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路 第5章(1)

夏初晨說︰「綺璐,你相信一見鐘情嗎?」他看著她,她也看著他,不閃躲,坦坦白白瞅睇對方。落雪在他們的目光中停了,霧不再飄蒙,他轉開頭,才听到她說——「對不起,初晨。」佟綺璐無法響應夏初晨。她跟他一樣相信一見鐘情,幾乎跟他一樣,為這般毫沒道理可解釋的因素,進入無疆界學園。她對夏初晨說︰「亞杰他人很好,我十三歲的時候在戰地遇見他……」

「綺璐,」夏初晨打斷她,回身面對她。「明晚可以嗎?我想請你吃頓飯……」他們約好一起用每一餐,卻未能實現。至少,至少一次,讓他和她坐在燭光花影的餐桌,好好地,像幽會一樣,共享美食吧!「嗯。」她輕應的嗓音,短短柔柔,使他的心急跳著,貪婪地期待她更多的回答——「我可以,初晨。」天神這會兒站在他這邊;她美妙的嗓音持續著。「現在就可以,你想在哪里?我先換個衣服好嗎?」

「好。」他極快地回答。「我等你,在這兒等你。」

佟綺璐頷首,走出野玫瑰叢,往女寢移動。

夏初晨一直看著她踏上女寢門廳階梯,再次揚聲。「綺璐……」她回頭了,他笑了。「我等你!」

佟綺璐沒讓夏初晨等太久,或者,夏初晨等她,根本不在意時間,也就不覺得久。

當她穿了一襲和他身上西裝很相配的象牙色迭襟羊絨及踝裙,若雪閃亮地出現,她的鞋子也和雪同色,仔細瞧,才看出不同,那應該是很淡很淺的絳紫色,像她裙擺下的兩朵嬌裊花兒——「永遠的精靈」忽地佔據他腦海,他忘卻戶外近晚,氣溫又降了好幾度,上前牽住她的手,只想和她在野玫瑰鋪萌的堡內廣場跳曲雙人舞,要不是她手心的低溫提醒,他真會忘形地那麼做。

「怎麼不把外套穿上再出來?」夏初晨接手佟綺璐掛肘的長大衣,攤展開來,眼神溫雅凝眄著她。

佟綺璐在他的紳士舉止服務下,穿妥外套,撥好圈戴水晶蝴蝶發箍的柔鬈黑絲,輕語道︰「我怕你等太久……」

再久,我都等。夏初晨看著她化了淡妝的美顏,把話擱在心里頭,挽起她的手,說︰「走吧,到我祖父的‘等待太陽’。」

雪歇了,天空的月,亮出一彎尖角。今日是完滿的圓才對,那些繚繚繞繞的雲霧太糾纏,散了又聚,聚了又散,永不消失。都說荊棘海無國界地區難等太陽,連月也罕見,出現僅是一點點。

一點點就夠了!夏初晨喟嘆,望著像是黏在擋風玻璃弧邊、蒙蒙無全貌的月,他其實不確定是不是月,那有可能只是路旁一盞造型特別的燈,亮得讓他的心情環成一圓天使輕盈光圈,要飛起來似地,他傻傻笑了,偏首看一眼副駕駛座的佟綺璐。

她說她合一下眼,要他到了叫她。她剛返航,疲累堆積在細弱的身子骨,應該在宿舍好好休息,卻願意和他在這兒。他花了比平常多的時間,將車駛到港口區——以新年花車游行的速度,在霧中悠逛每一條形碼頭街道,耐心地,等到她眼睫毛微動,他才往目的地前進。

佟綺璐睜開眼楮時,夏初晨的車正好繞過天馬雕像噴水池,往「等待太陽」迎賓門廳的車道停。

他說︰「我正要叫你。」

佟綺璐美眸微緩流轉,眼角余光稍稍自儀表板掠過。「謝謝你,初晨。」她從被放低、像張舒適小床的椅座直起腰身。

夏初晨伸手過來,一面扶她一面將椅背恢復原狀,然後,他將車熄火,抽鑰匙。儀表板上所有顯示消失,報時也消失。「還沒用餐,怎麼先道謝?」他這麼說。

門衛開了駕駛座車門。「初晨少爺……」

夏初晨抬手阻止門衛動作,下了車,行至前座這道門,親自迎佟綺璐下車。

兩人男才女貌,像出席宴會的最佳伴侶,手挽著手,走進輝煌氣派的「等待太陽」里。

十七樓餐廳的貴賓包廂隨時為大老板孫子初晨少爺準備好。

鮮花、香擯、巧克力草莓和魚子醬小點心,圓桌上,布巾是有戀愛氛圍的粉紅色,雙心形蠟燭在邱比特拉弓的金箭前端,燃著兩簇合為一簇的火光。

總管很滿意自己選的這個燭台,雖是臨時,他辦起事絕對力求完美,何況大老板家的幾位少爺小姐,也算是他看著長大的,初晨少爺今晚帶女士特來用餐,他更得慎重。

看看腕表,總管走出窗景一流的包廂,外部扇形空間里,差不多座無虛席了,弧形窗牆設建靈感發自古代西班牙大船,現在盛載月光,「等待太陽」今晚是等到了月神降臨。

爸琴演奏柔柔徐徐,流瀉和月光一樣悄悄使人迷醉的旋律,用餐的賓客們神情愉悅,一小口一小口啜飲芳醇美酒。

「初晨少爺還沒上來嗎?」總管叫住一位黑服侍應生。

侍應生一愣,遲疑地轉頭看向音箱蓋撐揚似帆的鋼琴。「初晨少爺不是在那兒嗎……」

總管視線一調,驚訝地道︰「初晨少爺怎麼會在那兒彈琴?他來了,你們為何沒帶他進包廂?」

「是初晨少爺自己的意思。」侍應生被總管的反應弄得有些緊張,他只是個侍應生,又不是領班。

「女士呢?初晨少爺的伴侶呢?」總管再問。

侍應生一臉無辜,指著表演台下獨坐的人影。「應該是那位吧……」兩位貴賓進來時,他沒親眼看見,僅听同事耳語了幾句初晨少爺的女朋友怎麼怎麼美,初晨少爺正為她獻上愛的鋼琴曲。

總管忽而明了夏初晨的「男人的浪漫」,點點頭,揮退侍應生。「好了好了,去去去,小心招呼貴客。」說著,他移動步伐,正欲去問候女士。

「總管……」一個低抑的嗓音叫住他。他回過頭,就見領班急步趨近。領班在他耳邊報告︰「大老板臨時帶了客人要來用餐,外場現在幾乎沒位子,包廂只剩保留給初晨少爺那間,大老板他們人已經要進來了,又不能叫他們到樓下或樓上的其它餐廳,我看是不是……」

「我看就把初晨那間包廂給我們用。」突如其來的聲調,低回在腦背。

總管和領班嚇了一跳,同時轉頭。大老板夏萬鳴帶了一群人站在他們後方。

「生意很好,辛苦兩位了。」夏萬鳴露出頑童般的笑容,拍拍他們的肩。「我給你們加薪,不要告訴別人。」他的客人全听見了,個個面露笑意,穿制服、戴白色貝雷帽的年輕人更是笑出聲來叫「爺爺」,說他們也要零用錢。

總管尷尬地微笑,吩咐領班照大老板的意思。領班旋即迅速派人去包廂增位。再由總管帶領大老板一行人往包廂移動,其中,某個年輕人駐足不前,像被優美琴聲吸引,停留好幾分鐘,沒實時跟上長輩。

「來來來,小朋友們坐好,讓夏爺爺听听你們怎麼別出心裁,整得我孫子要辦退學……」

「夏老別這麼說,這事我罵過他們了,只差還沒把他們吊起來打一頓。」杜罄這話像在打圓場,接下來卻是說︰「我特地等著這一刻,就是要在這兒把他們吊起來打給你看。」

夏萬鳴哈哈大笑。「阿罄教孩子的方式真激烈!他們該不會是學你,才把我孫子整得想逃的吧……」

「你真是夠了,不要在夏爹面前裝瘋賣傻!」美女師長蘇影桐嬌斥。「我和里勃、夢美在外面這幾年,你把他們帶成什麼樣子?」縴指一掠,掃過自顧自落坐的小輩們。「沒規沒矩……」

蘇影桐看一眼這個象樣的學生,拉提裙擺優雅坐下。

「影桐,你昨兒個才回來,今晚就讓你來陪我這老頭吃飯,是不是很無趣?」夏萬鳴笑看像自己女兒似的聰慧女子。

蘇影桐搖頭微笑。「我昨天就想來看你了,要不是這家伙……」瞪了一眼杜罄。「把組織事務弄得一團亂,讓我回來比在外面忙……」

「是是是,對不起,我的女王。」杜罄坐在蘇影桐左邊位子。「惹你這麼不高興,不然,換成把我吊在這里打……」

「贊成贊成!」名列組織鬼點子最多、最愛湊熱鬧的學員——寇希德鼓掌歡呼著。「我想看影桐老師鞭打罄爸……」

「閉嘴!小渾蛋!」杜罄揀了放在桌上瓷盤的巧克力草莓,丟向圓桌對座的寇希德。

寇希德像狗接飛盤一樣,歪個臉,撇回來,嘴巴將師長「賞賜」的小點心咬個正著。

「不準在餐桌上玩鬧!」蘇影桐簡直沒一刻好心情。

杜罄又向蘇影桐磕頭反省陪不是,而後遷怒地指罵寇希德。「皮繃緊點!沒你的事,跟來做什麼。」

「自然是來吃爺爺招待的大餐啊!」寇希德咀嚼著嘴里的甜香滋味。這頓飯,是要檢討此次海洋研究船出海采集——不,是出海「整少爺」事件,罄爸押著跟船出海的干部學員前來向孫子被欺負的爺爺請罪。他是干部,但他沒出海,不關他的事,不過,他想看戲,就來了。

「什麼爺爺招待?」杜罄眯斜視不知死活的渾小子。「希德,我們是來致歉的,這頓飯當然是我們花,我看,由你的出隊金、零用錢扣——」

「什麼?!」寇希德叫了起來,差點沒被巧克力草莓噎到。「干麼這樣——罄爸,你是偉大的慈善組織創建人,‘慈善’耶——」

「你們還沒吵夠了嗎?」蘇影桐冷聲問,美眸狠瞪不得體的師徒。

夏萬鳴看這一桌子子孫孫輩,爽朗大笑,樂得開懷。這麼有趣生動的一伙人——初晨怎能辦退學呢?

「哪一個是里勃和夢美的兒子呢?」夏萬鳴問道,決心好好認識這個慈善組織的第二代。

「亞杰——」杜罄頓了一下,眼楮環視八人位圓桌。除了主位的夏萬鳴,學生們——居之樣、莫威廉、韋安平、寇希德——各坐一位,加上影桐和他,確實還空著一張椅子。「亞杰呢?跑哪去了?」

「去方便了吧。」寇希德猜測道。

「我出去瞧瞧——」

「抱歉。」

居之樣站起身不到兩秒,松亞杰推開包廂門進來了。

「臭小子,跑哪去?」杜罄眼色嚴厲,嗓調硬邦邦。「你是主犯,敢作敢當,別半路落跑。」

松亞杰摘下貝雷帽,在居之樣旁邊靠門口的空位坐下。「罄爸,我頂多走歧路而已,絕對不會半路落跑。」他扯唇一笑。

還在耍嘴皮!這幾個小渾蛋一個比一個不知死活!杜罄哼嘆一氣,看向夏萬鳴。「這個態度漫不經心、不上道的小輩,就是里勃和夢美的不肖子。」他指著松亞杰。

「是喔,你是主犯?」夏萬鳴模著下巴短胡須,打量著松亞杰。長得很帥嘛——阿罄的這群小伙子個個是公害,能做什麼慈善?

「我是無國界慈善組織,松亞杰。」松亞杰向長輩報上背景名號,禮貌得不像無疆界學園的頑劣份子。「夏爺爺、您好。」

夏萬鳴頻頻點頭,像贊賞又像根本沒在听他說話,眯起眼,睡著似地靜了好久,才張眸,精神十足地問︰「整得我寶貝孫子想辦退學的,就是你嗎?」

松亞杰直視無國界地區的傳奇人物。「夏爺爺要這麼說,我想我也沒什麼好否認,您倒勸勸初晨學弟退學和休學不同,我不會怪他打我女友歪腦筋,他大可不用抱著一輩子不回學園的方式懲罰自己。」語氣與目光一樣。

好家伙!居然能正經八百說個天花亂墜!

寇希德傻眼了一下。當天坐鎮研究船的居之樣也以為自己听錯。

「所以,初晨是被你捉奸在床,羞恥得去跳冰海?」夏萬鳴這一問。

整桌的無國界慈善人——除了松亞杰一一全睜大了眼。

這老頭也真敢講!

「哈哈哈——」寇希德大笑出聲。「夏爺爺這樣講,听起來好像亞杰跟初晨學弟是一對喔!」這家伙也很敢講!

夏萬鳴眼神一沉一閃,雙掌拍合,雙邊唇角揚提。「你真有趣啊——小伙子——」不知道在說誰。

松亞杰淡笑,視線流瞥桌上的香擯、魚子醬小點心、草莓巧克力,最後凝定在小愛神燭台,燭台下,有枚花瓣躺在粉紅桌巾上,這十足的男女幽會情調,只來得及撤走鮮花,但依舊遺留落瓣——要像喝掉香擯、吃掉魚子醬小點心和草莓巧克力那樣,把它解決嗎?

「夏爺爺,很抱歉,我可能讓初晨學弟有所委屈——」

寇希德喝了一口香擯差點噴出來。居之樣推推眼鏡,伸手拿取銀制點心盤中的魚子醬餅干吃。冷戰中的莫威廉與韋安平互看了一眼。他們其實不知道松亞杰做了什麼,使夏初晨失控跳冰海,現在听來,是與「女友」兩字有關。

「為了綺璐嗎?」才回來一天、長年不在學園里的蘇影桐,敏銳度百分百。

杜罄回眸,與她對看,垂斂眼瞼當作回答。

「你叫亞杰是嗎?」夏萬鳴雙肘拄上桌,十指交嵌,下頷壓墊指背,沉吟地看著松亞杰。「既然你說‘女友’,代表你跟那個女孩還不是什麼,她當然也可以是初晨……」

「夏爺爺,我剛剛似乎看到初晨學弟在外頭彈琴。」松亞杰打斷夏萬鳴的嗓音,徑自往下說︰「罄爸的意思是要我這個主犯來道歉說明,我想,我還是當面跟初晨學弟談談。」他微笑站起身,挪開椅子,不管這邊的圓桌會議了,率性地走出包廂。

外頭,今日最受歡迎的琴師——夏初晨一一將舒伯特為歌德詩作譜曲的《野玫瑰》彈唱結束,像個尊貴王子一樣,走下表演台,贏得許多女性的目光與掌聲,甚至有人丟花給他。他微微朝四周首,腳步一個方向,到達佟綺璐置身的雙人圓桌坐定。

佟綺璐看著對座的夏初晨,停止了鼓掌,唇畔笑容保留著,美顏被桌邊的小燈照得珠輝玉麗。

「你喜歡嗎?」夏初晨感覺很糟糕,自己已經決定要走了,竟然這麼放不下,永遠放不下,就算回到祖母那兒,他還是會等待。他大掌橫過放了餐前酒的桌面,握住佟綺璐一雙縴白柔荑,抑著嗓音說︰「我唱的歌……你喜歡嗎?綺璐……」

佟綺璐點頭。「初晨,你鋼琴彈得很好……」

「嗯,女乃女乃本來希望我成為一名演奏家,但是我沒那個熱情彈給那麼多人听……」他望進她瞳眸,在那瑩瑩澈澈的深處看見自己的存在,要是在她心底也這樣就好了。

佟綺璐輕輕抽回被握住的手,拿起餐前酒,對著夏初晨說︰「初晨,希望你未來的美好夢想都能實現。」

夏初晨仍舊看著她,暗自嘆一口氣,才拿起酒杯,與她輕輕對踫。「我過一陣子要回我祖母經營的民宿莊園幫忙……」說著,他招來侍應生,低語幾句話。侍應生離去不到一分鐘,拿著餐食目錄和一本旅店刊物回來。

佟綺璐薄啜微酸微甜的餐前酒。「你不再來了嗎?」她問。

夏初晨接過侍應生交遞的本子。「綺璐,這是我祖父特地印來介紹我祖母的民宿莊園的……」

桌上,他推過來的刊物封面,是一幢坐落在燈籠樹籬後的愛德華式古典別墅。拍照當天的天氣應該很好,那建築閃閃發亮,折出七彩虹光。

「那兒天氣比這邊好太多,」夏初晨說︰「有山有海,可以騎馬、登山、沖浪、潛水,駕船出海就跟探險一樣有趣,鄰近還有座城鎮號稱音樂之都,一天有好幾場不同形式的演奏會,你如果有空想度假,可以來找我……」

一顆豆大雨滴陡然啪地掉在刊物上,開成一朵水色小花。夏初晨猛地抬眸。「綺璐?!」他站起。

佟綺璐飛快抹掉刊物上的水漬,搖頭說抱歉。

夏初晨趕緊掏出方帕,繞至她椅邊。「你怎麼了?」他彎低身,正要擦拭她臉上的淚痕。

「初晨學弟……」一個力量扣抓夏初晨肩後,教他不得不回過頭,對上來人那張可惡臉龐。

松亞杰一貫地露出自嘲似的笑容。「初晨學弟,」像個好學長一樣,語氣親呢,之後,緩慢道︰「我十八歲那年做了一個此生不動搖的決定——絕對不讓把女孩弄哭的家伙好過。」

夏初晨愣了一愣,好半晌,反應過來。「你要如何?」挑釁地說。

松亞杰眉梢略揚,沉眸思考一下。「我們算扯平了。」說完,他拉起佟綺璐,走出餐廳。

夏初晨僵在原地。他剛剛彈唱什麼野玫瑰!紅色城堡的野玫瑰肆無忌憚長到這邊來!

「初晨少爺,要點……」

「SHIT!」

侍應生被夏初晨的粗口嚇到,鞠躬縮肩地退下,不敢再問少爺要點什麼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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