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時分,繁華的都市叢林……
夢萊茵獨自來到天母街上,從容的步履拐進隱晦的巷弄。
酒窟PUB-——熟悉的看板躍入眼簾。
沒有店址、沒有顯著的招牌,純粹只提供識途老馬與熟客上門;不起眼的小店面,推開門之後,里頭卻別有洞天。
必上門,隔絕了門外的冷空氣,這是一個嶄新的感官世界——
音樂沸騰、人聲喧嘩,氣氛熱絡中帶著抽離般的冷凋;燈光迷離中,PUB里頭彌漫著現代與前衛的調性,搔弄著夜生活的隱隱寂寞。
環顧四下,一些人圍繞小桌而坐,一些人零落地掛在吧台邊,這一條條看似空洞的靈魂,像是在混吃等死,拋擲生命,又似在埋藏心靈……
來到吧台邊,夢萊茵褪去皮衣,往椅子上一拋,蹬上她慣坐的那張高腳椅。
「喝什麼?」酒保問她。
今晚,有點寂寞,就來杯琴湯尼吧!
「GinTonic!」她說。
慵懶側身、撐起肘彎,她微眯著眼四下打量。
眼睫翻掀,那兩排滬密的羽睫刷了抹亮藍,她幽邃的眸也因為有色的隱形鏡片,而蒙了層半透明的琥珀顏色。
一身黑,取代了她日間的制式套裝,長褲裹著她修長曼妙的玲瓏曲線,緊身的上衣更是讓那胸懷的渾圓呼之欲出。
滑順的平直長發,換成野性波浪,整張臉蛋是稍濃的色彩——不被允許的顏色;父母親的乖女兒該是清淡粉女敕的色調,而當下的她,卻如一朵不羈的野玫瑰,渾身發散著蠱惑與勾引。
Yes——舒坦!她覺得當下才活得暢快。涂滿深棗色口紅、唇線描繪分明的唇瓣,滿意地上揚。
她端起送到面前GinTonic,湊近嘴邊淺嘗一小口,自在悠哉地隨音樂輕擺身體、瀏覽店內熱鬧登場的夜生活。
超大銀幕的影機,播放著無聲的黑白影片,影機下是DJ台,DJ台前是一方圓形舞池,年輕辣妹的誘人軀體,在擠滿一條條身影的小舞池中,隨著音樂翩然擺動。
台北的夜生活,可悲又似放縱;在這樣的擾攘擁擠中,所有的心事與苦悶,都隨著酒精與音樂而蒸發。
同樣慣例——形影孤單的蝴蝶,馬上又吸引尋找獵物的男子。
「想找個人陪伴嗎?」陌生的男人面孔,出現在她身側。
「滾開!」冷瞥了陌生男人一眼,她繃著倨傲的臉色,沉聲回應。
男人識趣退走。
不屑地皺皺鼻子、撇撇嘴唇,夢萊茵淡淡掃過那人的背影,環顧的視線,繼續搜尋她所想看到的身形。
她很輕易地找到他!那抹神秘的黑色,躍入她眼中。
眼眸,蒙上一層光亮與色彩,是一股安心與淡淡的喜悅。
模出皮包內的香煙,餃著煙管卻不點燃——她並不抽煙,只不過想咬著一管香煙,融入這里的頹靡氣息、掩飾她躁動的心,平定她胸口那陣難以言喻的悸動。
每個周末夜晚,她帶著一身野性絢麗翩然來到,只為了那讓她迷戀的身影。
荒唐得很!她戀上一個陌生人。
美好的皮相,竟是讓她蠢動的理由?那陌生的男人,眉心之間錯綜的沉郁與那姿態的狂放不羈,萃然成一股賞心悅目的吸引。她對他的贊賞與迷戀,是她自己也不解的荒謬。
打從她來到這家小店,從來不曾與他說過任何一句話,也從來不見他的目光朝她回應,她的依戀眼神,不過是單向的傾注……
※※※
深夜里,下起了綿綿小雨,黑幕包圍著一團混亂的喧囂音。
PUB門口,陸續走出結伴的人群。
噗、噗、噗——沸騰的引擎聲浪回蕩在夜街上,幾輛重型機車在灰蒙蒙的水滴霧氣中揚長而去。
一票步出PUB的朋友,吆喝著散會,各自往不同的方向散開。
「不用我陪你吧?」最後踏出PUB門口的兩名女子交談著。
「不用啦!我今天才喝一杯,還沒醉!小倩,你先走吧!」
待小倩走遠,夢萊茵才慢慢走向她停車的方向。緩緩移動的步履,帶著些許疲憊。
唉!狂歡喧囂過後,又只剩下寂寞。
她從華燈初上玩到深夜,踏出PUB已經凌晨四點多了,除了身體的疲倦之外,心里也莫名感到茫然寂寥。頂著細雨,她走到車門邊。
驀地,插入車門匙孔的動作停頓下來,前方二十公尺處——街燈下的兩條身影,吸引了她的注意。
呆頓片刻,她遲疑後坐入車內。
好奇心使然,夢萊茵關上車門後並沒有發動引擎,她坐在里頭、睜著一雙眼楮悄悄觀望——
一男一女的影子在路面上拉得長長的,男人的身形很魁梧,與女人面對面,幾乎把嬌小的女人給覆蓋過去。
「呼——他看起來,還是那麼帥!」夢萊茵在安靜的車廂內喃喃自語著。
男人的身形並不陌生,是PUB里頭的熟面孔、眾人目光的焦點,所以很容易認得出來。
那頎然身影——獨特、出色,攫奪所有人的目光,包括她。
那身桀騖不馴的氣質、睥睨群雄的狂霸姿態,總是PUB內的焦點所在。
只是……今天並不是周末,他該總是在周末出現才對!
她不認識他。她只知道,他每個星期六都會在這里出現,所以她如同這PUB中所有的女常客一樣,不會錯過任何一個周末夜晚。
小倩與她兩個人,還私下給他取了個名字,叫做「星期六先生」。
星期六先生為什麼今天會出現呢?而且,今晚她在店內並沒有看到他。夢萊茵發呆沉思,隨後回神,很專注地盯著前方。
那兩條影子,在低聲交談之後……突然間,女人的肢體動作大了起來!
夢萊茵目睹男人被那嬌小女子打了一耳光!
「嘩——」她睜大了眼楮,驚訝極了!他們起了爭執嗎?!
包大的沖突出現——嬌小女子舉直了雨傘,猛往星期六先生的身上戳,重重狠狠地砍了他幾下。
「哇!那一定很痛吧?」瞧星期六先生只是默默承受,夢萊茵不禁捂著嘴、感同身受似的擰緊了眉心。
隨後——女子扭腰擺臀,踏著忿忿的步伐離開。
街燈下,孤獨留下的那條黑影,低著頭在細雨中燃了根香煙。
朦朧的燈光下,他吐出的煙霧,凝成一團團、一縷縷的灰白後飄然散去。
在夜色中駐足、形只影單的他,就像在舌忝舐傷口般,似是一抹濃得化不開的悲傷憂郁。
接著,又看見他暴躁地忿忿摔掉那管香煙,似乎是薄薄的雨水讓他點燃的香煙熄滅了……
「好可憐……」夢萊茵蹙緊了眉心,為之不忍。
她已經把這些她所看到的橋段場景,兀自幻想組合、編排好劇情——
扭頭而去的女人,在離開前,對男人大吼了句,夢萊茵听不見女人說了什麼,距離不夠,她也不會讀唇語,但瞧女人扯歪了嘴巴快速掀合,她知道那句話很可能是三個字。
最簡單的,可能是說「我不听」——也許,他犯了什麼錯,想要跟女友解釋,但她仍是憤怒生氣……
如果不是,那可能是「我恨你」——也許,他辜負了她,跟她談判分手,遭她毆打泄恨……
如果更毒,可能是說「你去死」——也許,他要挽留已經變了心的她,可她非但堅持不願意復合,還惱羞成怒,臨走前飽以老拳,再絕情離去……
據夢萊茵推斷,後者的可能性較大、較合理!要是她,一定會講「你去死」。
哎呀呀……星期六先生被甩了。
他像一只被羞辱虐待之後、再被人遺棄的小貓那般,那麼的無助、惹人憐惜,夢萊茵不由得心生同情。
綿綿的小雨助興似的,飄搖地自夜空中緩慢墜落,在灰暗街頭灑出一絲絲銀白晶亮,更增添了這夜幕中的慘淡氣氛!他只是半垂著頭,像是沉溺在自己的情緒之中……
靜望久久,最後,夢萊茵還是決定下車過去安慰他,雖然她並不認識他!
※※※
一把雨傘,遮住他的天空。
南衛衡在怔愣中猛然回神!
「天涯何處無芳草!想開一點吧!」拿著傘的女人,拍拍他的肩膀。
「你是誰啊?!」他的口氣沖得很,臉色更是怪異非常,戒慎瞪大的眼眸,有絲意外與驚嚇。
「星期六先生,我們並不認識。」夢萊茵盡量以緩和而溫柔的語氣說話。失戀的人,都是需要呵護安慰的!
「星期六先生?」南衛衡挑了挑眉,繃著臉斜睨著無故晃來的女子。
女人長相不俗,但臉泛油光,整個妝都糊了,實在不怎麼賞心悅目。
他應該不可能這麼倒霉……無端被甩了一耳光、毒打了一頓之後,還在路上踫到鬼!
唔……有點面熟……他想起來了!她是PUB的常客!
「嗯,星期六先生,情場失意乃兵家常事,別掛在心上、別難過了!是剛才那女人沒眼光,絕對不是你不好!」她最不懂得安慰人了,但她知道,失戀的人通常都會很悲觀、自我否定。
溫柔地拍拍他的肩,夢萊茵也感傷了起來,輕輕為他嘆了口氣……
「小姐,你想太多。」南衛衡撥開她搭在肩上的手,冷瞟了她一眼。
耶?不領情?!夢萊茵愣住。
她的正義感可是不常有的耶!尤其是面對一個不認識的人,她能做到這樣,已經足夠頒面獎狀、金牌給她了!
「想太多?我兩個眼楮清清楚楚看見你的落寞跟遭遇。」她知道了!男人好面子!所以矢口否認自己被拋棄?
清清楚楚看見?!這讓南衛衡火氣更旺了——
他豈能容許別人看見他的狼狽?!
「你看見什麼?你知道個什麼!你憑什麼偷窺!」他怒瞪著這半夜躲著看戲的可惡女人,朝她惡吼了句!
「你別動怒呀!我剛剛說啦,情場失意乃兵家常事,她拋棄你,你也不要覺得傷心,你長得這麼雄壯威武、英俊挺拔,不怕沒人要,女人,再找就有了!你說是不?」
「你!傍我滾!」他發怒惡聲低喝,暴躁地甩了甩那微濕的頭發。
荒謬!向來只有他南衛衡甩人,沒有女人甩他!這月兌妝的女鬼是白痴嗎?白以為是在胡謅些什麼?!
「嘿……你別惱羞成怒啊!」夢萊茵畏懼地後退一大步,雙手緊抓著傘、納悶不解地怯怯盯著他瞧。「我……我不提就是了……」
「事實——完全不是你想像中的那個樣子!」他為什麼要對這個不熟識的女人解釋?他更暴躁了。
「不是我想像中的樣子?」夢萊茵慢慢地重復他的話,慢慢地思考著。
「滾!別多管閑事!」煩悶得很!他要回家睡覺了!
「喔!」夢萊茵應了聲,眨眨眼楮、仍然很認真地思索。
如果不是她所想像的劇情,那是怎麼回事呢?不過……瞧這男人發怒,她是不是應該識相離去?
「那……你可以告訴我,那生氣的女人要走之前,說了什麼話?」她還是把疑問給吐出口了。
明知道不該太好奇,可偏偏腦袋里就是鑽牛角尖。
「什麼?」南衛衡沒有料到她會這麼無聊、不識相,他不知道她沒頭沒尾的問題是啥意思。
「我說,她臨走前不是對你罵了句?她罵了什麼話?」正確答案可以幫助她把劇情給重新編排一次。
「不要臉。」他冷沉著臉,悶聲把話給吐出口。
「啥?」夢萊茵一愣。他罵人呀?!沒修養!
「不要臉!」南衛衡的眸子陰森地進出一道利光。她是沒听懂嗎?「我說——那女人最後說的一句話是︰不、要、臉!」
「呃!」她讓他給嚇退了一大步。
看來,他真的快氣炸了?!
但是……她難以想像!夢萊茵怎麼也無法理解……為什麼那女人會罵這臉蛋好看到要命的男人不要臉?
「你做了什麼傷天害理的事?傷透人家的心嗎?」地追問了句。
「關你什麼事!」南衛衡咆哮惡吼,他真的發飆了!他做啥要在路邊跟這無聊的女人抬杠、多做解釋?!
他只是提醒那從PUB出來的陌生女人拉鏈沒拉,就被當成登徒子。那女人去他的沒教養,竟然還動手打人?!
男人不能動粗——所以他沒還手,吞了這口鳥氣。
他已經很火了,半路又蹦出這不識相的女鬼!
欠扁!小心他拿她出氣。
「雨……雨、雨傘傍你!」夢萊茵結巴著,她這次真的被嚇到了。
他怒吼的音量之大,大概足以從街頭震蕩到街尾,她再問下去,可能會被生吞活剝、毀尸滅跡。
她將雨傘丟了就跑,在蒙蒙的雨絲中,奔向她停車的地方。
南衛衡沒有出聲叫喊,只是忿忿地盯著她丟在地上的那把小花傘。
神經有問題的女人!他就住在路燈後面的這棟大樓,她要他拿雨傘進電梯嗎?。
最後,他吁了一大口氣,仍然彎身撿起那把雨傘,然後慢慢踱步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