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容玉帛做夢也沒想到,無射住在蘆花村那樣清苦的地方,而岑夫子竟然堂而皇之地在晉陽城里!非但住在晉陽城里,而且成了城里最有錢的大老爺,如今他不叫「岑夫子」,而叫作「岑老爺」。
但這個「岑老爺」在無射面前一樣吃不開,一樣看到無射便像老鼠見到貓,只有發抖的分。
「鐘——鐘姑娘……」岑夫子坐在他金銀山莊里最大最漂亮的檀木椅上,顫顫聲,驚驚膽地問︰「不知有何貴干?」
「你放心!」無射依舊是一身滿是補丁的花衣服,雖沒有昨日那般狼狽,卻也一樣寒酸,「我不是來向你要錢的,我答應給你三十萬兩黃金,給了便是給了,絕不會賴賬不認。」她把宛容玉帛拉到身前,「我只是要你幫他看看,當年的舊傷,到底是不是真的已經完全好了?」
宛容玉帛這才知道她把她賣身的三十萬兩黃金給了岑夫子作條件,難怪她會一貧如洗,這個——他不知用什麼言語來形容——這個笨蛋!
岑夫子大大松了一口氣。上上下下用他的怪眼看宛容玉帛,「我岑老爺治過的人,是萬萬不會出毛病的,你盡避放心。」他邊說邊為宛容玉帛把脈,一搭上他的手腕,岑夫子眉頭一揚「咦?」
無射駭了一跳,「怎麼了?」
岑夫子閉起眼楮,思索了一會兒,嘴里念念有辭。
宛容玉帛和無射面面相覷,卻不懂他念的什麼?
「娃兒,」岑夫子睜開眼楮,對宛容玉帛道︰「你近一兩個月和人動過手,受過傷是不是?」
宛容玉帛點頭,和蘇蕙一戰,他傷得不輕。
岑夫子唬地一下跳了起來,他身子又矮又瘦,站起來不及宛容玉帛高,他跳到椅子上,居高臨下,指著宛容玉帛的鼻子,「娃兒,你以為你自己是什麼東西?你是老子我從棺材里撈出來的死人!死人你知不知道?老子我辛辛苦苦,挖空心思把你救活過來,你竟然還敢跑去和人動手?還敢受傷?你問那狐媚子,她親眼看見你身上那兩刀是怎麼捅進去的,你問她就知道老子把你那兩個刀眼補起來有多麼辛苦!你竟然當作沒事人一樣去打架動手?你身體的好多機能其實早被狐媚子那兩刀搞壞了,哪里經得起受傷?你一受傷,牽動舊傷發作,老子我可不是神仙,不能救你第二次!」他指手劃腳罵得是神采飛場,突然之間,他醒悟過來他說了什麼,一張臉頓時成了呆瓜,愣愣地看著宛容玉帛。
宛容玉帛卻正呆呆地看著無射,岑夫子的話,他可是一個字一個字都听清楚了——他說「她親眼看見你身上那兩刀是怎樣捅進去的。」「狐媚子那兩刀……」
無射下意識地退了一步,她驚戰地看著他,那眉宇間的不知所措,恰恰證明了岑夫子說的是事實!
「無射?」宛容玉帛語音出奇的鎮定,「我身上這兩刀,是你——」
「是我害了你!」無射側過頭避開了他的目光,「我說過叫你不要對我這麼好,」她閉著眼帶著淚大叫,「是你信誓旦旦說可以接受我所有的錯!你——再善良再寬恕,也無法容忍一個謀害過你的女人吧?我——太天真了!我不能要求一個男人接受像我這樣的一個女人!那對你——太不公平!」她說完,踉蹌退了三五步,慘然而絕望地轉身,拂袖而去。
「無射!」宛容玉帛身法何等迅速,無射哪里跑得過他?岑夫子眼前一花,無射就被他拉了回來,「你想去哪里?」
「不關你的事!」無射倔強地一把掙開手去,「我不配踫你,我幾乎害死過你,只是你忘記了,我沒有忘記!我不能昧著良心和你一起,你會恨我,恨我騙你!你放開我!放手放手!」
宛容玉帛咬牙,「你又只顧著你自己胡思亂想,我有生過氣,恨過你?你又哪里不配讓我踫?你當我是笨蛋不知道你害過我?打自傷後醒來,你強迫岑夫子救我,對我冷言冷語,如不是因為你我情深義重,便是你在贖罪——否則,你為什麼會救我?依你的脾氣,你會良心發現救一個莫不相干的人?鐘無射,你沒那麼好閑心!我——一直知道是你害我,只是,我不願想也不願承認!」他深吸一口氣,「就像七公子說的,我從未忘記,只是不願想起!但就算承認了又如何?是!你害過我,幾乎害死了我,但你何嘗不是費盡心機救活了我?我沒有死,你便不必自責,你若依舊是‘我不配我不配’,才讓我真的生氣,真的生氣——你竟然想逃!」
無射指著他的鼻子,倔強地咬著下唇,把它咬出血,「宛容玉帛,你不在乎,是你寬宏大量,你了不起,你厲害!我沒有你寬宏大量,我不能原諒自己,因為,謀殺是太可怕的事情,你太善良太光明,你可以體會害人的心情?你若真的忘記了,我或許可以自欺欺人忘記這件事,但你沒有忘記啊!一旦揭穿了,我不能當作沒有發生過!」
宛容玉帛那樣溫柔的脾氣也被她激出火來,「那麼你想怎麼樣?無射,你若覺得虧欠我,就不要這麼任性好不好?你不能每回想要如何就如何,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想對我好就對我好,想當縮頭烏龜就當縮頭烏龜,我不是你的玩偶,要如何便如何。我從未變過,只是你自己的心一直反反復復,又陰又晴,你自己想清楚,是怎麼樣才叫做‘不公平’?不是我愛了一個謀害我的女人,而是我愛她信她,她卻從未相信過我,從不相信我只是愛了她這樣一個女人,不相信我可以愛她不變!你——真是存心氣我,存心要我和你吵!」
兩個人便像一對斗雞,越說越是火氣上揚,當真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一時之間,倒也爭不出誰對誰錯。倒是岑夫子隔岸觀虎斗,看看左邊,看看右邊,頗為悠閑自在。
便在這時,門邊篤篤篤三聲輕響,有人走了進來,好奇地看著他們兩個。
宛容玉帛與無射同時住嘴,錯愕地看著來人。
那是一個縴柔而清秀的不太年輕的女子,發髻挽得有點零落,人也很有點倦意,還有七八分的病態。她並不是絕頂之姿,論姿色遠不及無射,但偏是那一身病態的柔柔倦倦,使她別有一番「江水蒼蒼,望倦柳愁荷,共感秋色」的味道風韻。她拿著個托盤,上面是一碗熱粥,猶自熱氣騰騰。
「老爺,我不知道你有客。」她把托盤端過去放在岑夫子身邊的桌上,把粥端出來,極是溫柔體貼。
無射目瞪口呆,「岑夫子,她是誰?」
岑夫子瞪著一雙圓圓的斗雞眼,「我老婆。」
「你老婆?你也會有老婆?」無射驚愕之極。
宛容玉帛看看雙腳臨空,坐在高高的檀木椅上干枯瘦小的岑夫子,又看看那婷婷娉娉,風度如詩如畫的女子,怎麼看怎麼不相配。但人家偏偏柔情蜜意,相好得理所當然。
「岑夫子,你不會仗勢欺人,強要人家做你老婆吧?」無射本來性子就變化多端,這下忘了剛才還和宛容玉帛吵得火冒三丈,反而懷疑起岑夫子。
岑夫子氣得猛拉胡子,兩只腳憑空亂踢,「老子為什麼就不可以有老婆?老子高大威猛,心地善良,安貧樂道,英俊瀟灑,哪一點不如你看上的這小子?為什麼強要人做我老婆?這晉陽城里里外外不知多少女人想做我老婆,我呸!我還不要呢!」
「你高大威猛,心地善良,安貧樂道,英——英俊瀟灑?」無射哭笑不得,懶懶地斜睨了他一眼,那嬌媚而不屑的味兒,氣得岑夫子哇哇怪叫。
那倦態的女子放下了粥碗,張開雙手攔在岑夫子面前,很斯文有禮地道,「這位姑娘,請不要對我家老爺這樣說話,尊重他一點,好麼?」
她竟然在「保護」這個像蛤蟆一樣的小老頭?無射本是為她打抱不平,她毫不領情,竟還為岑夫子說話?無射本來一肚子火,被她一激,幾乎發作。
一只手伸過來把她拉到身後去,宛容玉帛也攔在她面前,向那女子微微點頭,「無射口氣不好,我替她向夫人道歉。貴夫婦伉儷情深,無射指手劃腳,本是她的不是,還請夫人大量,莫與她計較。」
岑夫人緩緩退回岑夫子身子身邊,聞言淡淡一笑,「公子言重了。」
這兩個人在斗斯文,無射躲在宛容玉帛身後,向岑夫子翻了個大白眼。岑夫子在岑夫人身後向她吹胡子瞪眼楮。而前面兩人文縐縐地說話,若有第五個人看見了,非當場笑死不可。
岑夫人退回岑夫子身後,耐心等他把那碗粥喝完,收拾好東西,又慢慢出去。
真是個奇怪的女人,比無射還要奇怪,宛容玉帛心下詫異,岑夫子有什麼好?值得這一個女人為他如此?
他只是心想,無射對著岑夫子嫣然一笑,笑得如水盈盈,「你哪里弄來個這麼厲害的老婆?」
岑夫子竟然老臉一紅,「我——那個四十年前——」
「四十年前?」無射與宛容玉帛面面相覷,相顧愕然。
「她今年五十八歲,我六十三歲,難道不是四十年前?」岑夫子瞪眼,「四十年前,我是她家里的治病大夫,她身體不好,我從小就給她治病,治了那麼十來年,兩個人也算什麼梅什麼馬,就好上了。當年我還沒這麼老,她也年輕美貌,本來是一對神仙般的人兒,只可惜她老子,嫌老子沒錢,娶不起他女兒,說老子要娶,行,等老子一天有了上百萬兩銀子的身家,再回來娶他女兒。我一氣之下,就開始跑江湖看病收銀子,等我存夠了銀子,嘿嘿!」他神氣地想,「老子當著他的面燒掉一疊幾萬兩銀子的銀票,看他是什麼嘴臉!只可惜——」他像斗敗的公雞一樣泄了氣。
「怎麼了?」無射皺眉。
「等老子拿到你那三十萬兩黃金,他早就死了,四十年了,娟娟也不年輕了,她也五十八了。」岑夫子嘆氣。
無射默然,這一對奇怪的夫妻,「她就一直等著你?」她低聲問。
「當然,我還笑她空自做了五十多年的「小姐」,再沒有比她做得更長的小姐了吧?這年頭姑娘家年紀輕輕,十七八花朵似的就嫁了。」岑夫子理所當然地道。
一個女人,在家中做了五十多年的‘小姐’,在這樣早嫁的世界中,那是多麼辛苦多麼困難的事?一個男人,為了他的女人,在江湖中勞勞碌碌,看盡人的臉色,像一條狗。可是為什麼,他們不以為苦,反而視作當然?
「你就不怕她嫁了人,你這四十年的辛苦全都白費了?」無射語氣苦澀,「換了是我,你走的第二天我就嫁了。」
「你又不是娟娟。」岑夫子絲毫不覺得管一個五十八歲的老太婆叫‘娟娟’有什麼不對︰「娟娟不會,她說等我,就一定等我。如果娟娟像你,送給我我都不要。」
「我有這麼差勁?」無射悠悠嘆息。
「你不差勁,只是沒人消受得了你,」岑夫子聳聳肩,「只有那溫吞吞,慢騰騰,好脾氣的小子,才消受得了你這個變來變去的狐狸精。娟娟等我不稀奇,我會回去娶她的。這小子等你才稀奇,你說不定哪天拍拍跑了,他還傻不啦嘰地等你,等到死都等不到你回心轉意。真是可憐的小子。」他渾不介意他說了些什麼,「你害他他都不介意,他已經愛你愛到傻了,你還計較東計較西,真是!對了,他的傷你還治不治?不治你們繼續吵,我要給娟娟挑花布去了。」
「治!當然治!」無射拉住岑夫子,「夫子,」她難得用這樣誠懇的語氣說話,「鐘無射——給你道歉,這幾年來無射對你不敬,是無射狗眼看人低。對你不起!」
岑夫子被她嚇到,「喂喂喂,姑女乃女乃這回是想騙誰?老子可沒什麼東西讓你騙,反正娟娟已娶到手了,錢可以還你,不過這三年老子花掉了一些,還有二十多萬兩吧,還給你就是……」
他在那里自言自語,宛容玉帛自後面攬住無射的腰,和她一同向岑夫子鞠了個躬,「夫子用情極深,四十年不渝,我和無射本應該敬你的。」
他的話總有令人相信的力量,岑夫子呆了一呆,看了無射一眼,眼角有些濕。他行走江湖四十年,很少有人尊敬過他,因為他太愛財,人人雖覺他醫術了得,卻都瞧他不起。為了掩飾他要哭的丑樣,岑夫子用他變調的聲音,叫道,「咱們治傷!治傷!」
宛容玉帛的傷倒沒有岑夫子說的夸張,他只是新傷初愈,牽動舊傷,只要日後不要再傷上加傷,就必然無事,吃了岑夫子的藥,休養了那麼十來天,也就無事了。
十來天過去,宛容玉帛和無射也要回宛容家。岑夫子反倒有些舍不得,他一輩子沒有朋友,好不容易遇見了兩個談得來的小輩,卻匆匆又要分離。
「狐媚子,這小子家如果容不下你,你來金銀山莊住,反正這錢原是你的。」岑夫子和無射話別,老臉苦苦的。
無射嫣然一笑,風姿嬌媚慵懶,「容不下我?夫子,我是這樣好欺負的麼?不過我承你的情,日後一定來你金銀山莊坐坐,看你坐吃山空成什麼樣子。」
「呸呸呸!你就沒幾句好話!」岑夫子又開始瞪眼楮。
另一邊,岑夫人向宛容玉帛微微一笑,「公子姑娘好走。」她仍是那柔倦的意態,斯文有禮。
宛容玉帛自是笑得眉眼彎彎,拱手為禮,「夫子夫人保重,我們走了。」
無射一掠風中的散發,拉了宛容玉帛上馬,對著岑夫人流流落落斜看了一眼,抿嘴而笑,「不要假斯文了,難道還要念一句‘遠與君別者,乃至雁門關。黃雲蔽千里,游子何時還麼?岑夫人,就此別過了。」她一提馬韁,當先而去,馬上風起,衣袂俱飄。
宛容玉帛隨後而去,他看到岑夫人眼中有一絲驚訝之意。無射隨口念江淹《古別離》,看來這位夫人受驚不輕,她只怕也當無射是只會矯揉造作的市儈女子,結果無射臨行這一句,卻是將了她的軍!他對著岑夫人一笑,無射本就是一肚子鬼肚腸的妖精,你看她不起,必是自己吃虧。
岑夫人站在岑夫子身後,驚訝之色漸褪,對宛容玉帛報以一笑,這一笑可就不是平日斯文的笑,笑中有了些許贊賞之意。
宛容玉帛策馬而去,心中意氣風發,這樣一個女子,如何不令他為之驕傲?她是不同的,她多變,她聰明,她和其他所有的女子都不同,她就是她自己!
他策馬,追著他前面靈動飄忽的女子,他不會變,但他決定要追,她便一定逃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