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
幽暗寢房中傳來模糊的申吟,一個身影搖搖晃晃地試圖從地上爬起來。
「我怎麼會睡在地上?」
哀著昏昏沉沉的腦袋,殷步青好半天才終于爬起身,頓時又是一陣天旋地轉,得扶住桌子才能勉強站立。
老天爺啊,他到底是睡了多久?
殷步青捧著腦袋,昨晚他只記得商商拿了一壺上好的酒來,喝了兩杯之後,他就不省人事了。
看著摔落地上的酒杯,以及灑了一地的酒,突然間他恍然大晤。
「糟了!」他中計了!
心中不祥的預感才剛閃過,殷步青整個人已經跳了起來,火燒似的往門外沖,先遣名家丁到城外找人,自己則趕緊回頭往府里找,只希望老天保佑她還在府中。
「商商?商商!」他找遍大半個府邸,沿路急喊著,遠遠見到商商的丫頭初月迎面走來,急忙抓住她就問。「初月,小姐呢?」
「小姐?小姐一早就出去了啊!」初月還渾然不知發生了什麼事,一臉天真的問。「二少爺找小姐做什麼?」
糟了,晚了一步!
「唉呀,你怎麼沒攔住小姐,還讓她出府呢?」殷步青懊惱的捧住額頭。
「二少爺,您又不是不知道,小姐一向是我行我素,誰攔得住呢?」初月一臉委屈。,
「這——」初月一句話,堵得殷步青是啞口無言。
「二少爺,您放心好了,小姐這也不是第一回了,等她玩夠就會回府了!」說完,初月狐疑的目光不住往他身上打量。「咦,對了,您今兒個不是該隨支使大人到長安嗎?怎麼還在這?」
「這就是我氣你沒攔住小姐的原因。」殷步青一臉泄氣。
初月先是狐疑蹙眉,隨即倒抽一口氣,兩眼瞠得老大。
「難道——難道小姐她偷偷跟著支使大人去長安了?」初月總算是意會過來,頓時嚇得面如灰土、手腳直發抖。「二少爺,那——那該怎麼辦?這一去可不是上個街逛逛玩玩而已,而是好幾百里路哪,小姐要是有個萬一,那該怎麼辦?」
「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現在說什麼都來不及了!」殷步青哀莫大于心死的搖搖頭。
「什麼來不及了?」
突如其來的聲音,教初月跟殷步青嚇得差點跳起來。
兩人不約而同轉過頭,殷老爺跟殷拓風就站在身後。
「爹,大哥!」
殷步青定下神,平穩的喚了聲,倒是沉不住氣的初月,震驚的情緒一時無法平復,一見到殷老爺,雙腿一軟,差點跌個狗吃屎。
「老——老爺,大少爺。」初月狼狽穩住身子,慌慌張張的福身。
「你這丫頭,怎麼老這麼毛毛躁躁,主僕倆簡直是一個樣!」殷老爺不悅的數落道。
「老爺,對——對不起,對不起——都是我不好——」初月再三躬身道歉,說著,竟搗著臉嗚嗚哭了起來。
「你這丫頭,不過說你兩句,瞧你哭得好像我虐待你似的。」殷老爺氣得臉紅脖子粗。
「爹,您就別再責怪她了!」殷拓風及時挺身替初月解圍。「初月,這兒沒你的事了,你去忙你自個兒的吧!」
初月抹著眼淚,邊偷眼望向一旁的二少爺,只見二少爺暗示的點點頭,她這才趕緊向殷老爺跟大少爺福身告退。
「青兒,你今兒個不是該啟程到長安去嗎?怎麼都快正午了你人還在這?」初月一走,殷老爺擰著眉立刻追問道。
「這——」殷步青臉色一僵,好半天說不出話來。
「怎麼了?」殷老爺直覺有事不對勁,一雙濃眉擰得更緊了。
反正橫也一刀、豎也一刀,這事很快就會被發現,他還是老實招認吧。
深吸一口氣,殷步青破釜沉舟似的宣布道︰「商商把我迷昏,私自跟著進貢使團去了長安。」
「商商去了長安?」聞言,殷老爺跟殷拓風不約而同發出驚喊。
殷步青羞愧的點點頭,原原本本的交代事情始末。
「商商昨晚突然帶了壺酒說是給我餞行,誰知道她卻在酒里摻了蒙汗藥,我一時不察就被商商那丫頭給設計了,昏睡到剛剛才醒來——」
「她可是個未出閣的姑娘家,怎麼能代替你去?更何況,有哪個腦筋清醒的人會帶她同行?」殷老爺粗著嗓子吼。
正當殷老爺大發雷霆之際,殷步青派去的家丁正巧來回報。
「老爺,大少爺、二少爺!」
「奴才剛剛到城門外去看,支使大人一行人已經走了!」家丁一五一十的報告道。
聞言,殷步青的臉色鐵青,一旁的殷老爺跟殷拓風的臉色也沒好看到哪去。
「簡直荒唐!」聞言,殷老爺立刻爆出一聲怒罵。「這丫頭平時無法無天,誰也不放在眼里就罷了,這回竟然膽子大成這樣,她是不把我給氣死不甘心是不?」殷老爺又急又氣的罵。
「爹,您先別生氣,或許商商只是一時好奇,說不定過幾天吃了苦頭就會乖乖回來了。」殷拓風還算沉得住氣,冷靜的想緩和殷老爺的怒氣。
正在氣頭上的殷老爺聞言轉頭望向兩個兒子,不滿的開始對著他們數落起來。「你們這兩個做哥哥的,平時盡寵著她,簡直把她寵到無法無天啦,現下怎麼辦?一個連錦城門都沒出過的姑娘家,只身跟著一群素昧平生的男人去長安,誰知道會出什麼亂子!」
「爹,都是我的錯,是我太大意才讓商商做出傻事,我相信商商是太想表現才會出此下策。」殷步青低聲下氣的道歉。
「爹,這事也不能怪二弟,是我疏忽,我身為大哥應該善盡照顧弟妹的責任,明知道商商個性好強卻沒注意著她,讓她沖動之下做出這樣的傻事,如今出了事,我責無旁貸。」
「夠了!事到如今,你們一人一句還幫著她說話、搶著替她扛責任?我說你們這兩個當哥哥的是怎麼回事?不讓你們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妹妹把天給掀了,把地給翻了不甘心是不?」殷老爺氣急敗壞的指著兩人罵。
兄弟倆互望一眼,識相的立刻噤聲不敢再幫妹妹說話,只怕是往火上澆油。
僵持半晌,殷拓風終于打破沉默。
「爹,我看還是由我去把商商帶回來吧!」殷拓風展現兄長風範,挺身而出。「她一個嬌生慣養的姑娘家,又從沒出過遠門,萬一出了什麼意外就糟了,況且這一路上舟車勞頓、餐風露宿的,商商怎麼吃得了這種苦?」
「不,還是我去吧,是我疏忽才會惹出這麼大的風波,該由我負責去把商商帶回來。」殷步青也急忙爭了起來。
孰料,沉著臉好半天不語的殷老爺,卻繃著嗓子開口了。
「你們都別去!」
「爹!」殷氏兩兄弟不敢置信的驚喊。
「就讓她去吃吃苦頭吧,讓這丫頭看看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我們總不能一輩子護著她啊!」殷老爺深深嘆了口氣。
殷家兩兄弟無言互望一眼,心知肚明,這聲嘆息包含了多少一個當爹的擔憂女兒,卻又必須狠心放手的無奈。
「爹,讓我去雇請幾個護衛暗中保護商商吧!」殷拓風還是放不下心,平時嬌生慣養、眾人呵寵到大的妹妹,誰能真正放得下心?!
「不需要。」殷老爺決然回道。「既然她決定要出去闖一闖,那就得自己承擔後果,我們總有一天要放手。」
「可是,爹——」
「別再說了,就這麼決定了,你們去做自個兒的事吧!」
殷老爺不給兩兄弟求情的機會,毅然轉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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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往長安進貢的一行人浩浩蕩蕩出發了。
往長安的路千里迢迢,而他們一行人走走停停的,若依他們這樣的腳程,恐怕最快也得花上一個月才會到。
頂著寒氣逼人的隆冬趕遠路不是最辛苦的,辛苦的是一行人一路上都得听個人不停的數落抱怨,嫌天氣太冷、路太顛簸,篷車不夠舒適。
往往一早啟程沒多久便嚷著要休息,還指使隨從大老遠去汲水來洗臉,一會兒又吵著肚子餓,嫌帶來的干糧難以下咽,非要找個城鎮吃一頓像樣的飯菜不可——
裴玦忍無可忍瞪著那個坐在樹下,正為了幾餐吃不到像樣的飯菜而大發雷霆的身影,一張臉鐵青得像是隨時想沖過去掐住他脖子似的。
「別白費力氣了,就算你把他瞪穿一個洞,也不會突然變出一頓像樣的飯菜來讓他閉嘴!」
一個不冷不熱的聲音陡地傳來,打斷了裴玦的瞪視。
一轉頭,殷商商正坐在不遠處的石頭上,一臉悠哉的啃著硬饅頭。
「不說話沒人當你啞巴。」冷冷丟回她一句,裴玦繃著臉不再看她。
離開錦城幾天以來,裴玦對她的態度依舊疏離冷淡,如非必要絕不開談,但其實他對她幾天來的表現很是意外,對她原有的偏見也慢慢改觀。
他原本以為這個嬌生慣養的千金小姐,只是存著好玩的心態想來找樂子,不出幾天大概就會受不了餐風露宿、啃干糧度日的生活,嚷著要回家去了。
誰知道,看似嬌貴的她卻出人意料的堅強,幾天的長途跋涉下來,她跟著大伙兒一起啃干糧、在荒山野嶺打地鋪過夜、喝的是山泉水。
但畢竟是自小嬌生慣養的富家千金,他看得出來她也不好受,白女敕得像是可以掐出水的皮膚,抵不過幾天來凜人寒風的摧殘,已經開始干裂變粗,原本縴合度的身形也消瘦了一圈。
是的,喊累、喊苦的人不是她,反倒是楊釗那個老仗著采訪支使這官餃狐假虎威的無賴,不但累翻了一干隨從,也嚴重拖延了行程。
想那楊釗,幾天前也不過還是個街頭的無賴混混,如今得勢,動不動就端起一副官架子,對人動輒發號施令、頤指氣使,教人簡直咽不下這口氣。
「這東西又冷又硬,本官怎麼吃得下?拿點像樣的吃食來,否則我一個個砍了你們這些奴才的腦袋!」
一顆饅頭被楊釗丟了出來。一路滾到裴玦腳邊。
眾人望著那顆饅頭,沒人敢多吭一聲,最後是裴玦彎身撿起它。
「支使,帶來的干糧已經吃得差不多了,若您再這樣浪費食物,恐怕往後幾天就得餓肚子。」他面無表情的提醒道。
「怎麼?你是吞了熊心豹子膽,敢用這種口氣跟本官說話?本官想丟就丟,輪得著誰管?更何況這種難以下咽的東西誰吃得下?」楊釗橫眉豎目像個無賴似的對裴玦咆哮。
「你——」襲玦咬牙切齒,擱在身側的拳頭緊握得像是快把自己捏碎,但最終他硬是把一口氣忍下來。
出門在外要應付的狀況太多,他不想跟楊釗起沖突、節外生枝,免得這廝又借故吵得雞犬不寧。
裴玦忍住氣,但一旁的商商可忍不住了。
「支使大人,我們帶的糧食要應付二十幾張嘴,萬一我們被困在荒山野嶺、或者有了個什麼萬一到不了城鎮,都得靠這些。您怎能隨便糟蹋食物?」商商挺身義正嚴詞的指責道。
聞言,裴玦驚訝的微挑起一道眉峰。他一直以為殷商商是個驕縱任性、不知人間疾苦的千金小姐,但如今她竟說出這番曉事的話來,簡直教人不禁懷疑——他是否真看錯了她?!
「本支使是什麼身分,怎能吃這些連給豬吃的餿食都不如的東西?再說,你又是什麼東西,敢用這種口氣教訓我,你不怕我一聲令下讓你腦袋搬家?」不堪在眾目睽睽下,被一個小泵娘當面指責的難堪,楊釗惡形惡狀的對著她又是叫罵又是威脅。
孰料,商商卻絲毫沒有懼色,反倒不耐的堵他的話。
「就算我掉了腦袋也換不到一頓讓你滿意的吃食來,所以就拜托你閉上嘴,安安分分的讓大伙兒啟程,早點抵達二十里外的城鎮,替你安排一頓像樣的飯菜。」
一旁的裴玦眼中閃過一抹像是驚異,又像是喝采的神色,但很快又恢復原有的平靜無波。
「你——」商商這番話合情合理,說得楊釗好半天說不上話來,也找不到理由生氣,身為采訪支使的面子一時之間不知要往哪兒擱。
窘著臉好半天,楊釗才終于不情願的吐出話。
「不是說二十里外有個城鎮,還不快動身,餓壞了我看你們誰能擔待得起?!」趾高氣揚的撂完話,楊釗一溜煙的爬上馬車,好一會兒見眾人還沒有動作,又從布簾里探出頭來吼︰「你們還愣在這做什麼?還不快啟程!」
眾人目光全望向一旁的裴玦,才短短幾天,一行人已經把沉穩的裴玦當作值得信賴的頭兒。
裴玦沉聲宣布︰「大家啟程!」
「是!」
一群隨從聞言立刻準備動身。
「這群蠢奴才是怎麼回事,才出門幾天就搞不清楚主子是誰,簡直是反了!」
見一干隨從全轉而听從裴玦的指令,楊釗自然不是滋味,嘴里又碎碎念起來。
見眾人即將啟程,商商邁著沉重的步伐,百般不情願的轉身準備上馬車,在馬車前,商商偷偷從腰間拿出方才留下來的兩小塊饅頭,努力的搓成兩小團圓球,小心翼翼的往耳朵一塞。
面對那個滿嘴牢騷的楊釗,最好的辦法就是耳不听為淨!
做好萬全準備,商商這才心情好了些,俐落爬上了馬車。
原以為這個小動作神不知鬼不覺,但她方才的舉動,卻全落進了裴玦的眼里。
看著那個小人兒躲在馬車邊偷偷模模的舉動,尤其是把兩團小饅頭塞進耳朵里那副如臨大敵的模樣,竟讓他差點笑出來。
及時阻止了即將拉開的唇線,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竟會為那個如同死對頭的女人孩子氣的舉動而失笑——
當他意識到那股異樣的復雜情緒,心一驚,刻意逃避似的遽然一轉身,俐落翻身上馬領頭率先啟程,把那股難以厘清的復雜情緒遠遠丟在身後。
「到底還要多久才會到城鎮?不是說二十里外有個城鎮,都走了多少里路了還沒到——」
才啟程不久,篷車里再度傳來喋喋不休的抱怨。
幾天以來眾人對他的沿路抱怨牢騷,都已經練就一身充耳不聞的本領,可對與楊釗同坐一輛馬車的商商而言,可再也忍無可忍了。
一個多時辰下來,就在楊釗又一如往常的開始對著馬車、天候、路況、吃食逐一數落抱怨之際,突然間,坐在馬車一角的小人兒一骨碌的跳起身,不由分說的跳下馬車沖到裴玦的坐騎前。
眼前突然竄出的小人兒,讓裴玦緊急勒住韁繩,在受驚仰天長嘶的馬背上氣急敗壞的大罵︰「你這蠢女人不要命了嗎?你這樣莽撞跑到馬蹄前,知不知道很有可能會被馬蹄踩死?」
「我只知道再不離開那輛篷車,我會先被吵死。」商商忍無可忍道。「我要騎馬!」她理直氣壯的宣布道。
「騎馬不如你所想像的輕松跟舒服,你還是乖乖去坐馬車,別自找罪受!」裴玦譏諷的丟給她一記冷眼。
「跟他同坐馬車才是自找罪受,我寧願跌斷脖子,也不要再听那無賴數落抱怨了!」商商意志堅定的依舊杵在原地,一副不坐上馬背絕不甘休的態勢。
看她這副比無賴好不到哪去的樣子,他鐵青著臉撂話︰「我絕不會去坐馬車,你休想要我讓位。」馬是他的、兩條腿也是他的,沒道理為了一個不相干的女人犧牲自己的權利。
「你不讓位,難道要我走路?」她不滿的擰起眉與他對峙。
「你要坐馬車還是走路悉听尊便,但要我讓位——免談!」對她,他可是一點也不客氣。
「你騎馬卻要女人走路,你——你還算是個男人嗎?」商商不滿的控訴。
「你說得對,我不是男人,而是這匹馬的主人。」他干脆挑明了說,要他「讓馬」是不可能的。
「要不然——我可以跟你一起坐!」僵持半晌,她退而求其次的說。
苞她一起坐?
臉色頓時一沉,裴玦想到要跟她騎坐同一匹馬,不知怎麼的就覺得神經緊繃起來。
「兩個人有多少重量?我不會虐待我的馬!」他不帶情緒的回道。
他才不會為了一個毫不相干的女人,讓他的愛駒多承受一個人的重量,雖然她看起來比一張紙片重不了多少。
「算了!」小氣鬼!她才不希罕。
氣沖沖的轉身,她也不回篷車了,反倒跟著一干隨從徒步走著,但氣鼓鼓的小臉、嘟起的嘴都顯示著她火冒三丈。
他硬起心腸不理她,這是他的馬,任何人都休想要他讓位。
走了約莫半個時辰,那個原本精神抖擻,遙遙走在前頭的小人兒,腳步明顯慢了下來,最後竟慢慢落到了隊伍的最後一個,腳步蹣跚得像是隨時快癱到地上去似的。
懊死的,她愛逞強、愛睹氣都隨她,就算昏厥在地也跟他沒有半點關系,誰教她不自量力硬要跟來,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他根本用不著同情她!
但話雖如此,他陰郁的目光卻不受控制的,不時往走在最後頭的身影掃去,就怕她會突如其來的癱倒在地。
在僵滯的氣氛跟楊釗的牢騷聲中,這二十里路足足走了兩個多時辰,直到小鎮出現在眾人眼簾時,不只一群隨從發出歡欣鼓舞的鼓噪,連裴玦緊繃的臉部線條都悄悄松開來。
閉上眼輕吐了一口氣——總算是解月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