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盡
滄浪空闊,
殘月驚夢,
寂寞無煙依稀影,
莫道荒海無情碧,
千潮萬恨誰與盟。
嘉靖四十三年春,歲次甲子,閩東浦口城。
媽祖生辰方過,廟里仍結著紅彩,地上散落著碎炮竹。柵門前的小販比前幾天少一大半,尚有幾個攤留著,賣些海產吃食,像竹蝗、黃螺、糖芋泥之類的土產。
有一群孩子在廣場前喧鬧著,男孩們啃著甘蔗,並拿甘蔗玩著官兵抓倭寇的游戲;女孩們則玩觀音迎媽祖,疊起小手,每個人輪流坐假轎。
再遠些,紅黃紙的香鋪前,一對姑嫂正納著鞋底,也一邊閑聊著。
「剛才翁小姐回娘家,你有沒有看到?人變漂亮了,能嫁進俞府,真是好福氣。」大嫂說。「喂!听說當時俞二公子想娶的是我們風里觀音,還巴巴的不肯放哩!」小泵說。
「觀音哪能娶?她是注定來修道的,誰娶誰倒楣。」大嫂說︰「那是破天規的。」
她們又絮絮叨叨的提及去年秋天,燕姝是如何由大軍送回。一個女子能在海盜出沒地近三個月,並招化兄長歸來,這也只有南海女神林默娘做得到。
燕姝的聲名更遠近皆知,時常有各地的人來祈福,一座專門為她蓋的「燕子觀」,也迅速落成在媽祖宮之後。
「嘿!又有大戶香客來了。」小泵扯扯大嫂的袖子說。
一座藏青色重簾轎搖晃而來,後頭另扛著兩份禮,看起來沉甸甸,肯定又是哪位富家太太來還願,直往燕子觀的方向走去。
燕子觀粉牆紅瓦,兩層樓高,門外幾棵新芽勃翠的大榕樹,門內散出茉莉的幽幽花香。
燕姝一身素藍袍子,曾媽邊幫她解下玄色腰帶,換上月色綢質繡有雲紋花草的,邊說︰「晚上翁老板是請自家人,俞姑爺和小姐明天就去廣東了。」
「說是自家人,還不是常有些不認得的生客。」燕姝無奈地說。
「欽!人家想看皇帝封的觀音嘛!」曾媽笑著說。
風吹開窗,河上嬉戲的野鴨聲傳來,呱呱呱,燕姝心念一動,也顧不得梳頭,忙到書櫃里搜索。
「燕姑娘,轎子可都等在門口了。」曾媽催促著說。
找到了!江采隻,福建莆田人,自幼牧鴨為生,後召入宮,唐明皇寵愛,封之「梅妃」。後來唐明皇移情楊貴妃,淡忘了梅妃,久久才派人送一斛珍珠,梅妃不受,且寫一首詩回覆——
柳葉雙眉久不描,殘妝和淚污紅梢,長門自是無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
幼時在京,母親思念故鄉,最常提及閩地的故事,除了陳靖姑和林默娘外,就是江采隻。
燕姝很不喜歡江采隻,尤其是殘妝和淚的樣子,還天真地嚷,「我長大了絕不入宮,也不嫁人!」
母親自此很少再提梅妃,燕姝也幾乎不記得這哀怨的女子。但很奇怪的,這半年來,她卻常憶起梅妃,尤其是那種「寂寥」感,彷佛也能體會女人被棄的淒涼。
她輕輕一笑,像是自嘲。
樓梯有腳步聲傳,丫鬟珠兒報有來客,並拿上名帖。
「誰呀?在這節骨眼,可別誤了宴席。」曾媽嘀咕著說。
名帖上寫著「葛鎮,柳夫人」,燕姝臉色一變,提了裙就下樓。
曾媽由梯頂偷看,哦!柳夫人是常客,每個月至少都會來一次,帶著大箱小箱的禮,這燕子觀能蓋成,她也出了一大筆銀兩,是貴客,催不得的。
燕姝則是柳夫人一來,就坐立難安。
去年由海上歸來後,人事更紛擾,外頭有俞平波逼親,內心又牽念著無煙島和東番的種種,於是向大哥表明要到「碧霞觀」修真之意。
消息傳出,浦口百姓不放人,反建議在媽祖宮後為她獨修一觀,這第一筆大款項,就來自柳夫人。
燕熟直至觀築成,才見到柳夫人,當時險些昏倒,人似浮在雲上,腳不著地。當晚就夢到那頭狼,沒有靠近、撫模或舌忝舐她,只注視著她!看不清眼神,但有一抹微笑。
微笑?狼怎麼會笑呢?
夢里,柳夫人的話不斷重復,「遲風整個冬天都在幫杉山藩主打仗。倭國內亂,又下大雪,傷了好幾次。不過,他仍不忘記你,很贊成你修道,難得有這緣嘛!別人求都求不到,如果可以的話,他巴不得送你十座道觀哩!」
「他仍不忘記你」和「很贊成你修道」,不知哪一句更令燕姝驚愕。總之,一個「驚」字,避開海上和凡塵,他依然纏纏綿綿的來,甚至化成她周遭的梁柱和頂宇。那樣的喜歡,像無底的大海,像不止的征服,往往她以為懂了遲風,卻又迷惑,正如她以為明白自己,卻又迷亂一樣。
這燕子觀有一半是遲風的,但她不敢告訴大哥。王伯岩歸降後,已有許多適應問題,尤其是戚繼光對他充滿了不信任,因此,俞大猷調防廣東後,王伯岩也立刻跟去。
若俞平波一走,她又更孤單了……不!男人有男人的事要辦,她有媽祖的力量,大不了再試著「感化」李遲風一次吧!她已經召回王伯岩這「千里眼」,「順風耳」的妖法或許更可怕,但既已到眼前,只有奮戰一條路了。
燕姝深吸一口氣,冷靜地走進會客室。
唉!她再看一百回,大概也不會習慣扮成良家婦女的清蕊吧?今天清蕊更夸張,不知打哪兒借來這套深褐衣裳,頭頂兜個發網,倒像是哪家的小毖婦。
「你剛巧來了,上次你說有白發,我制了一帖『隴西白芷』復黑偏方,正好讓你帶回去。」燕姝和氣地說,並遣退珠兒,關上廂房門。
「太好了!」清蕊的眼楮亮了起來,「對了!你以前給我的茉莉香囊還有嗎?我們姊妹都好喜歡呢!」
「多得是,我滿園都是茉莉花呢!」燕姝說。
「呀!燕姑娘,你真不愧是許多人心目中的觀音哩!」清蕊一興奮,就又扭起腰肢。
燕姝瞥見送來的兩份禮,一是暗紫大盒,一是長幾大小的東西,倚牆而立,用黃布蓋著。
「這回又送什麼來了?」她有些無奈的問。
「你看過不就知道了。」清蕊說。
燕姝先開盒子,一排排的金元寶,光燦燦的。
再扯下黃布,她立刻驚得後退。那是一塊匾額,美麗的深色木紋,有陣陣異香,上面刻著豪邁的三個金色字——風與燕,那字的飄逸奔放,還真像燕兒展翅而飛呢!
「這木頭可珍貴羅!是中土看不到的南海香木。那幾個字則是純金條熔了灌進去的,嚇死人的值錢。」清蕊帶點妒意的說︰「我真不懂,你對他又不好,什麼也沒給他,他干嘛老把金山、銀山往你身上砸?真比我們醉月樓中的火山孝子還孝順。」
燕姝眼里沒有香木或黃金,只想到遲風那句「以後我要刻個匾在我們的家」。沒有家,不可能有,匾卻刻了?
「感動吧?」清蕊斜睨著眼說︰「我『半截美人』看盡天下男女,就沒像遲風那麼有情的,你好福氣喲!」
「他……他在倭國還好嗎?」燕殊輕聲問。
不問還沒事,一問,清蕊突然拿大袖掩臉,哀哀啜泣地說︰「才要跟你說這壞消息哪!嗚……打仗的男人哪會好?大雪天里凍手凍腳的,倭人唄!一刀就劈死人。嗚……听說遲風重傷……死了,這元寶和匾額是留給你的遺物,以後不會再有了,嗚……」
燕姝的心陡然揪住,像有根針狠狠地猛戳,痛得她順不過氣來,「不……不會的,遲風身經百戰……他不可能……死……」
雖如此想,但黝黑壯碩的他躺在冷白的雪地上,血流成河的慘狀,不停地在她的腦海里交錯,腥紅味和孤獨的氣絕……
清蕊見她臉色不對,陡地冒出一句,「你其實很在乎他的生死,對不對?」
燕姝瞬間忘了自已身在何處,只冽冽森冷的寒意。
「燕姑娘,再不上轎,筵席就遲了。」曾螞叩門說。
燕姝什麼聲音都沒有,客人也不理,直直的走回房間。
戰爭殘酷、倭人凶暴,遲風忠於杉山家,必身先士卒,以命相許。他雖為海寇,搶劫掠奪是他的處世作風,但基本上,他仍是至情至性之人,比如對他兩位養父的恩義,及對她傾注的情意,似海瀾壯闊,雖危險,卻也動人。
不!不能為他哭,相殘至死,是他自己選擇的路!
不!不許哭,她的淚只為天下蒼生,不為妖魔呵!
可淚水不止,已奔流到她的眼里。不!他不值得她哭!
她極努力地調息靜坐,不要心痛和淚流,但愈忍,氣愈悶塞,最後竟如劍在體內交刺,胸一疼,猛地吐出鮮血。
曾媽恰好上樓,驚叫道︰「燕姑娘,你怎麼了?」
「我……我……」燕姝捂著心喘氣,「翁家晚宴,我怕是不能去了。」
「怎麼突然就病了?!」曾媽急急的說,見燕姝面容慘白,眼浮腫著,唇角淌血,忙喊人清理,並取來降火湯。
沒哭,只是吐血罷了!燕姝緩緩躺下,眼神呆滯地看牆上掛的三幅青紗佩帷,是當年御封觀音時,那留幾寸白長指甲,神仙般的老國師給她們的「無情碧」簽。
雲里觀音香綺羅——嚴鵑。
霧里觀音凝蘭蕙——孟采眉。
風里觀音燕輕盈——王燕姝。
曾有人妒忌說是紅顏薄命之咒。傳聞,嚴鵑香消玉隕,采眉過門守寡,以為燕姝會無恙。但,最沒道理的,她竟也逃不過最苦的情劫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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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又來了,只是雲霧浩涌,它不像從前會跳躍或靠近,反而遙遠模糊,唯一的顏色是嘴旁的血,稠濃地滴落。
頭一次,燕姝伸出手想模它,忘了自己正在險峰上,身一傾,竟跌墜下去,面對的是萬丈深淵,她尖叫,而後驚醒……
天色已暗,入了更,桌上只有一盞油燈。
怎麼會傷心呢?她對遲風不是避之唯恐不及嗎?那些在赤霞、長坑和永寧的短暫日子,都強烈地回到心頭。
還有無煙島的愛恨,東番月夜纏綿的一吻,都在在違反她守清的意志和信念,也才會有千方百計的逃離。
為何她還安心住在與他切切相關的燕子觀呢?為何受不了他會死呢?因為她生為凡胎俗人,就免不了為情所困嗎?
她下了床,胸口的疼痛仍在。窗外鴨兒已隨夜色歇息,梅妃的寂寥深深滲透。「風與燕」真會是他二十七載生命里最後的音訊,以後再不會有海上來的消息了嗎?
風長嘯,燕輕盈……不許哭、不許病,她撐著把哀傷由筆尖注入文字中——
悠悠水盡,南天渺渺
風里觀音燕輕盈
斜雨寒織胭脂赤,愁損相思獨自冷
滄浪空闊,殘月驚夢
寂寞無煙依稀影
莫道荒海無情碧,千潮萬恨誰與盟
獨自冷,依稀影,誰與盟……燕姝正咀嚼那字中的深意時,梯間有燭影晃動,窸窣聲傳來,她忙蓋住詞起身。
一身柳青裙、桃紅坎肩的翁珮如走上來,雖滿臉憂心,卻還是難掩新婚喜氣,「咦?你真的氣色很差,曾媽說你吐血,我急得飯也沒心吃。瞧,平波也來了。」
丙然,穿著暮藕色新衫的俞平波就在她身後,比平日更顯斯文。半年前,他一心還在燕姝身上,直到她入觀後才徹底死心。在家人的頻頻催婚下,沒有燕姝,她的表妹翁珮如算是最接近的選擇。
雖若有所失,但婚後,珮如一腔柔情傾注,不必再像閨女時壓抑閃躲,單純憨直的俞平波招架不住,只有棄甲投降,終於嘗到女性嬌媚的他,這才明白,他和燕姝之間的感情,早已經升華成兄妹之義了。
「看過大夫了嗎?」他關心地問。
「沒什麼事,只是血氣積郁,吐吐就好。對了!你們到了廣東,可別告訴我大哥,他向來沖動,我怕他會操心。」燕姝的年紀長些,慢慢了解王伯岩的個性,知道他是個捺不住脾氣的人,因此才會殺妻潛逃,又才有奪風狼貨物,讓她遭此劫難之事。
「曾媽說你本來好好的,和柳夫人談話後才如此的。那女人到底說了什麼?」佩如問。
「沒什麼,和她無關。」燕姝連忙解釋。
「有時我真懷疑,一個徽州商人的外室,怎麼會那樣闊氣,花錢好大的手筆,心里總覺不妥。」俞平波說。
徽州商人外室,是清蕊自稱,她也真在葛鎮有一座宅子供人查證。
燕姝忙改變話題,「沒能為你們餞行,真是失禮,我沒有壞了舅舅今晚的筵席吧?」
「還好啦!只是。老板很遺憾沒見到你,一直說對你景仰很久了。」佩如回答。
「我一點都不喜歡那個卜見雲,看起來很邪門。」俞平波說。
「卜見雲?」燕姝腦門一轟,有些失態地問︰「姓卜卦的卜嗎?他長得什麼樣子?多大歲數?從哪里來的?」
「年紀說不準,大概有三十吧?看起來很精明世故、很與眾不同,我爹說他是從廣州來的商人。你怎麼會突然對他有興趣呢?」珮如不解,俞平波也同時朝她投來懷疑的目光。
「呃,我以為……我弄錯名字了,以為是為媽祖宮建醮時的某個人。」燕姝的情緒起伏大大,語無倫次的。
他們又閑話幾句,彼此祝福,平波夫婦才離去。燕姝頗覺內疚,因為心老在卜見雲的身上,辭行也草草了事。
卜見雲不正是遲風在陸地上的花名嗎?但清蕊才提及他可能重傷身亡一事,此人會是他嗎?燕姝真後悔今晚沒有去赴宴,吐再多血,她也必須一探究竟的。
坐立難安下,只覺血液又往腦門頂沖,她忍不住就自言自語,「李遲風,你到底是生是死呢?」
「你是在問我嗎?」屋梁的某處突然有聲音說。
燕姝猛抬頭,只見一個人由黑暗中輕躍而下。他一身玄色錦綢衫,戴瓖珠寶的鞋帽,不再是市井無賴或海寇浪人的打扮,而是富商後才的模樣,但臉卻不折不扣的李遲風!
她在發出尖叫及昏厥前,已被遲風撐住身、蒙住口。他知道自己嚇著她了,忙溫柔地說︰「不認得我了嗎?我還活著,好端端的活著。」
她從來沒有因為見到一個人而如此震撼過,又狂喜、又狂怒,百感交集如百川匯流,所有懂或不懂的酸甜苦辣齊涌而至。她很勉強地問一句,「你……什麼時候來的?」
「早就來了,在你寫字時。後來俞平波夫妻到,我就先躲在梁上。」他笑笑,拿起她剛做的詞仔細看,「水盡和南天都是我的船,無煙是我的島,胭脂赤是我見到你的第一眼,誰與盟是我吧?你……其實是思念我的,對嗎?」
她搶過詞箋,恨恨地說︰「你明明活著,清蕊為何還告訴我你可能罹難的消息呢?」
「是我讓她這樣說的,半年了,我想了解你的心意為何。結果听到我的死訊,你吐血生病,表示你也在乎我,並非無情……」他說著,伸出手欲再踫她。
說得容易,做得簡單,她可是憂腸百結,白傷一場了!是惱是羞她也分不清楚了,只是氣得發昏,掄起拳頭就沒頭沒腦地往他身上打去。「你莫名其妙的騙我!你明知我最恨欺騙了,任何人死亡都會使我傷心生病,不只你、不只你……」
她一生還不曾如此發狂過,像一只發威的母獅子,而打的卻是殺人不眨眼的海盜;遲風更不曾被女人打過,由於太過吃驚,一時未使內力招架抵抗,反而縮頭躲著任她出氣。
夜街上更夫敲三響,兩人同時僵住,四周變得死寂。
曾媽在樓底說︰「燕姑娘好睡嗎?需不需要什麼?」
「不必了,你早點休息吧!」燕姝忙到門邊說。她此刻小臉漲紅,手疼筋痛,胸口不斷的急喘著。
遲風自幼失母,不知道被母親打的滋味。後來到了海上,義父懲罰皆用悶沉水里或孤礁過夜等嚴苛方式,順便訓練體能。
燕姝的責惱,含著某種感情,不但不痛,還令他暗爽。但居於自尊,他仍板著臉孔說︰「幸好你有觀音之名,若是一般的女人,手早就被我折成兩斷了。」
「你折呀!我不怕!」她氣呼呼地說。
「我不能折,因為你是我的妻子。」他又說。
「胡說,我才不是!」她低聲抗議。
「我們在東番島已行過婚禮,在我心里,你就是我的妻子。」他極認真地說︰「只不過你私逃了……」
「那根本不算!」燕姝又急了,「你走吧!這兒是修清女觀,你不該來的,被人發現,後果不堪設想。」
遲風乾脆一口吹熄油燈,月由窗外映入,巧的是,又是近十五的盈盈,滿地光華。他冷靜的說︰「我不是來和你爭執的,而是有事要和你商量。」
「是關於你給燕子觀的捐資嗎?你要取回嗎?」她直覺問。
「不!給你的東西,我永不收回。」他停一會兒,將她按坐在床頭,自己則移把椅子坐,面對她,眼神如她夢中之狼最溫馴時的模樣,「燕姝,我們真的需要好好談談。」
「有什麼可談的呢?」她眉微蹙。狼溫馴時其實是可愛的。
少有的誠摯後,是遲疑,他搔幾次頭後才說︰「呃!我很喜歡你,非常非常喜歡,喜歡到非你莫娶……」
一疊聲的喜歡,在月影紗帳前,在夜半私語時,如惑語,會迷亂人心,令人手足無措。
「听我說,去年你在大員社棄我而去,真的給了我狠狠的一擊。」見燕姝欲回辯,他又接口,「這半年,我多次咒你,卻又忍不住想你,心里有難以形容的矛盾。曾經,女人是不在我心里的,當然,櫻子姨是例外。而你拿著刀抵住我的心口,要我想像自己的姊妹……金絲燕,我對你就有那種至親的感覺,彷佛你是我失去的及未曾有過的家人……」
海寇粗狂無文,不會珠璣之語,不會長篇大論,只是掏心掏肺,令燕姝無來由的心酸,不知該回應什麼。
「這次在日本時,淒風霏雪中苦戰,最難熬時就想到你,想著一定要為你活著回來。在從前,戰爭就是戰爭,勇往直前,你死我活,內心從不曾掛念什麼,如今命卻要系在你的身上。」遲風說︰「所以,我才故意要清蕊傳我的死訊,我要知道你是否珍惜我的命。說真的,見你吐血讓我不忍,但我很高興你的反應,我的一番心意總算沒有白費。」
燕姝搖頭,心頭依然梗塞。
驀地,遲風伸出手模她的臉頰,感覺是晶瑩的及濕潤的,他訝然地說︰「你哭了!」
她哭了嗎?燕姝猛地吸氣說︰「終究會白費的……我已走向梵天道門,雖然還不是真的道姑,但遲早會祈真修懺,與世相隔……」
「我不在乎,這燕子觀根本擋不住我!」他打斷她的話。
「但我在乎!我從小就有自己的想法,不願僅僅當個遵守三從四德的女人。我的生命是以碧霞元君、靖姑夫人和默娘天妃為德範,希望能幫助眾人消災解厄。」燕姝說︰「我不是一個適合當妻子的人,也不可能離開燕子觀隨你到海上。」
「我不要你遵守三從四德,我甚至不需要你現在就離開燕子觀。怎麼說呢?我不再像從前,硬要把你關進金絲籠,我知道你是自主的,只是別飛得太遠了。」遲風想表達得更清楚,「記得我說過大海茫茫,沒有方向嗎?但如今你是我的錨、我的定點,讓我不再只顧著自己,也學著想到未來。只是我必須知道,我可以信任你,將你當成托付生命的家人嗎?」
「媽祖在天,你當然可以信任我。」燕姝點頭說︰「但不要逼我當妻子,我真的做不到。」
他直視她,嘆口氣說︰「那我換個問法好了。如果我不是海寇,你也非觀音,你會嫁給我嗎?」
如果他們是普通的男人和女人嗎?曾日夜單獨相處,曾有忘形的纏綿銷魂,曾時時縈懷在心,不算兩情相悅,但命中有緣……心意微微一動,燕姝輕輕地點頭。
「你是喜歡我的!」遲風滿足地說︰「所以,我也能和你說一件生死攸關的事,甚至由你來做決定。」
「什麼事呢?」她問。
「去年底我在日本時,就听說有兩個漢人到處找我。一個叫羅龍文,原是我汪義父的舊交,後來加入嚴嵩黨,如今失勢躲藏,想要我助他一臂之力,幫嚴嵩東山再起,事成之後,至少也封我一個閩浙總督。」
「當然不行!嚴家二十年來作惡多端,人神共憤,你也罵過他們的,豈可為虎作倀呢?」她立刻否決。
遲風一笑後又說︰「另一個找我的人叫狄岸,他是江湖中反嚴勢力的首腦之一。他希望我加入他那一方,到安徽去臥底,和嚴嵩黨虛與委蛇,一方面引出羅龍文,一方面栽他們和倭人海寇勾結的罪證,讓朝廷能夠徹底的除奸。」
「那還考慮什麼?你自然要跟反嚴黨合作,他們才是真正為民除害的正義之士,快去找那個狄岸呀!」她說。
「為民除害?呵!別忘了我也是朝廷名簿上的『害』之一。」他低聲說︰「據我調查,狄岸的後台是當今首輔徐階,他、俞大猷和戚繼光都是剿寇一派的,如果我去臥底,為他們除去嚴嵩父子,他們會不會順便也連我一塊兒鏟滅呢?」
「不!不會的,徐首輔和俞、戚兩位總兵一向是政治清流,有為有守,嚴明是非,為朝野所稱戴。你若為朝廷立下大功,不但往日追緝可一筆勾銷,封疆大臣也必然少不掉。」燕姝直覺就說。
「還有『風里觀音』嗎?」他微笑地問。
「我可不是論功行賞的物品!」她板著臉說。
「不,你不是。」他沉默一會兒又說︰「我還要告訴你一個極少人知道的秘密。當年朱元璋打天下,群雄並起,有個江蘇鹽梟張士城亦起兵反元,他的勢力極大,後兵敗被俘,在南京自殺而死。他死後,子孫為防根除,便隱姓埋名流亡。其中一支至閩地,改姓李,就有了我李遲風。」
燕姝瞪大眸子,听著這不可思議的故事。
「至今江蘇還有人偷拜張士城呢!所以你該明白,我為何會和朱家天子『誓不兩立』了。」他的語氣轉為嚴肅,「我曾有個大膽念頭,其實,我也可以利用嚴嵩人馬,引進我海疆部眾,進入中原,奪取天下,稱帝為王。我義父杉山藩主認為這是個好主意,並願以倭國大軍為後盾。」
「不!一個嚴嵩已夠危害慘烈了,怎能又加上倭國?你明知道倭人侵犯海疆,百年來已造成多少破壞屠殺,你怎能為一己之私,引狼入室,又令中原生靈涂炭?」燕姝忿忿地說︰「你若如此做,我一定立刻由燕子觀跳下去,肝腦涂地,以懲罰自己對你的喜歡,絕不願在這世界上多活一天!」
「燕姝……」遲風動容地握著她的手。
「遲風,你不是要我當你的家人嗎?那就听我的話,速速找義士狄岸。」她靠近他說︰「不管你過去是如何的殺人劫財,但我深知你是血性男兒,天生重情重義,小節不拘,大節仍在。你好歹是漢家兒郎,現在有機會為天下除害,這不正是你改邪歸正,洗刷海寇罪名的時候嗎?」
她的面容姣柔,聲音甜美,勾挑了他全部的心。
「想想我的疤,為我除去嚴鵠吧!」她又說。
「對!還有羅龍文,我義父被殺,他也是禍首之一,該是我復仇的時候了。」他喃喃說。
「是的,如今是正義對抗邪惡,你必須學著為天下人著想,才不愧當年你先祖起兵反元的義舉。」她提醒道。
「唉!我也了解那稱帝為王的想法太天真,但仍忍不住那誘惑。」他嘆口氣,「不過,老實說,我還比較信任嚴嵩父子,因為他們壞得坦白,縱奸納賄無所不做,我若靠攏,閩浙總督一職,多半不會食言。但徐階和戚繼光又不同了,他們自認為是正義的化身,恥與匪賊為伍,只怕利用完我,便翻臉無情,說殺就殺,如待我汪義父一般……」
「不會的!當初殺你義父的胡宗憲根本是嚴嵩黨。再看看我大哥,歸降後,不也既往不咎,受朝廷重用嗎?」她熱切地說︰「遲風,相信我,只要你能完成正義任務,必有一條康莊大道等著你。你難道不希望你的海上王國不再有戰爭屠殺,百姓能安居樂業嗎?這不正是你施展海上宏圖的時候嗎?」
「燕姝,你是我的觀音,我只相信你,你要我怎麼做,我就怎麼做。」他喜歡海上王國那句話,「你永遠是我唯一的皇後,唯一能命令我的人。」
心念涌動,她的淚緩緩流下,他俯向前,親吻著那淚珠。所有的旖旎情思又在兩人的呼吸及肌膚間,渾渾蒸蒸地銷魂,令他們不忍分開,想纏綿至永夜。
「不!這是道觀……」燕姝回避著,指著牆上一條青紗佩帷,還有分別由武夷山升真玄化洞天,廬山洞虛詠真洞天和天台山上清玉平洞天特意請來的道像及符爐。
「天也快亮了。」遲風和她耳鬢廝磨著說。
丙然東方已呈現曦光,更夫敲了五下,小鳥兒早在樹上啁啾,鴨兒在水面呱呱。他們竟促膝談了一夜?
「我該走了。」他直起身,情緒依然亢奮。
「你一定會去找狄岸吧?」她想再次確定的問。
「放心,他人此刻約在紹興一帶,我今天就啟程去紹興。」他說。
「對了!嚴嵩黨的人各個心狠手辣,你去賊窟,一定要萬分小心,別露出破綻,免得招來殺身之禍。」她說。
「金絲燕,你忘了我自己就在賊窟混了二十年嗎?」他吻她一下說︰「不過,我很喜歡你的叮嚀和關心,我會回來看你的。」
離別在即,彷佛生死,她急切地說︰「遲風,你努力做,有一天等你不再是海盜了,或許我……我也不當……」
看她眉眼含情,千言萬語,他替她接下去,「你就不當觀音,打破不婚的誓言,嫁給我為妻嗎?」
「我……不知道,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勉強回答。
「想想看,當總督夫人不也能救助天下蒼生,依然可以是眾人心目中的活觀音嗎?」他微笑著說︰「燕姝,在二十年前長坑、赤霞的那場劫難中,你就注定為我而生了。」
外面突然有聲長哨,如叢林鳥鳴。他說︰「有人在催我了。對了,若今早你的老媽子和丫鬟喚不醒,別慌,她們不過是中了迷魂香,若不這麼做,我們就無法徹夜長談了。」
她再一次驚詫,自己可是完全被蒙在鼓里,對這江湖上的種種,她果真太生女敕了。
見遲風輕悄地由窗口躍下,河面已有小舟備著,撐槳人接著遲風,瞬間就往綠蔭深處蕩去。一時煙水迷蒙,他也只來得及回首,並揮一揮手,然後如夢般消失無蹤。
燕姝一夜未眠,感覺十分疲累,但內心的悸動卻使她闔不了眼。天妃娘娘,她是不是終究招降了「順風耳」呢?她的懇切相勸,正也為大明百姓消弭了一場戰禍,甚至是閩廣海疆的倭亂也將平定,算不算替天行道呢?
但她沒有意料中的興奮或覺得驕傲,反而憂心遲風,安徽江西一帶如今風雲雷動,各路人馬聚集,他身處在險惡中,一不成功,真會連尸體都找不著。
不!他既已是她的「順風耳」,就等於在她的保護之下,不容有差錯!
燕姝覺得心意煩亂,走到窗前,太陽已出地平線,霧散去、露消逝,葉樹閃著耀眼的色彩,河面映著藍天白雲,不再有煙水迷蒙,她不禁問,遲風真的來過嗎?
的確,他帶著海洋味道的笑容,血性男兒的吻,瀟灑揮揚的手,都深深地印在她的腦海和心版上,他是來過了,也為她許下了除好救民的承諾。
她會日夜為他燃燈懺罪,焚香禱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