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年後
雖已入秋,江南仍一片青翠,尤其午後的陽光相當地溫煦、宜人,清涼的微風輕拂而過,百花青草的氣息圍繞在空氣之中,湖畔的楊柳垂青,柳梢輕點著湖面,那是一種極適意的情境。
迎風亭內,一具縴細的身子百般清閑地坐在涼亭中,憑著欄桿,怔忡地凝望著遠方的碧綠,思緒漫無邊際。
上官婉兒這樣兀自冥思的日子,已持續一個多月了。自從上個月一位京城來的藥商,順道帶來一封五定磊的家書後,上官婉兒就常常一個人坐著發杲。
好久了,這封家書離上一封,整整七個年頭。
上一封家書她跟女乃女乃要了去,到現在還藏在她的枕頭下,昨兒她又取出來再讀一次,那紙已經變黃、變薄了,字跡也模糊了,磊哥哥是不是也像那紙片般不耐歲月考驗,把她給忘了?
上個月來的家書,她共讀了十幾次還是不肯相信,磊哥哥的信里頭,竟然連一個字也沒提到她,就是到現在她還是不信,磊哥哥當真忘了婉兒?
她知道女乃女乃、爹、娘他們是怎麼想的,當初那場婚事真要論起來,是不算數的,若她真的打算離去,怕是沒有人會攔住她。可她就是死心眼,心中總存有那麼一絲絲期待,因為期待,讓她十幾年來日子過得充實。
磊哥哥想成為一代神醫,而她既為人妻,總不能什麼也不懂,所以這十幾年來,她一有空,就去爹的藥鋪子幫忙抓藥,看些醫書,每看完一本醫書,她就覺得又與磊哥哥靠近了一步,為著這個,她已讀遍萬卷醫書。
然,她是這般,磊哥哥可也是這般?
以前她是篤信不疑的,當趙神醫羽化消息傳開之後,她以為他就要回家了,可他卻遲遲未歸。
婉兒不斷的為他找理由,因為他是一代神醫,外頭需要他救治的病人無數,所以他的歸期難定。
只要磊哥哥沒忘了她,她可以等;只要磊哥哥心里有個她,那就夠了……可是在這次家書之後……她彷徨了,不確定了!
外頭天廣地闊,什麼樣的美人沒有?磊哥哥會不會就此留戀花叢,不將當年的婚約當一回事了?
上官婉兒唇畔逸出一絲難以察覺的苦笑。
如果真是這樣,那她該如何?
認命?或是再作他嫁?
不,那都不是她想的,這輩子她認定磊哥哥就是她的夫婿,如果磊哥哥當真忘了她,那麼她就去找他,哪怕是海角天涯,她也要找到磊哥哥,再喚起他的記憶……
突然,一陣細微漸近的足音打斷她的思緒,她看到丫環貞兒正扶著老女乃女乃逐步走近涼亭。
上官婉兒站了起來,喚了聲︰「女乃女乃。」
「唉,你這丫頭怎麼一個人坐在這兒發愣,也不到房里陪陪我,還要女乃女乃這把老骨頭讓貞兒領著四處找你,真是!」
上官婉兒一笑,過去扶老女乃女乃入亭。
「女乃女乃,您要找我,喚貞兒來叫就是,何必大老遠的親自走這趟路?」扶老女乃女乃坐下後,上官蜿兒便忙著為老女乃女乃槌背。
「我就是要來看看你,你這丫頭長愈大心眼愈多,昨兒雍華告訴我說,你這陣子老是一個人坐著發呆,就連貞兒都讓你給支開了,是不是有這回事啊?」老女乃女乃寵溺地牽著上官婉兒坐到身旁。
上官婉兒唇畔逸出一絲苦笑,也不答話。
女乃女乃盯著她看了半晌,拍拍她的手背,問道︰「到底是什麼事意你這麼不開心?來,這就說給女乃女乃听听,女乃女乃幫你作主。」
「女乃女乃真幫我作主?」
「這是什麼話?我人雖老,可在咱們江南一帶,我老人家說的話可還是有些分量的。說,發生了什麼大事?」
上官婉兒掩著口笑了笑。「沒那麼嚴重,這事不干外頭,我煩的是女兒家的事。」
「女兒家?」這話可把老女乃女乃給弄糊涂了。
上官婉兒忽地跪在老女乃女乃面前,把老女乃女乃嚇了好一大跳。
「這、這是怎麼啦?快起來、快起來,有話坐下來說,你路著作啥?」老女乃女乃急壞了,趕緊去拉上官婉兒。
「女乃女乃,我想上京城去找磊哥哥。」上官婉兒一口氣說了出來。
「京城?」這可把老女乃女乃給嚇傻了。「京城有多遠哪,你一個大姑娘家怎麼去?再說,你又怎麼知道磊兒現在仍在京城呢?他居無定所,四海雲游,你要到哪兒找去?」
「女乃女乃,上個月傳來的家書是自京城帶來的,我想我若循線找上去,說不定就讓我給踫著了。」
「不行、不行,這太冒險了,一個大姑娘家出門在外那有多危險啊!何況你又長得這麼漂亮。不行,說什麼也不行!」
「女乃女乃,如果一年後我仍找不著磊哥哥,我就回來好不好?你就答應我吧!」
「我說不成就不成。」老女乃女乃難得不依。
「女乃女乃,求求您嘛!」
老女乃女乃垂著一雙老眼看著上官婉兒,伸出一雙皺巴巴的手去拍了拍她的手背,感傷道︰「咱們磊兒自從跟著那什麼神醫去了之後,就像丟了似的,不管我怎麼想他、念他,他就是不回來。你爹娘嘴里頭不說,可我也知道他們想兒子想得苦。
不過還好,這些年有你陪著,日子不至于太寂寞,可怎麼連你也想離開了?不成、不成,說什麼我也不準你去,你想磊兒,我就讓你爹派人找去。你就給我乖乖的待在家里等消息,別再胡思亂想。」
「可若是磊哥哥不願意回來,不要婉兒了,婉兒該怎麼辦?磊哥哥上封信里頭,一個字也沒提到我啊!」上官婉兒急紅了眼眶。
「這……」
「女乃女乃真不懂人家!」一跺腳,上官婉兒跑出了涼亭。
「婉兒……貞兒,快跟去看看!」
「是,老女乃女乃,我這就跟過去!」說著,貞兒也奔出了涼亭。
亥時剛過,石家整個宅子悄然無聲,人們大抵是沉入夢鄉了。
上官婉兒原本闔起的雙目睜了開來,翻身坐起。
沒錯,她是準備溜了!
既然女乃女乃不許她去找磊哥哥,那她只好偷跑了。
下了床,將枕頭下那封蠟黃的信封取出,小心翼翼地放入準備好的包袱中,然後取出一條長長的白紗,將胸部里得緊緊的,外頭套上了一件青緞小庇,刻意把脖子扣得緊緊的,再穿上一件青綢褲子,系上窄腿帶,穿上青緞鞋,外穿一件翠藍綢子的大袍子,站在鏡子前面,她又把那頭及腰的長發編成一條長辮子,戴上帽子後,鏡子里頭一位俊秀儒雅的文生就出現了。
她滿意地對著鏡子看了一會,甩了甩頭,將後頭的長辮子甩到胸前來。
「我這麼走出去,任誰也瞧不出我是個大姑娘!」她自鳴得意。
這套男裝,是上回好玩與貞兒上街時買回來的,沒想到現在居然用上了。
上官婉兒輕輕推開了門,才跨出腳就……
「哎喲!」貞兒一聲慘叫,上官婉兒趕緊蹲掐住她的嘴。
「噓,不準說話!」她細聲地出言警告,看了看四周,並無驚動任何人。「你給我進來。」說著,上官婉兒徑自起身又踅回房里頭去。
貞兒揉著剛剛被踢疼了的臀部,嘟著嘴進屋,一進到屋里就看到上官腕兒那一身裝束。
「啊!」她驚喘一聲,「小、小姐,你、你……」她伸出一只食指,結結巴巴地說不出話來。
上官婉兒打掉她停在半空中的手指,睨了她一眼後,問︰「說,是不是女乃女乃讓你看門的?」
貞兒誠實地點了點頭,一臉無辜。
上官婉兒吁了一口氣,翻了翻白眼。「我就知道!」然後她不停地在房里頭踱步,似在思考。
「管不了那麼多了!」她突然說,回過頭就直逼到貝兒的面前問︰「貞兒,我平日待你怎樣?」
「小姐待我極好。」貞兒呆呆地瞪大眼楮回道。
「有多好?」上官婉兒再逼問。
「很好、很好……」
「是不是像親姐妹那樣好?」上官婉兒貶著那雙亮晶晶的大眼楮誘惑著。
貞兒點頭如搗竹。
接著,上官婉兒便不再說話,百般哀怨地坐回鏡前,搖了搖頭、嘆了一聲︰「唉!」
貞兒一見上官婉兒這副樣子,可急了。
「小姐,你別愁啊,老女乃女乃這麼疼你,一定會幫你拿主意的。」
上官婉兒低著頭,縴眉不展。
「只怕等女乃女乃拿定了主意時,我已抑郁而終,成了一堆白骨了。」
「小姐,你別胡說啊!」貞兒這一听,咬住下唇,眼淚就落了下來。
上官婉兒偷抬眼睫瞧她。「你替我難受什麼?這是我的命啊!」
「小姐,你怎麼能這麼說,你待貞兒就如同親姐妹般好,小姐受苦就像是貞兒受的,小姐難過,貞兒當然也會難過。」貞兒愈說愈傷心,手也直抹著掉不停的淚水。
「真的?那你願不願意幫我?」上官婉兒的唇邊露出一個淺淺的笑窩。
貞兒急道︰「幫,小姐你說,貞兒馬上就做!」
上官婉兒噗哧一聲笑了出來。「是嗎?這就太好了!」
滿天風雪中,一匹快馬自京城急奔了出來。
「什麼?!孤心草失竊?」石定磊驚望著連趕了二天二夜才追上來的御前護衛,臉色一變。
雖然飄著雪,可護衛額上卻滿了汗珠,臉上全是焦急之色。
「茲事體大,太皇太後盼神醫盡快追查出孤心草的下落,救治皇上。」
「既知茲事體大,怎不好好保護孤心草,竟讓它于宮中失竊?」這麼重要的東西遭竊,石定磊口氣不免苛責。
日前皇上听信一干小人建議,竟找來道土煉丹制藥。
借著藥物,皇上大享艷福,如此日夜縱欲的結果,自然是弄壞了身體,眾太醫用盡方法仍無法治愈皇上。
最後由官中一位曾與趙神醫私交甚篤的御醫,前來求見石定磊,希望石定磊能念在他與已羽化趙神醫的交情上,入宮醫治皇上。
誰知皇上竟對石定磊愛才甚極,欲將石定磊永留身旁。
石定磊當然不肯,他習醫乃為天下蒼生,怎肯屈留于宮中,于是他只好將六株孤心草留下,以回鄉探視家人為由,婉拒了皇上。哪知他前腳才一離開,孤心草就遭人盜竊。
甭心草乃是趙神醫畢生之心血,他遍走名山聖地,收集百種劇毒花草經研多年,才將此革混合培植而成,再以蘆石、朱砂、赤石脂、紫石英、昆侖黃等五石散為培土,如此集天下劇毒之大成所栽培而成的孤心草,具有極其非凡的療效,如用得其所,再佐以其他藥材,就成了可強身治病的妙藥仙丹。
然又因它本身乃為天下劇毒集結而成,以單藥服之,可令人斃命,若不慎落入惡徒之手,其後果實不堪想象……
「這……」
看著護衛支吾其辭,石定磊的劍眉緩緩朝眉心靠攏,「算了,現在說這些也沒用了。」石定磊取餅紙筆疾書,然後交給護衛。「將這帖藥單交給太皇太後,讓皇上按時服用,直至尋回孤心草為止。」「是!」護衛趕緊收好藥帖,又于腰間取下一面令牌,遞給石定磊。
「這是皇上的御用令牌,皇上特賜神醫。」
石定磊眯起眼看了看他,雙眉之間明顯展露不悅,但他仍是收下了令牌。
「太皇太後交代,若神醫需要協助……」
「免了!」石定磊馬上回絕。「我習慣了一個人做事,太皇太後的好意,石某心領了!」
石定磊心一凜,孤心草若一日不尋回,江湖便無安寧之日,且皇上還急需孤心草救治,這下子回鄉之期勢必又得耽擱了!
上了賊船,中計了!
頭頂著炙熱艷陽,貞兒噘著一張嘴,手不停地往領頭上拭汗,雙腿一拐一拐的走著。
貞兒不習慣穿著男裝,走起路來顯得忸怩不安,而上官婉兒雖然穿了男裝,但那如凝脂般的肌膚、不點而紅的未唇,以及那雙照照發亮的眼眸,怎麼看都嫌漂亮的過火,不引人注意也難。
「小姐……」才喊出口就挨了上官婉兒的白眼,貞兒趕緊改口︰「少爺!」
「什麼事?」上官婉兒故意使出粗聲。
「咱們從早上到現在都還沒歇腿,我的腳板子都起泡了;還有啊,我肚子咕嚕咕嚕叫個不停了,挺難听的,小……不,少爺,依你看,咱們是不是該找間客棧歇歇了?」
上官婉兒抬起柔芙遮擋著正午的烈日,眼楮眯成了一條細縫上顆晶瑩剔透的汗珠自她的額際墜下。
是該找個地方歇歇腿了,趕了這麼久的路,確實快累壞了!上官婉兒思忖著。
看著前頭有一家客棧,上官婉兒側過頭去對貞兒說︰「好吧,咱們就到前面那家客棧歇息。」
「是嗎?太好了!」
貞兒興奮地就要跑上前去,上官婉兒拉住了她的衣袖。
「別急,我話還沒說完。等會兒到了客棧里頭,你就少開點口,免得露了餡;還有,記得要喊我少爺,記得不?」
「是,我全記著了!」貞兒笑嘻嘻地。
于是兩人進了客棧,點了幾道小菜,又問了店家到哪能買著馬,店家也挺熱心的,飽飯後,就已經備了馬在門口候著了。
岸了銀兩,她們就騎著馬上路了。
然危機四伏——
正當她們騎著馬,欲意享受著遍處花草芳菲之時,卻不知剛才在客棧中就被一群盜匪給盯上了。
突然,後方傳來馬蹄聲,上官婉兒回頭一看,已有七、八匹馬上前團團圍住她們。
「少爺!」貞兒嚇壞了,雙手緊抱著上官婉兒。
上官婉兒看見來者不善,個個手持大刀,心底暗喊了聲︰運氣真背,一出門就遇著了盜匪,這下該怎麼好?!
「要命的就別反抗,快把身上的銀子拿出來!」為首的高大漢子粗聲喝道。
上官婉兒也不遲疑,立即將帶在身上的錢袋取了出來。
「各位大爺,小弟身上的盤纏不多,就這此一個銀兩,諸位就先拿去用,放小弟一馬吧!」
一套的大漢立即將上官婉兒手中的錢袋搶了去,交給他們老大,老大倒出銀兩一看,似乎不太滿意。
「就只有這些?」
「真的就那些而已……」
貞兒嚇得全身直發抖,上官婉兒則緊緊抓著她的手腕。
「老大,我看他長得細皮女敕肉的,說不定是個女的。」有人咧著嘴道,上下打量著上官婉兒,還伸去手模。
上官婉兒一驚,連忙往後縮去。
那不意流露出的女兒態,讓幾名大漢一愣,接著就仰頭婬聲大笑。
「我看準是個女的錯不了,押回寨里頭去!」喊了這一聲,七、八個大漢就撲了上來。
「小姐,怎麼辦?啊……小姐!」貞兒緊抱著上官婉兒,上官婉兒也面色凝重地緊抱著貞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