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情比較好,多情痛苦多。
晴鈴坐在宿舍後窗台,面向荒僻的院落。又是春天季節了,杜鵑花開得紅粉燦爛,一朵朵風中搖曳,似在向高矗的白千層訴情。
白千層呢,年年新皮舊皮披掛,戀戀不去的滄桑,像滿懷心事的流浪者,有人叫它「相思仔」,又為誰相思呢?
雨洋不告而別五個月了,恰恰是他們相識時間的一半,真正相聚短如一瞬,分離卻如此長。她輕撫身上藍色浮暗花的圓裙,是和雨洋吃水餃那次穿的,還沾著那日的味道。知道他對藍最敏感,其次是白,雨洋不曾明說,當心心念念一個人時,自然就會有類似的靈犀。
牢獄是原因吧!陰暗之地看不到天空,就害怕明亮刺眼的顏色。最初他總是閃避,慢慢習慣了、接受了,甚至有些愉悅,最後還是離開,如來時一樣突然。
現在她已迷惘混淆,所有的心念是否皆魔障式的自作多情呢?
記得小鎮歸來她請假回新竹,確定大哥沒有胡亂告狀之後再返台北,發現人去屋已空,怔愣了好一會,直覺是因為她才迫使雨洋離職的。
「與妳無關,不都說清楚是誤會嗎?」紀仁說︰「雨洋離開是早計畫好的,他在永恩當司機本來就是暫時的工作,現在他堂哥好多了,他也放心走了。」
那麼巧?她才不信!晴鈴不好辯駁,只有問︰「他去哪里?」
「不曉得,他沒有提。」紀仁回答。
接著,她又冒寒天細雨到範老師家打听消息,以手中的《零雨集》為借口。
「奇怪,他怎麼會忘了帶走呢?」咸柏明顯的納悶,但很客氣︰「我目前還沒有他的住址,妳先放在我這里,我會寄給他。」
當然不行!那豈不連最後的聯系都斷了?晴鈴迅速轉動念頭說︰
「不!我也還沒有看完,等小範先生聯絡了,我再親自寄還,順便向他道謝。」
結果,據說雨洋一直居無定所,因此她也從未拿到住址。
她很肯定範老師隱瞞實情,如同其它人一樣,想在她和雨洋之間放個高高的屏障,橫阻一切他們可能接觸的機會。這樣的天涯茫茫無計可施,她一個年輕女子又能如何?有時她氣得哭,更多時候恨起雨洋來,男子漢大丈夫要走也光明磊落走,又何必偷偷模模呢?
總之,她沒有如眾人期望般逐漸淡忘與雨洋的那段插曲,反而愈壓抑愈回彈,情緒滾雪球般累積。上星期的一次探訪中終于受不了,她對咸柏說︰
「範老師,請不要再騙我了!你和雨洋感情最好,不可能不知道他的下落,我只不過要還書而已,有這麼難嗎?」
「只是還書嗎?」咸柏變得嚴肅。「陳小姐,妳到底對雨洋了解多少?」
「很多,很多。」她一件件說︰「包括他坐過四年牢,大學時代與自由主義一派走得很近,你們軍中十兄弟和叛逃的事,還有他愛吃的蕃薯湯圓、抽絲粉……他把一切都告訴我了!」
是太多了!咸柏听了嚇一大跳,雨洋八成在獄中太久了,一點女人柔情就上崩瓦解,幾乎把整顆心掏出來到喪失理智的邊緣,難怪要走得如此匆忙狼狽,不是三番兩次警告過他嗎?
這幾個月來,他們往返的信件中從未提及晴鈴,表示雨洋特意的遺忘;唯這姑娘仍痴心采問,咸柏覺得有必須做些什麼來徹底絕斷,于是說︰
「陳小姐,妳是個好女孩,美麗又善良,是雨洋太混蛋,根本配不上妳,連普通朋友的資格都不夠!」
「他不混蛋,他是可憐。」晴鈴說。
「可憐?哼!那孩子又拿這招來騙小姐的眼淚,這不是第一次了。」咸柏故意冷笑說︰「他以前在軍中就憑一張俊臉和一點文采,常有女性慕名寫信而來。大學更不得了,女生們就為了他寫的幾首狗屁不通的詩,迷得顛三倒四,找上門來爭風吃醋--陳小姐,不要被雨洋憂郁小生的外表騙了,他是個無情的人,可以壞到沒心沒肝,任何女人跟他都會倒霉的。」
無情?雨洋自己也說過,要懂得無情……晴鈴不為所動,應著︰
「我不明白,雨洋是你的親堂弟,那麼敬重你,你為什麼老要說他壞話呢?」
咸柏一時語塞,但畢竟姜是老的辣,很快便接上說︰
「我說的不是壞話,而是誠懇的內心話。對男人,雨洋絕對是好兄弟,兩肋插刀講義氣;但對女人,他就有害無益了,每回招惹小姐一顆心掛在他身上就跑人,自私又薄幸,標準的浪子。」
即使不願相信這些話,也如針般刺痛在心上,意思是,她陳晴鈴也不過是被雨洋迷惑的傻女孩之一嗎?
「陳小姐,妳有個幸福的家庭,又有遠大的前程,就忘掉我家那不成材的雨洋吧!」咸柏見她垂頭喪氣,幾分不忍,又不得不說。
「範老師,你其實不必說這麼多,我不是那些女人。」晴鈴緊捏手絹,強忍鎮靜。「我和雨洋只是單純的朋友,我想還書,想知道他在哪兒,沒有其它了。」
「我承認雨洋有寫信給我。」她不死心,咸柏再下重藥︰「但他在信上從沒寫過一句關于妳或那本書的事,我想他是不記得了,也不希望妳去找他。正如我說的,他是無情的人,既然離開了就不再回頭,準備過全新的生活。這樣的個性,我也莫可奈何。」
若能無情,也就無心,兩方快刀斬斷,各自遺忘……這也是雨洋說過的話,他真會如此絕情寡義嗎?
那天,晴鈴走出範老師家門,躲到巷尾的小樹林痛哭一場。
她是不該苦苦陷于這半自虐的執著,但每每面對他住餅的屋子、走過的院落,就感覺他的落寞孤獨深深籠罩她的心;風是一聲聲呼喚,葉是一陣陣低吟,將她寸寸包圍在屬于他的記憶中,不管春花秋月,或年華已老。
是魔障嗎?整個人沮喪消沉,就想翻天覆地非找到他不可,不甘心他如泡沫般在人間蒸發掉!
自作多情也克制不住,她已不能再回到未認識他之前的她,因為心沾染了太多的他,重量都不同了,只覺沉甸甸的難以負荷,又似有人緊抓不放般疼痛。
她嘴里哀傷地哼起「痴痴的等」的一段︰
也曾听到走近的足聲
撩起我多少興奮
也曾低呼你的名字
盼著你向我飛奔
看清楚掠過的影子
才知道是一個陌生的人(曲︰王福齡/詞︰陶秦)
是「藍與黑」電影的主題曲,她曾經迷過這首歌的弦律,卻不懂其中的愛恨感受,沒想到有一天也會成為故事中人。
她多情,她有心,她又想哭了。
《零雨集》在手上摩挲又摩挲,里面的詩都會背了,一會兒貼在心上頰邊,一會兒又哭又笑。
「叩、叩、叩」敲三下,晴鈴由窗台下來,理理衣裙去開門。
旭萱首先沖進來,揚著手里的牛皮紙袋叫︰「拿到照片了!」
苞在後面的是敏貞,生完老二後一度瘦弱的身體豐腴起來,面色好多了,說︰
「我知道還有一個小時雅惠才來,但萱萱已經等不及獻寶了。」
紙袋內裝著放大彩洗的照片,一張是紹遠,敏貞和兩個女兒的全家福,大家臉上都掛著快樂的笑容,在青山綠水布景的陪襯下呈現一幅人間美滿圖。
另一張則是晴鈴和旭萱的合照,大人眼神秀媚,發絲柔柔卷到肩,身穿特別剪裁的短袖淡藍細花洋裝,系一條蔥白織金的進口紗巾,裙襬垂以優美的弧度坐著;小孩清靈可愛,長辮子扎成兩個圈圈,身上是蕾絲和金扣的粉紅小淑女套裝,還懂得抿住嘴笑,不讓缺了兩顆的牙齒露出來。
「老板說也要像敏敏一樣,把我們兩個的放在玻璃窗里。」旭萱興奮說。
「不行!小朋友可以,我不可以。」晴鈴說。
「是呀,照這麼美,到時候引來一堆媒人,說不定還有星探,妳就麻煩了!」敏貞笑著說。
「別取笑我!我是說真的,衛生所工作常在外面跑,最好少招搖,不然就做不下去了。」晴鈴安慰小女孩︰「萱萱,對不起喔,下次阿姨再帶妳一個人去獨照,保證叫老板放在櫥窗里。」
她們又繼續研究色彩,敏貞說︰「老板的技術有進步了,我最難抓色的粉藕套裝沒有差太多,倒是腮幫和嘴唇太紅了,害紹遠以為我又有低燒癥狀。」
低燒一直是敏貞產後的問題。晴鈴模模表姊的額頭說︰
「體溫很正常啦!只要妳少去踫那些成衣布料就好,妳偏又不听……」
「那是我的興趣,而且人也閑不下來。」敏貞說︰「我現在都盡量帶口罩,家里的貨都移到君琇以前的舊公寓。最主要的,我不能停,否則中段、內巷很多主婦就少了賺外快的機會了。」
「客廳即工廠」是政府拼經濟的口號。在敏貞的籌策下,家族成衣企業「合祥」也投入低收入戶的代工計畫,每天都有人來取半成品的衣服,回去繡花、釘扣、縫圖案、剪線頭、系卷標,一毛毛累積起來貼補家用。
敏貞做得起勁,旁人雖擔心她的身體,卻也了解她堅持的脾氣,只防她太累。
旭萱說要放照片的鏡框,晴鈴翻箱倒櫃找著。
注意到開啟的窗台,枕頭旁的詩集,還有微腫的雙眼,敏貞明白表妹又在傷心了。那個範雨洋,她總共只見過兩次,都是小孩放風箏時,但印象已經夠深了。
怎麼說呢?可能是那張輪廓清俊的外省人臉孔、矯健的身姿,與孩子互動中的幾分細心,剛中帶柔,不太容易讓人忘掉。
直到去年冬天範雨洋離職後,晴鈴忍不住向她哭訴,她再向紹遠打探,才發現那復雜的男子竟在眾人不知的情況下,和晴鈴有了牽扯。
她第一個反應,也是全家族會有的反應,就是極力的否決,晴鈴怎麼可以和這來歷不明的危險份子在一起呢?光是坐牢這一點,就教人不能接受了!
範雨洋走得對,他一定也了解事情不能再發展下去吧!但這半年來,晴鈴像著魔般無法恢復,情字太磨人,敏貞也下再說她,只待時間來沖淡這份痛苦了。
晴鈴見表姊在翻《零雨集》,又有滿月復的話,于是讓旭萱自己搜百寶箱,坐了過來,壓低聲音說︰
「我就猜到呢!雨洋就是『雁天』,這本書里的詩都是雨洋寫的。」
「妳怎麼知道的?」敏貞問。
「前陣子我去找範老師……他說雨洋很有文采,寫了很多詩,常有人慕名來找雨洋。」晴鈴眸子亮亮的。「這不就對上了嗎?他是一個詩人呢……」
「妳又去找範老師?他又說什麼讓妳哭了?」敏貞皺眉,她比較在乎這個。
「我……他說雨洋有來信。」晴鈴的眼神淡下去。「但從來沒有提過我,像完全忘記我這個人了……他又說,迷過雨洋的女孩子很多,雨洋總是無情對待。敏貞姊,我真的只是那些女孩之一,看起來很笨很傻嗎?」
瞬間,敏貞有股忿怒,範老師怎能如此傷害年輕女子的心呢?但轉念一想,也許他是好意要斷念不得不用重話,便嘆口氣說︰
「那個樂觀自信的阿鈴哪里去了?記得妳小時候最愛笑,也最有主見,想做什麼就勇往直前,學業工作沒有人阻止得了妳,怎麼今天為一個男人就失神失志?這根本不是妳,範雨洋一點都不值得妳這樣輕貶自己。好希望那個每天都笑嘻嘻的晴鈴快回來呀!」
「我也不是失神失志,只是……好恨這不明的狀況,至少再面對面一次,把一切說清楚,想知道我在他心中是不是特殊的?還僅僅是一般女孩而已?」晴鈴看著自己的手。「因為……我對他的感覺很特別,不曾有過的,沒有一個男人讓我那麼想去親近、想去了解他的心……妳說,他把詩集留給我,是不是有什麼意義?」
「阿鈴--」敏貞怕她那執迷不悟的樣子。
「敏貞姊,妳和姊夫那麼相愛,這就是愛情,對不對?」晴鈴問。
敏貞好一會才說︰「愛錯人也是很痛苦的,妳真的沒辦法去愛汪啟棠嗎?」
「沒辦法,啟棠和我大哥實在太像了,我一眼就看穿他,很難有異樣的感覺。」晴鈴無奈說︰「以前走在一起吵吵鬧鬧的也還好,但自從認識雨洋後,才明白這之間的差別有多大。」
又一陣沉默,敏貞說︰
「站在親人的立場,我很想叫妳放棄範雨洋,因為妳即使愛他,他也不一定是能帶給妳幸福的人。我自己感情方面也沒有處理得很好,只能告訴妳,姻緣,不是妳的,強求不來;是妳的,躲不掉,要好好把握和珍惜。」
晴鈴思考這段話,又多了幾分迷惑,正想開口,敲門聲響起。
旭萱搶先去開門,一個七、八歲有齊眉劉海的小女孩走進來,接著是衛生所同事林雅惠,她已調職,全家回赤溪,今天是來告別的。
「看妳眉開眼笑的,東西大概都打包好了吧?」敏貞問。
「終于都送上貨車了,就剩下我們四大件行李,明天一早出發。」雅惠開自己一家四口的玩笑,又彎腰逗旭萱︰「以後妳要找我家榮美玩,就得自己學搭火車到赤溪嘍!」
「榮美也可以搭火車到台北找我呀!」旭萱回。
「小表靈精!」雅惠笑著模模她的頭,看兩個小女生玩在一塊了,又說︰「真要離開了,還挺舍不得,畢竟台北也住六年了,榮軒還是在永恩生的呢!」
「沒錯,雅惠姐愛熱鬧,只怕到時捱不住鄉下生活的寂寞哩!」晴鈴換一張笑臉,已不見方才的愁苦。「听說鄉下的探訪不太容易,還要爬山涉水,衛生所一人當好幾人用,很辛苦哦。」
「都吵過啦!這時代大家都往台北跑,沒有人像我們笨得回鄉下的。」雅惠說︰「但我家老鄭就放不開赤溪大宅,以前他大哥守,大哥過世後輪到他守,現在就每天跟榮軒念,說總有一天一定要把大宅要回來!」
赤溪大宅是一棟融合著泉州中國式和荷蘭歐洲式的古雅建築,原為鄭家幾代祖先的基業,日本人來後看中其華麗,強行征租,鄭家子孫被驅散到附近的山鎮另居。
本以為台灣光復後可以索回,沒想到自稱同胞的外省闢員繼續霸佔,雅惠的公公悲忿而亡,成為鄭家的一段傷痛。
「榮軒才六歲,哪听得懂這些?」敏貞說。
「怕他忘本呀,所以才要回赤溪,不然鄭家人都散了,以後看到大宅還不知道是哪一姓的,那才慘哪!」雅惠說︰「唉!以前日本人還會付租金、發謝狀給我們,外省人是經過大門還放狗亂咬呢!」
「外省人也有好人呀!」晴鈴說。
「妳忘了我們赤溪的一句話嗎?」雅惠看她一眼說︰「女兒嫁給外省人,不如嫁給豬和狗!」
才經情緒的低潮,又來這麼強烈的措辭,怕晴鈴受不了,敏貞忙轉移話題到兩個小女孩的教育上。
晴鈴再裝不出笑臉了。類似的不滿言論,在家族長輩中隱隱有聞,此刻經雅惠不避諱的直言,听起來還真駭然驚心呢!
的確,他們陳家內聚力強,幾代嫁娶都只限于本省人;黃家亦是,就哲彥舅舅二十年前帶回了香港太太,至今仍是唯一的例外。
若這真是身不由己的愛情,她將是陳黃兩家第一個愛上外省人的女孩,無前例可循的,她該怎麼做呢?
就好象在親友中放了一枚炸彈,引爆的結果將不堪設想。
她有勇氣首當其沖,去做那或許會粉身碎骨的炮灰嗎?
一只癩皮狗湊近磨白的皮鞋嗅了又嗅,閃爍星火落下,狗足去踩卻嗚嗚跳開,原來是燃燙的煙。嗚……一個老煙槍是沒有搞頭的,牠悻悻走開。
「抽什麼抽?你要燻死我,還是燻死自己?」咸柏過來打掉雨洋手中的煙。
他們正站在內巷趙家前。
天氣轉暖,地底穿過的大水溝又開始蟲菌蚊蠅孳長,滲入腐敗的臭味。
咸柏有點難受,卻又不得不來,因為趙良耕氣喘病發死于外保就醫途中,他們剛取回火化的骨灰,大家湊點錢請來道士念經。
屋內屋外零零散散站著同袍故交,哀悼這英年早逝的朋友。
「真冤枉呀!」有人不斷嘆息說。
道士經懺聲停止,眼楮哭得紅腫的秀平手抱女兒,在門口說︰
「範先生請來一下,他們要問有關塔位的事情。」
是雨洋。得到趙良耕的死訊後,從監獄辦手續到送骨灰回台北,都由他一手負責;這不是第一次做了,軍中兄弟生生死死,在異鄉無親人的日子,今天我送你,明天他送我,都是孤魂野鬼。
早死的,還有人哭;最後死的,連送的人都沒有了。
咸柏望著雨洋瘦得伶仃的背影,又氣又心疼。當小趙的骨灰捧到,也是分開六個月來他初次看到雨洋,嚇了一大跳,去年養出的肉全部消失,氣色慘淡不比剛出獄時好,活像又去坐牢似的。
「你下坑了,是不是?」咸柏板著臉孔問。
「偶爾。」他說。
「怎麼會?榮光不是讓你管理礦場的機器嗎?」咸柏說。
馬榮光是他們十兄弟中的老五,離開軍隊後,就避居北部山區挖礦。由于他豪爽海派的個性,慢慢跟了一群外省兄弟,成了包工的工頭,一處處遷徙,幾乎挖遍了所有的礦區。後來透過老大何禹的政商關系,和某礦主拉上線,當上有主管權和股份權的監督,才固定在一個礦場。
有了事業,馬榮光沒閑著立刻娶了鎮上雜貨店老板的女兒成家,如今是一個孩子的爹,加入何禹、陸正霄寶島安居樂業的那一群。
「坑內也有機器,得下去維修。」雨洋說。
「我看你那樣子,不是偶然下去,是常常下去!」咸柏說︰「等我能旅行了,第一個就上山去找老五算帳!」
「找五哥沒有用,下不下坑我自己決定。」雨洋說。
坑里以黑暗和世界相隔,不必看蔚藍天空,就不會想不該想的人。
「別人躲都來不及,你就這麼愛待在地底?」咸柏無奈說︰「那當初就別念大學,跟老五上山去,也不會惹出左派這檔禍事。你呀,唉!」
真是個令人操心的孩子,挖礦、抽煙、吃睡不正常,不等于慢性自殺嗎?信上看來一切都很好,本人卻全然不是那回事,到底哪個環節出差錯了?
他咳了兩聲,想移到不會太陰的有陽光處,遠遠轉角一個白色身影靠近。
見鬼了!彼不得喘,他沖進趙家屋內,推著正和道士商量事情的雨洋說︰
「快!快躲起來!」
這一目了然的狹小空間,能藏身的只有簾布後秀平的臥室,情急之下拘不了小節,堂兄弟倆擠了進去。
道士一臉不解,秀平有幾分明白,冷靜面對剛跨入門的晴鈴。
「趙太太請節哀呀。」晴鈴悲傷地說︰「我和趙先生有一面之緣,心里想到就難過。可惜日本買來的藥,仍沒辦法救他一命。」
「那種環境,仙丹靈藥也沒有用。」秀平眼又濕了。「不甘願呀,明明沒有通匪,死還掛個匪諜名……早知也不必報什麼戶口了……」
晴鈴眼紅鼻酸地擁擁她的肩,虔心點燃香,完全沒察覺布簾後的異狀。
在簡易的靈堂前上完香,她由提包中取出手絹裹著的信封說︰
「這是我們大家的一點心意,希望能在最後為趙先生做點些什麼。」
「謝謝……」秀平哽咽說。這時她懷里的敏敏打著呵欠,不安亂動。
晴鈴看了立刻說︰「妳這兒人來人往的,有個小孩不方便,不如我帶到惜梅姨家,有阿桑可以照顧,晚上再送回來。」
敏敏已經兩歲,懂得一些人語,听到晴鈴要帶她走,高興地采過身子來。
「不會麻煩院長太太呀?」秀平說。
「不會。」晴鈴說。
她將幼兒小藤椅綁在腳踏車前桿,讓敏敏坐穩。離開前不忘四周逡巡一遍,幾個男人臉孔中不見雨洋,她輕聲問︰「大、小範先生都沒有來嗎?」
秀平遲疑一會,說︰「沒有……」
由布簾的細小縫隙,雨洋已將晴鈴看個清楚。多時睽違的夢里容顏,一如昨日的姣美;秀發變長扎成垂肩兩束,臉瘦尖了使酒窩更為盈盈,話語仍如溫柔的春風般貼慰人心。
腳踏車遠去後,雨洋出來問︰「為什麼要躲她?」
咸柏有些狼狽,到一旁咳嗽去。
「陳小姐找你好幾次了。」秀平替咸柏回答。
「還不就為那本雁天的詩集,我告訴她不必還,她大概也忘了。」咸柏趕忙說︰「都是好久以前的事了,今天專心為小趙做七,我可不想旁的枝節岔岔一堆,好歹給你可憐的兄弟好好送最後一程吧!」
看二哥緊張過度的神情,雨洋不再說話,只悶悶想,她來找過他?
不是水去無痕,早已不再掛記他這天涯流浪人了?
唉!躲著也好,怕自己克制不住,又要乞求她才能給的那點溫暖……
前門的軸縫銹蝕,開啟的時候一聲軋響。
「天黑了,你要去哪里?」咸柏由廚房探出半個身子問。
「附近走走。」手握著門把的雨洋說。
咸柏慌忙關掉水龍頭,差點撞到頭頂的小燈泡,等趕到前院時,雨洋已騎上腳踏車在一段距離之外了。他嘶竭地喊︰
「喂,小子,你可別去不該去的地方呀!」
「放心,走不丟的!」雨洋聲音從黑蒙蒙中傳回。
放心才怪!自從下午看到晴鈴後,雨洋就心事重重的。
去年他突然離職,原以為是計畫提前了,結果晴鈴一直來問下落,才猜這小子可能犯了桃花才逃之夭夭,不得不替他抹淨。
半年來算相安無事,哪曉得太平還嫌過早,好不容易下重藥給晴鈴,又來一個每況愈下的雨洋,是不是始終沒注意到的錯誤環節就在其中?
走不丟嗎?唉!早知有危險,就不會讓他下山跑這一趟了。
是走不丟,雨洋快速踩著踏板,如回家路般清楚!田埂旁的防空洞還在,餃子店依然生意興隆,幾段偏徑仍沒有路燈,仁愛路到信義路到新生南路多少次白色蝴蝶般的身影飛著,塯公圳淙淙淨淨流著不變,證明世上真有記憶難以磨滅的所在,夜夜心都來,一切恆如新。
然後他來到記憶的中心--永恩宿舍。
長巷靜謐,兩側整齊的圍牆,樹木茂盛的枝葉伸展,電線桿上的燈如列隊的士兵忠實地散發著柔光,空氣中布滿花香,大人閑閑散步、小孩奔跑嬉鬧,偶爾擔著吃食的小販叫賣,每每回首就是他內心的太平之世。
可惜呀,自從那個滂沱大雨之日他就成為局外人,別說王謝堂前,即使尋常百姓家,他也飛不進去。
雨洋站在陰影處良久,終于晴鈴由邱家出來,穿一身細花洋裝的她,前有旭萱拉著手,後有汪啟棠跟隨,是屬于幸福世界中的人。
可望而不可及的……
她開心地說著話,直到旭萱拉她進欒樹區,汪啟棠殷殷目送她們消失才離開。
不該破壞如此美好的幸福……可是他心底有個黑暗重淵,充滿狂念私欲,想再一次踏入禁忌之區,那兒有他們最隱晦深連的秘密。
他將腳踏車放在棚子,往榕樹區走去。
表屋在他之後依然無人敢住,雲遮月的夜晚更添陰森的魅氣,若真有寓居的孤鬼也未免太執著了,仍守著幾十年前死亡時候的那顆心嗎?
靠在朽舊的門上,看白千層後他夢里的熒熒燈火,也感覺到那顆孤鬼執著的心,可以佇立天長地久,化石成壘,只為不必再無望飄泊。
點燃一根煙,白霧裊裊,像呼應著世上的無奈,幽人與游魂共嘯叫--
晴鈴突然打開後窗,因呼吸有點緊,心悶悶的,需要大量的新鮮空氣。
今晚天上的雲層特別厚,後院也更漆黑闐寂。
眉頭蹙了起來,因為似聞到什麼味道,不屬于這紅花綠葉朽屋無人之地,她太熟悉這兒的一景一物,用眼楮一寸寸搜索。
看!白千層和灌木叢暗影間有小小的明滅紅點!
想起白天趙先生的喪事,她的心差點跳出來,連忙爬出窗外,雙腳落在荒蕪的庭院,但紅點完全消失了!
「範雨洋--」她跑到鬼屋前叫。
她繞了白千層好幾圈。
「範雨洋,是你嗎?」
一遍遍他的名字回蕩,雨洋如行軍時匍匐在溝渠旁為避開最可怕的敵人。
「範雨洋,如果是你,就出來吧--」她對空喊著。
傻呀,能出來,也就不必躲了!
最後是旭萱童稚的聲音響應︰「阿姨,妳在干什麼呢?」
晴鈴彷佛中邪驚醒一般,愣在原地,直到旭萱也要跨窗,才喃喃說︰
「乖乖,不要爬……阿姨回去了……回去了……」
游擊戰不會更辛苦,全身冒汗,屏住呼吸,不能觸及一草一木,發出任何響動皆會致命。她的呼喚宛似催魂,他潰退竄逃,幾乎不知自己如何騎車回咸柏家。
他先到廚房水龍頭下用冰冷的水不斷沖臉,粗喘大氣,眸子寫滿驚忡!晴鈴找他,一直找他,到現在仍在找他!
咸柏扭亮廚房燈泡,看見他的神色,嚇一跳說︰「你去哪兒了?怎麼活像被野狗追一樣?」
雨洋搖搖頭,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走入屋內,拿件舊衣服擦頭抹臉,坐在臨時搭架的行軍床上,就是眼楮不與咸柏對視。
「你到永恩找陳小姐了?」咸柏害怕憂慮的事情成真,急急問。
雨洋再搖頭,又輕輕加了一句︰「我看到她,她沒有看到我。」
「你呀!」咸柏頹然坐下,錯誤的環節果然就在這個女孩身上,今天不談不行了。「你說實話,不許撒謊。去年底你陪小趙太太探監回來,沒兩天就辭職要走,那時候我就覺得怪怪的,是不是還有別的理由你沒告訴我?」
「七哥有說什麼嗎?」
「沒有。他該說什麼呢?」咸柏瞪著他。
既然如此,還可以幾句話搪塞,隱瞞到底。但雨洋太痛苦了,半年來常常只有崩墜的情緒,真想傾吐滿腔的積郁,雖然二哥必是持反對的態度,可他也是唯一能聆听的人。于是,一句一句的,雨洋簡述晴鈴到他房里做風箏、後窗相會談天,及小鎮旅舍那一夜的事。
咸柏臉色愈來愈糟,听完後怒拍大腿說︰
「混蛋!我竟然不知道?邱院長太太農歷新年還送年菜年糕來給我,和以前一樣親切,什麼都沒提,我看連正霄也是不知情的……真太丟臉了!邱家當初是冒多大風險來幫助我們的,這份恩情不小,你竟恩將仇報,去招惹人家好好的外甥女?我反正面子丟了沒關系,但正霄是邱家義女婿,你教他如何做人呢?」
雨洋低頭不語。情之所鐘,又奈何?
「你今天還敢去永恩,被撞見怎麼辦?邱家不動聲色,沒有鬧開來,一方面是做人厚道,一方面也是為了陳小姐的名譽,她以後還要風光出嫁,要你去害她?」咸柏罵得面紅耳赤。
雨洋沒有為自己辯解,任憑咸柏責罵教訓,好半晌才說︰
「二哥,你等二嫂多少年?有快二十年了吧?」
「我……你扯上我做啥?」咸柏目珠睜圓說。
「二哥一定能了解那種感情吧!」雨洋說︰「從前線,到島上,到台北,我從沒有踫過像晴鈴那樣的女孩,或許因為我對她的那一份特殊感覺……我今天才曉得她一直在找我,對我也有感情……」
「那又怎麼樣?」咸柏話里一盆冷水澆下去︰「你們門不當戶不對的,陳家根本不會答應你們交往。你怎麼辦?帶陳小姐私奔嗎?」
雨洋一雙手交握又打開,打開又交握,指甲陷入肉里。
「外省人追求本省泵娘的悲劇,我們看太多了,不是嗎?」咸柏說︰「你才捧回骨灰的小趙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他當初同情秀平的養女命運因而生愛,不惜私奔觸犯軍法,從此上了黑名單。好日子沒過兩年又被抓,如今死在獄中,留下孤女寡婦不是更悲慘嗎?」
「我們沒有試,怎麼知道陳家不會同意呢?」雨洋低聲說。
「小子,你真沖昏頭了!」咸柏幾乎從椅子上跳起來。「我還沒提你坐牢的事呢!你忘了幾年前發生的悲劇嗎?一個本省泵娘愛上政治犯,家人極力反對,最後自殺以終,你不是還寫了一首叫〈挽歌〉的詩來哀悼嗎?你願意陳小姐也落到這種下場嗎?」
雨洋用力揪抓頭發,再重重躺上行軍床,狠狠瞪著幽暗梁柱。
「你三十一歲了,是該成家了!」咸柏放軟聲音。「上回老五來信,說他老婆的妹妹很喜歡你,鄉下女孩子單純,家人也比較不嗦。不然,何大哥太太是咱們同鄉,請她物色個外省泵娘,習慣想法各方面都配合,不是容易得多嗎?」
雨洋閉上雙眼,咬緊牙根的臉赤血沖漲又褪為慘白,一動也不動。
「明天一早你就回山上去,好好照顧自己,不要再活得人不像人了。」咸柏嘆口氣說︰「干脆……我書也甭教了,搬到山上,永遠和這里斷絕關系。」
厚重的雲層層相疊,濕氣極重雨卻下不來,院子里初展蕊的幾朵杜鵑花感受那冷意,一夜怯怯搖顫著。
晴鈴終夜輾轉,昏昏入眠又驚醒,當第一抹天光透進,她就迫不及待爬出後窗,在鬼屋和白千層之間再度搜尋。
清晨露水落了許多在她的衣服頭發,冷入心底。人是沒有,但她仍不死心,蹲跪在地上撥草扒上,深恐錯過一點蛛絲馬跡,毀了最後的一線希望。
炳!有了!在鬼屋偏角的水溝旁有剩半截的香煙,還純白似新,沒有風吹日曬雨淋的痕跡,分明才丟棄的,而且是雨洋慣抽的牌子……
昨晚真的是他,他沒有忘記她,還回來看她了!
下一步怎麼辦呢?要找他只有到咸柏處,但咸柏一定千方百計阻撓,到時不僅見不著雨洋,又會成為另一次尷尬。
晴鈴在房內絞盡腦汁走來走去,還書仍是唯一的借口,書里夾紙條呢?不!咸柏當然會撕掉……她驀地停下來,眼楮盯視旭萱沒有帶走的一盒蠟筆。
對了!顏色!
她把蠟筆全部倒出來,挑出其中的最蔚藍,再翻開《零雨集》,在首頁的空白處均勻涂抹,專心一志的,不留一點縫隙,所有海天般的思念、憂愁、期盼、情意都流注在筆下,如果雨洋真心在乎她,又在乎得夠深,無字勝有字,必然懂得。
等晴鈴換好白色制服已經不早,滿懷希望騎車上路,她半年來沒有這樣撥雲見日的明亮心情了!
另一邊的雨洋也徹夜心思翻攪,壁虎看了一只又一只,直到牆上映出微光。反正不能睡,他一早就到巷尾小樹林抽煙,那晴鈴曾經傷心哭過的地方。
因為如此,他才看見晴鈴急奔而過的身影,直往咸柏家。她發現了嗎?
咸柏對晴鈴的突然來訪很驚訝,卻也馬上冷靜,往身後一看,慶幸雨洋不在,而且有在軍中一起床行囊被褥就收拾干淨的好習慣。
「對不起,打擾範老師了。」晴鈴先想好開場白。「听說雨洋回來了?」
「誰說的?」咸柏清清喉嚨。「呃,他並沒有回來。」
「雨洋是趙先生的好朋友,趙先生過世,他應該會來祭拜吧?」她說。
「雨洋東飄西蕩的,我們還無法通知他小趙的死訊呢!」咸柏說。
這是晴鈴預料中的否認態度,屋內也沒有太明顯的異狀。但她相信兩顆心之間獨特的靈犀,不露出沮喪的樣子,反而微笑地拿出詩集說.
「要見到雨洋似乎比登天還難。範老師說得也對,不如書交給你,有機會就替我還了,也省得我掛這份心。」
「沒錯!沒錯!」咸柏也笑了,很快接過詩集。「陳小姐為一本書跑那麼多趟,真的過意不去,早說放在我這里就好了,不是嗎?」
「你一定會親手交給他喔?」是一場大賭注,不贏即輸,她需要再保證。
「一定會!」咸柏說。
等晴鈴車子騎到看不見人了,雨洋才踏入後面的廚房。
「瞧!天下紅雨了,陳小姐留了半年的書竟然不要了!」咸柏放下心中一塊大石頭。「陳小姐是聰明人,時間久了畢竟會想通,知道她的醫生還是比你這寫幾首臭詩一身麻煩的臭小子好,你該徹底死心了吧?」
雨洋帶著木然的表情。不論是有意或無意,詩集在她那里,他也習慣了,彷佛有一部份的他留在她身邊就永不忘懷。
那麼,昨夜錐心喚他,今天歸還詩集,又是什麼意思?
他想拿書,咸柏先快速翻一遍,怕藏什麼玄機似的,確定安全了,才還給他。
雨洋一眼就看見那頁蔚藍,以前沒有,只有晴鈴才會畫上去的--
瞬間,他的臉彷佛面具綻裂般,由痛楚到喜悅,再到矛盾的掙扎,到更紛亂的煎熬,迸出了條條創痕。手掌顫抖地覆住那整片顏色,也彷佛觸及了她,火的熱情和水的溫柔,狂濤卷起沖向五髒六腑,他又有什麼資格接受呢?!
除了使她的世界變灰變黑之外,他還能給她什麼?
就因為她如此多情,他才更要無情,希望她一生都快樂。
忽略她的心意吧!撕去那一頁,把書帶走,永遠消失……
猛地踉蹌一下,他幾乎以為自己潰擊倒地,再也爬不起來了……
晴鈴在門診室忙了一下午,回到辦公桌時發現一個大信封。拆開看,是早上才交給咸柏的《零雨集》,她慌急地問︰
「這本書是什麼時候送來的?誰送來的?」
「沒多久前吧!是育幼院常來找妳的張雲朋小弟弟。」隔壁桌的同事說。
晴鈴沖出衛生所,又沖到塯公圳橋頭,人車往來中,沒有雲朋,也沒有雨洋。
但他是真的來了,悄悄來看她了,她從不是自作多情呀!
才送還的詩集,幾小時後又回到她手中,是他,是她,同樣的心,都不舍斬斷這牽系嗎?那為什麼又不留下,僅給她一個空無的雁天呢?
人遠去,魂歸還,是輸,是贏,也實在分不清楚了……
右望塯公圳,源源不止而來,兩岸楊柳蒙蒙。
左望塯公圳,淙淙涌流而下,世間煙塵漫漫。
石橋之上,她將詩集緊緊貼在心口,然後又緩緩翻開那片海天顏色,千回百轉苦心真意的愛情印記呀……
眼前漸漸模糊不清了,淚水流到書頁的背面,雨洋寫著︰
蔚藍之境
不屬于黑暗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