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紫花開 第一章

俞慶大樓的第十六層上有擦窗工人吊著,高處的氣流使鋼架車微微擺動,夕陽也在他們背後一閃一閃,像個捉迷藏的孩子。

盈芳盯著那反復來去的抹布好一會,泡沫把玻璃上的污濁變得澄淨,簡單而俐落,人生若有這麼容易就好了。

她把視線收回,重新看著手邊的宗巷,頭一頁電腦整整齊齊打印著……

姓名︰李林春枝性別︰女歲數︰四十六

家庭狀況︰夫歿,女兒四名,一死、三下落不明。

生活狀況︰獨居十坪違章建築內,無收入,靠社會救濟。年初診斷卵巢癌末期,房子即將拆遷,無家可歸,需快速安排住所及醫療方面的援助。

李林春枝,不就是淑卿的母親嗎?這名字讓盈芳一下子墜入慘然的回憶中。印象里,春枝是個軟弱蒼白的女人,為了怕丈夫的拳頭,從不敢站出來為女兒們說一句話。她甚至比自己的母親秀平還糟,秀平至少還會沖上去與丈大理論搏斗一番。

也或許扣此,秀平很早就過世,而春枝還能苟活到現在吧!

「蘭姊,李林春枝的案例處理了沒有?」盈月問著基金會里資深的社工人員月蘭說。

「慈濟的人已去拜訪過她,也找好了醫院,但她一直不願意離開。」月蘭說。

「為什麼呢?房子不是要拆了嗎?」盈巧問。

「她說要等她小女兒回來,怕搬了,她女兒會找不到人。」月蘭搖搖頭說︰「她那病情,只怕也等不到了。」

「很嚴重嗎?」盈芳眉頭微皺著。

「已經往上擴散了,她又不肯住院,只有更加速身體功能的惡化而已。」月蘭說,「她的頑固讓大家束手無策。」

想到春枝一個人在簡陋的屋子里痛苦等死,盈芳的內心就感到一陣不忍。

「李林春枝的小女兒呢?」

「標準的問題少女,國中畢業就蹺家在外面鬼混,我們只有她觀護所和非法墮胎的資料。」月蘭說,「要找她很不容易,現在台北逃家少年太多了,他們自成一個團體,彼此互相隱瞞,我們一點辦法也沒有。」

所以淑美也沒逃過環境的污染,及命運的擺布。

淑卿的死,給盈芳一種向上的力量,卻沒有給小她五歲的妹妹任何啟示。

盈芳將宗卷看了又看,她們是淑卿在世上僅有的親人,她實在不能置之不理;但她在舜潔基金會中只管財務,沒有受過探訪調查的訓練,怎麼進行援助呢?

除非……除非是以朋友的身分。

盈芳一旦下定決心,動作就很快,她把桌子收干淨,背起皮包,打算出發去她多年未留再涉足的舊居。

這時電話響起,盈芳一拿起話筒,文佩沮喪的聲音就從那一頭傳來……

「家志取消了今天晚上的約會了。」

「什麼?」盈芳驚訝地說︰「怎麼會呢?我可是辛苦安排了很久,他不會這樣對我吧?!」

「他五分鐘前才通知我,說臨時有急事。」文佩似乎很難過。「我想他根本不喜歡我,所以才找借口推辭。」

「胡說!你條件那麼好,他不喜歡你,腦筋才有問題!」盈芳會想愈氣說︰「我非找他問個清楚不可,你放心,我會叫家志給你一個交代的。」

幣上電話,盈芳撥了幾次家志的號碼,都不通。太過分了,他一定是故意的,那她就直搗他的工地,當面興師問罪。

才要出辦公室,敏敏迎面而來,見她一臉怒氣,問︰「什麼事那麼急匆匆的?」

「還不是劉家志!」盈芳見了姊姊就抱怨說︰「我好不容易幫他介紹一個樣樣都完美的女朋友,他居然約會幾次就開始拿喬,我正要去教訓他呢!」

「這種事是要靠緣分,一切順其自然,你這紅娘也別太心急了。」敏敏笑著說。

「我才不管什麼鹽分、糖分的!」盈芳說︰「文佩是他千載難逢的機會。她爸爸是大企業的董事長,而她長得溫柔漂亮不說,最重要的是,她喜歡家志,欣賞家志,完全不在乎他的過去。如果他能娶文佩,不就可以月兌離北門幫和程子風的控制了嗎?」

「家志不是個愛錢的人,他也沒想過飛黃騰達,否則就不會拒絕我的資助了,不是嗎?」敏敏說。

「是呀!他一天到晚講‘骨氣’和‘義氣’,說不定哪天他就會被這兩股氣活活給勒死。」盈芳諷刺地說。

「我了解你的意思。」敏敏說︰「但家志的脾氣根倔,你愈逼他,他就愈唱反調,尤其婚姻的事,更要慢慢來了。」

「還能慢嗎?」盈芳說︰「你真能眼睜睜地看家志成為北門幫的第四個女婿嗎?那個程玉屏說有多惡心就有多惡心,騷成那樣又離過婚,踫到男人就大拋媚眼,家志娶了她,一生不就毀了嗎?」

「家志應該不會那麼胡涂吧?!」敏敏遲疑地說。

「怎麼不會?為了報恩,他那人什麼荒謬事都做得出來。」盈芳肯定地說。

「你真的覺得文佩適合他嗎?」敏敏又問。

「當然適合!我可不是喬太守亂點鴛鴦譜喲!」盈芳振振有辭地說︰「文佩出身良好,溫柔、善良、多情、芙麗,完全是你的翻版,而你又是家志心目中的第一偶像,照理說,他應該很容易愛上文佩才對。」

「胡說八道,我哪又是他的第一偶像了?」敏敏抗議地說︰「小心你姊夫听到,又要不高興了。」

「誰怕他啦?!」盈芳哼一聲說︰「反正呀!我非救家志月兌離險境不可。」

「瞧你一副義憤填膺的樣子。」敏敏笑著說︰「記得以前你多恨他,現在卻那麼關心他,真是差太多了。」

「誰教地想當我的哥哥,一心一意要照顧我?」盈芳眼珠一轉說︰「這就叫做‘禮尚住來’,一報還一報。」

「盈芳,你可別太頑皮了。」敏敏忍不住說。

「放心,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之中。」盈芳說︰「我得走了,不然我的男主角就要跑掉了。」

敏敏看著妹妹離去的身影,兀自呆了一會兒。

盈芳和五年前她初見時,在外貌上已有很大的改變,仿佛多一層自信,就多一分美麗,像一朵盛開的玫瑰,洋溢著耀眼的青春光彩。

只是有時太憤世嫉俗了,對一個年輕的女孩子來說,像要把秋天的肅殺之氣帶到春天里來。

她知道盈芳曾有極不快樂的童年,貧窮、受虐、飄泊,她幾次想談細節,盈芳卻顧左右而言他,不願意透露一點訊息。

心結是最難解的,有時甚至無解,把一個順直的人生,平白弄出許多縐褶彎曲來。

「為什麼要談呢?」家志曾私下說︰「有些結痂曾流血刺痛過,何必再重揭傷口呢?」

「如果還有一些瘀腫和膿瘡在里面,何不幫她清干淨呢?」敏敏說。

「人體都有自愈能力,當它能消融時,硬要去觸踫,只會更糟糕而已。」家志淡淡地說。

當時敏敏有個感覺,他也在說他自己。也是從那時起,她相信家志對盈芳會有好處,在某些方面,他們兩個極為相似的人,彼此能在旁人不甚了解他們時,更快了解對方。

只是了解並不等于救贖。

唯有愛情才能治愈最深的創傷,撫平最頑纏的心結。

可惜的是,盈芳和家志都是否定和排斥愛情的人。

真不知這一場「作媒記」,會鬧出什麼結果來呢?!

※※※

計程車壅塞在下班的車陣中,喇叭聲此起彼落,像在玩接龍比賽,吵得人心浮氣躁。

「司機先生,能不能再快一些?」盈芳在後座問。

「如果我能鑽地洞或飛天的話。」司機幽她一默說。

唉!都是家志害的,他到底有什麼事呢?最好是與總統晚宴之類天大的事,否則她絕不饒他!

其實幫家志做媒,是敏敏和盈芳早就有的計畫,一個三十歲的男人,還活得像流浪漢,行嗎?

而文佩是她們目前找到最好的對象。

文佩在三個月前的某個慈善晚宴上,看到西裝筆挺的家志,立刻一見鐘情,很含蓄婉轉地來打听他。

盈芳常時很率直地把他當流氓及坐過牢的背景,絲毫不保留地告訴她,而且還重重地嘆一口氣說︰「所以在他英俊性格的外表下,是充滿黑暗危險的陰影。」

「哇!他好有傳奇色彩呀!」文佩一臉崇拜,「他真像電影里的英雄人物,帶點亦正亦邪的味道,我沒想到現實中有這樣的人,我非認識他不可!」

盈芳差點吐血,但她轉念一想,文佩家的財勢不輸給程子風,文佩又比程玉屏好不知幾倍,如果能讓家志因此走向正途,不也是功德一件嗎?

因此不顧敏敏認為文佩太過單純的質疑,她硬做起了媒婆這個角色。

她開始玩三人行的游戲,第一次吃飯,家志就察覺了她的意圖,所以一張臉不說話、不微笑,沉重得教人食不下咽。沒想到文佩愛透了他那嚴肅寡言的酷樣,整個人被迷得神魂顛倒。

嘿!家志絕沒料到他的白臉和黑臉,同樣都具有招蜂引蝶的效果吧!

幾次同游下來,盈芳開始遲到、早退,為他們兩人制造獨處的機會。結果情況很不樂觀,文佩是一頭熱,家志則像只發不了情的大熊貓,而程玉屏在一旁虎視眈眈。

這回,家志居然直接以拒絕約會來表態,簡直是公然對她權威的挑戰嘛!

她看看手表。唉!這車速有如牛步,但願家志人還在辦公室。依照他平日的習慣,即使到了萬家燈火,他還可以在那兒孜孜不倦的工作。

盈芳也是經過好久好久,才了解家志這個人,若要籠統地說,四個字就可以形容,那就是「專心一致」。

他是做什麼事都全力以赴的人。比如說,逃了家就絕不回頭,餓死也一樣;流浪時也有模有樣,還帶團領隊;當流氓也很認真,讓他爬到少幫主的地位;回學校念書,便當班長拿第一名;做牢則是領獎狀的模範犯人。

現在幫程子風管發包工程,更是嚴肅正經、事必躬親、有條不紊。難怪才出獄短短兩年之內,家志就接掌了程家大半的建築事業,他手下的工人遍布台灣全省及東南亞各地。

程子風雖出身黑道,卻頗有識人之能。

「家志很可惜沒有個好環境,否則以他本身的條件,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敏敏屢次嘆息說。

哼!什麼人才?!當壞人還當得那麼努力起勁,這叫是非不明、頭腦有病,勉強只能算發展畸形的怪胎而已!

盈芳是在世雄被誤殺後,才見識到家志「恩怨分明,一絲不苟」的人生哲學。尤其他實施起來的過人毅力和恆心,真可以成為一股散不去的龐大「陰影」。

第一次見到家志,他那魁梧高大的身材,帶殺氣的濃眉,精干內斂的眼神,江湖陰狠的態度,就讓盈芳退避三舍,在彼此間畫了一條深深的鴻溝。

不是害怕,而是她自幼就想月兌離這種耍流氓的男人,一個世雄就夠她受了。

但為了敏敏,她總是假裝很高興見到他。在困苦中長大,看透人世辛酸,要擺出十八歲女孩的單純可愛,太容易不過了。

況且那時家志一心都在敏敏身上,哪會注意她這當配角的小女生呢!

直到世雄的死,盈芳才顯露出她原本極端倔強的叛逆個性來。她有十個月不和敏敏說話,更把家志當成是該槍斃十次以上的敵人。

她當時心中充滿恨意,回想貧窮丑陋的童年,她實在受不了生命里再一次的大翻擾。失去相依為命的哥哥,就彷佛已貧乏不堪的人生,又經歷了一次不公平的被剝奪。

家志開始給她寫信,厚厚的一封,全是懺悔之詞。

以後差不多隔幾周就來信,內容微妙地轉成他在牢里的生活,有他的日常生活、感想及讀書心得,成了日記、周記和雜記的混合體。

盈芳由不看到看,到被吸引,但她從來不回信。

她第一個驚訝的是,曾經失學的家志,竟寫得一手端整的好字。若字如其人,那能夠練就此字體的人,必然有才有學,但出自于一個黑道份子,就太怪異了。

而她也慢慢看清楚,家志絕非普通的混混宵小,他讀很多書,凡事有見解,比她所知道的流氓,甚至一般男生,都要聰明復雜許多。

她無法拒絕讀他的信,甚至抱著期盼的心態。

她思考他說的話,詳閱他介紹的書,用他的眼光來看世界。從沒有一個人能如此激起她內心最矛盾多樣的感情;也從沒有一個人,如此被她排斥痛恨,又深入到她心靈的某種孤寂中。

入獄三年,他也寫了三年信。

盈芳在不知不覺中,原諒了這個殺了她哥哥,毀了她生命秩序的人。

她每回去探望他,他就給她一個大大的笑容。

這笑容,不同以往。以前的他也笑,但只限嘴角,鼻子以上仍冷硬得像沙漠中的巨岩;對她的笑,卻涵蓋到眼眸內,額頭完全放松,臉上那種毫無戒備的友善表情,就彷佛有一條河穿山碎石而來,在他身上造出了風景。

而她發現,他很俊,並且能夠俊到不帶一點殺氣,令人怦然心動。

他出獄後,兩人面對面,他堅持代替世雄在她生命中的地位。

說「不」太難,于是她模索出一套與他相處的最安全方式,就是當哥兒們,沒大沒小,吵吵鬧鬧,如此一來,他們之間的鴻溝也會長存。

如果他能娶文佩,遠離北門幫,有自己正常的家庭和人生,可能籠罩在盈芳頭上愛顧的「陰影」就會散去,她就徹底安全啦!

但最主要的,她不能讓家志娶程玉屏,否則他這一陷落,就會永世不得超生,她也會一輩子不得安寧。

為什麼呢?盈芳也不懂,反正就是有某種奇怪的動力,要她非這麼做不可。

沒想到,她也要為這怪胎操那麼多心呢!

※※※

家志的工地,鋼筋高豎,各種機械纜繩吊掛著,不同的金屬在四月的黃昏里閃著程度不一的光芒。

靶覺都很巨大和耀眼。

已經是收工時分,只有幾個黝黑的外籍勞工,散布在泥沙堆中整理工具。他們看到盈芳時,露出白色的牙齒笑著,用手指向木材鐵皮搭建的臨時辦公室。

她由敞開的窗口,看見伏首案前的家志。

出獄後的這段時間,他變了很多,小平頭留長,皮膚因長期日曬,呈健康的古銅色。如今他日理萬機,生活緊湊忙碌,天天是生意建築的術語,原本吊兒郎當樣已被磨光,整個人神態收斂,全是商人精明干練的架式。

像他這樣,棄黑為白,由武而文,彷佛演員換舞台變戲碼,演一角色像一角色,還真教人吃驚呢!

盈芳才推開門,一股燻死人的香水味馬上傳來,她心中暗叫一聲︰原來如此!

丙真,她瞧見一雙雪白肥腴的玉腿橫陳桌旁,再來是曲線畢露的黑色洋裝,薄得教人遐思;最後是一張色彩繽紛,發絲飛揚的艷麗臉蛋。

炳!好個狐騷嗆人的程玉屏!

比起來,盈芳一臉的不施脂粉,一頭的沒型短發,加上牛仔褲、寬襯衫,倒像牡丹花旁一棵不起眼的萬年青。

家志還來不及招呼,王屏蘸滿紅汁的大嘴巴就叫道︰「喲!我們的干妹妹來羅!歡迎呀!」

玉屏的那聲「干」,十足是酒家的「干」,令人起一身雞皮疙瘩。她不理會那只騷狐狸,逕自強拉家志到屋外,而且走得很遠,直到空氣恢復清爽宜人。

「怎麼啦?!」家志猜到她的來意,似笑非笑地說。

「你還敢問?!」盈芳直接罵說︰「你為什麼要臨時取消約會?我可是千辛萬苦才找到一個肯和你交往的良家婦女,你竟然隨便放棄?!」

「我真的另外有事。」他還是笑著說。

「有事?別告訴我,是為了程玉屏那個超低水準的女人!你比較喜歡和她在一起嗎?」

她忿忿地說。

「當然!你看她多秀色可餐!」他故意說︰「只要是男人,哪個不想一親芳澤?!這是天性呀!」

「天性個頭!」她握緊拳頭說︰「你是豬、狗呀?!」

家志見她真的生氣了,忙說︰「好啦!別想拿鋼條敲我的頭,會打死人的。我今晚真的有事,我義父在別墅請客,有些政商要人出席,是有關這棟大樓的,我人最好要到。」

「真的?」她懷疑地說。

「不信的話,你可以打電話向我義父求證!」他說。

「不必了!我瘋了才會去跟他求證!」盈芳又說︰「我和姊姊都巴不得你早日月兌離他的勢力範圍。」

「我義父已經改邪歸正,和一般生意人沒兩樣了。」他說︰「你怎麼老是對他有成見呢?」

「狗是改不了吃屎的。」她說。

「你是在罵我嗎?」他又面帶微笑說。

「我才懶得罵你!」盈芳瞪他一眼,「我再去想辦法說服文佩,重新給你一次機會。如果你再搞砸,我就只好將你留給那個蜘蛛魔女,讓她把你啃得尸骨無存。」

「我以為你會先把我大卸八塊呢!」他笑著說。

「對要死的人,我才懶得花力氣。」盈芳看看表,想起自己的任務,說︰「我得走了。」「嘿!等一下。」家志叫住她︰「等宴會結束,我去接你,我們還可以趕個午夜場電影。」

她有沒有听錯?他竟主動邀她看電影?大概是算賠罪吧!她想答應,但李媽媽的事得盡快解決。

「不了!我……我也有事。」

「什麼事會比敲我竹杠更重要呢?」他好奇地問。

「沒……事。」盈芳沒防他會問,一下子語無倫次起來,「就……就是逛街嘛!春季大減價,衣服便宜嘛!」

她愈解釋愈糟糕。家志起了疑心,但他仍不經意的問︰「是不是和小美她們一起去?」

「我……」她扯不出更多的謊,于是翻臉耍賴說︰「喂!你好羅唆!我們女人逛街,你東問西問個什麼勁兒?快去陪你的程美女吧!再見!」

她說得快,腳底也不閑,尾音才落,人已經跑到大馬路上去了。

家志想想仍是不安,盈芳想躲他時,必有什麼特別的事發生。

他喚來手下一個工人說︰「阿山,你跟在江小姐後面。看她到什麼地方,再打電話向我報告。」

「是,我馬上出發。」阿山說。

家志看著鷹架後逐漸沉落的夕陽,滿腦子盡是盈芳剛才和他一來一住的神情。

認識她五年,以為模透她的心思時,又常常有令人驚奇的意外。所以只要關于盈芳的一切,他都不自覺地變得敏銳多疑。

罷開始時,他還認為她是天真單純的小女生,可大家都被她騙過了。

世雄的命案,一下子暴露了她的復雜性。他沒見過脾氣如此頑固的女孩子,害他寫了三年的信。她不回,他也停不下來,倒像是打對台比耐力,雙方都卯上勁兒了。

對!她就是有那股勁兒,沉默時也帶著一種牽引人的力量,像發自內心的生命活力,隨著她的成長而更顯著,偶爾迸出的熱焰火花,卻令他頭暈目眩了。

如果她毫不隱藏自我,他不是要燒得眉焦發焦了嗎?

記得他們第一次單獨對陣,是敏敏去南部躲信威時,要求盈芳去看他。

「我姊姊強迫我來的。」她一見他就冷冷地說。

家志只當她是小女孩的脾氣,不介意地問︰「還是不回我的信?」

「我不回,就是希望你不要再寫,這是既浪費又沒有意義的事。」她嘴抿得很緊。

浪費又沒意義?這些信可是他在獄中花最多心思的事,幾乎成為他的精神支柱。

家志心痛了一下,他沒想到自己會難過,尤其是被一個二十歲小女生的話所傷。

「你還沒有原諒我,對不對?」他換個話題說。

「不原諒你,我就不會來了。」她沒好口氣的說。

「你還在恨我。」他肯定地說。

「恨你,我就不會來了。」一樣的口吻。

「你並不高興來看我。」他陳述事實。

「不高興的話,我就不會來了。」不變的腔調。

般什麼嘛!他們是在演雙簧,還是繞口令?

家志瞪大眼楮看著她,白皙的皮膚上拂著柔軟的發絲,清如秋水的眸子,覆上濃密的睫毛,那微揚的紅唇輕啟,卻是鋒利不饒人的詞句。

他想從她身上找尋潑辣的刺角,但只看到一個清秀可人的女孩子,帶著一股形容不出的韻味。他突然有觸模她的沖動,但隨即被自己嚇住,他是牢坐太久了嗎?竟對敏敏的妹妹動了歪腦筋?

為了掩飾該死的,他訕訕地說︰「你和你姊姊真的很不相同。」

「我當然沒有她那麼高貴優雅啦!」一雙秋水射了過來。

「你誤會我的意思了。」他趕緊解釋,「我講的是個性方面,她總是溫溫柔柔的,而你卻像玫瑰花般多刺扎人。」

「玫瑰花?你太抬舉我了吧?!」盈芳的臉色一點都沒有緩和。「我才沒有那種嬌貴的命呢!」

「呃,那蘭花好不好?長于山野幽谷,依然清麗動人。」家志小心地說。

「更胡扯了!」她干脆說︰「你看過滿山遍野的小紫花吧?清晨綻放,黃昏即凋謝。我就是那些小紫花,卑賤低微,默默無聞。我才不想去攀附什麼玫瑰、蘭花的,也拜托你不要說那些令人惡心想吐的話!」

家志從沒在女人面前如此吃鱉過,在處處不討好下,他迅速轉變話題,找個自以為安全的話題。

「敏敏和俞信威分手,是絕對的好消息。姓俞那小子又花心又狡詐,他有沒有傷到敏敏?要不要我派人去教訓他一頓?」

「流氓就是流氓!」盈芳瞪著他,不屑地說︰「你以為世界上所有的事用‘教訓’兩個字就能解決嗎?」

天呀!她以為她是誰?乳臭未干、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女生,竟敢指著鼻子罵他?!

他再也無法冷靜,陰陰地說︰「當然,我是黑社會出身,只認識拳頭、刀子和槍彈,你還能要求什麼?!」

她眉頭皺得極深,霍地一聲站起,就要走人。

見她一臉嫌惡的表情,家志的血氣不禁往上沖,又說︰「這就是我,我不覺得可恥,更不會為任何人改變!」

「那是你的悲哀!」她幾乎是用鼻子哼出這句話。

她像一陣風般走掉,他則帶著濃重的火藥味回牢房。

接著幾天,他一直想她,把兩人的對話一遍又一遍地重復想,最後氣消了,只覺得好笑。

也是那個時候,他決心要代世雌照顧她,直到她嫁人為止。

沒想到,現在反而是她在替他牽紅線。

他不想結婚,卻很想知道她的腦袋瓜里,到底都藏著哪些念頭呢?

像敏敏就很坦蕩清楚,如一面澄澈無塵的鏡子,每個人看見她,都照出自己,常常要自慚形穢。

而盈芳則彷佛是彎曲多面的折鏡,照了半天,只是破碎凌亂,人人都成了四不像的反射體。和盈芳愈接近,就愈有走迷宮的感覺。最初他還想遠離,但慢慢就身不由己了。

唉!誰教他欠她一條命呢?此債今生還了,才得平安呀!

※※※

玉屏踩著細細的高跟鞋,顫危危地穿過亂石沙工地。她那白女敕的肌膚和扭擺的腰肢,讓一旁的工人看直了眼,若非家志在場,他們一定會把口哨吹得震響天際。

家志想得太入神,全然忘了玉屏的存在,她黏嗲的聲音傳來時,他還嚇了一跳。

「我們該出發了吧?」她說。

「哦!」他心不在焉地應一聲。

他轉頭看見工人全停止工作,個個皆是垂涎的色相。他將玉屏帶回屋里,心想︰穿這麼暴露到工地來,是要制造暴動,還是增加犯罪率啊?

「很晚了呢!我看賓客都要來齊了。」她擋著,不讓他回到書桌。

「我還要等一通電話。」他輕輕推開她。

「哎呀!有什麼電話會比我爸爸的宴會重要嘛?」她整個人貼上來,手模著他健壯的臂膀。

家志被嗆出一個大噴嚏來,他總算排除萬難,來到辦公桌前說︰「我先打電話到別墅,告訴他們,我們會遲一些到。」

「不要!」玉屏按住他的手,不讓他撥號,「何必那麼麻煩,我們就直接去嘛!」

家志狐疑地看著她,仍堅持接通電話,結果那一頭鈴聲響了一遍又一遍,彷佛沒有人在家。

「好啦!苞你講啦!今天我爸爸根本沒有什麼宴會!」玉屏跺跺腳說。

「可是,今天中午你爸爸明明說……」他一臉不解。

「那是他和我串通好的。」她撒嬌地說︰「人家想和你有個燭光晚餐,和浪漫的夜晚嘛!」

「什麼?」他大叫︰「你們竟然連成一氣來騙我?」

玉屏看見他的表情,有些老羞成怒地說︰「你別那副超酷的德行!有什麼好拽的?外面有多少男人要我,為了我,可以打得頭破血流,連命都不要了,你知道嗎?」

「我可不是那些男人。」他冷冷地說。

「我曉得你是在記仇。十年前我對你不理不睬,還常常嘲笑你,所以你今天也要給我顏色瞧瞧,對不對?」她換個攻勢,軟軟地說︰「唉!你們男性的自尊實在太可愛了。」

「我可是一點創傷都沒有。」他坐回椅子,沒好氣地說︰「當年你是北門幫的四小姐,我只是三流的小嘍羅,哪里敢‘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我很清楚自己的分量!」

「現在天鵝肉主動掉下來了,你還不吃嗎?」玉屏又坐到桌上,胸部俯得低低的,人佔了半個桌面。

「我牙齒不好,嚼不動。」家志把椅子往後推,遠離她的魔爪範圍。

「不用怕,我的肉可細女敕了,保證入口即化。」她嬌笑地說。

「我沒興趣。」他簡短地道。

「唉!難怪我爸爸說你一身傲骨。」她用水汪汪的眼楮看著他說︰「其實我早就喜歡你了!可是你知道嘛!我爸爸硬要我嫁給日本山口組的人,利益婚姻嘛!沒有感情,一點都不快樂。現在好不容易離了婚,這一次我一定要選擇自己所愛的人。」

「很好。」他板著臉孔說︰「我不想赴什麼燭光晚餐,更厭惡這種欺騙的手段。你可不可以請回,讓我完成我的工作?」

「劉家志!你的脾氣怎麼還是跟茅廁坑的石頭一樣,又臭又硬呢?」玉屏跳下桌面,生氣的說︰「這十年來,你根本一點進步都沒有,真想不透我爸爸為什麼那麼看重你?!」

「因為我認真負責,工作第一。」他口氣也不友善了。「還有,你爸爸只雇我監督工程,可沒雇我陪四小姐玩樂,你可以離開了吧?」

「你真是敬酒不吃,吃罰酒!」她大發嬌嗔罵道︰「我知道,我爸爸說我野,要你制服我。但你也別太超過了,當心本小姐一不高興,讓蔡明光追上了手,你到時什麼都落空,就後悔莫及了。」

「我不在乎,因為我對當程家四女婿興趣缺缺。」他干脆坦白說。

「你……」玉屏咬牙切齒,花容變色。

這時電話響起,打斷兩人緊張的氣氛。

「喂!少主嗎?」阿山急匆匆地說︰「我跟蹤了江小組,她現在人在萬華一條後街,拆了一半,沒有地名,但我記得這個地方,好多年前我們曾和東海幫在這里械斗,你還展現了無敵的槍法,記得嗎?」

「她怎麼會跑到那里去呢?」家志打斷他問。

「我也不懂。通常只有吸毒和賣婬的才會來,她好象是來找人的。」阿山說。

「你看好江小姐,別讓她發生任何意外,我馬上就來!」家志扼要地說。

他拿著摩托車鑰匙住門口沖,再一次忘了玉屏。

「劉家志!你竟敢走人?!」她在後面吼了一聲。

「我有急事,你要走要留隨便你,我不奉陪了。」他說。

「你竟然為一個小丫頭甩掉我?」她追著他說︰「我……我知道你是喜歡我的,總有一天我會教你跪在地上求我……」

摩托車噗噗聲掩蓋了她的怒吼。家志顧不得她,蛇行兼超速地穿梭在馬路中間。

唉!義父可丟了一個燙手大山芋給他了!

十年前,他的確對玉屏有過幻想,尤其在性方面,誰教他當時是血氣方剛、精力充沛的小伙子呢?特別是早熟的玉屏,老愛露出大半粉女敕的白肉,整日在他們這些男生面前扭腰擺臀地搔首弄姿,即使不噴一鼻子的血,也要流出滿地的口水。

北門幫之花,誰不想嘗嘗滋味呢?

但十年後,他已經能用理性克制一切,對女人的態度,也不再受荷爾蒙左右,如今再看玉屏,只覺得她俗艷膚淺,好象愈活愈幼稚了。

義父曾坦誠希望他能成為程家四女婿,這樣他便可以名正言順地接管程家的一部分事業,就和其它三個女婿一樣。

問題是,他一向不考慮愛情和婚姻,這些東西不屬于他劉家志,他習慣孤獨和自由,絕不會為一個女人改變自己的生活型態。

尤其對方是程玉屏,更是令他想了就毛骨悚然。

但為了義父,為了打拚事業,值得犧牲嗎?

若是把玉屏拱手讓給一直想和他爭權奪利的蔡明光,那他在北門幫辛苦建立的功勞聲望,有可能一朝崩垮,他的前三十年也就會煙消火滅,風去無痕了。

沒有肯定自我的事業,沒有家庭、親情、友情、愛情……他還剩下什麼呢?

他真注定是一只飄泊孤獨的狼嗎?

天下之大,他何時才能找到長駐之所呢?唉!沒有故鄉的人,要找尋一個歸鄉,也是困難重重吧!

一聲刺耳的喇叭聲驚醒了他,心思又立刻轉到盈芳身上。

這個女人,真不知該讓他生氣還是擔心!現在社會上凶殺、案層出不窮,一般有頭腦的人都不走暗夜及暗巷,她卻自找死路,往那犯罪率最高的地方跑,真是活得不耐煩了。

她又偏偏瞞著他,不讓他陪,到底在玩什麼把戲呢?

他這輩子從沒有踫過這麼麻煩又難以猜測的人物,真不知當時鬼迷了哪根心竅,一股贖罪心情,要為江世雄盡大哥之職,結果自討苦吃,生活秩序全被打亂。

唉!盈芳為什麼不能像敏敏呢?敏敏多會體諒人,絕不會古靈精怪地教人擔心的焦頭爛額。

她已經夠礙手礙腳了,對他的自由更是可怕的威脅,但說出的承諾能收回嗎?只有忍耐再忍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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