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色薰衣草 第十章

活動之後,不出三天,幾乎是每一個遇到石衣燻的人都會告訴她,她看起來開朗又快樂,一副戀愛中人的模樣。

她也不否認,反而默認了她正在和連耘之交往的消息。

「對了,你們以後怎麼辦?」連父坐在客廳里,享用著石衣燻泡的花茶,關心地問道。

「什麼叫我們以後怎麼辦?」連耘之莫名地問道。

他們一家人最近都成了石衣燻木屋的常客,下午時分,他們便上門叨擾,直至日暮時分才走。

而石衣燻非但歡迎得很,更喜歡聆听他們討論家中的瑣事。因此現下的這個問題,也引起她的疑問。

連父像是懷疑兒子變笨似的解說一次︰「我是說,你要是離開了普羅旺斯,那衣燻怎麼辦?」

「離開?」連耘之愣了下。

連父又繼續說道︰「我是說,你們要不要干脆在這里把婚禮辦一辦?然後等你們有空回來的時候,就順便抱個孫子回來?」

听了,連耘之和臉紅的石衣燻對看了一眼,才忍不住無奈地笑道︰「老爸,你也想得太多了吧?」

不料,坐在一旁始終很安靜的連母也插話道︰「不,我覺得你爸說得對,這是你們遲早會遇到的問題,不是嗎?」

連耘之嘆了口氣,但臉上充滿笑意地回答︰「老爸、老媽,謝謝你們的擔心,我們會想出辦法來的,更何況……我們眼前有一個很好的例子呀!要是沒辦法的活,我入贅到衣燻這里來也不錯。」

此話一出,石衣燻忍不住笑了出來。

而連父一愣,也忍不住搖搖頭,抱怨道︰「真是的,你就不能夠學一些其他的嗎?」

不過兒孫自有兒孫福,他們也就不再多管了。

「對了,衣燻,何時讓我們見見親家公、親家母?」連父似乎真的急著抱孫地詢問道。

連耘之一听,急急制止,「老爸,你在說什麼呀?」

但是石衣燻並不介懷,她握了下連耘之的手,用著些微感傷但清楚的聲音說道︰「抱歉,我父母親他們過世很久了。」

「啊,該抱歉的是我,居然提起這樣的事……對不起呀!衣燻。」連父也自覺不好意思,立刻道歉。

石衣燻搖搖頭,「不,這不是伯父的錯,是我本來就很少提起這件事,所以知道的人並不多……」

因為氣氛有一點僵硬,因此他們很快轉移話題,聊到連耘之他們服裝工作室的事,而連父也給了他許多建議。

他們的下午茶會一直開到四點多,連氏夫妻才離開小木屋,散步回艾里略旅館。連耘之則是留了下來,替石衣燻整理茶具和盤子,

「對不起,我老爸他心直口快……」他一邊洗著盤子,一邊無奈地說道。

「沒關系,我說過不介意的。」她默契十足地接過他洗的盤子,然後慢慢擦干,放到架子上。

連耘之望了她一眼,露出釋懷的笑容。

石衣燻對他一笑,然後繼續說道︰「其實我是個混血兒,跟你一樣,我也是從了母姓,只不過是不得已的……」

因為這是連耘之第一次听到她提起自己的事,因此他很驚訝,卻很注意地聆听,並且適時提出疑問。

「難怪你的五官比東方人深刻,不過……為什麼說是不得已呢?」

他同時也在猜想,是否因為這個不得已的理由,而造成她沉默不多話,不擅與人相處的個性?

「嗯,因為……羅克門家並不歡迎我這樣的混血兒。」石衣燻冷靜地說道,不過即便是如此,她的心里還是有一些疼痛。

畢竟這件事害得她失去了父母親,也害得她必須一個人孤獨地照顧這些由父母親留下的一切。

愈是照顧這些花兒,她才愈加感到孤獨的痛苦。

不過如今,她已慢慢走出這些痛苦,她是得感謝連耘之來到了她身邊才是,否則她還真無法想象,十年後的她,是否仍是孤獨?

「羅克門家!難道是……」听到這個熟悉的名字,連耘之忍不住詢問道。

「對,就是那一個在法國常年生產香水,而且享有盛名的羅克門家。」石衣燻不帶感情地說道。

「那一天打傷你的人,也是羅克門家的人吧?」連耘之終于有機會將他一直想問的問題問出口。

「他們是……是我的堂哥。」石衣燻發現自己現在可以靜下心侃侃而談,因此便打算一口氣全都托出。

「堂哥?但是他們動手打你!」連耘之不敢苟同地道,簡直不敢置信,心中也感到有些憤怒。

「其實他們是來找我回去的,只因為我會調配一些香水配方,但是自從父母雙逝之後,我就很久沒調過香水了,可惜的是,他們不願意相信……」

「所以他們那一天是想強行帶你回去?」連耘之皺起了濃眉。

「嗯。」

「我不懂,他們難道以為你回去,就一定能推出新香水……啊,當然,我不是懷疑你的能力,事實上我很喜歡你身上的味道。」他說得石衣燻有些臉紅,「我實在很不欣賞他們這麼做。」

「嗯,所以……我並不想回去、」

听到這句話,連耘之瞥了她一眼。

「你不想回去把事情解決嗎?」

「並非我不想把事情解決,而是……我從來不知道,我為什麼被恨、為什麼被排斥,更不知道,在我回到那個地方之後,我還能做些什麼。」石衣燻迷茫地說道。

是的,她一直都很想知道,為什麼爺爺會那麼的厭惡她?又為什麼那麼執著于她調配的香水?

「你不想回去問他嗎?」

「嗯?」

「不想回去把一切問清楚嗎?即使事情也許不能夠完全解決,但是起碼你能夠知道真相。」連耘之把剩下的盤子洗完後,說道?

石衣燻凝視著他半晌,慢慢地攏起眉來。

「我……實在不願意回去那個地方,因為……我父親就是在那宅子里去世,而我被隔絕在門外,連他最後一面也看不到……」她沉痛地說道,「那里是我的痛……我實在沒辦法……」

見狀,連耘之立刻伸出手去擁抱住她。

「對不起,如果你不想去,那就別去了……」他在她的眉心印下一吻又一吻,安慰她心口上的傷。

不過他們都很明白,事情就如同連耘之所說的,不去弄清楚的話,他們就永遠不知道真相。

***

翌日。

在連耘之和石衣燻一起用完早餐,順便把他畫的一些新設計圖拿給她看時,石衣燻的小木屋來了一名不速之客。

他先表明自己的身份是律師,並且拿出一份文件說明,羅克門家要索回這一片屬于他們的土地。

「我不懂,你這句話是什麼意思?」石衣燻發現她現在既恐懼又憤怒,因此以不太穩定的高音調問道。

連耘之在一旁安撫她︰「衣燻,沒事的。」然後他轉過頭去,以犀利又嚴肅的表情,詢問律師︰「抱歉,我可以看一下文件嗎?」

扁頭律師將文件遞給他,「請。」

連耘之將文件瀏覽了一遍,再度皺著眉,因為羅克門想收回土地的理由有些牽強,而且附帶條件也很奇怪。

文件是這麼說的,因為當初土地是石衣燻的父親海特‧羅克門購買的,但是他已逝世數年,石衣燻雖然是他的子女,但並非羅克門家人,因此羅克門家要收回這筆自家土地,除非石衣燻自動回歸羅克門家,否則不能夠再繼續擁有這些土地的所有權,更不能夠居住在這里。

「這真是太荒謬了……」即便是他,看完這些文件也會想這麼說。

但是很顯然,這位來自羅克門家委托的律師並不這麼想。

「我很遺憾你們無法接受這些,不過如果有必要的話,羅克門家很願意打一場闢司來拿回這些土地。」

「打官司?!」連耘之不敢相信地喊道。

也許這是他第一次踫到羅克門家的行事作風,因此他簡直是……不知道該怎麼處理這意外的「驚喜」。

反倒是石衣燻變得堅強了,她用著少見而且極為強烈的口吻說道︰「這片土地是我的,我們沒什麼好說的了。」

連耘之先是一愣,然後笑了出來,因為石衣燻真的變得比他想象中的還要堅強了。

律師見狀,尷尬地咳了一聲,「那麼……石小姐不妨考慮一下文件上的附件,好嗎?」

畢竟他也是听令行事,拿了人家的錢財,當然也要替人家辦妥︰

「抱歉,這個我也辦不到。」石衣燻斬釘截鐵地說道,無疑是替這件事打了死結,沒得解了。

不過此刻,連耘之卻忽然想起她那天說過不再踏進羅克門家的事,而靈機一動,想到了折衷方案。

「不如……這樣做好嗎?」連耘之忽然插進話,讓律師和石衣燻都不由望著他,「我是說,我們請律師代為傳話,約一個羅克門家以外的地方,讓我們和羅克門老爺好好談談,可以嗎?」他詢問的目光注視著石衣燻,仿佛她只要說一句不,這件事便就此打消。

但是律師並沒有注意到他們的目光交纏,只是點點頭道︰「好的,我會為你們代為轉達」

「衣燻?」

石衣燻恍惚了下,一時之間沒有反應。

她知道連耘之是為她好,但是她……不,她不是開始找回勇氣了嗎?那麼也許她該照連耘之的話,再試一次?

「你會……你會陪我去嗎?」石衣燻望著他的眼問道。而他眼中的誠摯依舊,讓她腦中的疑慮完全消失了?

「我當然會,你應該知道,我一直恨不得巴著你不放。」他幽默地回答,再次讓她笑開了臉,

因為她明白了,只要她的生命中有他,那麼她將會不再害怕,不再孤獨。

***

最後,他們約定見面的地點選在一家巴黎的大飯店里。

當石衣燻他們到達專人引導的房間內時,里面只坐著一個看來嚴肅、冷厲的老人,看來,他就是他們要見的人了。

「怎麼,看到我不懂得打招呼嗎?現在的年輕人真是的……一點禮貌都沒有,嘖。」老人在他們一進門就一臉不悅地用法語說道。

連耘之注意著石衣燻臉上的表情,捏了捏她的手。

石衣燻回望他一眼,點點頭,表示她的心情很平靜,然後開口了。

「你好,羅克門先生。」她的聲音雖然平和無波,不過連耘之知道,這只是她自我保護的方法罷了。

「嘖,你想否定我們之間的血緣關系嗎?」羅克門老爺惱怒地問道,卻不知道他的話出現矛盾。

「我還以為,你從來就不曾承認過。」石衣燻冷靜地回答。

因為他要是認為他們之間有著割不斷的血緣,那麼說不定在母親病死之後,她的父親不會那麼快就跟著走……

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不是嗎?

「你今天來這里是打算指責我的不是嗎?」羅克門老爺陰沉地眯著眼問道,「我還以為,你是來求我讓你回去,像那之前一樣……」

他這種嘲諷的口氣惹火了石衣燻,她握緊拳頭向前走了一步,但是連耘之拉住了她,沒讓她的情緒失控。

于是她深吸了一口氣,平撫了下心情後,才再度開口︰「我不想回去,也沒想過要回去了。」

「是嗎?那麼是為了土地的事?」

石衣燻搖搖頭,「不,我今天到這里來,是為了找尋答案。」

「答案?」羅克門老爺揚起眉,「你要什麼答案?」

石衣燻深糾著眉,問道︰「我想知道,你為什麼恨我?」

不料,這句話仿佛一針見血般,刺進了羅克門老爺的心里,讓他不禁仰頭大笑,「我恨你?哈哈哈!我的確是恨你,」

听到他的答案,石衣燻垂下了眼,難過得說不出話。

羅克門老爺顯然也看出她的悲痛,便干脆地說出來︰「不過……正確來說,我是恨搶走海特的你們。」

「我們搶走爸……爸爸?!」

「是的,海特是我最疼愛的兒子,本來我打算在他三十歲時,便將整個公司交給他繼承,但是你們搶走了他!就是你們!」羅克門老爺激動得紅著臉說道,

石衣燻和連耘之看到他這麼強烈的反應,也十分驚訝。

「如果不是你們,他根本不會去種什麼花田,也根本不會住到普羅旺斯,連家也不想回來,所以你問我,我恨你嗎?對,我恨你!」羅克門老爺仿佛是想將他心中的忿恨給全部發泄,因此繼續說道,「但是你居然做出香水,還將它賣給其他公司,該死的你,要不是海特臨死前要我接你回來,我才不願意為了什麼該死的配方找你回來!根本不願意!」

說完這些話的羅克門老爺喘著氣,半彎著腰調整自己的呼吸,但是石衣燻在他的臉上卻看到除了以往害怕的冷酷之外,還有……他對父親的思念。

「原來……是這樣……」石衣燻淡淡地說道。

原來她一直誤會了。

她一直以為,他們只是為了香水配方才要她回去;一直以為他們只是想要利用她來賺錢罷了,卻不知道,原來一切都是父親的遺願啊!

在一切都豁然開朗後,石衣燻第一次在羅克門老爺面前笑了,「現在……我可以叫你爺爺了。」

她的這句話,令羅克門老爺瞠大眼地望著她,仿佛她……瘋了一般。

但是她沒有瘋,她很正常且緩慢地說道︰「因為失去了爸爸,你只能選擇繼續恨我,不是嗎?」

羅克門老爺沉默,因為她說的……其實跟他現在的所作所為相去不遠。

石衣燻繼續說道︰「我不知道你還要恨我多久,但是如果恨我能夠讓你快樂,那麼請你繼續恨我,也不要奪走爸媽惟一留給我的土地和回憶……好嗎?」

對她來說,那一片土地的熱愛,就如同爺爺對父親的執著般重要。

她愛那個地方,當然也不願意它被奪走,她希望爺爺能夠明白這一點。因為她有那個地方的回憶,而爺爺並沒有啊!

听完這些話的羅克門老爺靜默不語,也許是因為他沉浸在恨意里太久了,以至于他都快忘了,原來他還有家人的存在。

她的這句爺爺,仿佛喚回了他些許冷酷之下的柔情,讓他忽然沉重地嘆了一口氣,也更令他想起,他的愛子海特每一回在他面前談論起她們母女時,臉上開心又溫柔的表情。

難道他真的錯了嗎?

不,雖然至今他還是不這麼認為,不過經過這些年的沉澱,恨意的確是不再像以前那般強烈,只剩下濃濃的失意了。

「你走吧,我以後不想再見到你了。」

「爺爺……」

「那一片土地的確原本就是你們的,我不再索討,只是……」他忽然望向安靜的連耘之,嚴厲地問道,「你真的在跟這丫頭交往嗎?」

忽然被這麼問到,不要說連耘之嚇了一跳,就連石衣燻也一樣。

「是的,你好,爺爺。」連耘之不由肅然起敬地回答,讓石衣燻轉過臉去,用手拉拉他之後,笑了出來。

羅克門老爺愣怔了三秒,又好氣又好笑地彎起唇來,搖搖頭,「居然叫我爺爺,嘖,算了!好好照顧這丫頭吧,就算是我給……海特的一點交待。」

因為當年他答應兒子去世前的遺願,他一樣也沒做到,但是起碼盯著這小伙子對丫頭好一點,應該沒問題。

「是的,爺爺。」

連耘之滿口答應,因為如此一來,這等于是他默認石衣燻可能會嫁給他的事,他當然開心!

而石衣燻則是拉著他的手,又羞又窘地看著他們的對話,忽然有些期盼,爸媽在天國也能看到這一幕,並且保佑他們能夠得到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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