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想靠近你的心
?害怕孤獨飄零
?二十四個季節
?我向前看?一片深藍藍無邊的大海
?無船可渡
?海鷗也不?跨越的
?有你在彼岸。
由于母親住院,使得桑琳整個寒假都在醫院進出,也因此,她天天看到林世駿。他通常是白天上輔導課,黃昏就連書包一起背來,有時穿制服、有時穿便服,先去探視爺爺,再到羅鳳秀這兒來轉轉。
桑琳也曾到他爺爺那里,偌大的病房冷冷清清的,有儀器呼呼響著,病床上的人偶爾會睜開眼或咳著痰,但多半時候都是意識不清的。林家有重金聘請早晚兩班看護,幫忙喂藥、擦澡和翻身。
桑琳較常踫到的是廖太太。她至次看到林世駿帶桑琳來時,就笑著問︰「是你的女朋友嗎?好漂亮喔?」。
雖然常被認做是還在參加聯考的小女生,桑琳仍覺尷尬的說︰「不,我是林世駿的老師。」
「老師?」廖太太瞪大眼,認真地看她一眼說︰「這麼年輕就做老師,好厲害呀。」
接著,廖太太就不斷地夸獎林世駿有多乖又多孝順。「現在的小孩沒有這款的了,幫爺爺把屎把尿他都敢做,而且沒有一點怨言。我當看護很多年,見過太多不肖子孫,有人是不聞不問、有人到醫院是連病房都不進,猛捏著鼻子嫌臭、有人則是久病床前無孝子……真夠淒慘的了。所以,我說林爺爺是以前有多燒香,至少還有個知道盡孝的賢孫。」
桑琳每回一來,廖太太都要像播錄音帶般的重復播放一遍。林世駿倒似無所謂,他對爺爺是出自于天的愛,除了陪伴外,還不時讀報紙和彈吉他給爺爺听,也不管有沒有效果。
「爺爺以前就是這樣帶我的。」林世駿說?「我剛生下來沒多久,爺爺就到美國照顧我,從包尿布、喂女乃學起,後來為了送我上托兒所,還老大不小的學開車,我的中英文和吉他都是他啟蒙的,在那段時間,他學我也學,是我童年最快樂的時光。」
了解林世駿愈多,桑琳就愈喜歡他,不覺想起「天生仁厚」這句成語,對他應該就是最好的形容了。
這人見人愛的孩子,當然也討羅鳳秀的歡心啦,林世駿初見她時,顯得有些手足無措和緊張,而羅鳳秀則笑咪咪地說︰「好俊的男生,長得好,看起來夠力,肉有多吃,對不對?」羅鳳秀挨了一刀之苦,又被醫生罵、女兒訓的,卻仍念念不忘肉香味。醫院清淡的防高血壓飲食,對她而言是一種酷刑,吃了形同嚼蠟的青菜豆腐,人生乏味,唯一能發泄的對象就,有不頂她嘴的林世駿了。
所以偶爾林世駿沒來,羅鳳秀就會對女兒說︰「你那個英俊的學生呢,也叫他過來給我解解悶吧。」
這些類似的話,常弄得桑琳啼笑皆非。
近農歷年前,桑琳陪呂逛街,提了大包小包回家,再趕到醫院。在病房遠處,就听見母親爽朗的笑聲,她正在對林世駿講東坡肉的做法。
「這可是杭州的第一名菜呢?」羅鳳秀說?「先要將四四方方的五花肉用綿繩綁好,再加入蔥、姜片、八角、桂皮、醬油和紹興酒,然後用小火慢炖。我呢,更講究,在炖了一小時後,改由用電鍋蒸三小時,這時要加水和冰糖。等汁收了,肉酥爛滑潤,一點也不油膩,一口咬下去,嗯——真是人間美味。」
她說完,桑琳就笑著說︰「媽,你這不是愈說愈饞嗎。」「古人有‘望梅止渴’?伯母是‘憶肉止饞’?都可以寫成一本食譜了。」林世駿說。
「這小子真是我的知音?」羅鳳秀贊許地說。「怎麼叫伯母,應該女乃女乃比較適合吧。」桑琳提醒道。
「女乃女乃太老了?我喜歡他喊伯母。」羅鳳秀說。
桑琳笑笑,由袋子里拿出一盆繞著紅紙的報歲蘭放在床邊的小桌上,增添了些許新春的氣象。羅鳳秀看了很開心。這時,桑琳又端出另一盆對林世駿說︰「來,這株是給你爺爺的,也讓他有點過年氣氛。」
「我爺爺也有?」他驚喜地說。自爺爺昏迷以來,還沒有人想為他老人家買什麼呢。和桑琳接觸愈多,愈覺得她蕙質蘭心,林世駿曉得自己沒有愛慕錯人。
她領著他來到林爺爺的病房內,廖太太人不在,大概是開小差去辦點事吧,房內極安靜,病人緊閉著眼,有呼吸一吐一納的,像在數著時間的腳步,愈走離死亡就愈近。
桑琳輕手輕腳地將盆花放好,林世駿在她的身後,恰見光線在她黑柔的發上盈盈舞動,他突然有想觸模的。
他的身高夠、胸膛寬、手也大,足以給她溫暖的擁抱。但當桑琳回過頭時,眼光清明,那毫無芥蒂的笑,是純粹老師對學生的,令他的心撲通跳了兩下,不敢有唐突之舉。
她的視線停在椅子上的一本書,書名是《泰戈爾全集》,便忍不住拿起來說︰「你就要聯考了,怎麼還有時間看這些閑書呢。」
「知道老師很喜歡泰戈爾的詩,我每次讀了,都感覺心情平靜,紓解了不少壓力。」而每次念一句,也就離你愈近,讓我充滿期待和斗志。林世駿同時在心里說著。
桑琳順手打開書簽夾著的那一面,順口就讀出來︰「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不是生與死,而是,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卻不知道我愛你。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不是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卻不知道我愛你,而是……」
她念了一半,突然間笑出來說︰「林世駿,你在交女朋友嗎?」
她問得如此隨意,像一般老師的關懷,林世駿卻有做賊被抓到的心虛,臉漲得通紅,支吾地說︰「沒……沒有……」
「有也沒關系,現在時代不同了,若在我們以前,中學生交男女朋友可是不得了的事。」桑琳笑笑說。
「哪有差那麼多,老師和我是同一代的人。」他想也沒想的抗議道。
「不、不?以前農業時代,生活步調慢?三十年是一代。如今科學時代,一日千里,五年就一代,你沒听說過嗎?」
桑琳用訓示口吻說完,又翻翻那本泰戈爾。「我最喜歡大詩人的《飛鳥集》和《新月集》。《漂鳥集》是生命真理的對話,而那些真理不是來自哲人的故弄玄虛,而是來自平凡與自然的太陽與月亮。有時,詩確實比哲理更接近心靈,更能顯現出人道精神……哦,當老師的毛病又犯了,再講下去,說不定把要給你的校刊文章都說完了呢。」
林世駿卻希望她不要停,由她清脆聲音所傳出來的每一個字句,都如絕美的天籟。她懂得如此多,卻又保持最清純的眼神,那是怎樣辦到的?他太想了解她,于是設法找尋或閱讀她所喜歡的一切。像月亮追趕著太陽,想縮小他們之間遙遠的距離。
桑琳可以感受到他,意聆听的熱切及專注,不禁又說︰「看看這一句‘我們相見相視,有如海鷗與波浪的會合。我們分離,有如海鷗的飛去,波浪的卷開’這常使我想到蘇東坡的‘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鴻爪,鴻飛哪復計東西’。」
「嗯,海鷗和波浪,飛鴻和雪泥,真是很相似的對比,我怎麼都沒有想到呢?」他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桑琳又翻了一頁,一張紙掉落出來,她及時接住,也同時看到內容,那是一首手寫的詩。
——想靠近你的心,
害怕孤獨飄零二十四個季節,
我向前看一片深藍無邊的大海,
無船可渡,海鷗也不?跨越的,
有你在彼岸想與你同行,害怕一個人落單。
二十四個季節
行路匆匆一片黑霧彌漫的暗夜時空沉默
流星也?許諾的
你猶在夢中你不知道
我有多努力追趕一季
如同一年
一年如同四歲
等我超越了你?便能回頭揚起我的雙臂
說一聲我愛?到我的懷抱?來
這是林世駿在想著桑琳時隨手涂鴉的,他曾幻想她住在一個森嚴的古堡,等著他成長,由他帶她進入能夠自由飛翔的天地。真是飛呀,有兩對翅膀,向明亮的陽光而去。
但此刻,做了賊又剖了心,他急著說︰「呃,這……這是我亂寫的。我……我想為爺爺彈吉他……你知道的,他年輕時也是愛寫歌填詞的人,還曾上台表演過,所以……」
「二十四個季節?」桑琳再看一遍,不甚了解,但基于老師應多鼓勵的立場,她笑笑說︰「寫得很不錯呀,韻律感很好,我都可以想像到音樂了。呃,有你在彼岸……我猜你是思念媽媽,對不對?」
林世駿差點吐血,桑琳是天真到什麼地步,竟把一首情詩看成是思念母親之作,想到此,他的尷尬不安頓時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有趣。或許,這就是桑琳的特別之處,也是他之所以迷戀她的原因吧。
「對了?我有個建議。」桑琳把書本和紙張放好說︰「你可以把你的作詞給一個人看看,他的名字叫杜明峰,是去年畢業的學長,曾參與校刊的美編,你應該听過吧。」
杜明峰的大名誰沒听過,是個十足的怪胎,常是大家談論的對象。林世駿與他從不同道,只知他對音樂、藝術極為痴迷,課不好好的上,留級過一年,去年才勉強拿到文憑,找了一所專科念。當然啦,讀書是副業,正業就是在音樂界打拼、闖名氣。
「我和他沒有交集。對他印象最深的是他夏天穿大棉襖,冬于穿短袖短褲來上課,說要做實驗,腦袋怪怪的。」他的口氣帶點不屑。「他有和老師聯絡嗎?」
「他偶爾會拿編好的音樂帶給我听,問我的意見。」桑琳說︰「他父親是唱片界的人,所以需要大量的創作,你若有興趣,我可以推薦。」
「難怪他的音樂會有人用。」林世駿冷哼一聲說。他突然想到,杜明峰的另一個流言就是迷戀余桑琳老師。听說,在她代課期間,為了繳齊班上的英文作業,杜明峰還用賄賂的方式,對按時交的人,就給二十元等等。然後,他還作畫、制書給她,令她不勝其擾。
林世駿的內心涌上一股從未有過的妨意,不高興地說︰「我知道他迷過老師,讓你困擾過一陣子。」
桑琳忍不住笑了出來︰「那?不過是小孩子的心理,他現在有女朋友了。」
但桑琳是他的,他不許別人著迷、仰慕她。于是,他悶悶地說︰「大家都說杜明峰是個瘋子,老師不該和他聯絡的。」
「奇怪,你對他的成見怎麼會那麼深呢?」桑琳看著他問。
「因為他沒有資格喜歡老師。」林世駿簡單的回答。
「他沒有‘喜歡’我。」桑琳強調「是我長得像他母親,他母親在他六歲時就過世了,他看到我不免有親切感。」
「哼?老掉牙的‘戀母情結’那一套,難怪像長不大的孩子,天天想引起人家的注意。」他還是那不快的調調。
桑琳愣了一下,無言以對。從接觸以來,林世駿都是彬彬有禮的,還被她冠上「天生仁厚」四個字,偶爾對父母會有微辭,但也不曾見他隨便去批評一個人。瞧他此時的臉色,仿佛與杜明峰真有深仇大恨似的,倒讓桑琳見到這優秀學生的另一面。或許是他生活的壓力比眾人想像中的還大,以致讓他的內心隱藏著無以名狀的抑郁吧。
桑琳正想開導他時,就見廖太太提了兩袋消夜點心回來,大嗓門立刻嘰咕起來,打散了師生兩人的談話。
那天晚上,林世駿回家後,就一直想著杜明峰這個人。原本桑琳在他心中是偶像、是天庭仙女、是城堡公主、是不食人間煙火、不生不死的永恆。後來才知道她有母親,還是嗜吃肉的胖女乃女乃。說明了桑琳也是個凡胎,也有個俗氣的媽媽。
而現在,他發現竟有個男生也迷戀她,這讓林世駿省思到,桑琳或許有男朋友,他以前怎麼沒有想到過呢?她二十四歲了,又美麗、又溫柔,他能喜歡,別人也會。
這突來的覺悟讓林世駿產生一種極陌生的佔有欲,他想知道她對杜明峰究竟是什麼態度,對她同齡的男人又是如何呢?在反覆的思索中,他隱約覺悟到自己對桑琳仰慕中有了痛苦,感覺也就變得再也不是欣賞、幻想或寫詩填詞那麼單純無憂的事情了。
※※※
從爺爺生病起,過農歷年一直是林世駿最苦悶的時候。以前爺爺清醒時,祖孫倆還能圍個爐,偶爾到美國去,或者爸媽、老哥回家歡聚。三代家庭這種維持親情的方式,在今天這個時代並不算不正常。但這兩年,爺爺在醫院靠著儀器度日,使得他必須到一位表姨家吃年夜飯,好表示他並沒有被遺棄。
桑琳先前有問過他,他照實說出這個表姨,但其實他是希望她能邀請自己到她們余家過年。這當然是妄想啦,她不過視他為學生,出了醫院和學校,就不允許越雷池一步。比如他買的兩頂安全帽,桑琳從沒有機會用,因為她怎麼也不肯再坐他的機車了。
好不容易,到了大年初二,羅鳳秀請假結束得回醫院來,林世駿一早就在病房附近張望。有位護士看了,不禁疑心地問︰「你在找誰呀?」
「三號病床的余伯母呀,她不是今天回來嗎?」林世駿說。「她昨天半夜就送進急診室了,說是過年偷偷吃肉,導致血壓升高,搶救後現在還在加護病房呢。」護士好心地告訴他。
林世駿忙跑到加護病房外面去等,好一會兒後,就見一臉蒼白的桑琳隨著母親的擔架車由自動門出來。羅鳳秀人還在沉睡中,身上吊了一瓶點滴。
林世駿走過去問?「伯母還好吧?」桑琳看到他覺得有些意外,不太有力氣的回答。但以一個老師的身份,她不得不開口︰「我母親現在沒事了。你呢?過年還好吧。」
他原本有很多話要說,但見到這情況也,只能回答︰「還不錯。」
一行人回到病房,又是一陣忙亂,另外三床的親性也好心的來詢問。等安靜下來後,桑琳看林世駿還在,便問︰「爺爺好嗎?」
「一樣,不好不壞。」他聳聳肩。
桑琳累得很想打個盹,于是委婉的下了逐客令︰「你快要模擬考了,好好去準備,不要在這,浪費時間。」
「我在這也能念書,倒是老師應該回家補個眠。」他提議道︰「我可以幫忙照顧伯母。」
桑琳突然有個念頭,這學生好怪,為什麼老是在她的四周晃來晃去的,她不過教他三星期的英文課罷了,他也太過尊師重道了吧。
她搖搖頭說︰「我不困,你走吧。」林世駿心理有些難過,但也只有听命的份。
餅了兩個小時後,他自認復習完數學,可以有交代時,又來到羅鳳秀的病房,見桑琳累極,人已趴在床邊熟睡。他本想靜靜地離去,卻發現羅鳳秀突然動了一下,眼楮睜開,想叫卻沒有聲音,自然驚不醒熟睡的桑琳。林世駿忙靠近問?「伯母,你是不是要喝水?」羅鳳秀點點頭。
他轉身裝開水時,桑琳被吵醒了。第一個進入視線的竟是林世駿,她嚇一跳說︰「你怎麼還在?」
「我才剛到。」他趕快解釋,怕她生氣。
羅鳳秀手又指著水,桑琳顧不得他,逕自接過附了吸管的水杯,慢慢的喂母親。方才麻醉藥的效果似乎還未完全退去,羅鳳秀吸喘一口氣說︰「桑琳……對不起,我不該貪吃……一時的任性,又到鬼門關走一遭……都是因為不听你的勸告……」
桑琳原是有一分責怪,但想到母親年輕時沒錢、沒得吃,如今有錢,卻沒有健康吃,一生都受口月復之欲的折磨,也于心不忍地說︰「媽,沒事了。以後我們好好的計較,要小心血壓,還是可以吃你愛吃的東西。」
「這回我可被嚇到了,和以前都不一樣了。」羅鳳秀衰弱地說︰「以前人昏了,還感覺得到光亮,但這一次黑蒙蒙的,好像看到黑白無常的人影,身上被壓得都快沒有氣了。」
「媽?那是因為你連著兩次手……」
桑琳還沒說完,羅鳳秀就抓住她的手急急地說︰「人老了、病了,就別想長命百歲。桑琳,趁我還有力氣,有一件事我一定要告訴你,本來我是死前才要說的,但以我這身體,很可能哪天睡睡就醒不來了,所以……」
「媽,你人還不舒服,改天再說吧。」桑琳阻止著。
「不?我非說不可,就這個時候。」羅鳳秀堅持著︰「桑琳,我不能生育,所以……所以你並不是爸爸和媽媽親生的女兒。」
桑琳呆呆地愣在那兒。這件事她以前曾經猜測過、質問過,但父母否認,還編了各種理由來取信于她。如今母親終于坦白,她反而有一種極不真實的感覺,仿佛那是麻醉藥下神志不清的胡言亂語。
「真的,桑琳,你是我們從孤兒院抱來養的。你不是常懷疑為什麼你和我們長得一點也不像嗎?」羅鳳秀說。
「難道我真的是從花心蹦出來的拇指姑娘嗎?」桑琳不曉得自己為何還有心情開玩笑。
「當然不是。」羅鳳秀嘆口氣說︰「這就是我和你父親一直不敢說出口的原因。因為我們真的不知道你來自何方。你是個棄嬰,在一個秋天的清晨在孤兒院門口被人發現,身上就有一件白毛毯,上面還染著血。當我們領養你時,你的出生一切都是空白的,連生日都是院長決定的。」
這才是真正令桑琳震驚的一段,她的心懸著、痛著,輕聲說︰「我的家世背景、我的父母……我指的是生我的人,真的沒有一點線索嗎?」
「沒有。」羅鳳秀模模她的頭說︰「桑琳,很抱歉,你老爸曾經去打听過,但都沒有結果。我想,將你放在孤兒院門口的人,一定有非常不得已的苦衷。」
桑琳緊咬著下唇,不讓眼淚流下來,她假裝很堅強地說︰「媽,不必說抱歉,在我心理,你和爸爸就是我的親生父母,我從不是孤兒,也沒有被人遺棄。即使我知道了,也不會想找出的身世,因為那並沒有意義……」
「桑琳,我的好女兒,你能這麼想我就安心了。」羅鳳秀自己反而哽咽了︰「我今天不過是想要了卻一樁心事,以後我不會再提了,你听過,要忘掉也可以。」
講了這番話,病人也累了。桑琳安置母親躺好,一回頭,赫然發現林世駿還站在那,滿月復心事的表情。那麼,母親方才的告白他都听到了,如此私人的事,竟被一個不相干的學生知道,讓桑琳有些不高興。
她領著他來到走廊上,第一次用老師訓示學生的口吻嚴厲地說︰「剛剛我們談及隱私時,你該懂得避開。不過,現在說這些都太遲了,但有關我的事,你千萬不要傳出去,連在我母親面前也不能提,明白嗎?」
林世駿了解這是極大的冒犯,雖然他是無意中得知這個埋藏已久的秘密,可是,他也不喜歡桑琳把他當成孩子似的態度,于是,也沉著臉說︰「我絕不是那種不分輕重的人,老師太不相信我了。像我在醫院踫到老師的事,我就從來沒有告訴過任何人。今天的事,我更不會透露半句,若有違背,遭天打雷劈。」
「我又沒有叫你發誓賭咒?」她瞪他一眼說。
「老師,我……」他的眉毛緊擰起來。
「好了?我想一個人安靜一下。」她克制著情緒說︰「你還是好好回去念書吧,聯考比什麼重要。」
她走遠的身影看起來如此縴弱,但背又挺得如此直,黑亮如綢緞般的秀發披泄而下,仍是他心目中最美麗動人的畫面。桑琳果真是無父無母,就像飄零在世間的一朵花,溫柔而無依,生于何時、生于何地,都是虛緲。
林世駿能夠想像她的椎心之痛,比如他,父母俱在,有跡可循,但因長年分別兩地,都不時有茫然的失落感,更何況她是真正的孤兒呢。在這個世界上,知道她身世秘密的人,除了余伯母外,就只有他,這豈非天意。林世駿突然有極強烈的震動,仿佛一種使命,他想要保護她、想把她的幸福快樂扛在自己的肩上,成為責任的一部分。
于是,他理清了他對桑琳的感覺,不再是單純的學生對老師的仰慕或迷戀,她陡然變成了一個「理想」,一個他必須極力去爭取的「理想」,和他的聯考、未來,甚至生命,都同等的重要。除了爺爺,他從未對任何人有過這種以心付出的相屬感,連父母都隔了一層。而這兩種愛又不同,對爺爺是親情的回報,對桑琳則是心甘情願的給予。如果真要定義,那就是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的愛情,不分年齡、種族、國籍、貧富或階級的。十八歲又如何,十八歲的他,正是向往理想主義的高峰,以為山真的可移、海真的可枯。要有毅力,還有什麼目標不能達成的呢?
※※※
三月初,羅鳳秀出院,也結束了林世駿和桑琳在醫院的偶遇。他非常懷念那段時光,但亦不能強求。雖然他擁有她的電話,但每次號碼撥到一半,終究不敢唐突。要說什麼呢,現在他只是她的學生,所有的表白都是枉費和困擾,還是再忍兩個月,等他聯考完,離開學校,兩人不必再嚴格的謹守著師生關系時,一切才有可能。唯一能支持他的是努力用功。
三月份的模擬考試,他的成績竟躍上全校第一名。平時他的功課也不是不好,就是外務太多,又是校刊、又是籃球、又是比賽的,有時還得應付把馬子的事,玩過火了,課業自然被忽略。但對桑琳的期待和思念,讓他的心漸漸收斂,所有青春期的不羈與騷動,都沉靜下來,他感覺自己離成人的世界更近了,而苦讀便是一條必經的橋。
他不時會在校園用深沉的眼楮追尋她的身影,在夜深人靜時,他會寫一首又一首的情詩,一首首皆不曾寄出,卻全是給桑琳的。二十四個季節,桑琳大他六歲,一年四季,春夏秋冬,乘上六,就是二十四,他必須奮力追上的數字。
春雨淅淅瀝瀝的第一日,林世駿正在努力一篇英文作文,導師鐘至和走進教室將他叫了出去,低聲說︰「剛才醫院來了電話,說你爺爺病危,要你馬上去一趟。」
最害怕的時刻終于來了,林世駿忍著淚和痛苦,穿過學校走廊,在經過桑琳的辦公室時,還不忘看一眼,見她不在,孤獨感霎時洶涌的襲來。
鐘老師一向關愛他,不但開車載他去醫院,還留下來幫忙處理一些事宜,這也是林家父母出國前鄭重委托過的。林爺爺因食物梗塞,急救失敗,于下午三點停止心跳。林世駿以手掩著面,悲不可抑。鐘至和是個四十來歲的人,有喪親經驗,讓他哭了一會兒而後,才拍拍他的肩膀說︰「爺爺走了,對他而言也是一種解月兌,你要節哀順變,堅強一點。現在我們有很多事要做,比如聯絡你的父母、聯絡殯儀館這些事……」
「我知道。」林世駿仍然低著頭。「上次我爸媽回來時都有交代過,他們是基督徒,有給我一個牧師的電話,就是這……這個時候用的。」
年紀再大的人,踫到死亡的事,也會有內心的無措,但林世駿應付得很好,因為,他想讓爺爺安心的去,並證明他已經是個長大的人了。
那晚,將爺爺的遺體安置好後,他走路回家。下了整日的雨已停,馬路上濕濕的,他覺得心很空,又有一種悲傷的透明感,仿佛什麼都穿不透。望著墨黑的天,沒有月、沒有星子,人的靈魂在哪?他走過家門,那個他和爺爺獨居了四年多的家,全然地暗著,如死亡一般陰冷。他又往下走,來到熟悉的樓房前。
他撥了一個電話,听到桑琳的聲音便說︰「老師?我爺爺去世了。」
「我知道?姚老師告訴我了,大家都很替你難過。」桑琳只想著安慰他,也忘了問他怎麼會有她的電話號碼。「你現在在家嗎?」
「不是,我不想回家,隨便走走,就到老師家的樓下。」
「上來坐坐吧?我母親也惦記你呢?」桑琳說。
「不了?我……」林世駿本想要求單獨見她,又怕她拒絕,于是改口道︰「我只想問老師,人死後靈魂到哪里去了?」
好難的題目呀,桑琳遲疑一會兒才說︰「我想,人死後的靈魂是到每個生者的心理去了。我們以思念讓死者復活,這也是一種永恆的方式。」
「所以,的生命是極其短暫的,對不對?」他又問。
「沒錯。」桑琳停一下又說︰「我忽然想起泰戈爾的一句詩……」
「是不是‘生時如夏花之絢爛,死時如秋葉之靜美’?」他接下去說。
「不,是另一句,‘永恆之聲唱道,不要懼怕那短暫的瞬息’,死亡是很自然的事。」
「所以,人生其實很短暫,如白駒過隙,活二十歲和活一百歲都沒什麼差別,是不是?」他又問。
「以永恆的觀點來看的,沒錯。」桑琳說著,又覺得有些不對勁。
「那麼,二十四個季節,更不算什麼了。」他喃喃地道。
「林世駿,你還好吧?」桑琳看他愈說愈怪,忙問︰「你要不要去找呂老師談談?」
「不必了,我和你談就夠了,真的,我現在心情好多了。」他說。
幣上電話,林世駿繼續往黑夜深處走去。爺爺走了,幸好他還有桑琳,生命的天秤才保持了不倒的平衡。
在一個十字路口,等著禁止往前的紅燈,然後,綠燈亮了,他並沒有跨越,反而往回頭路走。因為他還有奮斗的目標,未來還有許多考試要應付,還是回家讀書吧。?
※※※
林爺爺去世的第三天,長子林修國和媳婦吳荷麗由洛杉磯匆匆的趕回,長孫林世驗在東岸,路途較遠,又隔了兩天才到。
長子、長孫到達,林家其他叔舅姑姨才陸續出現,把一向冷清的林家擠得水泄不通。在各奔前程的這些年,林世駿很少見到親人,即使本來熟悉的,也漸漸成為陌生,這是移民所要付出的代價。
如果爺爺生前看到這景象,該會有多高興呀,可惜,有他的死亡,才能促成這熱鬧的團聚。
林世駿隔著眾人和爺爺的遺像對望,不禁慘然一笑,嘴里喃喃念著爺爺教他的詩句「吊影分為千只鷹,辭根散作九秋蓬。」
林世驗怪異地看了弟弟一眼,這小子似乎有點毛病,是因為爺爺的死而太傷心,還是被台灣的聯考摧殘壞了。
他比林世駿大兩歲。早在高一那年就受不了填鴨式的教育,早早逃到美國去,雖然也有一段適應的苦日子,但至少不是昏天黑地的與書本為伍。
當時,他就勸國二的弟弟一起走,但爺爺不習慣美國的生活,堅持不離開台灣,林世駿也就留下來了。
林世驗當時有點不忍,但這兩個反潮流的頑固份子一心困守原地,他可不想被綁死,男兒志在四方呀。
幾年下來,原本從小打鬧到大的兄弟,也顯得愈來愈生疏。向來安靜的哥哥,變得活潑開朗,表達自己意見時,口若懸河,而向來好動的弟弟,反而沉穩內斂,悶得像一只葫蘆,見人愛理不理的,半天也听不見他的聲音。唯一的解釋,就是美國和台灣教育的不同吧。?
比較令人詫異的是吃米飯的林世駿,竟然比吃漢堡的林世驗高壯,而不能否認的,林世駿的書卷味也濃厚一些。
因為是基督徒的緣故,林爺爺的喪禮辦得隆重而簡單,遺體就葬在林女乃女乃的旁邊,完全沒有台灣民間七七超渡的繁復儀式,于是幾天後,自四方冒出來的親朋好友,又像鴉雀一般忽聚後又忽散,下回見面不知是何年何月。
林世驗趕著回華盛頓上課,機票日期最早。臨行的前一天,一家四口好不容易找到空檔圍在餐桌旁,專心的談一次話。
「阿駿,現在爺爺走了,你也沒有理由再留在台灣,不如這次你和我們到美國去,房子我再托人家賣。」林修國把心理的打算說出來。他在洛杉磯開電腦公司,日以繼夜地工作,頭發都白了一大半。
「爸,我要聯考呀。」林世駿直覺地說。
「GIVEMEABREAK?」林世驗低喊了一句英文︰「你黨政軍聯什麼考?是嫌還沒有被虐待夠嗎,人家是想飛美國,卻沒有辦法,你則是身份門路都有,偏要在這里活受罪,我真是一點都不了解你了?」
「世驗,別這樣說你弟弟。」吳荷麗一直對小兒子有些愧疚之心,難免偏心他,「阿駿,如今這情況,聯考也不必參加了,我們跟校長說一聲,提早領個畢業證書就好。到了洛杉磯後,你可以直接申請入大學,資料我們都幫你收集好了。」
「媽,你們老是這樣,總以自己為重心,要回台灣就回台灣、要去美國就去美國,全不顧其他人感受。」林世駿悶悶的說︰「我現在已經長大了,沒有你們也過了很多年,有自己的想法和生活,不能說走就走,你們考慮過沒有。」
林修國準備開口,林世驗卻搶先一步說︰「拜托?你才一個高中生,又沒工作事業,還有什麼走不成的,何況,爸媽在的地方就是你的家,普通人早就迫不及待的全家團聚了,就你特別怪,還得要我們千方百計的來說服。」
林修國頓一下後,又接著說?「阿駿,當初你留下是為了爺爺,但爺爺既然已經回到天上,你一個人住台灣,我們也不放心,你到底還有什麼不舍的,是朋友嗎。」
「朋友再久,也都要各分東西。」吳荷麗了解麼子的重情重義,于是委婉的說︰「到了美國,舊朋友可以再聯絡,還能交新朋友。而且,能天天和爸媽在一起,不是很好嗎。」
「媽,你們不懂,我這三年來的努力就是為了聯考,你們知道嗎,我這次的模擬考考了第一名,上第一志願毫無問題,如果現在臨陣月兌逃,不但會前功盡棄,放棄一個完成自我的挑戰,也會對不起看重我的師長們。」林世駿義正辭嚴的說。
林修國看了妻子一眼,想想說︰「好吧,阿駿既堅持要聯考,我們就讓他去,等暑假再到美國也不遲。」
「爸?我的意思是,連大學也要在台灣念。」林世駿連忙聲明,又在他們欲辯駁時,急急地說︰「我一直長住在台灣,早已習慣這里的生活和讀書方式,這是你們讓我走的路,也希望你們尊重我,不要因為一時的高興,就任意改變。」
「阿駿,你說話要公平點,這不是我們讓你走的路,而是你自己的選擇。」吳荷麗說到一半,心中浮現太多感觸,竟有些接不下去。
「所以,我也繼續選擇留在台灣。總之,我會去美國,但至少是念完大學之後的事。」林世駿站起來,「我和同學約好了要去听個補習班的黃金講座,我得走了。」
他直到跨出公寓大門,才敢把桑琳的名字輕輕地由胸臆中吐出。他明白,他此刻不能離開,一旦他到了洛杉磯,回到父母的身邊,他和桑琳就永遠沒有機會了。
為了她,即使有再多的辛苦和困難,他都要留下來。
屋內的吳荷麗,眉頭是愈皺愈緊,她垮著臉說︰「天哪,我真後悔當初沒有堅持把阿駿帶走,我們實在不該讓他自己做選擇的,一個十一、二歲的孩子懂什麼呢?就算誤入了歧途,他自己也不知道。」
「我們現在強迫他也可以呀。」林修國說。
「怎麼強迫,他都十八,快十九了,個子比我們高,脾氣又倔得像頭驢,要他走,就一副想拼命的樣子。是孩子的時候不管,如今又怎麼管呢?」吳荷麗沮喪地說。
「爸、媽,我愈想愈不對勁耶,世駿沒有一心想在台灣念大學的理由啊,因為誰都知道,美國的大學教育是全世界素質最好的。我在猜想或許阿駿是交女朋友了,這才解釋他態度的異常。」
「是呀,我怎麼沒想到呢?」吳荷麗恍然大悟的說。
「如果是交女朋友,事情就有轉變的余地。」林修國一听,心中又燃起了希望,「我們得再和阿駿好好溝通。」
但那一晚,他們又再度失望了,因為林世駿全然否認他有女朋友,一點都不肯松口。
棒天,林世驗坐飛機回華盛頓,繼續他的學業。
吳荷麗在無計可施之下,瞞著丈夫,趁林世駿不在時偷偷去翻他的書桌,想找出個蛛絲馬跡。
結果她找到一本筆記,第一頁標明了「二十四個季節」和「給桑琳」,里面則是一首首愛慕的情詩,若這真是代表兒子的心境,那他是真的在談戀愛了,吳荷麗有著心驚和無奈,但多年來分隔兩地,要管也難,在時間緊迫下,她也只有跑去找鐘至和老師談。這個帶了兒子三年的導師或許更了解他,說話也能更有分量。
要查出有沒有「桑琳」這個人,把事情弄清楚,再經過一番開導,兒子即使不放棄聯考,至少也會同意暑假後赴美國讀書吧。
無論如何,她要以最大的誠心,好好地來為兒子禱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