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後,塞提城。
一如過去的每個清晨,當太陽在海面上露出一點頭後,城門便大開。早起的農民和預備趕路的旅客,已在兩邊等待良久了。
接著,城里的各個店鋪便像打了訊號般,一一支起木架,開門的開門,開窗的開窗。呵欠連連的學徒們往外潑水,偶爾踩到幾只來不及躲回暗溝的老鼠,還會啐一口痰,大聲詛咒,再念句「聖母瑪莉亞」,以防厄運降身。
然而,最最熱鬧的,仍屬于港口一帶了。
沿著堤岸,大大小小的船只林立,一塊塊跨板橫著,工人們忙著裝貨卸貨,四處堆滿圓桶、木箱、布袋、皮革……馬及驢子在其間穿梭著。
這里人聲鼎沸的情景由半夜開始,又可以忙到另一個半夜,除了狂風暴雨外,是永不停歇的。
這一天,太陽升到半空中,紅紅的一輪,逼散了雲氣,蒸發了海水。人們正在揮汗工作時,一艘逐漸收帆的船由地平線駛來。
它比港里停的任何一艘船都還大,估計有三層樓之高,遠遠就可以听見船帆啪啪作響的聲音,眼力好的人,很快就能辨識出船頭刻的那只蒼鷹,及船身上「蒼鷹號」的花體字。
蒼鷹展翅飛翔向藍天,是貝里特家族的特有標志。
「是諾斯少爺回來了!」有人高喊著。
「他終于趕上這場婚禮了!」群眾應和著。
大家都緩下手邊的工作,看大船破浪而來。幾只海鳥在桅桿處盤旋,發出呱呱聲,見船靠岸停泊,架上跨板,又紛紛驚飛。
這時,教堂的高塔發出鐘聲,清脆入天際,眾人習慣性地在胸前劃十字架。
「看來,他還是遲了一步,神父已經開始念誓言啦!」倚在門口招客的酒店老板說。
一個年輕人由船艙沖出來,他動作之快,仿佛沒踫到跨板似的,讓人以為他是直接飛到岸上的。
「諾斯少爺,歡迎回來!」有幾個人同時叫著。
年輕人回首一笑。他長得十分英俊,一頭及肩的褐發迎風飄揚,藍眼楮發出迷人的光芒,充滿著瀟灑不羈的神采與魅力。
「哇!諾斯少爺還是那麼好看!」躲在窗後偷看的女孩說。
「可是,他怎麼穿成這樣呢?好像剛和人打了一架似的。」另一個女孩說。
的確,諾斯的上身只有一件及臀的白襯衫,其中一邊袖子還月兌了線;的緊身褲則一紅一黑,很不對稱地塞在涼鞋里。
「諾斯,帽子!」船艙內又沖出一個人,是他的隨從雷米,用力的朝他丟出一頂帽子。
諾斯反身一接,絲毫不減速度。在跳過幾個籃子的同時,也將那頂深藍色裝飾著羽毛的絨帽戴好。
「諾斯,外衣!」雷米叫著,又丟出一件衣服。
那是深藍瓖金邊的及膝夾袍,天鵝絨的,質料一流。這回諾斯連頭也不回,右手一舉,就攔住那件衣服,在避開兩輛板車時,已穿戴整齊。
「呀荷!」眾人一陣喧騰,紛紛為諾斯俐落的身手喝采。
但諾斯並沒有時間轉身回應,他繼續往前奔跑,躍過階梯,推開行人,踩過豬群和雞群,差點撞翻鞋匠鋪子,一步步奔向聖母教堂。
他是不是真的太晚了?他在雅典接到妹妹翠西亞要結婚的消息後,便立刻放棄到手的絲綢交易,日以繼夜地趕回來。
要不是踫到土耳其人劫船,他也不會耽誤那麼久!
唉!翠西亞,可憐的翠西亞,是誰做主將她嫁給那個惡名昭彰的柯倫。歐澤呢?
歐澤家族是目前半島上最有權勢的一個邦主,在出過兩任教皇後,其威望更足以與英法皇室平起平坐。
然而,他們囂張跋扈的行徑,無法無天的作為,甚至將上帝賣給魔鬼的說法,卻在民間廣為流傳。
尤其是這位第三代的柯倫,年紀雖輕,卻最心狠手辣。他自稱是阿帕基城的「王子」,相信為達目的可以不擇手段,謀殺和背叛在他眼里,是家常便飯。
翠西亞嫁給這種人,怎麼曾有幸福可言呢?
雖說是各取所需的政治婚姻,但也不該如此離譜吧?!
諾斯一下子躍過五個階梯,來到教堂的大門口。地上是波斯紅毯,頭上是閃亮華麗的帷幕,一直延伸到教堂之內。
「諾斯,劍!」緊追在身後的雷米,氣喘吁吁地說。
諾斯將劍配在腰間,大步跨進。一下子,整牆的掛金披銀,還有射在壁畫及彩色玻璃上的陽光,刺眼的令他睜不開眼楮。
彼得主教正在舉行婚禮,祝詞已經到了尾聲。最後他說︰「奉上帝之名,現場若有誰對他們結為夫婦有異議者,可以在此刻提出。」
聖壇前滿滿的人都鴉雀無聲,樂觀其成。
彼得主教正要往下說,諾斯突然發出如洪鐘般的聲音說︰「我反對!」
嘩!全場立刻騷動起來,所有的人都爭著往後看,嘴里驚呼著各種問題,似乎連屋頂上的聖徒天使都要飛下來了。
「諾斯!」看清楚的人叫著。
「是諾斯!」高興的語調。
諾斯被圍在喜悅的氣氛中,他看見了父親和母親,還有一臉滿足快樂的翠西亞;她穿著織金縐紗禮服,頭發上瓖著閃耀的珠寶,美麗驕傲得一如下凡的女神。
「大家請安靜。」彼得主教用極莊嚴的態度說︰「諾斯,請問你的反對理由是什麼?」
驟起的紛亂乍然平息,大伙才又想到婚禮的中斷。
歡愉沒有了、喜悅沒有了,父母瞪著他、翠西亞也瞪著他,仿佛他是將要顛覆天地的搗蛋份子。
諾斯把梗在喉中的話,硬生生地吞了回去。
「稍安勿躁。」雷米在他耳旁輕聲說。
是的,在這個節骨眼上,說什麼都沒用了。歐澤家族的勢力是邪惡的,柯倫的兵團是所向無敵的,如果他不想引起血流成河的戰爭,只有犧牲掉翠西亞。
而看樣子,甚至連翠西亞都滿意自己的婚姻,他若再插手,不就太不識時務了嗎?
「我是反對。」諾斯換了一張笑臉,用幽默的語氣說︰「我反對的理由是,我沒親眼見過柯倫邦主,怎麼能放心的把親愛的妹妹交給他呢?」
他感覺到四周的人松了一口氣,繼而有人發出笑聲。
翠西亞身旁的男人走了過來,他有一頭烏黑的短發,如墨的眼珠,深紫的絨披風扣著純金項圈,太陽形狀中刻著一只騰躍的雄獅。
說實在的,柯倫比諾斯想像中的還要年輕,模樣也斯文許多。只是,他的眉眼如此內斂,唇抿得如此緊,幾乎薄成一條線,讓人感到一股森森的寒意「嗨!我是何倫,就是要娶你妹妹的人。」柯倫伸出手說︰「我和你算是相見恨晚了。」
相仿的身高,兩人眉對眉,藍眼珠對黑眼珠,誰也不肯退讓。當雙方的手握在一起時,力道之猛,仿佛擦出了火花。
「是晚了!」諾斯一語雙關地說︰「我早就久仰「阿帕基王子」的大名。」
「我對「諾斯船長」也是如雷貫耳。」柯倫似笑非笑的,眼神依然冷漠地說︰「很高興我們能結成姻親。」
「不管是什麼親,翠西亞都是我們貝里特家的珍寶,若有人不愛惜她,我可不會客氣。」諾斯停了一聲說。
「可見你不太了解歐澤家族了。」柯倫回答他,「誰不知道我們最會愛惜珍寶,最看重美麗的東西呢?」
有人清清喉嚨,讓彼得主教回過神,忙引回大家的注意力說︰「好了,既然沒有異議,我們繼續舉行婚禮吧!」
到了這種地步,諾斯只有無奈地坐下,看著妹妹與柯倫交換誓言。
只有求主保佑了!但願翠西亞的運氣會比柯倫死去的第一任太太好。
儀式完成,彼得主教給予祝福。突然,一陣如天使般的歌聲由某處傳來,其音之柔美,調之純淨,使出口的每一字句,都滌蕩到心靈的最深處。
我們在上帝的愛中結合,幸福如在天堂。
我們合為一體,分享著一切。
彼此的愛,彼此的淚。
在心意腎緊相連中,期待著永恆的生命。
……
諾斯听呆了,完全沒注意到新郎和新娘已隨音樂走出教堂。
在親友熱切的招呼中,母親娜塔一把抱住他說︰「我好想念你呀!」
「很高興你趕回來!」父親蒙德也春風滿面的說︰「廣場前有盛宴,宰了不少豬和羊,咱們好好痛快的喝一杯!」
「太棒了!」諾斯轉向自己的隨從說︰「雷米,我們不是從希臘運回了不少好酒?全開桶慶祝吧!」
「哇!希臘好酒耶!即然是來自酒神戴奧尼塞斯的故鄉,更要不醉不歸了。」
蒙德大聲嚷嚷著。
諾斯並沒有隨眾人離去,他的耳朵還在捕捉那美妙的歌聲,直到最後一個尾音完畢,猶在他內心蕩漾著。
奇怪了,大家為什麼都無動于衷,仿佛听而未聞呢?
然而,現場又沒有穿白衣的唱詩班,歌聲是發自何處?
他前後繞著,看每根廊柱、每扇高窗、每個拱頂,全都靜靜的沒有人跡。
那天使之音,來如夢、去如霧,莫非只是他的一場幻覺?
諾斯正想放棄時,一個穿灰袍的年輕神父,由邊門走出來。他定楮一看,這不是他幼年的好友果里嗎?
「果里!我不知道你回到聖母教堂了!」諾斯忙過去打招呼。
「哈!我的朋友,我才打算要去廣場找你呢!」果里極開心地說︰「你怎麼還在這里呢?」
「我在找剛才的那個歌聲,你也听到了,對不對?」諾斯期盼地問。
「我不只听到,而且還是我一手教出來的。」果里得意地說。
「你?你果然是入了教會,仍不忘音樂!」諾斯笑著說︰「那位演唱者的聲音真是清妙迷人,能不能引見一下?讓我當面表達衷心的贊美之意?」
「你見不著她的。」果里收起笑容,「她是屬于聖母孤兒院的一份子。」
「聖母孤兒院?」諾斯重復著,這名稱好熟悉呀!
「你忘記了嗎?小時候我們常說那里住滿了女巫、吸血鬼和幽靈。每到鬼節,我們就拿火把去探險,卻常被可怕的哭聲嚇跑,可你總是留到最後的那一個。」果里說。
「我想起來了。其實,那里住的只是一些肢體面容傷殘的女孩,對不對?」諾斯說。
「可憐的女孩們,不但被命運詛咒,也被世界遺忘。」果里點點頭,「我剛來的時候,孤兒院已經快撐不下去了,有人甚至心生歹念,要讓那些女孩們自生自滅。還好我及時想了音樂這一招,教她們唱詩、教她們樂器,給予她們存活下去的目標和價值。」
「彼得主教同意你的做法嗎?」諾斯問。
「能夠省一筆錢,他當然不反對。更何況,那些女孩的表現也讓人驚嘆,不是嗎?」果里頓一下又說︰「主教的唯一要求,就是不能露臉。所以,她們都躲在聖壇後面唱,沒有人會看見她們。」
「果里,你做了一件好事。」諾斯誠心的贊許朋友,接著又忍不住問︰「今天那位演唱者……呢,也長得很難看嗎?」
丙里用怪異的眼神看了他一下,還是回答說︰「說實在的,每次練唱的時候,那些女孩不是坐著,就是蒙著臉。有很多人的真面目,我至今還沒看過呢!莉琪,就是今天的演唱者,她也是其中之一。」
「她一直帶著面紗嗎?」諾斯仍繼續問。
「是的。據說她的臉上有嚴重的傷疤,在很小的時候就被送進聖母孤兒院了。」
丙里說。
「唉!真可惜,好在她有上帝賜予的最美好的歌喉。」諾斯不禁嘆息地說。
「你為什麼對莉琪那麼好奇呢?」果里笑笑問。
「被她的歌聲感動吧!」諾斯聳聳肩說。
「現在知道她容貌丑陋,感動和好奇也同時消失了吧?」果里若有所思地看著他。
「你怎麼這樣說?好像我是個只重外表,思想膚淺的人。」諾斯揚揚眉說。
「朋友,別介意。」果里拍拍他的肩,笑著說︰「反正你也不是第一個來打听莉琪的人了。」
諾斯的濃眉揚得更高。果里話中有話,但他不想再去探究,他行遍五湖四海,什麼怪事沒見過,滿足了好奇心也就夠了。
他現在最擔心的是翠西亞的事,結了歐澤這門親戚,雖說可以提高貝里特家族的地位,但也同時帶來無窮的後患。
上帝保佑,願柯倫帶給塞提城的,不是戰爭與殺戮。
※※※
幾個女孩穿過教堂後的小祈禱房,再到走廊底端,打開一扇極窄的門,那是一條貼牆而築的小道。
小道可以通到孤兒院,牆洞外是澎湃洶涌的大海。
女孩們依序安靜地走著。她們都是穿著一式的灰長裙,扎著一式的長辮,而肩上的紫色短披風,是她們為此次婚禮準備的唯一色彩。
帶頭的女孩有一雙極美的眼楮,像霧中的紫羅蘭。因為少見陽光,所以她的膚色雪白,頭發也由淡褐轉為麥金的顏色。
當她走過第一個牆洞時,陽光照著她的臉,海風吹動她的面紗,但她不曾留步,只習慣性地木然前行。
當第二個牆洞出現時,她身後的亞蓓說話了。
「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這場婚禮!你們看見新娘身上的珠寶嗎?還有她那像金太陽的新娘裝,真是太美太美了!」
「美也不關我們的事。」排列在第三位,有一只眼瞎掉的蘇非亞說︰「反正我們這種人是不可能結婚的。」
「對我來說,能參與這麼盛大的婚禮,已經很滿足了。」走在第四位,有小兒麻痹的梅莎放大嗓音,對領頭的女孩說︰「莉琪,你唱得真好,你的歌聲讓一切變得更神聖。」
「呀!神聖!」亞蓓陶醉地說︰「我常在想,和男人戀愛的感覺,是不是就近乎那種純摯的神聖?」
「你別幻想得過了頭!沒有一個男人會愛我們的,我們連街上的老鼠都不如,比黑死病還可怕。」蘇非亞說。
「拜托,你別老說那些教人喪氣的話嘛!」梅莎不高與地說︰「你愛自比黑死病白死病的,可別扯上我們。」
「我說的是事實!面對事實,我們才更容易活下去。」蘇非亞爭論說︰「我可不願死在孤兒院平均的三十歲壽命!」
這數字是幾天前果里神父算出來的,在眾姊妹之間造成沖擊。本來以孤兒院的環境,沒有人相信自己會健康長壽,但成了一個明確的數據,就仿佛判了或遲或早的死刑。
「三十」這個字眼,噤了人人的口。
莉琪始終沉默不語。此刻,她的紫羅蘭眼楮蒙隴如暗夜。三十減去八是二十二。她真的得在這兒待二十二年,直到死為止嗎?這是上帝特殊的旨意,還是它的無心之過?
她們回到孤兒院的大廳,莉琪絲毫未顯示出內心的激動,仍以平靜的聲音說︰「把披風月兌下來吧!以後有重要場合可以再穿。」
「哼!這塊小小的布,連給翠西亞小姐當椅墊,她或許都賺粗糙呢!」蘇非亞一臉不屑地說。
莉琪不願意惹這個年紀比她大的女孩,只溫和地收齊六件披風,往神壇後的儲藏室走去。
當她一個人獨處時,便再也忍不住悲傷的情緒。
十年過去了,她由小女孩長成了女人,也適應了這種灰暗無望的日子。但內心被棄之不顧的痛苦感覺,仍不斷加深,像個無底洞,啃噬著自己的一點一滴。
雖然她已不會再佇立于鐵柵門等待,不再攀附于窗口痴望。但她們想像著費羅姆姆和馬修神父會從路的那一端走來。可是,上帝多殘忍,太陽日日升,月亮夜夜浮,她所期盼的人,卻連個影子都沒有。
這等待曾是那麼可怕的漫長呀!有好幾次,她夢見維薇在湖上喚她,她都還以為自己就要死了。八歲那一年的記憶,大部份都模糊不清,因為當時年紀小,對很多事根本不了解。
她只知道周遭的親人都死了,而外面的人喊她「小女巫」,所以她必須躲在孤兒院中,以防被殺害。
問題是,沒有人告訴她什麼時候可以出去,這世界上也似乎已經沒有與她相干的人了。
不!不!還有一個歐澤家族。她的仇人!今天她終于見識到他們的權勢與華麗,而她還為他們獻出歌聲!
不容否認的,這是她唱得最好的一次。因為她熱血沸騰,心處在高亢的情緒中。與其說她是為婚禮而唱,不如說是為自己慘死的家人而唱。
按仇需要劍,而且是一柄絕對鋒利的劍。她沒有武器,只有歌聲,所以她將它淬煉到最精致,直達天際,與夏貝諾的姓氏結合,再刺入歐澤家族的心髒地帶。
拌唱完了,也筋疲力竭了,歌聲畢竟不是劍,仇人仍毫發無傷,這就是她最可悲的地方,對未來一籌莫展,對敵人莫可奈何!
此刻,她又為自己的歌聲感到羞恥,好想尖喊大叫,把嗓子弄暗弄啞也罷了!
門倏地打開,亞蓓走進來,看著愁眉不展的莉琪,連忙問︰「怎麼啦?你是不是生蘇菲亞的氣呢?」
「不。」莉琪嘆口氣說︰「我是在生自己的氣。」
「為什麼?你今天唱得很好呀!」亞蓓說。
「但卻是為歐澤家族而唱。」莉琪看著她說︰「你還記得歐澤這個姓害我家破人亡嗎?」
「哦!」亞蓓應了一聲。
亞蓓是莉琪在孤兒院最好的朋友,也只有亞蓓知道她的身世,知道她臉上並沒有任何疤痕。
「有時我真的好孤獨,好絕望,難道我真的要一輩子被困死在這里嗎?」莉琪痛苦地說。
「不會的!」亞蓓擁住她說︰「你一定要樂觀。我相信上帝已經幫你安排好一條路了,你曾有離開這里的一天……真的,說不定歐澤的婚禮就是一個征兆喔!」
「但我要怎麼離開呢?說要來接我的人都不在了;而世界之大,又沒有我容身之地……」莉琪喃喃的說。
「會的,會有人來接你,會有一個人為你而來的。」亞蓓不斷安慰她說。
這是她們小時候玩的游戲。亞蓓的家人都死于一場大火,所以她不期待任何人,但她會陪莉琪等待。
她們看著白日的人影,數著夜晚的腳步,一次次地失望和落空。
這世上還有誰會為她而來呢?莉琪嘆口氣想,這只不過是兩個小女孩的痴心妄念而已。
※※※
婚禮的慶典由貝里特家的大宅邸,一直排到外面的廣場。除了有豐盛的食物外,還不斷穿插音樂家、吟游詩人、舞台劇的表演。大家盡情地吃,暢快地享受,處處充滿一陣又一陣的笑聲。
入夜了,人潮猶未散去。廣場四周點上大火把,酒席再換一桌,半醉的人開始狂歡,連女士們都擺月兌矜持,舞得花枝招展。
比起來,大廳就沉靜許多。火把的光將新瓖的藍磁磚照得熠熠生輝。種種富麗的裝飾品中,就以一個刻鷹盾牌和浮獅圓雕最醒目,它們掛在兩把交叉的利劍上,代表兩個家族的結合。
雷米由船上拿來的酒,一桶又一桶地開,長桌兩旁的人笑語不停。
「怎麼樣,柯倫?今天的歡宴,你還滿意吧?!」蒙德喝得臉都紅了。
「很好。」柯倫簡單地說。他依然是那淡漠的樣子,喝再多都臉不紅氣不喘,仿佛這場婚禮與他無關。
「唉!這算什麼呢?」柯倫的親信瓦卡說︰「你應該來看看我們阿帕基城的宮廷盛宴,比這大好幾倍,豪華精致的程度是你們想像不到的,連英王和法王都要派人來觀摩學習。」
蒙德的臉開始轉綠了。
「瓦卡,你不要隨便信口開河。」柯倫一副漫不經心地說︰「阿帕基是十萬人的大城,而塞提只有五萬人,怎麼能相提並論呢?」
這簡直是公然的侮辱!一直坐在旁邊喝悶酒的諾斯,突然發言說︰「塞提雖然小,卻有廣大的海洋當月復地,這可是你們阿帕基斯欠缺的。或許幾年後,你們還得向我們觀摩學習呢!」
「沒有錯!海洋中充滿了取之不竭的珍寶,而這些珍寶又塑造出全義大利最美麗的翠西亞,我這不是千里迢迢的來求婚了嗎?」柯倫淡淡一笑,轉向他的新妻子說︰「現在該是我們跳舞的時候了吧?」
翠西亞高興地站起來,和丈夫滑向舞池時,她的眼光帶著掩藏不住的崇拜與驕傲。
長桌的人陸續離開,只剩下幾名貝里特族人。
諾斯忍不住對父親說︰「你怎麼會把翠西亞嫁給這種人呢?」
「柯倫有什麼不好?」蒙德回他一句說︰「如今他是義大利城邦中最有錢有勢的人,多少女孩子想高攀他呀!他能看中翠西亞,算是我們的幸運!」
「你沒听過他想稱王的野心嗎?他看中翠西亞,不過是想吞並我們塞提城而已。」諾斯明白的說。
「以前或許是,但現在我是他的岳父了呀!」蒙德不以為然地說︰「從今以後,我們不僅沒有被吞並之虞,而且還可以得到許多好處。」
「柯倫的第一任岳父有得到好處嗎?」諾斯反問︰「他的女兒被凌虐而死,自己的邦國被奪,還得流亡到海外,這樣的下場,難道不夠我們警惕嗎?」
「那個女孩沒有被凌虐,她是難產死的。」娜塔在一旁解釋說︰「而且那個老岳父也並非流亡,他在西班牙過得好好的,全靠柯倫的資助。」
諾斯沒想到父母的雙眼已被蒙蔽到這種程度,他想再進一步舉例,卻被廣場上傳來的喧鬧聲打斷。
最初他們以為是酒後有人打架,結果是一群乞丐及流民眾在廣場上要食物。
柯倫的特衛們揚起鞭子怒吼著︰「滾開!今天是我們柯倫那主的婚禮,別用你們身上的骯髒腐臭來觸我們的霉頭。」
諾斯沖過丟,一把握住執鞭的手,說︰「不準你們踫這些可憐的人!依照我們塞提城的規矩,任何慶典場合,他們都是受歡迎的!」
「可是我們柯倫那主不允許……」侍衛還是一副蠻橫無禮的模樣。
「我才不管什麼柯邦主倫邦王的。」諾斯狠狠地打斷他們說︰「塞提是我的城,你們在我的地盤上,就得听我的吩咐。」
侍衛猶豫之際,柯倫走過來說︰「諾斯已算是我的兄弟,說什麼就是什麼。不過……乞丐畢竟不適合這場面,我只準他們停留一下,這公平吧?」
諾斯的一張臉仍是有些僵硬,顯示出內心的不痛快。
「諾斯,你就別破壞我婚禮的氣氛嘛!」翠西亞挽著丈夫的手說。
在這情況下,能說什麼呢?諾斯只有眼睜睜地看著那些貧病的人,像狗般爭搶丟在地上的殘渣剩菜,然後在皮鞭的威脅下倉皇離去。
他轉過身,面對大宅第,依然是金碧輝煌,依然是衣香鬢影、觥籌交錯的繁華場面。
一個盛裝打扮的淑女用扇子遮住鼻子說︰「我最怕看到乞丐了,真是惡心極了!」
「那些比畜生還不如的東西,早該從世界消失了。」伴護她的紳士說。
諾斯雙手握拳,牙咬得死緊。他站了好一會兒,臉上慢慢露出一抹不懷好意的微笑。
他招雷米過來,小聲地說︰「我們今晚又要行動了。」
雷米知道「行動」這兩個字的意義,他左右看看,小心地說︰「不太好吧?!這畢竟是翠西亞小姐的婚禮。」
「對我而言,這是妹妹的婚禮。」諾斯頓一下,笑容冽得更大,「但對「隱面俠」來說,卻只是另一個貴族的奢靡晚宴。」
隱面俠是近幾年來出沒在義大利各處的俠盜,他來無影去無蹤,專門從事劫富濟貧的工作。上流社會的人恨他入骨,下層百姓則奉他為心目中最偉大的英雄。
除了雷米,沒有人知道隱面俠就是諾斯,他藉著海上的航行,來掩飾自己飄忽不定的行蹤。
今晚,隱面俠就要在塞提城落腳了!
※※※
夜深了,壁上的火搖搖忽忽,守衛的士兵都帶著酒意,東倒西歪。
諾斯一身黑色打扮,再罩上黑外袍及黑面具,完全融入濃濃的夜色中。
因為今晚的行動,他早就叫雷米在酒桶中放了一些昏迷的藥。酒力和藥力,使四周全是此起彼落的鼾聲。
他從來沒想到會劫掠自家的人,但也因此會酌量個人的財力,拿多或拿少,但對歐澤家族的人就沒有那麼客氣了。
他輕巧地來到柯倫和翠西亞的新房,不想放他們一馬;但隨即轉念一想,柯倫拿了許多傷天害理的錢財,不要回一點,實在心有不甘。
他用特殊的技巧打開門,放眼望去是紅紫色旖旎的帳幕,撲鼻而來的是濃濃的異香,床上的人無聲無息。
隨著微弱的光線,他走到放衣服的桌前,熟練的翻出銀幣。驀地,前面的影子移動一大片,他迅速回頭,只見穿著白睡衣的柯倫,穩穩地站在那里。
「我頭一昏,就覺得不對勁了,果然是有人要作案。」柯倫冷冷地看著他,用力地拍三下手。
幾個侍衛沖進來,利劍直接向諾斯刺來。
「我柯倫永遠都是有防備的,即使婚禮也不例外!」柯倫陰沉地說。
諾斯不發出任何聲音,以矯健的身手閃到門外。柯倫立刻發現,這人並不是普通的竊賊。
他們在廣場和廊柱間決斗,諾斯藉著對地形的熟悉,躲過很多致命的圍攻。
柯倫一直在旁邊觀看,沒有動手。
倏地,另一個黑影加入,讓諾斯有了月兌身的機會。他在離開廣場的時候,還不忘在柱子綁上一條黑絲帶,表示「隱面俠到此一游」之意。
六月的夜含著微微的熱氣。身懷巨款的諾斯,本可直奔鄉村,一方面避禍,一方面散財。但諾斯就是諾斯,他老忘不了剛才被驅逐的那些乞丐,于是不顧被捕的危險,先到港口前的各個小巷,分散自己的收獲。
「隱面俠!是隱面俠!」私喁聲在風中傳著。
此舉可稱得上是夠勇敢豪氣,但同時也引來柯倫的衛隊。
諾斯往教堂跑去,不想由森林逃逸,但他一看到高高的鐘樓,就想到孤兒院,想到孤兒院,耳畔就浮現莉琪的歌聲。
他也該幫幫那些可憐的女孩!
甭兒院內靜謐如廢墟,為了省油,她們夜里是不點燈的,唯一的光,只有月,透過窗戶,鬼魅般地灑在石地上。
月總使人發愁,尤其是清輝約滿月時,莉琪一定無法入眠,有時她會坐在床上沉思,有時則在神壇前禱告。
哦!聖母瑪莉亞,這樣美麗的夜,有規律的循環,為什麼在她的人生里卻沒有一點意義呢?
她虔誠地跪伏在地上,膝和手觸著冷冷的石板,靜默如一座雕像,期待渴望已久的足音。
最早,是她的呼吸聲;然後,加上她的心跳,單調、重復,一如她生命的律動;逐漸的,有第三種聲音滲入。原先她以為是自己的幻覺,但一腳步又一腳步的傳來,是從未有過的真實。
她的血液沖向腦門。十年的禱告真的應驗了嗎?接她的人終于來了嗎?但十年也教會她謹慎和不妄想,一個夜行者不見得是為她而來,而且善者是不會到這種地方來的。
想到此,莉琪鎮靜地站起來,躲進神壇後的儲藏室里。
腳步愈來愈近,停在神壇前面。在一陣窸窒聲之後,接著是銀幣踫地的輕響,然後一個低沉的男音說︰「願上帝保佑這些女孩。」
莉琪偷偷的打開一條門縫,想看清楚近在咫尺的人。突然,外頭傳來驚破暗夜的騷動,石地上響起了雜沓的跑步聲。
那人前後觀望,似乎在衡量周遭的景況。
習慣在夜里行走的莉琪,早已看到四路團聚的人影,那人是注定被困了。在這千鈞一發的時刻,她想也不想,憑著本能,就把那人「抓」進儲藏室內。
諾斯再怎麼也沒料到,黑暗中會冒出一只「怪手」,他踉蹌一下,便成了對方的囊中之物。
儲藏室極小,四壁又放滿了雜物,容人的空間十分有限。諾斯跌撞進來,先踫到一個柔軟的女人身體;莉琪吃一驚,往後一退,卻動到一排堆高的蠟燭。諾斯機警地伸手去擋,也同時把莉琪圍在他的壞里。
這是個非常奇怪的姿勢,諾斯前傾,莉琪後仰,尷尬的接觸,但沒有一個人敢動。
大廳中粗暴的聲音吼著︰「我們是來抓盜賊的,不要妨礙搜索!」
「我們這種地方,連盜賊也不肯來,你們搜也是白搜。」管孤兒院的老修女露絲說。
「廢話少說,這是柯倫那主的命令。」吼聲更大,「抓不到那膽大包天的小偷,塞提城絕沒好日子過!」
撞門、擊劍、尖叫聲,使氣氛更緊張。
莉琪感覺那人的呼吸吐在她臉上,帶著暖暖的麻癢,還有那男性堅實的肌肉,開始侵佔她的思維,由肩膀、胸部、腰月復、腿……一寸才地下去。
在她十八歲的生命里,她第一次如此敏銳地意識到自己及另一個人的身體,由他那兒發出來的熱氣,愈燒愈旺,幾乎要融化掉她。
外面的搜索繼續著,有時遠,有時近。
突然,月光由高處的玻璃灑進,一片銀輝照亮了暗室,讓諾斯見到了全世界最美的一雙眼楮,柔柔的藍紫,充滿夢幻,令人沉醉到底。他想再看清楚她,但一條白色的面紗卻遮去臉的其他部份。
哦!他記起孤兒院女孩們的傷殘,感到有些不自在,但為了避免蠟燭掉下來,又不得不維持這種「親密」狀態。
直到他濃黑的睫毛垂下,莉琪才由驚愕中恢復過來。當光線照到他的臉上時,她著實被他的面具嚇了一大跳,接著是他深藍的眸子,如夜里拍岸的大海,凝聚著某種吸引人的力量,深深地震撼著她的心。
一個竊賊,怎麼會有那麼清亮迷人的眼楮呢?
露絲蒼老的嗓門又從某處響起,「我早告訴你們了,這里是尋不到人的!」
「這是為了大家的安全著想。」士兵的口氣稍微緩和,「你們還是要小心,這小偷的來歷可不簡單。」
腳步聲漸漸散離,夜又回復到原有的寂靜。又過了片刻,有個小小的聲音在附近叫道︰「莉琪,你在哪里?」
莉琪再也顧不得一切,立刻由諾斯的懷中鑽出,走到儲藏室門口說︰「我在這兒清點東西,你先去睡吧!」
諾斯忙著將蠟燭歸回原位,沒听清楚她們又嘀咕了些什麼,但听見這女孩就是他一心想見的莉琪,又未免太巧了。
牆上的架子才剛穩固,莉琪就轉過頭說︰「跟我來!」
去哪里呢?依照諾斯平日的個性,若不問個水落石出,他絕對不會跟任何人走;但眼前這矮他一個頭的嬌小女子,卻有某種說不出的魔力,讓他乖乖就範。
他們穿過大廳,通過幾扇門,下幾個階梯,來到一條極窄的通道,遠方可隱約听到海浪的聲音。
開了最後一道木門,眼前是一大片沿著海岸的森林。在月光下,莉琪步履輕快地像個林中仙子,諾斯只有隨著她爬高又爬低。
來到一塊平地,她停了下來。諾斯看看四周,前有沙岸,後有洞穴,他自幼生長于此,竟不知塞提城有這麼美麗又神秘的地方。
莉琪指著一哩外的沙岸說︰「你往那兒直直走去,就可以到另一個城鎮,絕對不會有被抓到的危險。」
他並沒有離開,只走到她面前說︰「原來你就是莉琪。」
「你知道我?」她驚訝地說。
「我在聖母教堂听過你唱歌,真的很棒,那時我還以為是天使降臨了。」諾斯微笑地說。
「天使是不會住在孤兒院的。」莉琪退後一步,淡淡地說︰「你快走吧!」
諾斯愣了一下,她此刻的冷漠和方才的凝眸相望形成強烈的對比,或許是她對自己容貌的自卑吧!但她有雙比任何人都美的眼楮呀!
他實在不懂該如何對待這種有殘缺的女孩,可是,他又不願草率離去,只能用更友善的語氣問︰「你為什麼要救我呢?」
「因為你送錢給我們,又叫上帝保佑我們,想必不是壞到骨子里的惡人。」莉琪說完,又加了一句,「還有,柯倫要抓誰,我就救誰。」
這就有趣了!諾斯好奇地問︰「你不喜歡柯倫?」
「他不是好人。」莉琪簡單地回答。
「哦?你們住在孤兒院中,也清楚天下大事嗎?」諾斯忍不住又問。
「不,我們怎麼會清楚呢?」她不想再談,便說︰「我必須回去了。」
「等一等,莉琪!」他叫住她,「你沒有問我的名字,你一點都不想知道我是誰嗎?」
「知道又如何?反正我們不會再見面,你也不會再回來,不是嗎?沒有人會在乎我們這些女孩的。」莉琪說著,並沒有緩下腳步,很快便消失在林子里。
哦!瞧她的口氣多蒼涼悲觀、多憤世嫉俗。諾斯想到她如夢的眼眸,縴柔的模樣及甜美的歌聲,不由得產生一種于心不忍的感覺。
他摘下面具,輕輕一笑,低聲說︰「在不在乎是一回事,但莉琪,別對人性那麼失望,我們還會再見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