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嫁游戲 第七章

幾天下來,滕洛離開公司後總是回到天母的住所。

他知道姐姐滕欣回國後住在家里,為了避免再起爭執,破壞她的心情,讓母親夾在中間左右為難,把家里的氣氛搞得烏煙瘴氣,他選擇暫時消失,這樣對每個人都好。

處理完公文,滕洛下意識的留意時間︰八點五分。

時間早晚對他而言並不具太大的意義,然而,早上出門前听見的誠摯叮囑,讓他介意起來。

「晚上我會下廚,你會回來嗎?多晚都沒關系,我會等你回來,一起吃飯。我沒別的企圖,純粹是一個人吃飯實在太索然無味,而且份量也不好拿捏,很容易煮得太多了,太浪費。」

女人沐浴在晨光下,臉上是剛起床的慵懶神情,語調和笑容都是柔軟的,漫進他的腦海,耳鳴似的干擾著他,不斷回響。

他轉移目光,旋即被隨手扔置一旁,好幾小袋包裝精巧的手工餅干吸引,那是他每天早上出門前,都會獲得的「試吃品」。

他不品嘗也不丟棄,只是在他視線所及的範圍內擱放著,安安靜靜的,陪過他一天又一天。

他才打定主意回去,起身整好儀容,幾名不速之客搶先一步進到他的辦公室,拖住他離去的腳步。

滕洛看著不請自來,擅自闖入的幾個好友,俊雅的臉孔掠過一抹狐疑,很快地又恢復平靜。

幾個年輕男子見他沒有埋首在辦公桌前,而是穿好衣服,一副要離開的景況,反倒大吃一驚。

「洛,你要下班了?」聞入者中年紀最長的顏天祈驚異地問。

滕洛若有似無的點了點頭,沒問他們突然過來的原因。

「嘖!洛,你何時開始吃起這種玩意?」東方極眼尖的發現禮品似的小西點,像揪起老鼠的尾巴般拿起了其中一袋,朗聲喧嚷。

同行的樊之甚、解忍兩人湊了上去,也各拎了一小袋起來,興味盎然的動手拆開封口,一股干果核仁的香氣隱隱飄散,三人各從袋中取了一片餅干,喀啦喀啦的吃得津津有味。

「味道挺不錯的。」解忍給予正面肯定。「是仰慕者送的?」他半開玩笑的猜測。

如果是,他倒是很想會會對方,哪里來的勇氣示愛,更讓人驚訝的是禮物還被收下來……

後者,更值得探究玩味。

眼見餅干的數量迅速減少,滕洛的臉色微微起了變化,不過還不至于到生氣的程度。

顏天祈敏銳地察覺出他皺眉的動作,不禁泛起笑意,制止其它同行好友。「你們幾個,不要把方便當隨便了。」他們實在認識太久,就像親兄弟一樣,偶爾會忘了該有的規矩。

不過,他們不確定滕洛是不是也以兄弟的心態看待他們。

但他們會等,等他敞開心房,多久都會等。

甚或再和少年時期般,幾個人大干一架,大聲把心里的話都吼出來,然後又可以毫無芥蒂的一起大笑、一起瘋狂。

聞言,他們把餅干歸位。

「既然工作結束了,剛好可以一塊去吃飯,你母親很擔心你。」顏天祈透露他們來此的目的與原因。

「我不餓,還沒打算吃飯。」滕洛淡淡的回絕。他沒讓他們知道要回天母住所的事。

特地前來偕同他一起用餐的四人,莫不感到意外。他再怎麼不合群,也沒有一次像現在這樣直接說「不」的紀錄。

他們臨危受命來了一趟,卻沒料想到會被拒絕得如此徹底,本來就不夠貼近的距離,突然間被他推離得更遠,四人一時愣住,陷入沉默。

滕洛的視線慢慢掃過四個好友,輕描淡寫補充道︰「我去練拳。」

他的解釋,換來其它人更大的情緒反應。

「洛,怎麼才多久沒見,你好像變了?」東方極眯起眼,研究珍禽異獸似的打量著他。

對于好友的調侃,滕洛面無表情,並不認為自己有絲毫變化。

他不知道的是,他多說一句話,都讓他們覺得高興且安心,但主動交代去向則是前所未聞,所以才會感覺他有所不同。

他拎起公文包和鑰匙,逕自從他們面前走過,獨自步出辦公室。

被拋下的四個人互看一眼,隨後不發一語,很有默契的跟了出去。

是真的去打拳,還是別有目的,他們都抱持懷疑的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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滕洛離開辦公室後,確實前往健身中心打了一場極為耗費體力的泰拳,等他回到天母的寓所,已經是十點多,可以吃宵夜的時段。

進門前,他瞥見郵箱里躺著一紙信封,順手抽了出來,信封上收件者的名字,讓他冷不防嚇了一跳,思緒有片刻恍惚。

唐子騏——是誰如此神通廣大,查出他的真實身分?他不由得心慌。

他怕嗎?怕什麼?

怕被知道他充其量不過是一個母親不貞、父親弒妻虐兒的殺人犯的孩子,而非人人羨慕的名門少爺的真相,呈現在世人面前?

怕自己不堪的過往曝光,然後被打回原形?

怕被知道,他其實也是自己親生母親死于非命的幫凶?是個滿身罪惡的懦夫?

怕面對接下來排山倒海而來的異樣眼光,各種殘酷無情的訕笑輕藐?

滕洛覺得胸口一陣惡寒,心仿佛又滲出血來……

「滕洛,你一直站在門口做什麼?」夢娣幾分鐘前就听到車子回來的聲音,卻遲遲不見他進屋,索性出門查看,便見他一臉失神,不曉得被什麼事困擾住。

滕洛望向她,眼神恍然。

夢娣發現他手里緊揪著一紙信封,好奇的從他手中抽出來。「唉——又被退回來了。」她對著信封慨嘆。

退回來?怔忡須臾,滕洛猛地意會了什麼,奪回她手中的信封,定晴凝神的看仔細。

信封上有個紅色戳章,蓋著「查無此人」的字樣,信件于是被退回給寄件人,而非寄過來給唐子騏。

那個他極力隱藏近乎被埋葬銷毀的名字,並非有心人刻意查探,而是眼前的女人苦苦執著,不願放棄追蹤。

他緩下緊繃至極限的神經,方才的慌亂不安全數化為憤怒,沖著她發火。「不要再讓我听到、看到任何關于唐子騏這個人的任何事!」他瞪住她,冷冷的警告。

夢娣愕然又無辜的盯著他嚴峻冷冽的俊顏,不明白他生哪門子的氣。「那是我的私事,應該沒有妨礙到你的生活。」她噘起嘴,口氣也不太好。

「對方或許根本不想被打擾,不想再跟過去的人事物有關系,不想再有牽扯,所以才會選擇默默離開,沒把去處告訴你。你可能太過于重感情,或是不肯接受事實,不斷想找到對方,卻沒考慮過那個人的心情,你的作法是自私,並不偉大。」滕洛沉聲地道出他的想法,字里行間盡是嚴厲斥責,毫不留情。

心里的恐懼導致他失去冷靜與理智,反映出不為人知的軟弱的一面。

夢娣目瞪口呆,好一會,她才從震驚的情緒中回復過來。「滕先生,你未免太激動了吧?你說得很有道理,但那也只是你個人的推測而已,不代表狀況就是你說的那樣。」她將退回的信貼在胸口,困惑的低喃︰「你的反應好奇怪,搞不懂你為什麼發脾氣……」

滕洛斂眸,撇下她兀自走進室內。

近來,隨著昔日舊名被提起的次數增多,他暴躁失控的情形也逐漸增加。

一開始,讓她介入他的生活,就是一項錯誤的決定……

滕洛來到客廳,立即被茶幾上好幾疊的信封攫住目光。

遲疑了下,他走過去動手拿起來快速翻動,一整疊都是寄給唐子騏,卻被退件的信,大部分信封都已泛黃,顯然經過長時間積放,不過每封都毫無折損,足以見得是被悉心保存著,顯示其重要性。

滕洛不自覺吁了一口氣,胸口悶悶的,除了不悅,還摻雜了歉意。

他最不想傷害的人就是她,這幾次卻總為了早不該存在的「那個人」,對她動怒,還要她反過來安撫他。

一直都是這樣,小時候就是這樣。

不管他如何冷落她、疏遠她,她仍是帶著開朗的笑臉,像只小苞屁蟲,在他身邊打轉。

那個傻瓜……他怎麼也不明白,是什麼原因讓她不願放手、不願遺忘?

是否「唐子騏」這名字在她心里也像一道傷痕,所以才讓她念念不忘,想起來會心痛,並不快樂。

返回屋內的夢娣,目睹他持著她多年來寫了被退、或寄不出去的信,急忙上前搶了回去,牢牢護在懷中,似在捍衛無價珍寶。「我不是故意要讓你看見的,可以不要生氣嗎?」從門外到客廳的距離,她就把情緒調整好,不想讓彼此陷入不愉快的氛圍中。

其實他的說法很有道理,她的作為也沒有錯,只是個人價值觀的不同;至于他無法感覺快樂的躍動,容易沉溺于悲傷,與她來得快、去得快的脾氣,較為開朗正面的個性,則為感受力的差異。

在許多不同和差異中,構織成高低起伏、曲折平坦的、獨一無二的人生,世上沒有任何人的生命情境是相同的,然而終將殊途同歸。

一個人開朗或冷漠,喜歡熱鬧或獨處,都是一種讓自己活下去的方式,有人用熱情抵御殘酷挫敗,有人用冷淡冰封自己,杜絕更多傷害,沒有所謂孰是孰非。

她能體諒他突來的壞情緒,但萬一他做出對信件「不利」的舉動,她不會原諒他的,是拚了命的那種堅定。

滕洛睨著她嬌美的面容,動了動嘴角,道歉的話還是無法坦然說出口。

「吃過飯了嗎?」夢娣很快把「恩怨」拋至腦後,主動問起。「我還以為你今天不會回來了。」她用著近乎呢喃的細微音量咕噥,然後走到開放式廚房,把冶掉的菜肴放進微波爐加熱。

滕洛盯著她忙碌的身影,有條不紊的張羅飯菜,是他感到陌生的景象。

從小,他的母親就不下廚,大男人主義的父親更是「君子遠庖廚」的信仰者,被滕家收養後,所有家事都由佣人代勞,餐點更有專屬的廚師料理,而他出國念書期間,則是自己動手準備三餐,他從沒看過有誰在廚房忙著做菜的模樣,尤其是為了他。

于是,他站在一旁看得出神,一股暖意注入心窩,那熱騰騰的熱氣,融化了他心中的冰山。

「我不知道你愛吃什麼,所以跟張太太學做了一些基本的家常菜。」夢娣把熱好的菜端上桌,稀松平常的口吻,好像先前的齟齬未曾發生。

她一抬頭,不期然地跌進他幽深的黑眸,心跳驀地亂了節奏,這次他的眼神格外不同,少了以往的孤冷銳利,較為溫和,易于親近。

她想,可能是雙方比較熟悉了的關系,相處起來也就比較自然。

滕洛安靜的未發一語。

夢娣添了兩碗飯,擺好筷子,月兌上的圍裙。「好了,可以開動了。」她還幫他拉開椅子,等他入座。

清楚他的別扭被動,她也學會了應對之道,就是反過來大方主動一點,她悄悄發現,這一招無往不利。

僵持了數秒,滕洛的態度在她的注視下松動,坐了下來。

夢娣也回到自己的位子,端起碗筷,挖了一大口白米飯送進嘴里,嘴角含笑的咀嚼著。

滕洛凝視她毫不矯飾的吃相,開心的模樣,宛如天真無邪的小女孩。

「不合胃口嗎?」夢娣見他沒有動手的意思,咽下米飯後,忍不住詢問。「吃慣了山珍海味,這些東西看不上眼?」她只是陳述事實,而非自我貶低。「如果是那樣也沒辦法,但若是氣還沒消,故意打擊我的信心,就未免太小心眼了。」她好像在跟孩子說教的母親。

滕洛微微攏起眉峰,停頓了三秒鐘,妥協似的舉筷。

夢娣抿唇偷笑。

叮咚——電鈴聲響起。

「我去看看。」夢娣立即起身。

沒一會,她領著數名客人,魚貫地走進飯廳。

「滕洛,你的客人喲。」她的語調輕快。現在才知道,原來他也有朋友,而且個個氣質非凡,英俊的、帥氣的、俊朗的、文質彬彬的……每個都具有明星相。

走進來的幾名年輕男子莫不感到稀奇。

他們以為永遠不可能存在的女人,曾幾何時已翩然降臨,甚至成功的攻佔萬年冰山。

或者,是滕洛把他們之間的賭注放在心上,繼而挑選了一個「同居」對象,進行為期三個月的游戲,這樣也值得他們高興。

「噢……原來如此。」樊之甚意味深長的笑著。

「直接說家里有人在等不就行了?干嘛繞這麼大一個彎,處心積慮甩開我們,浪費時間。」東方極撇唇訕笑道。

滕洛的俊顏倏地僵住,然後不為所動的繼續若無其事的進食。

夢娣來回看著來訪的客人,再看看餐桌上沉默至上的主人,歪了歪頭顱,感到疑惑——他們之間到底是敵是友?

「洛,抱歉,打擾你們用餐。」顏天祈以兄長姿態代為致歉。他年紀最長,個性也穩重,擅于掌控局勢。「大伙擔心你,所以特地過來看看,還特地買了食材,打算由我掌廚,幾個人一起吃頓飯。」他傳承了母親的好手藝,深諳各式料理。

「好像弄巧成拙了。」解忍接腔,目光落在室內唯一的女性身上,饒富興味的打量她。

接收到他們投射而來的好奇眼光,夢娣也睜大美眸回望他們,對他們的身分定位也同樣抱持濃厚的興趣。

「呃……那個……不介意的話,可以一起吃飯。」她招呼道。主人不開口表示任何意見,她只好擅自作主,結束與他們面面相覷的詭異場面,再站下去,她連腳趾頭都麻了。

「那就不客氣了。」來作客的四人不約而同的接受邀請。

「請坐,我幫你們添飯。」夢娣走到一旁準備碗筷,周到的待客之道,儼然有女主人的風範。

四個人圍著桌子坐下,八只眼楮的焦點全集中在滕洛身上,笑容顯得曖昧。

在幾道如同雷射般的利眸探照下,滕洛的臉色終于有了漠然以外的反應,他輕放下餐具,對他們說︰「慢用。」語畢,他站起來。

「洛——」解忍開口喊他。「好歹你也是主人,不留下來招待我們嗎?至少也幫我們介紹一下你的……」他斟酌用詞,有意試探。「同居女友。」

滕洛的步伐稍有遲疑。

「嗄?」夢娣低呼,血液頓時直沖腦門,臉頰發燙。「不是啦!我們不是你說的那種關系。」她把飯擺在他們面前,好笑地澄清。

「是嗎?可是你臉紅了。」樊之甚低笑,直言道。

被直接點出來,夢娣更覺得難為情。「突然被當成話題不太習慣,臉紅只是自然的生理反應,不具任何意義。」她認真辯白。

「听起來怎麼有欲蓋彌彰的味道?」樊之甚挑眉反問,存心攪局。

「我只是房客,不是滕先生的同居女友。」夢娣揚高聲調,再度申明立場。

話既出,她猛地意識到兩人的關系竟如此淺薄,抽離掉這層僅有的定位,便成了沒有交集的陌生人了嗎?

思及此,一股強烈的失落感一涌而上,堵塞住她的心口。

滕洛黯下黑眸,不富感情道︰「她只是賭注游戲的棋子,三個月期限結束,就毫無瓜葛。」她的否認撇清,幫助他下定決心。

突如其來的一記冷箭,讓人防不勝防,無法招架。

沒料到他竟不避諱的在當事人面前坦誠揭露,狠狠地把參與賭注的其余四名成員嚇了一大跳,沒人明白他的用意。

既然投入游戲,就該遵守規則,在期限內不可對任何相關或不相關的人透露絲毫訊息,既然他決定參戰,也執行了計畫,又何必中途拆自己的台?

夢娣听得一頭霧水,但滕洛口中吐出的每一個字,都像威力十足的炸彈,直擊她的心髒。

不知為何,她覺得自己被嚴重地傷害了,一口氣哽在喉嚨喘不上來,表情顯得僵直。

本來還算輕松愉快的氣氛一下子墜入冰點,空氣也隨之凍結,情勢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逆轉。

一陣眼神的交流後,顏天祈被推出來圓場。「洛,你只是希望我們離開,何必說這些讓人產生誤解的話。」

滕洛沒有接腔。

他的緘默更教人心情凝重。

不管他們再多說什麼,勢必都無濟于事了,還可能讓事態演變得更糟。

相處這麼多年,他們仍舊模不清也猜不透他的心思……著實令人沮喪。

「洛,你明明排斥我們訂下的賭注,現在怎麼……」解忍眉頭打了死結。唉!分明陷他們于不義。

夢娣很清楚,滕洛說的是實話,他不會開玩笑。只是她沒想到自己會卷入一場游戲,成為一顆任人擺布的棋子,卻渾然不知。

然而,她不明白的事,好多好多,但累積在心頭的眾多疑問,又好像獲得合理的解答……

她的腦袋一片混亂,像一條淤積的河,滯塞不通。

滕洛始終背對著大家,以至于眉間凹陷的痕跡沒人看得見,他內心情感與理智的激烈拉扯,更不可能被看穿。

他只是覺得事情總該有個了結,這種方式也許過于草率粗糙,但很具說服力,也很符合他遇見她之後,所采取的所作所為。

她會以為,他以低廉的價格出租房子、霸道的禁止她外出打工,或者無條件送電腦給她,都不過是用來騙取她對他產生好感的手段。

如此一來,她就不會再對他的行為存疑,不會把他和唐子騏扯上邊,而憑她的財力背景,怕是一輩子也追查不出唐子騏的下落。

滕家決定收養他以後,便動用關系極力封鎖線索,只要他不承認,滕家長輩不泄露口風,滕洛就是唐子騏的秘密,就不會被揭露。

他終究還是害怕的。

因為,他真的沒有足夠的勇氣,再一次承擔傷口被刨開的痛楚,也不想為滕家帶來麻煩。

滕洛移動沉重的腳步,離開家門。

留下飯廳里錯愕的幾個人,陷入冗長的沉默,沒人有心打破僵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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