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後,難得的好天氣,樹林間的小木屋沐浴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忙碌的戚瑤光在滿布陽光的小院中走來走去,自另一間存放藥材的小屋中捧出大竹筐,將采回的藥材拿出來曬,一個個竹筐擺滿整座小院,連走路都要小心翼翼才不會打翻。
她彎下腰檢查這些寶貝藥材,有的拿到鼻間嗅聞,然後滿意地放回原位,再到下一個竹筐檢查。
查看了好半晌工夫,戚瑤光站起身,捶打腰脊回頭看向敞開門扉的小木屋,忍不住嘆了口氣。
這些天宮熙禛傷勢已漸漸好轉,但整個人還是昏昏沉沉的,不是惡夢連連,就是又將她誤以為是心愛的苑舞秋。她一如先前一次又一次安撫他的驚惶不安,每一回都得假裝是苑舞秋哄騙他,如此才能讓他安心沉睡。
「算了,等他完全清醒過來,自然會發現認錯人。」戚瑤光聳聳肩,吸了吸鼻子,不是很在意被誤認為苑舞秋,至少可以確定的是宮熙禛已安然度過危險,據她估計,他真正醒轉也是這一、兩天的事。
戚瑤光悠悠長嘆了口氣,到與小木屋相連的廚房替他燒了盆熱水,端回主屋內,陽光如同金絲灑落在宮熙禛俊美得教人驚嘆的臉龐,此刻他仍在昏睡中,她細步走到床邊,準備替他換藥順便擦澡。
她拉開被褥,被褥下的他除了包扎傷處的布條外一絲不掛,他的衣物是她除下的,這十來夭她已習慣他的赤身,她當他是病患,不會產生不該有的遐想。
「若非那天讓你重摔倒地加重傷勢,你早該醒了。」雖說不是故意,她仍感到內疚不已。
不過跌入溪里的她也不好受,因為又冷又累,感染上風寒,盡避身為大夫,可以為自己把脈開藥,但幾乎每夜都要照顧他,無法好好休養,是以病了十多天尚未痊愈,說話帶有鼻音,偶爾還會流下兩管鼻涕。
「不幸中的大幸是幸好你的臉並沒有受傷,依然俊美無儔到教人一眼難忘。」拿著濕布邊擦邊說,鼻子發癢,難受得使她皺起鼻子。
「只是你未免也長得太俊美了,一般女人肯定都自嘆不如。」長年在山中林間采藥獨來獨往,造就戚瑤光習慣自說自話的個性。
「這世間也只有像苑舞秋那樣的美人才能夠與你匹配,可惜你已經出家當了和尚,而她……算了,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你就看開點吧。」鼻子癢到受不了,戚瑤光扔下濕布巾,別過頭趕忙用手背蹭了蹭鼻尖止癢。
等鼻子不再癢得難受後,她走到一旁用冷水將雙手洗淨,才又回到宮熙禛身旁繼續為他擦澡,抬著他削瘦但帶有肌肉的手臂仔細擦拭。
擦完他的胳臂,轉向擦拭健壯的胸膛,忙碌的雙手在肌理分明的胸膛游走,這些天對他自言自語說了許多話,甚至連她所見過最奇特的病癥都拿出來說給他听打發時間,講太多的結果是已無話可講,于是改哼民間小調。
當她快樂哼歌,擦拭到他的左側胸膛時,猛地對上一雙帶著迷惑的深邃眼眸,她愣愣地與他四目交接,手則無意識的繼續在他左胸上打轉。
「你的手……」宮熙禛的聲音粗啞,猶如吞了滿口沙礫。
「什麼?」
對上他清明中帶著悲憤的雙眼,戚瑤光不知為何,心,竟漏跳一拍,興許是他長得太過俊美,又近在眼前,才會令從不牽掛男女之情的她,情不自禁看呆了。
「怎麼會擱在我身上?」他蹙眉質問,眉宇間寫著滿滿不悅。
意識到他已恢復神智,順著他責難的目光往下走,戚瑤光發現自己的雙手仍游走在他胸上,看似登徒子正大佔他便宜,她驚呼了聲尷尬縮回手,旋即想到身為醫者,又是他的救命恩人,她可以坦蕩蕩說出原因,無須感到心虛甚至為此臉紅。
她輕咳一聲,清清喉嚨,以醫者面對病患該有的冷靜與鎮定,用沉穩的口吻道︰「我是名大夫,到山林里采藥時救了受重傷的你,把你帶回來醫治。」
「你流鼻涕了。」對于她的救命之恩,宮熙禛並不領情,他厭惡地看著自她鼻孔流下的兩管鼻涕。
「啊?」戚瑤光困窘地跳起身,趕忙自衣襟取出素白帕子擦拭鼻水。
爆熙禛厭煩地別過臉,不願看她髒污的丑態,對于燦爛的陽光灑落在臉龐,他同感厭惡,想要避開,卻是避無可避,唯有閉上眼暫且忍受。
戚瑤光火速將鼻水擤干淨,再用清水淨手,一時間尷尬得不知該對他說什麼是好,他對她的救命之恩不領情,讓她有拿熱臉貼他冷的感覺,緊接著想到她出手救人,本來就不是要對方感激涕零,是以才不為他囂張的氣焰惱火。
安靜無聲的屋內,無法使宮熙禛抑郁悲憤的心獲得平靜,紛亂的思緒教他自嘲一笑,笑自己可笑又可悲的命運。
他不僅一次想要自我了結,偏又不甘心,不願讓聖上稱心如意,也不願家人們就此淒慘死去,所以他咬牙忍受各種屈辱,日日抱著仇恨苟活,靜心等待能夠翻身復仇的那天到來。
可怕的沉默籠罩在兩人之間,戚瑤光晃過來又晃過去,小臉糾結皺擰,苦思打破沉默的方法,想了老半天,實在想不出可以跟他聊什麼,怎麼辦?
「你很吵,安靜點。」受不了她在屋內走來走去的聲音,宮熙禛睜開眼冷酷要求,一點也不為自己正寄人籬下而低頭。
戚瑤光先是被罵得呆了下,旋即被他高高在上的態度激怒。「這是我家,我喜歡走過來又走過去有何不對?就算我要到處跑跳翻跟斗,也不是你能干涉的。」
不吐不快,她說得氣喘吁吁,等待宮熙禛心虛慚愧的向她道歉。
爆熙禛冷冷睨了她一眼,傲慢別過臉,不搭理她。
無禮的態度著實惹惱戚瑤光,她氣呼呼地抖顫著手指著他。「這是你對救命恩人該有的態度嗎?早知道你是這樣的人,我根本就不該救你。」
假如沒有她,他早就魂歸離恨天了。
偏偏宮熙禛自小便心高氣傲,脾氣硬得很,即使到「龍恩寺」當和尚,身陷窘境,他始終沒有對任何人低頭,眼下更不可能會對這氣急敗壞的女人低頭,轉過頭看她,挑釁的唇角上揚。「就算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又如何?我並沒有求你救我不是嗎?」
「你、你、你!」她被他氣到詞窮。
「你又流鼻涕了。」他冷冷提醒她。
「我、我、我!」戚瑤光再次困窘地以帕子擤鼻涕,她真恨死這哪時不流,偏要挑在她打算以聲勢壓人時流下來的兩管鼻涕,宮熙禛欺負她就算了,為何連鼻涕也要欺負她?
擤完鼻涕,她開始發難。
「我到底招誰惹誰了?你可知道我會感染風寒是拜誰所賜,你居然還敢嫌棄我,你到底有沒有良心?」
她氣得想踢他一腳,但更想狠打自己一頓,痛恨自己不忍心將他趕出去,任由他在外頭自生自滅,她真的是太沒用了。
「沒有。」他回得簡潔有力。
「什麼?」她驚愕到下巴都要掉下來了。
「我沒有良心。」他不耐煩的再次重復,良心並不會助他度過重重難關,在他身陷圖圄,發現是好友奉旨率領官兵抄毀他的家園,害親人一個個死去時,他已學會冷酷對待身邊所有人。
「你是和尚啊,和尚不都講求慈悲為懷?」該不會他這些年都白白修行了吧。
「我不是和尚。」和尚兩個字,教他深惡痛絕。
「你若不是和尚,為何穿僧袍?」
「我穿不穿僧袍與你無關。」
戚瑤光大為光火,心想世間怎麼會有這種人,就算他出身權貴,曾經大享榮華富貴,人人爭先恐後奉承他,可眼分已是天差地別,為何他不願放段面對生命中的變量?
「好,既然你不是和尚,又偏要穿僧袍,那你究竟是誰?」她明知故問,看他會如何回答。
爆熙禛怔了下,他是誰?他不是「龍恩寺」里的承恩,永遠都不是;也不能坦白說他是前丞相宮啟先最寵愛的兒子宮熙禛,否則將會有無窮無盡的麻煩,那麼他要當誰?又能當誰?
「說啊!」戚瑤光雙手環胸,以睥睨的眼神看他,佔上風的感覺好到讓她全身舒暢不已。
他合上眼,知道他要當誰、渴望當誰。「戀蝶。」
「啊?」
「我是戀蝶之人,無名無姓。」心愛的蝶兒,是否還記得他?是否如同他想她般,天天想他、愛他、等他?
清醒後的他對苑舞秋的深情表露無遺,令不願以真相傷害他的戚瑤光無法咄咄逼人。
他光想著心愛的蝶兒,內心便掀起萬丈波濤激蕩不已,忽地雙手撫著胸口模索尋找,冷酷驕傲的俊臉浮現一抹不易教人察覺的驚慌。
發現全身上下一絲不掛,僅以被褥遮身後,他不顧身上仍隱隱作疼的傷處,像頭狂獸猛然躍起身,雙手準確無誤掐向她脆弱的頸子,凶惡咆哮。「拿來!」
不明所以的戚瑤光被他嚇著,尚來不及反應,脖子已被死命掐住。
她痛苦地脹紅瞼,困難低喘。「拿什麼?」
「把我的東西還給我。」陰狠的語氣警告她,他可以毫不猶豫在下一瞬間扭斷她脆弱的頸子,她最好識相點,乖乖將他的東西雙手奉還。
「什麼東西?」戚瑤光已痛苦得臉色發紫。
「木匣子。」
這只比他性命還重要的木匣子不會不翼而飛,定是在她那里。
木匣子三個字使快要昏厥的戚瑤光回復記憶,當日救他回來,為他褪下髒污沾血的僧袍時,確實有個木匣子自他身上掉落。
她抖顫著手指指向木匣子收藏的地方。
順著她的手指望去,宮熙禛看向倚牆而立沒有半點裝飾的櫃子。「你放在櫃子里?」
「對。」她痛苦地點頭,喉嚨縮緊劇痛。
爆熙禛松開雙手,不再箝制她的呼吸,拖著殘弱疼痛的身軀,一步步艱困地走向櫃子,每走一步,疼痛便又加劇,但他不以為意,粗喘著氣,由那痛支撐意志,加強他要取回木匣子的決心。
罷一獲得自由,戚瑤光整個人虛軟倒下,眼淚與鼻水已糊成一片,捂著疼痛不堪的喉嚨拼命喘息,大口吸取寶貴空氣。
「咳!咳!咳……」
眼角余光瞥見宮熙禛那削瘦但結實的背影,明顯看出他所受的劍傷又滲出血來,他卻完全不在乎,堅持非要在此刻拿回木匣子,為什麼?里頭到底放了什麼重要的東西?
鮮血,沿著他的手臂,滴落在干淨的地面上,一滴、兩滴、三滴,每一步、每一滴,皆帶著強烈的思念,縱然這間屋舍比從前在丞相府里的臥房小得多,可走起來卻是異常漫長艱辛,好不容易終于走到樸實無華的箱櫃前,他已雙腿發軟,就要跪跌倒地。
但,他的驕傲與自尊不容許他輕易跪地,黯黑雙眸滿布血絲,他恨恨咬牙,嘗到一絲血味依然不肯屈服,逸出一口痛苦的氣息,吃力抬手打開櫃門。
充滿藥草氣味的櫃子一開,即見日日夜夜皆被他揣在心口的木匣子安然躺在里頭,他追不及待取出打開,只見里頭的物品依然完好——一紙書信與一支他特請殷家珠寶鋪所打造、名為「比翼雙飛」的蝴蝶發簪。
他放松閉上眼,可仍有一絲不確定、不放心,忙又睜開眼,蒼白無血色的指展開書信,再次細讀書寫在上頭如以刀劍雕琢折磨他心魂的娟秀字跡。
如你所願,日後橋歸橋、路歸路,兩不相欠。
就是這封教他肝腸寸斷的訣別信;就是這封教他生不如死的訣別信,它還在,沒有因他遭受重創而消失,始終冷冷的以暗黑筆墨刺傷他。這上頭的每一個字遠比他身上所受的每一處劍傷要狠、要絕、要痛、要痛,可他仍痛並快樂的擁抱它,唯恐失去它後,他就真的再也沒有活下來的勇氣。
泛著濕意的眼眶移向躺在木匣中那支雕琢精致、華麗雙蝶飛舞的發釵,早已千瘡百孔的心房又被狠狠一刺,痛得他鮮血淋灕。
薄唇揚起一抹苦笑,小心翼翼收起書信放回原位,再蓋上木匣子,此刻雙腿再也無力支撐沉重且傷痕累累的身軀,他倚靠著櫃子低垂著頭軟軟坐下。
從頭到尾戚瑤光一直留意著他,見他緊緊揣著木匣子一動也不動,既擔心他的情況,又怕靠近後會再次被他掐住膀子,陷入兩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