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征 第1章(2)

有人來過!

田安蜜尚未到達姊姊田心蜜墳前,五公尺開外,便已瞧見那頂白色貝雷帽。等她緩步走過去,她看清帽上繡著青羽。她抓下帽子,把手上的花束放在石船船首。

她對著姊姊的照片,說︰「是他嗎?」她從沒見過他--那個傳說中姊姊的秘密戀人。他是個心地善良、品格高潔的無國界組織醫師,那年,和姊姊上前線載運傷患,一個人獨活下來。

田安蜜回想那男人的長相輪廓,垂眸看手上的貝雷帽,目光緩移,望一眼下山方向,又回看帆里姊姊的照片。

風像一只手,把她別著扶桑花的米色闊邊帽掀至墓碑上。她靜眄姊姊甜燦的年輕笑臉,好一會兒,說︰「你比較喜歡這一頂嗎?那--這一頂,我帶回去了喔--」揚揚貝雷帽。

當晚,田安蜜把貝雷帽掛在床頭柱,睡前,听著PinkFloyd,想起下午撞上的男人,她忽地下床,往書房找出海英借給她的醫學期刊。

翻至某頁,男人的臉容躍進她眸底。

無國界慈善組織的安秦醫師,接受羅布爾瑞斯國家研究院聘任,執掌再生醫學研究中心……

「就是他嗎……」

比起怎樣讓戰爭中斷手斷腳的士兵長回完整肢體,田安蜜期待的是世界真正、完全和平,不過,如果為了要讓好動而不小心遭門板夾斷手的孩子長回可愛指頭,則另當別論。

再生醫學不是她感興趣的領域,甚至有那麼點排斥……但也許,她明天會去听听那位權威說些什麼上帝的台詞。

田安蜜記起來了,他下午說了「心」字,應該不是要她走路小心--他就是她那個心地善良、品格高潔的無緣的……姊夫。

安秦通常在睡前更衣沐浴,喝加一點點酒的熱飲,把身體弄暖,入夢較快--這是他在寒冷北國的日常習慣。

來加汀島,他得將習慣拋回北國冰海,入門先喝一瓶冰啤酒,再調低旅店原本設定的室內溫度。

六度,降低六度。壓縮多余的六度,空氣薄冷,他感覺舒適了些,啤酒也好喝。他太久沒出隊,大部分時候待在嚴寒北國,身體竟然顯出嬌貴,耐不了加汀島這點熱,出門一趟,像淋了雨回來,或者,他就是一朵雨雲,汗水從發梢眉梢一滴一滴落下,連睫毛都濕了。

男人這麼容易出水似乎不是好現象。

安秦抹把臉,喝完啤酒,離開螺旋梯下的小吧台,準備進房沖澡,電鈴聲裹著冷空氣抖顫而來。

安秦停住邁步的雙腳。

鈴聲神經質地響個無止無盡。Segeln是加汀島最為住客保密隱私的高級旅店,一般,住客沒有設定訪客名單,櫃台不會隨便放行。他沒有作這項設定,櫃台沒致電通報,誰會來找他,他十分明白,門外那個歇斯底里家伙。

「安醫師、安秦醫師、無國界組織的安秦醫師--」

安秦站在過道小廳的寬闊三層台階上,回過頭。那家伙無孔不入,彎出玄關,踏進客廳。

「呼--」喘嘆一口大氣,海英寒毛直豎。「這房怎麼有點冷……」喃喃自語一句,正色看向安秦,說︰「我以為你迷路,或中暑倒在街邊,你們寒地來的,時興這一套,多年如此--」

「你有鑰匙?」安秦月兌掉濕透的上衣,露出精壯結實的軀干。

若非他皮膚白淨、說話神情雲淡風輕得仿佛隨時會出家,那副袒胸暴肌的模樣還真像要打架。

海英扯唇笑笑,往里走。「我有時兼職旅店駐醫,為了謹慎,我被授與必要時刻進出客房的權利。」他不需要鑰匙,旅店高科技辨識機器儲存了他的聲紋、指紋、虹膜、臉形……所有生物特征,他本身就是一把會走動的鑰匙、萬能鑰匙!「門鈴按半天,沒響應,我只好自己進來,確定你在或不在,不在,我就得出去路邊找--」

「我正準備沐浴。」安秦拎著衣服,走一步,左腳踩中異物,低頭看--一個風船葛苞膜,已消扁。他撿起,剝開苞膜,里頭種子還翠綠,他盯著白色心形紋--像下午那名對花過敏的女子穿的衣服圖樣,他記得她胸前有個心,即使她抱著花束,他仍看得清楚,甚至對她那件織錦緞拼接蕾絲的淡色系百衲裙印象深刻,這苞膜應該也是從她的花束沾夾在他衣物,被他帶回來。

「你在看什麼?安醫師--」

安秦正神,回眸對上湊近的海英,把手中的種子交給他。

海英愣了愣,盯著掌中幾顆小珠子。「這好像是一種植物?」

「你拿去種看看。」安秦說。

「你何不自己種?」海英欲將種子交還。

「帶回無國界種不活。」安秦往房間走。

海英亦步亦趨,尾隨安秦。「你們不是有個專門改良植物的實驗室?現在連扶桑花都在雪地開遍了,還有什麼種不活--」

「一顆死心種不活。」很玄妙的答話。

海英低瞥掌中種子的白心紋。一顆死心嗎?他手臂抬擺,拋了一把俗塵。「安醫師,你還真看得開,講話神性十足,‘生命隨緣’是這個意思吧?明天的研討會可別說此類箴言,免得人家以為進了什麼大師開釋場子--」

「海英,」安秦打開鏤花房門,回身,手臂搭靠門框,斂首,倦累沉懶地說︰「謝謝你的忠告。我要沐浴,你請便。」

海英眼一瞠,猝地注意到安醫師渾身濕、頭發滴水、俊臉濕亮。「這是汗水嗎?」

「是汗水。」

「靠!」海英左拳擊右掌,大叫不妙。「安醫師,你是不是新陳代謝有問題?身體出毛病?流這麼多汗--」何況這房里像冰箱。

「加汀島太熱了。」安秦答道︰「多謝關心,我想我沒問題。」

海英攤手。「是是是,沒問題最好,你們這些北國來的,脆弱得不可思議,曬個太陽就昏倒--」

「我听蕊恩講過之樣當年的事。」意思是海英可以不用浪費唇舌、重復講古。「我這里還有些糖,」搭在門框的手收進門後再伸出,棒棒糖花束乍現,他可真是魔術師!

「不嫌棄的話,請收下。」安魔術師--不,是安醫師,慷慨至極地說。

海英嘿嘿窘笑。「我的確想問你,早上的糖到哪兒買--」

「無國界的。你喜歡的話,蕊恩下一次要回來加汀島,我讓她帶上兩箱給你。」

安醫師真是慷慨,又上道!早已拔奪一根糖叼餃嘴邊的海英,朝安秦豎起大拇指。

安秦淺笑,沒什麼感覺般地把糖全交出去,退進房里,關上門,走往臥室,去沖澡淨身。

加汀島的水也暖了些。跪在浴池邊扛罐倒水的果女雕像明明倒出冷水,他卻覺得水不冷。他跨出浴池,查看水源開關,確定沒開熱水,往淋浴亭沖冷水澡,再鑽回浴池泡冷水浴,足足超過三十分鐘……也許超過三十七分鐘,是一個發燒體溫般的數字。他越泡越覺得熱,恍若躺進一個大煮鍋中,食人族圍著他叫囂,他的血液沸騰地沖破血管。

「怎麼會熱成這個樣子?」安秦朝自己臉龐潑幾把浴水,甩甩頭,起身離開瓖貼大紅扶桑花樣的浴池。

他依然出了一身汗。穿浴袍?簡單在腰間圍個浴巾?大可不必,這總統套房,就他一人,圖涼快,自在更好。

扁果身子走出浴間,安秦在鏡台室對著雕花銅框鏡檢視自己。記得無國界的「等待太陽」有個完全仿造南國的人工沙灘泳池,那兒一切跟這兒太像,他們偶爾去接受人工日照,曬得出汗、體溫升高,沒多久,那熱感即退,不同這兒持久,貼著肌膚、滲入毛孔,火灼一般。

可能他真的病了,他從前來加汀島,沒有這次的感覺。

安秦看著鏡中一綹濕發垂掩下來,蓋住模糊的臉容,他皺眉,揉捏鼻梁,往隔著一道活動牆的衣物間移步。擦干身軀,他給自己量了體溫和血壓脈搏,吞一顆安眠藥,旋即尋找舒適國王床。

扁著身子走出衣物間。海英離開了,留下一桌roomservice在臥室窗台軟榻的小茶幾。安秦熱得吃不下晚餐,海英的好意,他心領,細看幾眼菜色,他移身往大床,躺平合眸。吃不下,干脆養足精神。

安眠藥的效用很快,他入睡了,卻睡不沉。夢里,听見有人在吹口琴,吹得零零落落,吸氣、吹氣分不清楚。但,他听得出來是哪首歌--

「不對,這個地方要吸氣,否則音出不來。」他忍不住發聲。

吹口琴的女子坐在他旁邊,問他--

「安秦,你很會吹口琴對不對?」

他睜開眼楮,看見她拿著的,正是他的口琴。

「我吵醒你了?」頭上戴著他的貝雷帽,身上的醫師袍潔淨得發光,她說︰「我故意的。你不能睡,我才有資格睡。」笑著一張清靈甜美容顏,她拉起他的手,把口琴放到他左掌,沒將貝雷帽還給他。

她站在床邊看他,表情好像在問他到底要賴床多久,接著,她說起她今天有多勤奮--跑了前線一趟,躲過槍林彈雨、飛機轟炸,將載回醫護營的傷患診療急救,大部分的人都活下了,不過,她還是簽了幾張死亡證明,可有一張她無法簽。

她遞出像他故鄉北國雪地一樣色澤的紙,語氣慢慢、柔柔地說︰「安秦,這張,就這張,由你來簽--」

他們戰地醫師天天得簽上大迭此類文件,他不明白她今天何以為這一張苦惱?他接過文件。

「你幫我簽結。」嗓音再起,嬌脆好听,仿佛她交給他簽的,是他們的結婚證書,不是一張陌生人的死亡證明。

他看著她,甚至覺得這一秒她笑了,垂眸瞬間,他瞧清手上真是一張死亡證明,姓名欄寫著「田心蜜」。

安秦醒了過來,徹底醒了過來,汗水淋灕地坐起身,在粗重的喘息聲中,轉頭瞥看,床邊微掩的帳幔冷幽幽地飄飛,無人無影。

他模模身旁床位,覺得有股溫澤馨香。「你來過嗎?」好久不曾了。她吝于現身他夢中,好像怨怪他多年沒來加汀島。他不來看她,她也不給他看。

臉龐往雙掌埋,他懊喪地低語︰「你這樣,我會把你忘記的……」不入他夢,一來就要他「簽結」。他記得她說「簽結」,到底要他簽結什麼?他對她的思念嗎?

他清楚她的一切。她對花過敏,他從不買花給她,她愛唱歌,他吹口琴為她伴奏,她喜歡石榴口味糖果,他把那糖做成一束束甜美花送她……

看看床畔桌,糖沒了。她再也不來拿,他從此隨興給人,給受診時哭鬧的孩子、給叫他叔叔伯伯的佷兒輩、給嗜甜唆的家伙……就是不給她。來這一趟,他已打定主意不在她「永遠出航」的船首擺放一根糖。他告訴她了,要的話,得來找他,讓他看看她,對他說說話。她來,說了「簽結」。

「我會把你忘記的……」安秦模出枕頭下的口琴,顫抖地湊上嘴,吹起〈WishYouWereHere〉。

陽光穿梭在口琴聲中,趴纏窗台軟榻,無力驅逐一夜冰冷。

「你空調開太強了。」女性嗓音和進口琴聲中。

安秦氣息一屏,琴音凍結似地凝定。他沉緩抬眸。房里多了穿白袍的女性,朦朧形影直到她走到床尾掀撩絲紗帳幔,他的視線才像精準的畫筆,把她繪制在眼底。

「你醒了?」她端著一只托盤,將托盤放在床尾凳,上頭擺了醫療用品。「你發燒,有月兌水的現象--」

「嗯……」安秦抓緊口琴,拳頭抵著額鬢,覺得精神難以集中,虛實之境各佔他左右,將他意識撕裂。

「你還好嗎?」她拿起針劑,走向床的左側,得上床方能給他這一針。

尖銳的刺痛使他偏轉臉龐對住她,干啞的嗓音逸出喉嚨--

「心蜜……」

田安蜜抬眸瞅睨他。「我是田安蜜。」利落抽針,在他手臂貼上酒精棉,她說︰「你從沒將我姊姊忘記,為什麼現在才來看她?」

安秦一震,目光緩移,從手臂上的酒精棉盯向田安蜜。

田安蜜也看著他,似在等他解釋。

那些年,姊姊寫給她的信,十封有九封會提及這個男人,他的事跡在五頁信紙里佔四頁半。她手邊有本他的傳記,他呢?他還記得姊姊多少?清不清楚她死了幾年?他沒來參加告別式,姊姊的遺體甚至不是由他護送回來……

「你當時也受傷--」

「對不起。」

男人語氣猶若一種哀求,哀求她別問別說。田安蜜靜默下來,眼楮沉眄安秦眼神渙散的臉,嘴唇一動,說︰「好好休息,海英把發表場次調整了。」她遞給他一杯特殊的水,讓他喝完,她才下床。

「安蜜--」

她走到床尾時,听見他叫她的名字,很清楚,好像他早就認識她。

田安蜜回首。男人躺進枕被之中了,床幔輕垂,纏綿飄,他的聲音越來越像一串夢囈。

「你……最心愛的……最心愛的妹妹……」

田安蜜歪著頭,轉正身子,退一步,覺得應該離開,但卻往前,跪上床,小心緩移至男人旁側,拉好被子掩蓋他的身軀,輕輕、輕輕地抽走他緊握的口琴。

安秦喜歡吹口琴、很會吹口琴,伴奏音吹得更是華麗,他的舌頭靈活極了……姊姊寄給她的信里曾這麼提到。

田安蜜盯瞅手上的口琴,把弄了片刻,拿到嘴邊,吹出一個濁顫混音。男人動了一下。她目光往他身上停睇,他沒再動,仍沉睡。比大部分男性長的發型,遮住他側枕的臉。她伸手,指尖一觸及那黑雲般的發絲,猝地收手,凝神沉思,她將口琴擺回他掌中。

她不該吵這個男人。他現在是病人,而她是醫師。

田安蜜無聲下床,松開床柱扶桑花吐蕊系帶,讓第二層簾幔將這宮廷國王大床四合、圍密,傳不出任何囈語,也傳不進一絲雜響擾他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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