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夢 第4章(1)

夢醒仍是夢,真假難分。她用吻買了他的夢。她自知。

兌了水的烈酒,摻和檸檬香,她喝一半,他也喝一半。她醉得比他早,夢在延長。

貝殼張開的大床,顛茄彩繪的夜燈,芳馥暖溢的枕被,暴虐青澀的年輕戰神,維納斯叛變的雙腿……

誰的夢?

誰入誰的夢?

睡長了,張眼瞬間,分不清虛實。

景未央瞧見羅煌橫佔法式躺椅的模樣,儼然一個浪蕩墮落者。他衣衫不整,胸口敞露,一條長腿斜垂椅下,兩臂攤掛靠背連扶手,看來醉得比她久。

陽光披著紗簾偷渡,偽裝地暢游她用吻買來的夢境。這是羅煌的夢,所以他睡著,讓她得以觀覽。

她在他夢里是躺著的,躺在一張沒有高挑四柱床架、沒有床帳帷幕掩罩的國王銅床。他閉上眼也想將她看透,他真的滿頭滿腦都是她。

景未央掀撩被子,往床邊移,輕巧無聲地放下雙腳,踩著迤邐地毯的窗影,走到躺椅前,身軀彎著優美的弧線,給羅煌一個吻。

他該得。

溫柔的暖息撤開,羅煌即睜亮雙眼。不是醒了,他沒醉沒睡,夢她一整晚。

望向床,她沒回那兒,盥洗室拉門滑軌聲代替更多幻想。他屏凝神思,起身站立,面朝落地門外的露台,深層吐納六、七次。

你的肚子是一場謗的爭門,

你的嘴唇是模糊的黎明,

「剝裂——」

剝裂橫臥女子過于激情的氣氛,他甩頭沈喃。

「剝裂、剝裂——」

帶鹽味的晨光剝裂,剝裂。

「剝裂、剝裂、剝裂——」

釋放。呼長氣,他睜眸望出露台之外,將Lorca從腦中抽除,旋腳往內,走向留了一縫的藍霧門板。

盥洗室太大,幾堵隔牆都是鏡子,要不是有沙龍床、淋浴亭、大浴池、衛生間,這兒可做迷宮。景未央在鏡子里看見自己穿著長及大腿的白T恤,胸口一個大大藍色羅盤。

她沒有這樣的衣服,要有,也得是紅色船錨。她微扯一角衣擺,正面、背面成群的景未央露了髖骨半邊臀,她驚慌地回身。

「你夜里吐了全身,要我幫你更衣清洗。」羅煌站在衛生間門外邊角,巧妙避過所有鏡牆映照,像個偷窺者。

不。他的眼神大膽坦蕩,毫無別扭,倒是她雙頰脹紅,倏然背對他。這一轉,他出現在晃晃燦燦鏡中世界。

都說鏡子連接記憶,告訴人們過去發生的,何況只是幾個小時前,怎麼會遺忘。

那是深刻的第一次,笨拙、粗魯,還有不純粹的痛——有點接近快樂。

雨陣放縱卷流隻果花的夜,景家大宅飛進侵略的鶴。昂然亮起霸佔的燈,看守地,讓少年自在行事。

羅煌將臉龐俯向景未央,吻住她的第一秒,她就醒了,睜著晶潤閃爍的美眸,對著他。他移開唇,她目光流轉,往上睇住天花板。吊燈是囂張的八爪魚,尖勾觸手八種起伏,深鑽湛湛海藍,大頭顏懸空欲落。她的房間不會有這種危險東西——一只吸在天花板上的大章魚。

「這是哥哥的房間……」她說。

她很小時候曾經進這兒一次,那是在她的生日派對熱鬧繽紛氛圍中,父親告訴她哥哥回來了。她沒看過哥哥,一直很期待和這個哥哥見面,從出生開始期待著。

他們說哥哥在海上比她故事書里的海神、海王子厲害精采。畫廊博物館一樓大廳,龐巨雄偉的古戰船模型是哥哥的杰作。客廳壁爐爐額擺放的冰海長泳獎杯,刻著哥哥的名字。

案親獵槍室里,鋪地的野獸皮毛、展翅的猛禽標本是哥哥獵來的。

扮哥的事跡她听過太多。這世上,她最崇拜的人除了爸爸,就是哥哥。

那年,她小得還會在大宅里迷路,懵懵懂懂走進二樓那扇終于開啟的神秘門。黑漆漆的起居室有個猩紅點飄白煙,像影片中獨目鬼怪的充血眼楮。

她嚇壞了,拔腿亂跑,摔了一大跤,勾壞父親請人訂制的蕾絲蓬蓬裙。她大哭出聲,一雙有力的臂膀將她自地上抱起。

「你就是未央嗎?」男人撫著她的臉,長指揭去她的淚珠。

「你是誰……」她點著頭,吸吸鼻子。

「我是哥哥。」燈亮了。男人走到床邊,讓她坐在他身邊。

她看見哥哥和她一樣,有雙溢著水的藍眼珠,只是哥哥的更藍些,像她的薄荷糖球。那糖,她每次吃,都會涼得沁出淚滴。

「乖,別哭了,今天你是壽星,很多人來祝你生日快樂,怎麼能哭呢?」哥哥揉著她的頭發。

她發現哥哥的頭發也和她一樣,棕金色的。她抹了抹淚,說︰「哥哥也祝我生日快樂嗎?」

「我祝我兒子生日快樂。」哥哥對她溫和微笑。「真巧,霞躍跟他的姑姑同一天生日——」

「霞躍?」她眨了眨濕濕的眼楮,好奇又不太明白地抬頭盯著哥哥,稚女敕嗓音呢喃著。「霞躍……」

「霞躍是我的兒子,要叫你姑姑。」哥哥清楚地解釋。「你們生日同在今天——」

「真的嗎?」她不哭了,彷佛找到新朋友,開心地對哥哥說︰「霞躍在哪里?等一下讓他跟我一起切蛋糕好嗎?」她還掏出藏在裙子里的薄荷糖球,要送給霞躍當生日禮物。

「霞躍沒辦法和你一起切蛋糕——」

「為什麼呢……葛嬸嬸做的蛋糕好大好多層,為什麼霞躍不能和我一起切蛋糕?」

扮哥說︰「因為霞躍不在這里——」

「他像哥哥一樣離開爸爸嗎?」這個問題使哥哥掏出胸前的項鏈給她看。小小的寶石相盒中,一邊是嫂嫂,一邊是霞躍。

扮哥說霞躍沒離開他,嫂嫂也一直住在他心上。「你送給霞躍的禮物,我代他收下。」哥哥吃掉她要給霞躍的糖。

她瞅著哥哥吃薄荷糖球和她一樣沁出淚滴的臉龐,唱起生日快樂歌,把霞躍的名字唱在歌里頭。哥哥回送她一個漂亮大盒子,盒中裝的小洋裝有個紅色水鑽船錨圖形。哥哥幫她換掉勾壞的蕾絲蓬蓬裙,穿上這件紅錨洋裝。

「這是哥哥給我的生日禮物!我好喜歡!」她站在床上轉圈,裙擺像船搖啊搖地。

扮哥說︰「未央,你記住,你要漂亮裙子、要紅錨,都可以給你,就這宅子這房間,你不能再進來。這是哥哥給霞躍的生日禮物……只有哥哥的繼承者可以使用,懂嗎——」

「嗯。」她轉圈轉昏頭了,倒在床上,偷偷瞧著哥哥給霞躍的生日禮物有只發亮大章魚。

像是神話里的海怪——

監視著她。

兄長老早警告過她,這房間……

這宅子,即使父親給了她,兄長還是有辦法、有能力弄到手。

「繼承者……」眼楮從午夜的大章魚瞟望回少年臉上——哥哥的繼承者,被允許使用這個房間。「羅煌……」紅唇喁喁細語,她柔軟而出人意料地,伸手環住他的脖子。「你會給我一個繼承者嗎——」

那當是醉語。

他喝了酒,大可拒絕天生的敏銳,不判斷她清醒與否,何況,她把紅唇緊貼他,叫對了他的名字,就注定他們是一樣的,得共同探索感官的嘖淌,在疼痛之中過之癮。

胸口評評跳,景未央閉了閉閃爍的美眸,穩定呼吸,轉身直勾勾對上羅煌,不看鏡里千百個他。已經回憶夠了,她知道自己做了什麼,卻還是說︰「你踫我了嗎……」

「你也踫了我。」這回答像他站定不動的姿勢。

她又說︰「我吐在你身上嗎?」

羅煌靜默不語。然後,他們視線交凝,鏡子全消失了。空氣松軟軟,像他們喝醉時的感覺。他走向她,將一杯水遞給她。

景未央沒接拿,搖搖頭,退一步。鏡牆擋住了她,她被他給包圍,逃不開,只得喝下那杯清靈靈卻可能是迷幻藥的水。

「還要嗎?」他的嗓音響起。

她竟然喝一杯水,喝得痴醉,失魂似地滑坐在地上。

「頭痛嗎?」他單膝跪地,真心地詢問。祭廣澤那杯與毒沒兩樣的酒,使他在凌晨時分靠打坐度過生平首次宿醉的不舒服。

「我想吐……」景未央嘔了一聲,剛喝下的水全吐在羅煌身上。「對不起……」還沒完,她搗唇,推開他,踉蹌地要站起。

羅煌將她抱住,欲往衛生間。景未央難以忍住,又吐得兩人一身酸液。他只得改變方向,繞過幾面鏡牆,進淋浴亭。

「你好臭……」又窘又難過,少女被放下後,不知如何是好,一味推打少年。

「你吐在我身上。」羅煌不慍不火,退開三步,站到蓮蓬頭下,轉擰嵌牆的花形開關。

水流如瀑,洸洸瀉落。他淋濕了,月兌掉髒污的襯衫,毫不避諱地在她面前淨身。「過來。」他朝她伸手。

蒸氣散了聚、聚了散,他忽而清晰又模糊。景未央美眸含水,瞅著煙白水幕里探來的手。那是兄長的繼承者,即便他不是霞躍,他仍進入這間房,帶她進入這間房——好久以前,兄長警告她不準進入的……

景未央眸光沉閃,抬起自己的手,停定許久。羅煌抓住她。

這是只怎麼樣的手?握了什麼樣的命運?他是繼承者,繼承兄長要給他繼承的。景未央隨著羅煌的手勁移動腳步,身體一下就濕了,頭發滴著水,滴入眼楮里。

羅煌將水流調弱些,大掌抹拭景未央臉上的濕氣。她也是繼承者,終于再一次走進這間房,某種隱藏的希冀,像水一樣沖著她,旋流她心頭,她知道,她會和他一起躺回那張銅床。

「你也要演祭先生的戲嗎?」她的目光穿過他,像在看他,又不像在看他。

他說︰「夢用錢買不到,只能用吻買。」這是台詞。

「祭先生不是要我們演成年的男女主角。」她說著,踮腳尖,吻他的唇。

很輕的一個吻,比起之前對戲的、莫名的、沖動而暈醉的,這簡直不像吻。

「我昨晚沒作夢……」夢成真,也就不是夢。沒得賣,他回她一個吻。

不吝嗇的一個深吻。他給她的,多過她付出的。他自小習武,在空氣稀薄的寒冷地帶成長,肺活量超越專業歌唱家、職業長泳選手,踫上她,他把滿腔熱意都給了出去,不在意沒了呼吸——沒了命。

「羅煌……我不舒服……」她拍打他的胸口,發出急喘、斷續的嗓音。

羅煌微睜眼眸,從少年失控的不要命激情中醒悟,離開她,在水花綿細濺灑中,冷靜盯著她被吻腫的紅唇,雙手卻已是掀高她的T恤下擺,將她潔白嬌膩的年輕軀體,緊密抱扣在他灼烈的之上。

「抱歉。」他放下她。這不是夢,沒那麼簡單,至少跟昨晚相較,少了酒。他說︰「你是不是很討厭我?」喝了酒,才會與他說那麼多話,說她需要一個繼承者。

景未央搖頭。「我會請祭先生讓你跟我一起——」

一起什麼?她沒說。羅煌看著水滴自她眼睫滑淌,他關掉瀝瀝水流,轉身取門邊掛環上的大浴巾,回頭將她裹住。「他要我演你的護衛。」他說︰「我是Blue  Compass的實習生,隨時得出海,不可能為他工作。」

「為我工作呢?」她一問。

這問題定住了他。羅煌不語,跨出淋浴亭。他月兌掉濕答答的長褲內褲,她自他身邊走過,步伐如羽飛,恬靜嗓調穿進他耳里。

「羅煌,我並不討厭你……」

羅煌頓凜,倏又回神。景未央已經不在他視線可及處。鏡牆里,千千百百個羅煌圍不住一個景未央。羅煌快步走出自我迷宮,景未央就躺在藍霧門外的國王銅床。地毯上丟著濕透的T恤與浴巾,她滴水的發梢垂在床沿。

他走過去,說︰「你躺這樣,要是作了夢,會掉到床下。」

她搖頭。「我不會作夢。」嗓音從被子里傳出。

他伸手,伸進被子底下,踫到她的肩,一只小手立即繞來抓住他,要拉他上床。她不作夢,下定決心演這個戲,也要他來陪。

「我一點都不能放心,是嗎——」

比摔下床更令人容易夢醒的聲調。

羅煌和景未央同時坐在床上,他果身,她裹被露了誘惑的肩。

「如果羅煌是霞躍……」

靜敞的起居室門扉,說話的男人,尖銳地斜對床鋪。

「你是要我當撒旦?」景上竟眸光流眄,定向床上少女臉龐。

「你說,在這房間,我做什麼夸張事,都不千涉。」少年下床,臉上不見一絲做壞事被抓到的窘迫,神色從容地撿起浴巾,圍擋腰際,直視男人。

景上竟說︰「夸張事不是荒唐事。」他轉身離開門邊,在起居室里,拉開教誨的椅子,等少年過來。

羅煌回眸看著床上的景未央。景未央低垂臉龐,發絲蒙住頰側,像一尊瓷雕女圭女圭。他模她的發、模她濕濕的肌膚,緩緩離手,旋足走向起居室,關上被敞開的門扉。

景上竟坐在東方角窗前,听著少年那修練過的腳步趨近。「走路要像豹,靜而無聲;站立要像鶴,昂而無動……」他喃念著,等少年像一只鶴立在他椅背後,轉折語氣道︰「還有什麼?」

「你要說什麼,直接說。」羅煌從無畏懼長輩威勢。

景上竟敲著擺放一杯冒煙熱咖啡的茶幾。「我該說什麼?」

羅煌沒吭聲,眼楮瞅睨那杯冒煙咖啡和一旁的器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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