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愛往前飛、不顧一切往前飛,往前飛……往前飛……」
嘴里哼著荒腔走板的歌,漂亮的抖音到她嘴里變成嚴重的走音,倪必舒邊盤點剛送來的貨,陶醉得渾然不覺周圍撞牆的撞牆、倒地抽搐的倒地抽搐,小小的倉庫宛如人間煉獄。
但清一色是男人的貨運行,倪必舒是唯一的女人,能听到女人甜甜軟軟的聲音就已經是天大的滿足,哪敢要求歌唱得多好听?
突然間,拉到快斷氣的高音陡然停止,倪必舒宛如嗅到目標的獵犬,先是側耳听了下外頭的動靜,下一刻就迫不及待沖出倉庫。
「老板,你回來啦?」
「嗯。」掃她一眼,馮篤逕自抱著幾大袋公文袋回辦公室。
一路跟進辦公室,倪必舒又立刻化身成哈巴狗,亦步亦趨的跟進辦公室,等他在辦公桌後落座,立刻端出特地為他準備的愛心便當。
連續幾個禮拜以來,這個便當是他們之間唯一的妥協跟中間地帶,倪必舒做得開心、馮篤吃得滿意,中午的便當時間,是他們唯一和平的時刻。
手里的便當已經涼掉,他沒有交代就突然回來,為了怕他餓也沒時間再跑出去加熱,只好勉強端出來給他。
興沖沖的打開便當,一股酸臭撲鼻,才發現便當竟然壞了。
都已經下午兩點多了,這麼熱的天氣不餿才怪!
但她心疼的卻不是昨晚花了兩個多小時做的「必舒愛心便當」,而是他饑腸轆轆的肚子。
馮篤不明所以,還滿心期待著他的個人特別午餐。
昨天總算拿到延宕了兩個多月的建築執照,上午走了一趙建築師事務所簽約,下個月初預計新大樓即將動工,結束後對方極力邀請他到某家知名餐廳吃飯,而當時談了一早上合約的他,已經因為看了太多條約內容而饑腸轆轆。
明明可以從容吃頓豐盛的午餐,偏偏他滿腦子都是她的便當,硬是失禮的推掉了邀約,開車一路狂奔回來。
他覺得自己簡直像中邪一樣,完全無法自拔!
「怎麼了?」正準備好好享受美味便當的馮篤,發現她一副苦瓜臉。
「便當壞了。」她抱歉的說道。
壞了?晴天的霹靂迎頭落下,餓得快神智不清的他頓時頭更暈了。
「沒關系,我這就出去買些吃的東西回來,等等喔!」不等馮篤反應,倪必舒已經立刻扭頭沖了出去。
跑到外面的街上打算買些吃的給他當點心,偏偏每家小吃店都已經關門,只有巷口擺了個賣臭豆腐的小攤。
臭豆腐很好吃,她超愛吃,他也應該喜歡吧?
她大膽猜想著,立刻跑去買了兩份,還叫了一碗豬血湯,興沖沖的拎著香味撲鼻的臭豆腐,一路跑回貨運行。
才剛剛吃過午餐、將一個大便當塞進肚,但聞著臭豆腐的香味她卻覺得肚子好像又餓了。
不、不行!她怎麼可以打臭豆腐的主意?這是她專程買給他的,她怎麼可以「肖想」?
而坐在辦公室里正餓著肚子,沒有美味便當可吃,只能寄望有東西填肚子就好的馮篤,等了好半天,總算听到她回來的聲音。
急促的腳步聲還沒走近,他就聞到一股撲鼻的臭味,他蹙起眉頭想不出這臭味打哪兒傳來的,難受的掩了掩鼻,希望那股可怕的臭味能盡快消失。
但那股令人不舒服的臭味非但沒有消失,反而越來越強烈,薰得他幾乎窒息。
「老板,快來,看我給你買了什麼!」倪必舒跑進辦公室,將手里的袋子慎重的放到他桌上。
「這是什麼東西?」好臭!
他掩鼻跳起身,像是瞪著怪物似的盯著眼前不斷散發出刺鼻臭味的袋子。
「臭豆腐。」倪必舒不知大禍臨頭,還得意的咧開嘴笑。
臭豆腐?!
頓時,胃里因為饑餓蓄積過度、準備消化食物的胃酸突然涌上他的喉嚨,幸好及時被他壓下。
「立刻把這東西拿走!」他迅速別過頭,失控大吼道。
「你不喜歡吃臭豆腐嗎?」倪必舒一臉受傷。
「不、喜、歡!」他忍無可忍的咆哮,他發誓自己真的快吐出來了。
「可是……」倪必舒還想試圖說服他,臭豆腐只是聞起來味道臭,事實上真的很好吃。
「拿、走!」他的臉色鐵青駭人。
倪必舒看他臉色這麼難看,猜想他一定是沒吃東西血糖過低,無論如何一定得吃點東西墊墊胃啊!
「你不喜歡臭豆腐,那喝點豬血湯好不好?」她討好問道。
豬血湯?
這三個字就像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讓馮篤再也忍不住,搗著嘴不顧一切往門外狂奔。
能把頂天立地、威武不屈的馮篤整得那麼狼狽,她想,她肯定是第一人吧?
于是,兩人的關系在臭豆腐事件後,再度回歸原點。
可憐的臭豆腐害人不淺,害她從自我陶醉的天堂,一夕之間墜落到地獄,辦公室的氣溫從零度降到冰點。
幸好馮篤還算是正人君子,沒有因為那些害他嘔吐的臭豆腐跟豬血湯而懷恨在心,故意派給她掃廁所、清馬桶的工作。
在連續幾周來將貨運行所有該擦該清、該刷該洗的地方都大功告成後,馮篤總算開始發配一些比較像秘書的工作給她,就像得罪皇帝老爺被發配邊疆,她總算是苦盡笆來得以平反。
終于能擺月兌T恤、牛仔褲,她開始穿著粉女敕宜人的裙裝來上班,免得一天到晚換來換去累死人,陰暗無光的世界乍看像是透露出一絲曙光。
依然老舊的辦公室看起來干淨多了,起碼桌子是鐵灰色不是黑色,地板總算看出原本的磁磚花紋,窗台跟玻璃上的灰塵全被她掃下來拿到倉庫邊種花。
現在的貨運行不但潔白光亮,還有花朵點綴,這一片荒地經她的巧手開墾後,已經成為一個小天堂。
但她的老板顯然沒有察覺她對貨運行的貢獻,每天從一進辦公室,他的眼楮總是盯著永遠也看不完的資料、處理不完的公事,唯一眼楮稍微離開文件休息時,就是唆使她去做事情。
「倪秘書。」距離她三十公尺外的大辦公桌,傳來大老板的叫喚。
「是的,老板。」就一個秘書來說,她算得上是畢恭畢敬。
「去替我泡杯咖啡,不加糖、不加女乃精。」
咖啡?她瞥著辦公室一角的鐵櫃上,不知何時多了一罐咖啡豆跟咖啡壺。
一大清早暍咖啡實在不是什麼好事情,尤其馮篤根本沒吃什麼東西。
但她知道,老板下的命令她盡避照辦就是,沒有一個老板會感激雞婆的員工。
「好的。」她以優雅而甜美的聲音回應。
有了辦公桌,她做點秘書該做的事也是應該的!
拿著咖啡壺注入熱水,頓時一股咖啡香飄散開來,讓倪必舒也忍不住多聞了幾下,終于明白為什麼這麼多人為它瘋狂著迷。
替馮篤倒了一杯,倪必舒俐落的端上他的辦公桌。
端起咖啡聞著熟悉的香醇氣味,深深吸進一口暌違已久的咖啡因,他滿足的閉上眼,開始覺得這個鬼地方沒有想像中那麼糟糕了。
迫不及待大口灌進嘴里,突然一道黑瀑布從他嘴里噴出來。
「倪、必、舒!這是什麼鬼東西?」他的狂吼足以震裂辦公室的最後一片完好的玻璃。
「怎麼了?」倪必舒緊張的跑來,她剛剛不巧追丟了一只逃竄的蟑螂。
「你泡這什麼東西啊?」巴拉松都比她泡的咖啡好喝!
「咖、咖啡啊……」她心虛的立刻降低了音量。
她的前任老板不愛喝咖啡只喝茶,所以她泡茶功夫一流,任何一種嬌貴的茶葉在她的巧手下喝來無一不口齒生香,但她對咖啡的知識簡直就像個低能兒。
所以當前任老板公司被大財團並購後,新老板一听她不會泡咖啡,隔天就立刻請她領魷魚走路。
「咖啡?這是咖啡……」他瞪著杯子里黑鴉鴉的苦汁,又爆出咆哮。「咖啡怎麼可能泡成這個樣子?」他懷疑,這女人是端洗桌子的抹布水給他喝。
他有絕對的理由懷疑,她有足夠的理由挾怨報復。
一轉頭,只見鐵櫃上的咖啡豆已經被挖空一半,一旁的咖啡壺里還飄著一堆浮在水面的咖啡豆殘骸。
一切的答案揭曉,他這個專業稱職的秘書,真的「泡」咖啡給他喝。
太好了,這真是個天大的好消息,他終于知道她的秘書是真的會「泡」咖啡,這表示往後他的胃若是抵擋不住咖啡蟲的作祟,他就得忍耐暍她的「泡咖啡水」。
「有什麼不對嗎?」
他的秘書兼打雜小妹,還一臉無辜的問他哪里不對?!
瞪著那張無辜的小臉,馮篤氣得咬牙切齒。「咖啡豆要先磨成粉才能泡,不是叫你泡咖啡豆水給我喝!」他失控大吼。
原來如此!
難怪剛剛她老覺得哪里不對勁,那一顆顆黑鴉鴉的豆子浮在熱水上,怎麼看怎麼怪。
「對不起!」她滿心抱歉的彎了個九十度的躬。「我不是故意的,我以為咖啡是這麼泡,真是對不起!」
看他臉色陰晴不定,一手支額像是正極力壓抑著什麼,害倪必舒緊張得竄出一身汗,趕緊拿來抹布幫他把桌子、文件上的咖啡漬擦干淨。
「老板,我很會泡茶,還是你想喝點茶?」她討好的問道,畢恭畢敬得活像伺候皇帝老爺的小爆女。
「算了!」他擰著眉,一副就算把天上的星星摘下來,都討好不了他的冷厲表情。
她不敢造次的乖乖站在辦公桌邊,偷偷抬頭瞄了眼天花板上依舊吱吱嘎嘎、根本起不了作用的電風扇,發現不只是她,連他也熱得不得了,光從他額際豆大的汗水就能看得出來。
突然間,她竟覺得有點于心不忍。
像他這麼英俊挺拔、優雅從容的男人,狼狽這兩個字理應是跟他沾不上邊,他應該穿著光鮮體面、坐在現代化的辦公室里,吹著沁入心脾的智慧中央空調。
但他卻像是落難的獅子,只能棲身在這破舊的小貨運行,一切都是勉強將就、能省則省,教人怎能不為他心酸?
那億萬身價的傳言,她越來越懷疑它的真實性。
她尷尬杵在一旁,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那……要不要幫你把咖啡倒掉?」她硬起頭皮小心翼翼問道,深怕又捻到虎須。
這種可怕的咖啡水連倒到水溝都怕污染,但他偏偏又亟需一點咖啡因鎮定即將崩潰的耐性與神經。
「不必了!」他沒好氣回道,端起杯子緊皺著眉喝了一口。
第二口順口了些,喝起來像瀝青。
他陰陽怪氣的表情讓人心驚膽跳,就像三月的天氣令人捉模不定。
「那我去做事了。」用比蚊子還細的聲音匆匆說了句,她趕緊開溜保住一條小命。
喝完一杯瀝青咖啡,他的習慣性頭痛突然無端發作起來,連肚子都開始作怪。
這讓他不由自主又想起上次害他吐了一整個下午的臭豆腐,那股嗯心嗆鼻的氣味至今彷佛還聞得到,讓他的胃又劇烈翻攪起來。
倪必舒這女人,根本是上天派來考驗他的大麻煩!
「老板,中午你要出去嗎?」倪必舒從門外走進來,拿著便當登記單站在幾步外。
他青筍筍的臉色看起來不太好,好像生了病,又好像還在為早上的事生悶氣。
「不要。」他陰郁抬頭掃她一眼
「那你要不要訂便當?」她小心問道,暗自祈禱他別想起上次的臭豆腐。
「不要。」還吃?他被那杯瀝青咖啡折騰得快胃出血了。
「不吃飯怎麼行?」倪必舒驚喊。滿臉擔憂的表情好像看到路上沒飯吃的流浪狗。
「我頭痛不舒服,不想吃。」他只是想讓她住嘴,沒想到這句話卻引來她更加雞婆的關心。
「頭痛?」她緊張的跑到桌前低頭打量他。「你沒事吧?听說現在很多人工作繁忙,不是過勞死就是腦溢血,你可千萬不能忽視啊!」
冷冷瞪著她,他終於發現這個女人原來少根筋。
「謝謝你的詛咒。」他揉了揉眉心。
桌上還有一堆資料等著他處理,辦公大樓的建照發下來了,等一下還要去建築事務所跟建築師討論內部設置、規劃細節。
一想到滿檔的行程,他立刻拉開抽屜,卻拉了好幾次才把生銹卡住的抽屜拉出來,從里頭抓出兩顆藥準備丟進嘴里。
「欸,你吃什麼東西?」一只小手忙攔住他。
「阿斯匹靈。」他瞪著那只看似柔弱,力量卻出奇大的小手。
「你怎麼能亂吃藥?」小手不客氣的扳開他的大掌,將那兩顆藥丟進垃圾桶,儼然把他當成一個不听話的三歲孩子。
「你——」他瞪著眼前這個膽大包天的女人,一時之間過於氣惱,反倒不知該如何反應。
「按摩對頭痛很有效,來,我幫你!」
「不必了,我沒事……」
「頭痛怎麼會沒事?」她活像老太婆似的嘮嘮叨叨。「別耍性子了,我替你按摩個十分鐘,頭痛會立刻舒緩很多的。」
不由分說的,一雙溫溫軟軟的小手貼上他兩邊的太陽穴,邊揉邊按壓,手勁具有力道卻不失輕柔。
他只知道倪必舒的麻將牌技遠近馳名,卻從來不知道她竟然還會按摩,駕輕就熟得簡直像是專家。
兩人的距離太近,她的胸部隨著動作有意無意的掃過他的背,惹起一陣莫名的顫動。她卻絲毫沒有發現,兩眼始終關心盯著他臉上的表情。
他不是趁機吃豆腐的輕薄郎,自然覺得十分不自在,不時挪動身子逃避她的踫觸,其實,最怕的是自己對她的接觸有了不該有的生理反應。
馮篤不得不承認,她的按摩讓他該死的舒服極了,他不由自主閉上眼楮,喉嚨里滾出模糊的申吟。
彷佛要將他的神智心魂全都催進九重天外才甘心,她使出渾身解數,幾乎不讓他有緩口氣的機會。
「好點了嗎?」像是怕驚擾了他,她貼在他耳邊小心翼翼問道。
猛一回神,他遽然轉過頭卻差點跟她撞個正著,兩人驚魂末定相視,臉對臉、眼對眼、唇對唇。
目光交會處遽然迸出火花,他們的眼神莫名纏成一團,誰也不肯先退出一步,兩雙唇只差幾寸就能踫到彼此,他們甚至還能感覺得到對方溫熱的鼻息,撩人的一陣陣噴向對方暈頭轉向的神智。
她的氣息很甜,依舊是那股撩撥得讓人想嘗上一口的香甜棉花糖氣息,白皙無瑕的肌膚在陽光下看起來白里透紅,迷蒙水眸就像是夏天海面上的鄰鄰倒影,飄忽卻深邃動人。
她一向是個大而化之的女人,急躁粗心、不懂溫和婉轉,但這一刻,他卻覺得她全身上下充滿令人意亂情迷的女人味。
他的唇像是受到香甜花蜜吸引的蜜蜂,一步步的朝那兩片甜軟靠近。他的喉嚨發乾、腎上腺素狂分泌、心跳不受控制,此刻所有的感覺里,完全不包括頭痛這一項。
快把他的腦袋撕裂成兩半的頭痛,竟然莫名其妙的消失無蹤了!
兩人的唇像是強力磁鐵不受控制的吸引彼此,卻又像是撒旦施下的魔咒令人難以抗拒,眼看兩片唇即將火熱交會——
「倪小姐,便當來了沒?」
兩雙唇像是被燙著似的火速分開,同一秒,穿著幾乎快繃開制服的粗壯龐大身軀,大剌剌矗立在門口。
「啊……還、還沒!」急忙從馮篤身邊跳開,她抓起紙筆佯裝忙碌說道,完全不敢看人,一張臉羞紅得快燒起來。
「可不可以麻煩快一點,大夥兒快餓死了!」
平常所有工人私底下跟倪必舒打打鬧鬧就像朋友一樣,但此刻有老板在場,他的用詞顯得格外客氣得體。
他可沒忘記上回的便當事件,他們足足被老板連續一個禮拜在大太陽底下集合精神訓話。听訓他們不怕,卻怕死了被三十五度高溫曬得頭昏眼花快昏倒。
「我這就去!」
明白剛剛兩人擦槍走火,差點釀出意外來,她羞窘得根本不敢多看他一眼,急忙沖回辦公桌,故做忙碌的開始打電話聯絡午餐外送便當。
看著她忙碌的身影,他若有所思的目光竟久久收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