刻,王室的貴族們總要出外狩獵。

元烈身為烏孫之王,自然也不例外。

五月中旬,元烈率領眾位親王離營狩獵。

由于如玉有孕,圖倫並未參加這一回狩獵之行。

「好好照顧王妃。」元烈開口。

圖倫點點頭。「微臣必盡力而為。」

華珍在一旁忍不住開口︰「王上此行務必多加小心。」他這一去十數日,不算短。

元烈微微一笑,低頭溫柔地吻上她的唇。

膠著的唇在眾目睽睽之下糾纏了片刻。終于,元烈抬起頭,充滿掠奪光彩的綠眸燃著深情,「放心,我將很快回到你身邊。」他在她耳畔輕聲道。

隨即,一行人翻身上馬,整裝出發。數日之後,一行人進入深山密林。

寂靜的密林深處,傳來低低的野獸怒鳴。

元烈循聲而去。

豈料,一道冷箭無聲無息地射來,正中他胸口。

元烈霎時劇痛難當,卻仍強撐住身軀,沒有倒下去。

「是……是誰?」他咬牙道,嘴角溢出鮮血。

一道身影緩緩地由樹叢後走出。

「很痛吧!我可以為你徹底消除痛楚。」

元烈定楮一瞧,心痛的發現謀刺他的,竟是自己的叔父——溯親王。

「怎麼?不服氣?你一定很後悔上一次沒有取我性命吧!」溯取陰沉地說著,並再次拔弓搭箭。

元烈強忍住痛楚,「為什麼?」

「那還用問嗎?」話甫落,溯取把箭尖指向他。

元烈強撐著,轉身就跑。

由于密林很大,貴族們分散開來狩獵,有需要之時才吹響身上隨身所系的牛角求援。

元烈邊奔邊吹,嗚嗚之聲傳遍了林間。

然而上天卻與他開了個玩笑,在他面前出現了一座斷崖。

「納命吧!」溯取陰沉一笑,第二枝箭朝元烈心口射去。

電光火石之間,元烈縱身躍下斷崖。當狩獵隊伍回到烏孫,已是三天之後。

華珍獨不見自己的丈夫。

「王上人呢?」她開口問。

溯取排開眾人,直來到華珍身前。「王上在獵獸之時,不慎墜落斷崖身亡。」

華珍不由得倒退了幾步,一雙蒼白的小手捂住了口。

怎麼會呢?他答應過要回到她身邊的,他答應過的啊!

緊接著,一陣黑暗籠罩住她,在剎那間,她失去了所有的意識,一顆心不斷地下沉。

「來人,快將王妃扶入王帳,請太醫!」溯取下令,口吻一如此地的王。

呼蘭在此時走出人群。

當她的視線與溯取交會之時,臉上掠過了微不可辨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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