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心居不能去,京夢然直覺趕往歌芊顏所在的停葉小築。她不相信玉冷宵就這麼死了。
「芊顏!玉公子死了嗎?」一見到芊顏,夢然焦急迫問。
「你總算來了,你別急,玉大哥沒事,你再不來,我都快急死了。」
「玉公子在哪?」
「跟我來!這次情況不同于以往,他的狀況很糟。」
至少他還活著,听到這句話,夢然才稍稍舒緩緊繃的情緒。「听說玉府燒了,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是啊,我想玉大哥這麼做應該有他的理由,他來找我,要我幫他月兌身,我只好去找一具尸體,安上他的臉皮,本來想幫他安排誤跌入荷池溺死的慘狀,誰知第二天深夜,玉府就起了大火,嚇死我了。」
「他是不是毒發了?」照理說,他應該是她們當中,最沉得住氣,她惟一能想到就只有這個可能。
「不愧是夢然,等會兒你看到他,千萬要有心理準備。」
「我知道。」
在芊顏的帶領下,她們來到一間密室,她轉開壁上的按鈕,暗門一開迎面撲來陣陣寒氣,玉冷霄就躺在密室里的寒床上,全身長滿大大小小的疙疣,面部五官早已扭曲,認不出原來的樣子。
「玉大哥全身發熱似火燒,痛苦不堪,我只好讓他躺在寒床上,看能不能替他緩毒。」
「芊顏,多虧你了。」
她當然知道現在的他會是什麼樣子,那毒是她調制的,無臭無味,可隱藏數十年,累積到定量後毒發,最後七孔流血、皮膚長滿疙疣,全身血管爆裂而死,死狀淒慘。
「玉公子,我是夢然。」她輕拍他的肩頭。「你現在覺得怎麼樣?」
玉冷霄勉強撐開被疙疣遮住的眼臉,大掌推拒她的靠近。「你們走……不用管我……我甘願如此……我死了,柴賊也活不了……這樣就夠了。」
「玉公子,你一定要撐下去,這世上沒有毒是不能解的,一物克一物,你安心靜養,我一定會幫你想辦法。」
語罷,夢然拉著芊顏走出密室,不願再打擾玉冷霄休憩。
「玉大哥……真有救嗎?」芊顏啞著嗓音詢問。
「我不知道。」這確實是實話,這是她用盡世上最毒的毒物調制而成,目的就是為了不讓柴賊有活命的機會。「當初我該力阻玉公子,執行這傷人傷己的計劃,也許傷不了柴賊分毫,卻先害苦了自己。」
「你別自責了,柴賊毒發也是遲早的事,他不可能幸免的。」
「芊顏,你太天真,你忘了柴賊身旁有個龐澈嗎?他——」夢然猛地閉嘴。
若非熟悉了龐澈,她還真不知道柴賊身旁有如此深藏不露的高手,說不定玉冷宵在古物上灑毒粉的事,他已然知曉,柴賊根本踫都沒踫到,又如何會中毒?
「他怎麼了?」
「沒什麼。」直覺的,她不想在這個時候,將龐澈拖下水,他不是她們的敵人,也不想泄他的底,以免他遇險。
「對了,說到龐澈,你這次潛進相府,應該沒什麼事吧?他有沒有為難你?」她都走得如此狼狽了,何況是手無縛雞的夢然。
看到芊顏欲言又止的表情,夢然旋即意會她想問些什麼。「你放心,他沒有為難我,也沒虐待我,這回也是在他的默許下,我才能安然月兌身。」
「那就好,我真的好怕再也見不到你,現在玉大哥又發生這麼大的事,沒有你,我還真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想起當天,夢然毅然拒絕她的援助,決定只身前往,她就嚇出一身冷汗。
「是我們把事情想糟了,多慮了。」夢然意有所指地笑了笑。
「唉,夢然,那我們現在該怎麼辦?鳳絲還在相府里,要告訴她玉大哥的事嗎?」
「不,先別說,現在當務之急,就是盡力搶救玉公子的性命,芊顏,你到外頭探探風聲,到解心居一趟,將我放在房里的珍貴藥材全搬來,順道將我枕下的一袋銀兩盡數交給單家母子,要她們離開遙安城越遠越好,若她們問起我,你就說我到外地看診去了,短時間內不會回來,請她們甭掛心。」
惟有如此,才不會讓單家母子為她所累。
「我知道了,玉大哥的事,你盡人事就夠了,萬一有個什麼,我想他會諒解你的。」
芊顏抹抹淚,實在不忍見到這樣的結果,卻也無可奈何。
「你自個兒小心。」
走了幾步,芊顏又突然折回來。「夢然,我忘了問你一件事,龐澈究竟是敵還是友?」
瞥見夢然不解的眼神,她趕忙補充道︰「呃,我沒有什麼特別的意思,我只是好奇了,總覺得你好像變了,以前提到龐澈你總會咬牙切齒,現在你……」
「朋友!」夢然不假思索,直接月兌口而出。
「那個人太厲害了,我們恐怕不是他的對手,那這樣我就安心了。」芊顏燦爛一笑,揮手離去。
夢然望著她離去的背影,耳盼還回蕩著自己堅定的回答,思緒不住遠揚。
他們是朋友吧?
柴賊那人一向無法容忍下屬失敗,他縱放她離開,他又會遭遇何種下場?
她指著頭,不敢再多想,心窩處卻隱隱泛疼,好似那烙印也在她身上……
強忍多時的淚,終究落下,她的淚不為別的,只為後悔,為了自己的私仇,她還要犧牲多少人才能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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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來吧,喝杯熱茶暖暖身子。」龐澈對著窗外的身影說道。
寒冷的下雪夜,喝杯熱茶最是享受。
「你的傷好些了嗎?」
來人正是京夢然,趁著冷得凍死人,衛兵避風貪暖的機會,溜進龐澈的院落。
「嗯,不礙事了。」龐澈替她添了杯熱茶。「坐,當自個兒居所,甭客氣。」
「龐澈,我……」喝了口熱茶,暖和了身子,夢然猶豫著,該怎麼開口才不會顯得唐突。
「說吧!我听著。」
「你是不是派人帶走了紅棗?」
芊顏回解心居一趟後,發現屋子里早已空無一人,怪的是,她並不擔心,直覺是「他」幫的忙,今夜她正是為了解決滿肚子的疑惑而來。
「相爺多疑,就算單家母子無辜不知情,日後恐會遭殃,你放心,我已經托人送她們離開遙安城,她們在很安全的地方,地點就在這封信里。」
「嗯,謝謝你。」夢然真心道謝,接過信封小心收在懷里。
「對了,你……」她又吞吐起來,不知該如何啟口。其實,她想問的是,她走後,柴賊有無為難他?
若他真有個什麼,她這輩子都無法心安。
「呵,我們兩個有這麼生疏嗎?」龐澈打趣說道。
「若是敵人,當然不在此限……」
「不,你……救了我幾回,我也救了你幾次,只有……朋友才會如此。」夢然漲紅著臉,結結巴巴了老半天才把話說清楚。
看見她緋紅剔透的臉蛋,龐澈可是花了好大的力氣,才壓抑住將她拉往懷中的沖動。
「既然是朋友,那就不用忌諱什麼,你說吧,只要我做得到,我一定幫你。」
「玉公子中了劇毒,我沒法子,我想你的血連蠱蟲都活不了,或許可以幫得上忙,我不敢奢求你幫他,我只希望能給我幾滴你的血,至少能減緩地毒發程度,好多給我一點時間尋找解毒的方法。」
見他沉思不語,夢然急了,顧不得自尊,雙膝一軟跪在他的跟前。「龐澈,我不知道還能說些什麼,我求你幫我這一次,除了找你,我不知道還能怎麼做。」
語罷,夢然用力磕起頭來,眼淚早已傾泄而出。
「夢然,你無須如此。」他溫柔地扶起她。「你應該知道,只要你開口,任何事我都會為你做到。」
「啊……」夢然吸了吸哭紅的鼻子,不敢置信。
「別耽擱了,你希望我把血滴在哪里?」
「這小瓶里,只需要一些些就夠了。」他爽快允諾,反倒讓她一陣心虛。
「嗯,很簡單。」龐澈開始先是月兌下厚氅,接著月兌下長掛、內衫,直到上半身赤果。
「龐澈,你為何要月兌衣服?」紅霞飛上她的雙頰,她想不透原因,只是他胸口上的「奴」字,又讓她心口揪緊,恨不得為他抹去那丑陋的疤痕。
「你先別問,我自有打算。」他笑了笑,拿起隨身匕首,在自己的手腕血脈上輕劃下一痕,鮮艷的血順勢滴進瓶中。
不知怎麼地,她竟听得到血滴進瓶子里傳來的滴答聲,一聲聲不停在她耳邊回蕩,她咬緊唇瓣,拳心握得死緊,強迫自己必須撐下去,否則玉冷霄鐵定沒救了,而他怎麼辦?
他如此付出,她又能拿什麼還他?
「對不起……」夢然輕聲道。
自覺虧欠了他,低頭垂眸不敢多看他一眼,就怕會引出滿心的愧疚與心虛。
不行!她不能如此自私。想了一會兒,夢然毅然抬起頭,凝視著他。「龐澈,請你給我一些時間,只要玉公子的情況穩定,我一定會回來。」
「回來做什麼?」他笑問。
「……我不希望見到你,因為縱放我,而遭到柴相刁難。」她認真想過一回了,這是她惟一能為他做的,只希望一切還來得及。
「呵呵。」龐澈暢笑出聲。這一刻他真覺得她傻得可愛,他怎麼舍得放她離開?
「我有說錯嗎?我是認真的。」她困窘地紅著臉,大聲澄清。
「如果你是為了償還欠下的人情,那大可不必,若是你真心陪我,我誠摯歡迎。」
「我……」沒想到他會出這道難題給她,夢然一時語塞,不敢多想他話中的意涵,她的臉蛋卻早已燙紅一片。
看到她猶豫的表情,誤以為她是心里早有玉冷霄,才無法回答。至此,龐澈什麼都明白了。「是我問錯了,你不用勉強回答。」
「等等我……」她什麼都還沒說啊。
不給她解釋的機會,他繼續接著問︰「夢然,你覺得像我這種助紂為虐的人,心會是什麼顏色?」
他不對勁!夢然心中塞滿了不安,卻不知從何問起。
她才剛要開口問,立即看見龐澈拿著匕首,往自己心口割去,劃出一道長長的血痕,腥血蜿蜒而下,將擱在他身旁的銀貂暖裘染得鮮紅。
「龐澈!你瘋了嗎?你在做什麼?」
夢然尖喊一聲,發了瘋似奔上前去,不在乎他的血是否會沾在她的衣上,急忙用掌心捂住他心上的傷口。
「夢然,你不是想知道我為何如此執迷不悟,一路錯下去?我現在就能告訴你原因,我的心是黑的,我這輩子無藥可救了。」
「不!我根本不在乎你的心是不是黑的,我只求你,別這樣傷害自己。」
夢然不知哪來的勇氣,一把搶過他手上的匕首,扔向遠處,一只手緊捂著他的傷,另一只手則是在自己的腰間模索。「我的銀針放哪去了?」
她轉頭一瞧,卻赫然發現用來裝血的小瓶子早已滿溢,他仍然不要命似的放任血自他的血脈涌出。
臉色慘白的龐澈終究支撐不住,身體陡地失力往後倒去,夢然迅速做了反應,即時撐住他癱軟的身軀,小心攙扶他躺下,她急忙撕下一截衣袖,決定先替他裹住傷口再行止血。
「龐澈!你撐著點,我馬上幫你止血。」
她好不容易裹住了傷口,正當她拿出銀針準備替他扎針止血時,夢然發現她的右手卻抖個不停,完全失去平時的冷靜與從容,連試了好幾次,都扎錯地方。
笨拙的針法讓夢然急出滿眶的淚水。「對、對不起,再忍一下,我、我……」
不期然,龐澈厚實的大掌包裹住她那慌亂的小手。「別急,這只是小傷而已,你……真以為我笨到……拿自己的小命開玩笑嗎?」
他努力保持輕松的語氣,失血過多,還是讓他沒說幾句話就氣喘吁吁。
「可……」夢然還是無法相信,畢竟他流出的血量太嚇人了。
「夢然,你剛剛可瞧清楚,我的心究竟是黑的還是紅的?」
「紅的。」她抹了抹淚,執意如此回答。
他喘了一口氣,強撐著。「我的心從十年前開始就是黑的,上官家是我派人滅口的,上官翼是我的拜把兄弟,由于他陣守在外將親人托付給我,但他和相爺是死對頭,我卻為了在相爺面前邀功,派人殺了他一家,那日除了上官家外,我還殺了六名路過的善男信女。」
「天啊……」上官家慘案竟是他所為?夢然錯愕的無法接受這個消息。「他是你兄弟,你為何……
不,我不相信。」
「事實確實如此,我父親本是戶部尚書,因一時貪性,借職務之便中飽私囊,這本該是去職問斬,家產充公的大罪,相爺卻以此為要脅,羅織了一堆足以將我龐家滿門抄斬的重罪,父親哀求我替他保住名聲,不願留下如此惡名予龐家子孫,我只好與相爺條件交換,甘願成為他的爪牙,以保龐家百余口性命,這十年來,我殺了多少人,我自己都記不清了……」
深埋心底多年的秘密總算能一吐為快,龐澈滿足低嘆,血止住了,對于疼痛他早已麻痹。
「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夢然再度哽咽,潸然淚下。如今她總算明白,為何他會屢次求她放棄這件案子,畢竟沒人可以忍受最信任的人背叛。
「或許是因為我看過,紅棗全心全意信賴你的表情,讓我好生妒忌,我知道這輩子永遠不會有人如此信任我,縱使我將遺臭萬年,我仍盼望這世上有一個人,知道我也曾是個奉公守法的小老百姓,這樣就夠了。」
在還沒遇見你前,我沒有當好人的……
無端地,夢然想起龐澈先前說過的話,徹底明白了一切,她的心窩再度揪疼起來。「龐澈,跟我走,你現在回頭都還來得及,若你擔心你爹……」
「不,我爹在三個月前,他的生辰前一天上吊死了,他總算明白兒子爪牙的身分,不會好過他貪污的臭名。」龐澈自嘲道。
「龐澈,你再考慮看看,你真的沒必要留在這里。」夢然不死心繼續說服。
這些血夠了嗎?我怕以後沒機會可以幫你。」他勉強撐住身軀坐起身。
他清淡的語氣,挾著濃濃的哀傷與絕望,夢然深知他轉移了話題,就表示不會再回答剛剛的問題,她只好黯然放棄。「夠了,你給的夠多了。」
「玉冷霄很幸福,有你這樣幫他,他一定會沒事的。」
夢然深吸一口氣,抬起蒙蒙淚眼,凝視著他。
「不,這些還不夠,所以你千萬不能死,我一定會回來找你……」
她的語氣極為堅定,她是認真的?
「呵,這我恐怕不能答應你了,剩下的只能靠你自己,我相信以你的醫術一定沒問題,還是你想現在拿多一些,以備不時之需?」
龐澈勉強咧出個笑痕,強撐許久,他已經快不行了,但至少在她平安離開前,他絕對不能倒下。
夢然再也忍受不了他如此輕賤自己,憤怒吼道︰「龐澈!你究竟在胡說什麼?我是真心的,若你現在無法信任我,請你給我一點時間,我會努力做到,只求你活下去,不要讓我內疚一輩子。」
他的指尖不著痕跡抹去她的淚,伸出雙臂緊緊擁住那哭顫的身子。「夢然,我不希望這世上再多一樁遺憾,你應該明白自己在單家母子心中的地位,請你為紅棗活下去。」
「那你呢?你不能因為我……」
夢然話還沒說完,門外由遠而近傳來一陣腳步聲,最後腳步聲停在龐澈的院落門前,紙窗上映滿數十人的影子。
「龐大人!相爺有請!」為首的人喊道。
「龐澈,這……」
「噓!噤聲。」他即時掩住她的小嘴,壓低音量在她耳邊低語。「相爺的罪證我都幫你整理好了,就放在窗邊的矮櫃上,記得離開前拿走。」
「龐大人!相爺有請!大人再不開門,屬下恐怕得得罪了。」
「我馬上出來。」生怕他們真闖進來,龐澈急忙回應。
明顯嗅出眼前的情況有些不尋常,夢然緊抓住他的手臂,不敢松手。「別去,他們不安好心眼。」
「這一天遲早會來,等會兒你馬上離開,千萬不要再回頭。」
「我不能留你一個人等死,我……」
無須警地,龐澈低頭輕啄了夢然的唇瓣,旋即將她推開。「拿了東西,馬上就走。」
「我不走!」夢然又沖上前來,緊緊攬住他,焦急地以唇堵住他的口,好讓他無法再開口趕她走。
「龐大人!龐大人!」門外的人不住催促,顯然耐心已用盡。
龐澈知道不能再拖了,強迫自己離開她甜美的唇瓣。「千萬別讓我白死。」
語罷,他套上厚氅遮住身上的傷口,便頭也不回走出房門,再迅速合上門,不讓守衛有機會發現她。
「龐大人,請。」
「龐澈……」夢然心碎低喃。
她只能眼睜睜看著,他被那些人押走,她卻無能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