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天御廚 第六章

眾人的眼楮齊刷刷地盯住水木常。

水木常怯生生地看著顧齊泰︰「可是,師父,我不敢。」

「傻孩子,這有什麼不敢的?為師陪你去呢。」顧齊泰慈愛地笑道。

「金陵是六朝故地、江南靈秀之地,有著悠久的飲食文化。名廚更是層出不窮,我去,只怕是比不過人家。」水木常不安地挪動著身子。

「據我所知,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一人能做出皇上滿意的口味。木常,你的機會到了。」顧齊泰滿懷期待地看著水木常。

「這樣啊,」水木常局促地低下頭,「那我就去試試吧。」

宋偉貞覺出了不對。

別的不說。顧齊泰是師父,水木常是徒弟,為什麼顧齊泰自己不去應聘御廚,反而把水木常推在前面呢?

其中必有蹊蹺。

彼齊泰的臉笑成了一朵花︰「好孩子,這才對嘛。那我們這就動身吧。」

「師父,」水木常說道,「師姐她已留下來做廚娘了。」

「哦?小休,有此事?」顧齊泰佯裝不知。

何小休點頭稱是。

「那就有勞宋老爺照顧我這徒兒了。」顧齊泰客套一番。

宋偉貞連忙笑道︰「這是自然。」

水木常一行三人騎著快馬絕塵而去。

宋習之緩緩地從柳樹後走了出來。命運將她與水木常放在一起,輕輕扯開再讓他們踫觸,然後狠狠地撕裂,痛徹心肺。

他們從未正式地告別過,而這一次似乎是訣別。

緣分來得容易斷得也容易,只是在這場因緣際會中投入的感情固執地不肯離去。

宋習之望著水木常離去,隔著春日迷離的空氣,他在那里,宋習之在這里。

宋習之想,他是不會再回來了。

大概這就叫做分道揚鑣吧。

☆☆☆

水木常知道顧齊泰的目的。雖然目前他還不清楚顧齊泰的布局,但他明白顧齊泰要得到與水木常相關的一筆寶藏。

彼齊泰一廂情願地認為水木常是沈萬三的兒子,是沈家慘遭抄家誅殺的惟一幸存者,更是一筆不為外人知曉的寶藏的知情者。(作者按︰明太祖朱元璋定都南京後,讓江南首富沈萬三提供修城牆三分之一的巨款。沈萬三爽快應允,又提出捐出一筆巨款犒賞軍隊,終激怒朱元璋,于是下令殺頭,後改為流放雲南,一代巨商慘死他鄉。)

水木常不明白父母親為什麼會撒下這樣的彌天大謊。

當年父親是沈府的廚師,母親是為夫人小姐們繡花的女紅能手。而他不過是個下人的兒子。

沈萬三被賜死沒收家產後,外界風傳沈萬三死前將一個最大的藏錢地點告訴了他最寵愛的小兒子。這個小兒子已逃月兌,未被官府緝拿。

盎可敵國的沈萬三最大的一筆財富呵——

又有誰能抵抗這樣的誘惑?

以訛傳訛,水木常與父母慘遭追殺,萬般無奈之時,水木常的父親將水木常托付給了武藝高強但廚技平平的師弟——顧齊泰。

不知是利令智昏還是什麼其他原因,顧齊泰竟真的相信了水木常就是沈萬三的小兒子。

在旁敲側擊均不奏效的情況下,他提出了讓水木常去應聘御廚。

想必,是包藏了極大的禍心吧。

十幾年的相處,讓水木常習慣性地以柔弱來掩飾自己。

這一次,他本可以一逃了之的。

可他知道,以顧齊泰的個性必會遷怒師姐,更會連累宋偉貞與宋習之。

他知道憑風是想幫他。在不傷害師父的前提下幫他,可他不能接受這樣的幫助。

他是很傻也很茫然,顧憑風難道就聰明嗎?將師姐玩弄折騰得半死不活,他的心里真的就很坦然嗎?

但現在的水木常處在師父的監控之下,想逃是不易了。

彼憑風被師父支開在另一家客棧,沒人知道顧憑風與他們是一同來的。師父此舉是想隔斷顧憑風施以援手的機會,還是另有隱情?

說真的,水木常很茫然。命運把他的過往纏繞成一個一個打不開的死結,他不想費神地解開這些結,只求速速拋開這些結。

在他拋開這些結之前,他必須見一見事情的始作俑者——當今的皇上朱元璋。

沒別的想法,只是單純地想見見他。

水木常的心底沒有仇恨,有的只是深深的困惑。

他要見見這個人,這個人是他心里解不開的結的起因。也許水木常會選擇安靜地離開,也許水木常會選擇替父母報仇。

誰知道呢?

誰也不知道在某個瞬間自己會做出什麼樣的決擇。所以,水木常異常坦然。

明天他就要進宮面聖了,那麼早些睡吧。

水木常听見躺在自己外側的顧齊泰發出輕微鼾聲。笑一下,沉沉睡去。

☆☆☆

水木常被分配到一個小小的廚房里,廚房雖小,一應俱全。

帶路的小太監堆著假笑︰「水師傅若有什麼要求,可向我提出,由我向上面轉達。」

「多謝公公。」水木常淡然以對,「我暫時沒什麼需要。」

「那您忙,再過三個時辰,皇上會召您。到時候您的‘翡翠白玉湯’一定得做好,皇上等著品嘗呢。」小太監替他關上門。水木常將廚房細細地打量一遍。走到櫥櫃邊,打開櫥門,挑了一只最為素淨的大碗。

舀一勺水,將碗放在盆里,慢慢地洗。

洗了一遍又一遍。

找到了托盤,洗過,擦淨。

再將碗放在托盤上。

一切準備就緒,水木常坐到椅子上沉思。

朱元璋是好東西吃多了,才會覺得什麼東西都無滋無味,也才會變著法地想念當年的一碗青菜豆腐湯。

平心而論,這倒並不是他「作福」。不管是誰到了皇帝這個位置上,都免不了享受美酒佳肴。

長年累月地吃下來,美酒佳肴與粗糙食物缺少了對比,缺少了反差,人們的口舌就會變得麻木遲鈍,從而喪失了對美味的敏感。

水木常擔保,假若這皇帝能夠十天不沾葷腥,回過頭再來光顧魚呀肉的,恐怕對變了味的貨色也覺得它味道妙極了。

可是,水木常是萬萬不能明明白白地說出他的這套理論的。否則,腦袋就會搬了家。

懊怎麼委婉地說出來,既明白又有說服力呢?

這樣的猶猶豫豫,說得好听點是慎重,說得難听點兒就是沒主見,缺少當斷則斷的魄力。

如果宋習之在這里,她一定會用鏟子敲他的頭,然後大叫︰「你少婆婆媽媽的了!就這麼決定吧!」

就這麼決定吧!水木常微笑,不如此怎能一鳴驚人地得到皇上的注意,並與他正式交談呢?

水木常撫撫左肩,想,習之會不會難過地思念他,一如他對她的想念呢?

☆☆☆

小太監看著冷鍋冷灶目瞪口呆。

半晌,才把視線調到水木常身上。把他由頭到腳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一番。

「水師傅,你做的菜呢?」小太監顫顫地發問。

「我的菜在心中。」水木常沒有玩笑的意思。

喲!這位夠狠的!菜在心中,厲害厲害,合著是要把心送給皇上嘗呀!

「那,我怎麼把您的菜呈上去呀?」這事兒鬧的!

「我跟你去吧。」水木常整整衣冠。

「這哪兒成呀!」小太監笑道,「我得先把您的菜呈給品菜的公公,確定你沒做什麼手腳,當然了你也不會做那種傻事。然後您的菜才會被端到皇上面前,由他親自嘗嘗味道。」

「這樣啊——」水木常走到桌子前,看看空碗,「煩您給我取來筆墨和紙。」

「你等著。」小太監把文房四寶擺在桌上,「請吧。」他到要看看這位腦子不大正常的人如何用筆墨做菜。

水木常未加思索,把紙裁成碗口大小,在上面寫下了——「把齋」二字。

伴筆。將紙放人碗中。

「有勞公公了。」水木常把托盤遞給小太監。

小太監看看裝碗的托盤,再看看裝著紙的碗,最後看看水木常︰「就把這個呈上去?」

「不錯。」水木常點頭。

真不知他葫蘆里賣的什麼藥。小太監接過托盤︰「對面從西往東數第二間,里面備了茶水、點心,你請過去歇歇吧。」

「多謝。」無視小太監嘲弄的目光,水木常往對面走去,肚子餓了,是該找點東西填填自己的胃了。

里面坐著四名神色各異的男子,四人年齡相仿,大約在四十歲左右。

水木常謙虛地請教,這才發覺這四人皆是名噪一時的烹飪高手。

四人對桌上的食物不屑一顧,水木常討了個巧,大吃特吃忙得不亦樂乎。

如果水木常輸了,也無所謂,畢竟他只是個年青人,做菜的火候還沒掌握好,不足為奇;但反過來,若是他贏了,情況就大不相同了。旁人會說︰「不得了,那個毛頭小子居然贏了無數烹飪高手。不簡單!不簡單!」

想到這里,水木常心情大好,吃得更歡,不一會兒就消滅了兩盤點心。

罷剛端走空碗的小太監顛顛地跑進來︰「水師傅,恭喜了,皇上召你呢!」

雖然水木常料到自己的勝算很大,可當小太監來道賀的時候,他還是有些錯愕。

放下茶碗,從嘴里拖出剩下的半塊綠豆糕,水木常不確定地問道︰「皇上召我?」

「正是,正是。」小太監猛拍馬屁,「今早上見到您,就覺得您氣度不凡,這不皇上召您了。這些日子以來,您可是皇上召見的惟一一個人哪。」

「現在就去嗎?」水木常擦擦嘴角。

「沒錯,現在您就跟我走。」小太監哈著腰,「那麼多的名廚從全國各地趕了來,皇上愣是一個沒看中。說明您的本事與眾不同啊!」

「公公過獎了。」水木常笑道。

「我是實話實說。」小太監做了個「請」的手勢,「我瞧皇上肯定會封你做御廚。賜宅地賞銀兩,水師傅,您可真是前途無量哪——」

水木常笑著搖頭。

哪兒來這麼好的事?真正的考驗才剛剛開始,他必須定下心神步步為營。

在慎之又慎的同時,果敢。

小太監忽又回頭,沖里面四位慘綠著臉的名廚笑道︰「過會兒,有人會來請四位吃頓飯,完了送各位出宮。耐心等著吧!」

世態炎涼,世態炎涼啊——

水木常微微嘆息。

小太監領著水木常穿行于回廊之間,沿路圍聚著不少宮娥太監。

爆女太監們指指點點嘰嘰咕咕地議論著,在他們眼中,水木常是個傳言中的江南男子;在他們的想象中,水木常是帶著傳奇色彩的。

而真實的水木常卻在這些紛繁中沉澱,他覺出了實實在在的一些東西,也許他可以扔掉那些結了。

當然是等一會兒。

☆☆☆

水木常不確定這兒是御書房還是別的什麼地方。

爆娥太監畢恭畢敬地站在一邊隨時听候差遣。

書桌後端坐著的中年男子正是當今皇上朱元璋。

水木常跪倒叩安。

朱元璋沒有笑,神情高深莫測,他用手指指了指水木常,向一邊站立的華服男子說道︰「惟庸呀,你看底下跪著的這個人怎麼樣?」

左丞相胡惟庸笑道︰「他還跪著呢,頭也低著,臣無法看清他的面容。」

「平身吧。」朱元璋說道。

「謝皇上。」水木常站起來。

「惟庸,現在你可以仔細看看了。」朱元璋把玩著水木常寫的那張紙條。

「看上去還算是個忠厚老實的年青人吧。」胡惟庸一臉的謙恭。

「忠厚老實?未必吧。」朱元璋搖頭,「他還會戲耍朕呢。」

「哦?竟然有這種事!」胡惟庸憤怒地瞪水木常,「大膽刁民,你可知你犯的是死罪。」

「草民不敢,草民只是想表達一點自己的見解,向皇上進幾句逆耳的忠言。」水木常不卑不亢。

「這個,皇上,您看呢?」胡惟庸又看向朱元璋。

朱元璋把紙拈在手指上︰「這是什麼意思?」

「皇上指的是草民寫的‘把齋’二字?」水木常醞釀著該怎樣開頭。

朱元璋說道︰「不錯。」

「‘把齋’是回族人的一種習俗。他們天不亮即吃過早飯,爾後整個白天水米不沾。不管怎樣饑餓,都得忍著。一直要到天色擦黑,‘天齋’的時辰到了,才在一天里第二次端起飯碗。」水木常頓住話頭,看向朱元璋。

朱元璋好像在沉思,見水木常停止了說話,便問道︰「接下去呢?」

「腸胃放空一天,味蕾閑置一日。夜間品嘗食物,其味豈能不美哉妙哉?」

「放肆!」胡惟庸喝道,「大膽刁民,你竟想讓皇上空月復忍饑,居心何在?來人,把這刁民……」

「惟庸,朕還沒發話呢,你怎麼替朕做起主來了?」朱元璋面無表情地看著胡惟庸。

「臣這是為皇上著想啊,這刁民他明顯是要加害皇上。」胡惟庸漲紅著一張肥臉。

「朕倒覺得他的話有點意思。」朱元璋揮揮手,左右的兵士松開水木常退到門外,「接著說。」

水木常說道︰「食物要品而不是為了單純的吃,草民斗膽猜測皇上向天下征集‘翡翠白玉湯’是——」水木常頓住了。

「哦?你還能猜出朕的意思?」朱元璋臉上的表情有了松動。

「草民覺得,皇上是要為天下的表率。故意用‘翡翠白玉湯’的名字來迷惑眾人,然後公布謎底,好讓眾人恍然大悟。」

「那,你就代朕來公布謎底吧。」朱元璋的興致上來了。

「‘翡翠白玉湯’其實就是青菜豆腐湯,但所有的人听皇上說了這麼尊貴的名字,自然就想不到是青菜、豆腐。」水木常侃侃而談,「草民猜測,各地的名廚獻的這道菜,湯必是以鮮魚或是更好的海味熬成的,青菜也必是加了其他佐料使其更加美味,豆腐中說不定添了什麼人參之類的。這麼一來,菜是名貴了,可這菜早就不是原先的菜,更加不是皇上希望的菜了。」

「說得好!」朱元璋大笑,「那你說朕想要的是什麼樣的菜呢?」

「草民以為,皇上的目的不在菜。」水木常低頭,「草民不敢妄言。」

「但說無妨!」朱元璋拍拍胡惟庸,「你看他見識不俗吧?」

胡惟庸打個哈哈。

「草民覺得皇上是想訓誡臣下不要貪圖享樂。」水木常兩眼一閉,豁出去了,「天下人都以為皇上是好東西吃膩味了要換換口味,其實他們都沒明白皇上的良苦用心!」

朱元璋的確是吃好的吃夠了,才會念念不忘當年當乞丐時喝的那碗青菜豆腐湯。水木常含蓄地用「把齋」提醒他怎樣改善「吞咽美食如同嚼蠟」,再把話峰一轉,將他捧上天,說他並非貪圖享受,而是勵精圖治。

正所謂,千穿萬穿馬屁不穿。朱元璋也是人,他當然愛戴高帽子。

包何況,他正琢磨著怎樣為自己一手造成的鬧劇收場呢。

听到水木常這番贊揚,他正好找個台階下。加了再多的佐料,做盡了花樣的「翡翠白玉湯」到底只是青菜豆腐湯啊。天天有人往宮里跑,給他做這湯,他的臉都吃綠了。

想到這里,朱元璋笑道︰「好你個水木常!真是聰慧!居然猜中朕意!朕這就封你為御廚,賜府地一座,良田兩百頃,白銀八百兩。」

「草民愧不敢當!」水木常跪下。

「皇上賞你,你就領旨謝恩吧!」胡惟庸笑道。

「謝皇上!」水木常說道。

「朕近日听聞,有一股吃喝奢靡之風在朝廷上下蔓延開來。惟庸呀,可有此事?」朱元璋笑眯眯的。

「這天下太平的,各位文官武將也就小樂樂,無傷大雅的嘛。」胡惟庸笑道。

「是嗎?」朱元璋突然沉下臉,「這元朝才滅了幾年,你們就故伎重演,想讓我大明重蹈前元朝的復轍嗎?水木常一個小老百姓都知道朕在憂慮什麼,你們這些朝廷的重臣,卻不知道!那朕還要你們這些大臣有何用?」

胡惟庸唬得跪倒在地︰「臣愚昧,皇上息怒,皇上息怒。」

朱元璋不再看他︰「傳旨,令天下農民不得種糯,以塞造酒之源。從即日起,禁酒一年。」

話畢,朱元璋拂袖而去。

胡惟庸從地上爬起來,揉揉膝蓋︰「水木常,皇上很是器重你,好好干吧。」

水木常笑道︰「多謝丞相大人提攜,草民一定不會辜負皇上厚望。」

胡惟庸勾勾指頭,一個小太監跑了過來。

胡惟庸斜眼看看水木常,笑一下︰「帶這位御廚大人去他的府邸吧,幫著照應照應,缺什麼都替他補上。完了到我這兒來領賞錢。」

小太監點頭哈腰︰「奴才明白,請丞相大人放心。」

水木常正要道謝,胡惟庸沖他擺擺手,踱著官步走掉了。小太監的刻意恭維讓水木常覺得渾身不自在,唉——到底不是這種享福的命啊!

闢場上,阿諛奉承已成習慣,時間一久頭腦難免發昏。剛才朱元璋居然還清醒地認識到吃喝風的猖獗與巨大危害,實屬不易。

要讓水木常天天生活在官場中,真是無法忍受。

也許他應該同師父好好談一談,他不能總是回避核心問題。以前不敢挑明自己的真實身份是怕師父惱羞成怒一刀把他解決了。

現在他有了八百兩銀子,或許可以轉贈給師父。只是不知師父會不會信他,畢竟八百兩比不上一筆驚人的財富啊——

還有,他該怎樣辭去御廚一職呢?也許,時間一長,皇上對他失去了興趣,那麼他就可以走了。

去過平凡普通的生活。只是不管是怎樣的生活,他都不適合宋習之。對于她要的,他給不了。

所以,只能兩兩相忘。

而他,偏又忘不了。就只有慢慢地思念她,慢慢地想念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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