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一個有長眼楮的人,都看得出沐雪荷悶悶不樂。
但沒有人知道她究竟是怎麼了?唯有元琰!
目睹她這副魂不守舍、了無生趣的模樣,他比誰都還要難受。
包令他始料未及的是,她竟然這麼快就對一個出手相助的下人投注感情?!
門外傳來飲酒作樂、鶯聲燕語的喧鬧聲,讓獨坐窗邊出神的她更顯落寞且令人心疼。
這幾天,她一直是一副郁郁寡歡的樣子,任憑四季夫人怎麼勸,她也不肯開門見客,只是整天沉默地發著呆。
四季夫人不敢逼她,只能由著她任性,拿她莫可奈何。
元琰佇立在門邊,強迫自己將視線從她落寞的身影上移開,偏偏,最後總不由自主又回到她身上。
房間里安靜得令人窒息,像是被抽光了空氣,連呼吸都顯得艱難,誰也不敢破壞此刻薄弱的平靜假象,就怕壓抑在心底深處的情緒,會一發不可收拾。
元琰從來不知道,光是看見她緊蹙的眉頭,就令他難受得快要瘋掉。
這一刻,他竟懷念起她的笑,以及她快樂時閃亮得宛如天上星子的眸。
突然間,他站了起來,沖動地上前拉起她的手。「我們走!」
驚詫地仰頭望著元琰,沐雪荷結巴問道︰「去——去哪?」
「看花燈。」這向來總是中規中矩的僕役,眼底竟然浮現一抹頑皮的光芒。
「看花燈?」她兩眼不可思議地睜得老大。
「今天是正月十五。」
「天,這太瘋狂了!」她驚訝低喊。
她怎能離開這里?打從五歲進了四季樓,她走出四季樓大門的次數寥寥可數。
「你不想去?」元琰戲謔地瞅了她一眼,很清楚她眼里的疑惑代表了什麼。
「我想,可是——」她有些顧忌地覷了眼房門。
萬一讓嬤嬤知道,恐怕他會被重重責罰的,她真的不願、也不想連累他。
「放心,我剛剛交代了屏兒,要她暫時別進來打擾你歇息。」元琰一笑,細心地拿了件白色貂毛氅裘披在她身上。
拉著她的手來到窗台邊,元琰朝樓下左右張望了下,便俐落地率先跳了下去。
輕松落地後,元琰站在窗下朝她伸出手臂。「跳下來,別怕,我會接住你。」
沐雪荷俯望著窗台下的溫柔雙眸,心底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悸動,那張曾經好疏遠的臉孔,此刻竟是如此的靠近,近得幾乎伸手就能踫觸到。
不知是哪來的膽子,沐雪荷提起裙擺、跨過窗台,閉上眼,縱身就往下跳,因為她知道,他結實有力的雙臂會接住她。
丙然,她重重的摔進他懷里,有點疼,卻毫發無傷。
「走吧!」握起她的手,元琰迫不及待的起身,小心翼翼朝後院給雜役和丫鬟走的小門溜了出去。
借著夜色掩護,兩人順利出了四季樓,一路往京城的東大街走去。
鮮少出門,更別提走遠路,沐雪荷一雙嬌生慣養的小腳根本走不快,才一小段路,腳底便像是被火灼燒似的疼了起來。
額上沁出了豆點般大的汗珠兒,但她咬著牙緊跟著他的腳步,一點也沒喊累。
緊握住她的那只大掌,像是要將一股氣力注入她的身體里似的,給了她莫大的勇氣。
正月十五,天氣酷寒的北方夜晚卻是游客如織,一盞盞的花燈映入眼簾,甚至還有她從未見過的各式各樣冰雕,全都栩栩如生、姿態各異,在燈火下顯得晶瑩剔透,煞是好看。
「那是冰燈。」
察覺她瞬也不瞬的目光,元琰笑著解釋。
才說完,擁擠的人潮突然自動排開一條路,一條蜿蜒的龍燈就這樣從人群中緩緩滑了出來。
只見那條散發著五彩燈光的大龍,在九名壯漢的舞動下,偃仰翻轉,靈活生動得像是活的,讓沐雪荷驚嘆連連。
緊接著,闃黑的天空爆出一聲巨響,抬頭一看,天空正熱鬧地放著花炮——
線穿牡丹、水澆蓮、金盤落月、葡萄架、旃火、二踢腳、飛天十響……把京城的夜照得有如白晝,教人目不暇給。
「好美!」她仰頭痴望著夜空。
眼前熱鬧的景象是她從未見過的,沐雪荷根本舍不得眨眼。
一旁的元琰光瞧見她那副驚奇著迷的樣子,一張小臉蛋興奮得紅撲撲的,簡直像個天真的孩子似的,唇邊忍不住貝起一抹寵溺的笑。
為了她此刻臉上開心的笑容,他願意每年都帶她來這無聊透頂的燈會,忍著雙腳被人踩成肉餅,甚至汗流浹背地承受著人擠入的折磨。
念頭轉了回來,他猛地一怔。
什麼時候,他竟讓這女人的喜怒哀樂主宰了他的情緒?甚至為了她,差點改習轉性?!
他的心跳,因為這個突如其來的發現漏了一拍。
大街上人來人往,爭看彩燈、花炮與舞龍燈的人,將大街擠得水泄不通。
元琰一路上始終緊牽著她的手,就怕她被人潮沖散,交握的手是那樣自然地交纏,直到分不清最後究竟是誰握住了誰。
元琰不敢相信,被人稱作花心貝勒的他,如此美好的夜晚竟不是在床上與姑娘忘我地纏綿,而是牽著女人的手,在這看著他打從六歲起,就失去了興趣的花燈?!
說出來,大概沒有半個人會相信,包括喝同一個女乃娘女乃水長大的弟弟元珣。
雖然自覺這樣的舉止簡直是自毀浪名,但為了博得她一個燦爛的笑容,他就算上刀山、下油鍋,也在所不惜!
沐雪荷很少出門,更別提賞花燈了,眼前新奇的一切完全迷惑了她,雖然人又多又擠,但一堵寬闊安全的胸膛始終小心地護著她,她根本不曾被推擠或踫撞到一下,那雙溫柔而堅定的大掌,也牢牢緊握住她,在寒冷的冬夜里,溫暖她的心底。
「這給你。」
突然間,一串糖葫蘆遞到她面前。
沐雪荷羞怯地瞅他一眼,乖順地接進手里。
元琰不知道自己今晚的舉動到底代表著什麼,但此時他不願多想,只想緊抓住這偷來的片刻溫柔與幸福。
小口小口地舌忝著手里的糖葫蘆,那股甜蜜的滋味一路從喉嚨滲進心窩,在那里匯集成一股漩渦,越擴越大、越卷越深,直到整個人幾乎在那極端的甜美里滅頂。
她唇邊漾著抹滿足的笑容,小小的粉紅舌尖在糖葫蘆上珍惜地舌忝著,他的眼神變深變暗,目光完全無法移開。
「喜歡嗎?」元琰啞著嗓子問。
她眸光迷離,仰頭回他一朵輕淺卻又深刻得令他胸膛發疼的微笑。
「喜歡!我喜歡你!」沐雪荷著迷而忘境地輕吐愛意。
轟然一聲,某種異樣情愫在元琰胸口炸開,他忘了思考、忘了言語,整個人像是被—股柔軟卻巨大的力量給貫穿,連這樣強壯、悍然不肯服輸的他都無法抵擋,只能不斷住她的眸底深處墜落、再墜落……
這是第一次,有雙這麼虔誠而純真的眼眸對他表白心意,這是一向游戲人間的元琰從未感受過的悸動與震撼。
這一刻,元琰突然發現,原本打算揭開她虛偽面目的白己,已經徹底在她純真的溫柔中陷落了!
他以為,這輩子除了他一眼就為之傾慕,而且根本不存在于這世間的畫中佳人外,他不會再對任何女人動心,但不知何時,沐雪荷已經取代了畫中佳人在他心目中的地位。
他竟對一個花娘動了情?
這個事實深深震撼了元琰,身為地位顯赫的多羅貝勒,他很清楚愛上一個不見容于皇族與世間道德的花娘,將會引起多大的風暴?更無法想象當阿瑪知道這件事後,會如何的生氣?一定會怒斥他玷污了皇族高貴的血統吧!
只是一個女人罷了,或許她夠美、夠特別,但天底下美麗又與眾不同的女人多不勝數,他何必為了區區一個花娘對抗全天下?
但心底有個細微的聲音卻冒了出來——
她跟別的女人不一樣!
是的,她確實跟他所看過的任何一個女人都不同,她溫柔而堅強,看似冷漠卻羞怯純真的謎樣面貌,已經讓他為之深陷,難以自拔。
「其實,親事是我那自作主張的爹替我訂下的,我一點也不喜歡那位姑娘。」他近乎沖動的開口道。
怔怔望著他,沐雪荷的眼淚跟著嬌羞的笑容慢慢涌了上來。
「這麼說,你有喜歡的姑娘?」沐雪荷紅著臉蛋兒別開眼,心跳如擂鼓。
「你,就是你!」元琰直接而大膽地握住她的小手。
「你……你哪來的膽子,竟敢喜歡上一個青樓女子?!」沐雪荷羞怯嬌斥道。
「好吧,那我就去喜歡別的姑娘——」元琰佯裝滿不在乎的逕自轉頭就走。
走了兩步,小人兒卻沒有跟上來,元琰狐疑停下步伐,轉頭一看,一顆心幾乎揪了起來。
背後那個口是心非的人兒,眼里正懸著兩顆淚珠兒,卻強忍著不讓它掉下來。
這十足逞強的女人——元琰在心里既心疼又無奈的嘆息。
轉身幾個大步將她緊緊擁進懷里,糖葫蘆落了地,此刻卻沒有人在乎,因為兩人急切又渴望的唇已經找到了彼此,努力想證明自己在對方心中的重要性。
「傻丫頭,除了你,我心里怎容得下其他女人?」元琰熱烈低喊道。
他的唇炙熱而急切,強烈的熱情幾乎快要將她燒成灰燼。
她的甜美香津與溫柔氣息,讓元琰感覺那股甜味似乎一路往心里頭燒,直至蔓延全身。
明知他們這麼光明正大、肆無忌憚的摟抱親吻,可能隨時會被熟識的人撞見,但他就是控制不了自己,只想在她的氣息中沉溺。
這一刻,他終于不得不承認,那個誓言絕不輕易談及感情的元琰貝勒,已經不可自拔的愛上了這個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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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寒露沾濕了他們的發、他們的衣衫,明明是冷得沁入肌鼻的天候,相依相偎的兩人卻覺得無比溫暖。
大街上的人群都已散去大半,只剩下稀稀落落的幾名文人雅士,對著圓月吟詩作對。
兩人踩著三分疲憊、七分不舍的步伐,一路往四季樓走。
一輪皎潔的銀月掛在闐黑的夜幕中,瑩白的月光投映出兩人的身影,雙雙緊握的手始終沒有松開。
突然間,元琰吟起詩來——
火樹銀花合,星橋鐵鎖開,
暗塵隨馬去,明月逐人來;
游騎皆李,行歌盡落梅,
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沐雪荷驚訝的睜大了眸。「你知道蘇味道這首‘正月十五夜’的詩?」
像是突然意識到自己泄露了什麼,他不自然的一笑。
「剛剛听幾個文人吟詠著,不小心就記起來了。」
「原來如此。」他掌心里的小手緊握了他一下,像是在告訴他,她也懂得他此刻不舍與感傷的心情。
兩人靜默著,誰也沒有開口,突然間,天空黯淡了下來,一大片的烏雲遮住了明月,豆大的雨滴開始落了下來。
瞬息間,天空下起傾盆大雨,兩人根本閃避不及,全身立刻被淋得濕透,即使元琰用大半身子替她擋雨,她仍是淋了一身的濕,臉上、發上全是雨水。
帶著幾分狼狽,兩人加快腳步回到四季樓……
「我們要怎麼回去?」站在窗下仰望樓上,沐雪荷一臉無措。
「放心,要上去比眨個眼還簡單。」從容一笑,元琰突然環起她的腰,縱身輕松往上一跳。
沐雪荷甚至還來不及眨眼,人已經安穩地站在房間里。
回到熟悉的地方,沐雪荷總算心安多了,這才冷得開始打起哆嗦。
一雙大手替她月兌上的氅裘,溫柔地替她擦去臉上的雨水。
看著被雨淋得濕透的她,衣裳全皺了,一頭長發雖凌亂,卻仍美得令人憐惜。
「冷嗎?」他柔聲問道︰「我去吩咐屏兒取些熱水來讓你暖暖身,順便去熬碗姜湯,你忍耐一會兒,嗯?」
吩咐?沐雪荷驀地瞠大眼。
怔然目送元琰轉身走出房門,沐雪荷反復咀嚼這兩個字,越想越覺得不對勁。
她見識過的人不知凡幾,知道這兩個字絕不會從一名普通下人口中說出來。
不知道為什麼,她始終覺得王炎不只是個簡單的雜役。
他的舉止談吐、不經意流露的尊貴氣息,他甚至會吟詩、懂武功,知道很多很多事情,從種種跡象看來,他根本不是個尋常人。
他到底是誰?他是不是瞞著她什麼?
她就這麼無可救藥的愛上一個男人,卻一點也不了解他、不知道他的來歷。
「小姐?王炎說你淋濕——天啊,小姐,你怎麼變成這樣?」突然間,屏兒慌張的聲音出現在門邊,一看到她的模樣,不由得抽了口冷氣。
「我……我剛剛到花園去散步了。」這是她生平第一次撒謊,所以連屏兒的眼楮都不敢看。
「花園?可我沒見到小姐出門啊?」屏兒一臉納悶。
「是——」
「是我帶小姐從窗台偷偷跑出去的。」一個突如其來的聲音接了話。
一轉頭,元琰就站在門邊,手里還端著一碗姜湯。
雖然他是在跟屏兒說話,但深情凝視的目光卻是看著沐雪荷。
「窗台?那不就是跳下去的?這多危險哪?!」屏兒驚呼道。
「我不也毫發無傷的把雪荷姑娘給帶回來了嗎?」元琰平靜地挑挑眉。
屏兒上上下下打量著主子,卻還是心不甘、情不願的小聲嘟囔著。「你雖然懂些武功,可也不能這麼胡鬧,萬一真讓小姐傷著了,可不是你、我擔待得起的。」
「我懂,不會有下次了。」元琰淡淡的一個微笑,立刻把屏兒那一丁點兒的埋怨給卷到千里之外去了。
不知怎麼的,這男人眉眼間,似乎天生就帶著一股不可思議的魅惑,非把女人撩撥得心猿意馬不可。
繞過思春的屏兒,元琰一雙長腿大步地走向沐雪荷。
「雪荷姑娘,這是給你的。」大手將姜湯溫柔地遞進她冰冷的手里,他的目光卻灼熱得讓沐雪荷周身開始熱了起來。
紅著臉蛋深深看他一眼,沐雪荷伸手欲接過姜湯,卻一個不小心雪白柔荑踫到他的手指,頓時一股奇異的酥麻竄遍全身,感覺如同方才在燦爛煙火下那個炙熱的親吻。
她滾燙著臉趕緊接過,亟欲掩飾似的急忙低頭啜了口熱呼呼的姜湯,剎那間,她的脾胃及被凍僵的四肢全都暖了起來。
一旁幾名扛著熱水的雜役也正好進房,七手八腳的將熱水倒進大木盆里。
「小姐,你快泡點熱水暖暖身子吧,免得染上風寒就糟了!」屏兒在一旁擔憂地催促著,並把幾名雜役給趕出房去。
「雪荷姑娘,我到門外去候著,有事就喚我一聲!」元琰也有禮的告退回避。
「知道了。」沐雪荷紅著臉點點頭。
守在門外,聞著飄散在鼻端屬于她的淡淡幽香,听著房里傳來寬衣的窸窣聲,以及水輕柔潑撒在身上的聲音,元琰生平第一次,只能隔著一道門渴望一個女人。
閉上眼,他竟還能清楚記得她手部肌膚的觸感,以及殘留在他手心里的溫度。
伴在身側的大掌陡然收緊,身體因為渴望而極度緊繃。
有如一輩子那麼漫長,「咿呀」一聲,房門總算打開了,屏兒走了出來,快步往廊外而去,準備喚雜役把熱水給撤走。
幾乎是迫不及待的,元琰顧不得禮數,立刻跨步入內。
房內,彌漫著一股沐浴後的溫暖與淡淡香味,銅鏡前坐著個黑發如瀑的美麗背影。
听到他的腳步聲,沐雪荷緩緩回過頭,朝他綻起一抹嬌羞的笑容。
幾步之外的腳步猛然僵住了。
元琰驚詫睜大眼,突如其來的震驚讓他腦子里一片空白,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
最教他震驚莫名的,不是那張卸去脂粉後依然美得教人屏息的臉龐,而是——
她竟然跟他曾經以為只存在于畫中的「畫姑娘」長得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