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變 七 因愛而分

經過了醫院那件事,不知不覺已經過去了將近一個月。過幾天就是高考,顏染白沒有告訴江夙砂她正在準備高考,江夙砂幾乎沒有正式上過學,雖然兩個人年齡相近,但是經歷卻南轅北轍,即使告訴了夙砂她正在準備考試,他大概也不能了解考試的意義所在。

人生的起點?人生的轉折?人生的一部分?顏染白嘆了口氣。不知道啊,她畢竟還是孩子,也許因為習慣了獨自一個人,沒有來自他人的壓力,對于高考她的心情總是淡淡的、可有可無一般,但心里卻清醒地知道她必然會認認真真地考一次,認認真真地面對經歷高考選擇之後的未來。

那個未來里面會有夙砂嗎?也許……會有吧。

「染白,你餓不餓?」在她的房門口,江夙砂小心翼翼地問。

「不餓,我在做作業,你不要吵。」她正在做數學題,證來證去老是做不出來,正在煩惱。

「哦……」江夙砂發出失望的拖音。

「算了,我不做了。」她放棄數學了,「你做了什麼?我要吃。」

他立刻就笑了,「我做了布丁。」

「咦?這麼神奇?」顏染白笑著跳起來,「我最喜歡布了,你居然會做布丁?我喜歡雞蛋布丁,你做了什麼布了?」

「雞蛋布丁。」他乖乖地回答。

「哇!心有靈犀啊。」她從房門口撲過來,「我要吃我要吃。」拿走他端著的布丁之後她問︰「明天不是要去錄音嗎?準備得怎麼樣了?」

「啊——」說到配音他就自信起來,語調有些縴微的拔高,「沒問題。」

「明天配的是什麼劇目?最近電視要放的嗎?」顏染白邊吃邊問,江夙砂做菜的本事馬馬虎虎,做布丁居然不比店里的師父差。

「配一個小孩子,一部新的動畫,是個推理劇。」

他喜歡把她當做女圭女圭熊摟著,「配一個沒說幾句話就遭到殺害的小孩子。」

「推理劇中的受害者啊?」她沒想很多,「我還是喜歡你扮美少年的聲音,我喜歡美人。」

「嗯,呵呵,。」

「當然當然,我看動畫片首先就要看角色畫得漂亮不漂亮,不漂亮誰看啊?」她大笑,「我最喜歡一個個短故事集合起來的大故事,像《恐怖寵物店》的D伯爵啊,主題是保護動物憎恨人類的。我也算是動物保護主義者吧,所以非常喜歡。」

「《恐怖寵物店》?」江夙砂微笑,「好古老的漫畫了。」

「但是我很喜歡,妖艷的D伯爵,你學一次D伯爵的聲音給我听好不好?」顏染白說起漫畫和聲優來就很興奮。

「我沒看過D伯爵的台詞本……」江夙砂有些為難,「我只是看過漫畫而已。」

「可是我很想听啊,」顏染白失望地嘆氣,「D伯爵齊肩的短發,‘如夜色般柔媚的發絲’,我到現在還記得呢。販賣動物給心靈存在弱點的人,挑逗人性的脆弱,分明憎恨人類卻又懷著悲哀的期待,希望和人類一起存活下去。」她嘆了口氣,「好妖艷的D伯爵啊,我真的好喜歡好喜歡。」

「我們只是在這兒,描繪看不見的東西的形體,吟唱听不見的歌謠,用這雙手捧著失去的東西,我們就是這樣的生物。」江夙砂放緩了聲音,壓著低沉宏亮的聲線,仿佛聲音傳出去會有滾滾的回音,卻又仿佛寂靜星宇之下只有他一個人抬手接觸著星光,「旅行鴿……北美大陸的先民……對,我沒有忘記,你們心里的痛苦、悲傷、憤怒和侮恨,我都深深記得啊!我也記得我發過誓一定要向人類復仇。」

「即使如此,你還是……化為人類之子重生,不管被背叛幾次、被殺死幾次,還是希望和人類同在……死與重生,這就是我們這一族的宿命。」顏染白跟著他低聲說。她的聲音自然遠沒有江夙砂有魁力,但那聲音之間的真誠和嘆息卻不比他少。

「你也記得啊?」江夙砂柔順地微笑,「看到這一段的時候特別感動,有一種和平時不一樣的悲傷的感情。」

「我當然記得,你對語言敏感,我對文字敏感。」

顏染白和他一起靠在門板上絮絮地說,「有一段D伯爵和食人獸餐相遇的情景,餐說︰‘好美的手,照顧寵物一定很辛苦吧。’D伯爵回答︰‘不,還好。’餐說︰‘你的發絲也……就像柔媚的夜色……’D伯爵說︰‘有你的贊美,我會為你留長的……」’她雙手捧在胸前,「好曖昧好迷人的畫面,D伯爵溫柔,餐妖異,哇哇哇!真是天生的一對。」

「咳咳……」江夙砂听著听著,越听越離譜,忍不住咳嗽起來,「你在想些什麼啊?」

「呵呵、呵呵呵。」顏染白偎進江夙砂懷里,忍不住笑,「胡思亂想。」

「女人真是奇怪的生物。」

絮絮而談的夜晚,純然沒有想過任何有關將來和明天的事,只要現在覺得溫暖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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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

錄音室。

「孤櫻,告訴哥哥爸爸的畫藏在哪里好嗎?」正在錄音的是推理劇《消失的畫中女子》,江夙砂配的是劇中第一個被凶手殺害的畫家的孩子孤櫻。孤櫻的設定是個有點神經質、有點通靈、有預知能力的自閉癥兒童,需要一個能夠發出陰森森童聲的聲優。江夙砂的聲音聲線偏高,縴細清澈如琉璃,略略變調放緩就能達到要求。現在正在發話的是劇中謎樣的凶手——請了最有名的專門配溫柔男子的聲優溫可梨來配凶手,要達到意想不到的效果。在溫可梨的聲線里,即使是不懷好意的哄騙,也充滿了輕聲細語的柔和。

「哪……爸爸的……」江夙砂發出兩聲能令人心跳暫停的平滑孤僻漠然的童聲,宛如壞掉的機械人,「畫?爸爸沒有畫。」

「啊——對不起,不是爸爸的畫,是爸爸房間里的那個女人,她在哪里?」

「爸爸沒有畫,也沒有女人。」清女敕漠然的怪異童聲听得人毛骨驚然,「只有死人。」

「死……人?哪?」溫可梨發出溫柔的笑聲,「嗯,那你告訴哥哥爸爸房里的‘死人’在哪里,死去的——女人對不對?」

「嗨!」江夙砂配的孩子漠然轉身,帶著笑靨如花的凶手往房間的深處走。錄音室的助手放出了走路的聲音。這一段是描繪凶手在尋找當過孤櫻父親的模特的女朋友的下落,做過孤櫻父親的模特之後凶手的女友就失蹤了。眼下凶手正潛入孤櫻家尋找女友所留下的最後的影像——原本是要找孤櫻父親給她畫的畫,卻不期然發現了女友的尸體。

「喂,大哥哥,你看見了死人以後會殺了我爸爸嗎?」動畫里的孤櫻走到父親的畫室門前,正準備推開門,突然停了下來,陰側惻地問。

「呵呵。」溫可梨配合著笑起來,「呵呵呵。」

「畫里的姐姐為什麼會變成死人,我爸爸沒有罪過,錯的是時鐘,那個時候敲響了十二點。」動畫里的孤櫻陰森森地說,「你殺了我,殺了我爸爸,你會後悔的。」

「嗯?」溫可梨發出了很變態的一聲轉音,似笑非笑的。

「咿呀」一聲,畫室的門開了,迎面是一具被釘在畫布上的女人的尸體,擺著維納斯的造型,雙手被砍去,一幕血淋淋的情景。

就在這個時候,動畫里的凶手抄起畫室旁邊的小石膏像,向孤櫻後腦砸去,孤櫻的戲到此結束,動畫上最後一個鏡頭應是孤櫻回過頭來對著當頭砸來的石膏像陰森森地笑,仿佛故意找死一樣的笑容,然後被凶手用石膏像砸死。

原本到這里江夙砂的台詞已經將近結束,這一段配音到一段落,溫可梨已經合上了台詞本,大家都在做結束的工作,等著孤櫻的畫面結束。突然江夙砂發出了「呵呵」兩聲令人毛骨驚然的低笑,鬼一樣陰森恐怖,居然是在痛苦中夾帶著快意的獰笑,隨後「啊——」的一聲慘叫,幸災樂禍、死亡、恐怖、黑暗、扭曲、愉快、興奮……孤櫻死去的時候那種變態的興奮被他用這一聲慘叫拖得清清楚楚。

溫可梨全身一震,他也是名聲優,自然無比敏感,別人都說江夙砂在配音這一行才華洋溢,這一聲慘叫居然讓他忍不住寒毛直立,這種聲音……沒有親身經歷過這種興奮怎麼可能叫出來?江夙砂……究竟還是不是人?他往江夙砂那邊望去,卻發現他發出了那聲慘叫便一動不動,右手握住左手的手腕,緊緊咬著嘴唇——竟一直沒有換氣!

「卡!很好。」監督對這突然的一聲慘叫非常滿意,「夙砂果然是夙砂,今天可以收工了。」

「夙砂?」溫可梨疑惑地用手搖晃了一下江夙砂,他怎麼了?

「啪」的一聲,江夙砂一手猛地推開溫可梨的手,臉色慘白,依然死死屏住呼吸。

他要悶死自己?溫可梨沒有和江夙砂合作過,完全不了解他這個人,「你怎麼了?不舒服嗎?」溫可梨不愧是溫可梨,輕聲細語安慰起人來的時候是無人可以拒絕的溫柔。

江夙砂听到溫柔的聲音,慢慢地、慢慢地放松了一點自己,極淺極淺地換了一口氣,突然猛地抓住溫可梨撲入他懷里,痛苦地抽泣起來。

錄音室的人見怪不怪,早知道江夙砂是這種德性,第一次見的時候大吃一驚,以後見多了就滿不在乎了,他只不過太投入劇情而已。所有的人都這麼想︰他太投入了,這就是江夙砂的魔力所在,他能把感情完全投入角色。

「喂喂。」第一次來這個錄音室錄音的溫可梨卻手足無措,不知道拿這個掛在身上的東西怎麼辦,「你到底是怎麼了?」

「染白……染白染白染白……」江夙砂撲入溫可梨懷里抽泣,無意識地喃喃呼喚,「染白染白染白染白……」

他是不是哪里不正常?溫可梨僵硬在錄音室里。大家各自收拾東西,沒有人要來教他怎麼辦,正在他不知道怎麼辦的時候,錄音室的門稍微開了,「請問江夙砂……」一個女孩子的聲音傳了進來。

溫可梨用眼角的余光看見一個穿著校服的女生提著一個袋子走到了錄音室門口,她顯然是看見了緊緊纏著自己的江夙砂,問話問到了一半就沒再問下去。僵硬地在門口站了三十多秒,她似乎是輕輕嘆了口氣,放下了她帶來的袋子,沒再說任何話就離開了。

懷里抽泣的人還在哺哺地念「染白」,溫可梨不知不覺也嘆了口氣,他自己也長得不錯,頗符和他「溫柔男子」的形象,但被如此精致縴細的美少年抓住也著實不忍心把他推開。過了好一會兒,江夙砂才眼淚瑩瑩地抬起頭來,欲言又止的眼神,溫柔的杏眼充滿魔性的依戀,呆了好一會,他用手背一下擦去眼淚,長長吐出一口氣,「對不起。」

久聞江夙砂妖艷放蕩,卻不知道他還會道歉。溫可梨有趣地側頭一笑,「我是沒關系,可是那邊——」他指指放在門口的袋子,「剛才有個女孩找你,我想她也許誤會了。」

女孩?江夙砂走過去打開袋子,是中午的便當,他對她說今天中午不回家吃飯,袋子里除了便當還有《恐怖寵物店》的漫畫,里頭夾著張紙條。江夙砂抽出來一看,紙條上畫著大大的笑臉,寫著一句話︰我永遠陪著你。別怕,加油!

你……永遠陪著我嗎?我剛才好怕……我又看見了房間、死人、血、釘子……江夙砂緊緊咬著唇,不要以為是誰都可以,剛才我想要的只是你一個,只是……只是你不在這里。他握著溫熱的飯盒,狼狽地自我辯護,只是你不在所以我找了別人代替你,其實不是……真的不是是誰都可以的。

江夙砂啊,他的右手又緊緊握住左手手腕,你真的——太過分了!她下了多大的決心才能笑著說出「我永遠陪著你」,你卻讓她看見其實她一點也不重要,只要有個人陪你就好,你其實根本不在乎是誰!是誰都可以,是不是顏染白對江夙砂而言毫無意義,他只是想要個人抱著,而她為了愛他所下的決心和經歷的痛苦他其實根本就不在乎。他其實就是這樣的人,一點都沒錯,就是這樣的人。染白染白染白……如果你可以不受傷的話,我想殺了剛才被我抱住的男人,江夙砂一手掩住口,一手捂住耳朵,沒錯,我就是這麼變態的男人,逃避深惡痛絕的自己,然後把所有的罪過都推在別人頭上,他急促地換氣,錄音室內有什麼東西可以救他?他需要有什麼東西來救他。

溫可梨看著江夙砂望著袋子發呆,整個人在顫抖,他簡直有些害怕這個人了,江夙砂一定有哪里不正常。

突然江夙砂開始找東西,他在錄音室內東翻西找,打爛了許多東西,瘋狂地找,不知道在找些什麼。

「嘎拉」一聲,終于讓他從工具架里找出來他想要的東酉——一把螺絲刀,拿出螺絲刀的時候他連想也沒想一下便往他的左手扎下,「咯」的一聲,令人毛骨驚然的血肉聲,溫可梨驚得呆了——他左手的手骨一定斷了,他瘋了!

「啊——」江夙砂發出和剛才配音里錄的一模一樣的慘叫聲,開頭似是痛苦的,尾音卻在笑,「哈哈哈哈……」

正在溫可梨嚇呆的時候,錄音室的工作人員沖了上來,經過一陣混亂和掙扎,把那個拼命傷害自己的瘋子抓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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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顏染白接到這個消息——江夙砂被送進精神病院的時候,她已經做好晚飯等在家里三個小時了。听說他用螺絲刀刺斷了左手的掌骨,經醫生檢查,他的身上傷痕累累,不下二三十道的疤痕——刀傷、剪刀傷、鈍器傷、挫傷、煙頭傷……什麼都有,不知道是自虐還是被虐的傷痕。被抓起來的時候他的情緒極不穩定,除了念她的名字之外,幾乎什麼都不會說,醫院打來電話要她去一趟。

放下電話,她看著一桌的菜肴,無言地苦笑了一下,終于他還是……

是解月兌了嗎?還沒有等他們相互傷害,她就已經被釋放了?因為他終于瘋了?沒有一點輕松的感覺,也許她本來真的可以救他的,她卻沒有盡力?不,她雙手捧住臉開始細細地哭,他瘋了……他們都說他瘋了,可是她還是清清楚楚地感覺到他沒瘋,只不過是太痛苦了而已。

夙砂,只有你自己才能救你自己啊,你縱然是把我當成你的神……神,不救人,你忘記了嗎?我也希望有一個不需要我保護的伴侶,依賴著別人,自己永遠無法堅強。她擦掉不听話的眼淚。如果這一次你還是不能救你自己,那麼你真的瘋了死了,就是你害死自己的。不能責怪任何人,我們都是愛你的,我終于明白他們要和你分手的理由了,有個人讓你依靠,你永遠都堅強不起來。因為我愛你,所以我必須離開你,必須讓你一個人自己面對所有的問題。夙砂啊,因為你逃避了這麼多年,你心里的問題已經到了快要將你吞噬的程度,這一次不行的話,你……會真的瘋的。

不過我相信你本是個堅強的人,能獨自活到現在就代表著你有超凡月兌俗的勇氣,有勇氣試一試,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如果從前的你讓你如此地憎恨厭惡,那麼為

什麼不在全新的將來嘗試做一個你喜歡的自己呢?她默默地想著,望著一桌菜肴,推開一盤青菜,她趴在桌上輕輕地哭起來,「夙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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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瑪麗療養院。

江夙砂被五花大綁地綁在一張病床上,他自虐的情形太嚴重了,醫生不得不把他綁在床上,即使是手腳被綁住了,他還會試圖咬傷自己的嘴唇,所以連嘴里都塞了一塊布。

當顏染白走進病房的時候,見到的就是如此狼狽的江夙砂。

這個和她初見的江夙砂——那個縴細溫柔仿佛呵一口氣就會融化的江夙砂差距何其遠!那個精致靦腆的人,提著一袋嬰兒用品卻跌倒在公車上的溫柔的笨蛋!

顏染白用手捂住嘴巴,她想哭,但是不能哭,她要做一件讓自己也許一輩子都不會原諒自己的事。

江夙砂看見她進來了,眼里的神采亮了一亮,那眼神——絕不是瘋子。他在求救!他在求救——如果你不救我,我就是被你害死的。

「對不起,我不能放開你。」顏染白輕輕坐在他床沿,輕輕撫模他的頭發,「夙砂,好好听我說一次話,好不好?」

江夙砂的呼吸在她溫柔的手下變得平和,他用近乎天真的眼神等著她說話。

「我在想……為什麼你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一直都在想。」顏染白像撫慰身邊的貓一樣輕輕撫模江夙砂的面頰,目光溫柔,「沃森……當然有很大很大的原因,是他嚇壞你,讓你開始討厭你自己。但是我想,你自己也有很多很多的原因。」她的手停在江夙砂的胸口,按著他心髒跳動的地方,「你一直沒有上學,從很小的時候就開始做聲優,每次工作都要用很強烈的感情,你從台詞里面學到了很多偏激的東西,而沒有人告訴你那是不是真正的人生。」她溫柔地嘆息,「你配了多少悲劇美少年?多得連你自己都記不清楚了吧?悲劇的感情在你身上打了烙印,你很少替身邊的人考慮,不在乎別人是不是為你悲傷,因為在聲優的角色里,你只需要做好自己的部分,無論你在角色里如何發怒如何任性,和你配戲的人都不會真的受到傷害。可是夙砂啊,人生……不是這樣的。」她輕輕拍了拍江夙砂的胸日,

「每個人都背負著自己的十字架,每個人活著都不容易,你最清楚一個人要認認真真地活著需要多大的勇氣和毅力,對不對?你逃避現實,你的心陷在虛幻的世界里,在沃森給你的恐懼里,也在你自我憎恨的深淵里。

你害怕,就隨便找個人陪你,你任性地要求別人愛你,

可是你從來不去愛別人。你的心一直在你和沃森一起居住的別墅里沒有離開過,這樣的你無法愛別人也無法替別人著想……最終你毀掉了多少人的幸福?」她眼里有淚閃閃發光,輕聲說︰「你會像沃森一樣傷害別人,他傷害別人的,你比他更殘酷,你毀了別人自己還要流淚,你比誰都殘忍!」

江夙砂睜大了他的杏眼,眼里盛滿了恐懼之色。

「不要說你沒有。」顏染白笑得有些苦,「你就是意識到你不斷地在傷害別人,卻又無法學會一個人生活,所以你就想要死……沒有自殺的勇氣,你就下意識地想要自己發瘋,夙砂……」她的聲音起了少許哽咽,「你真的……非常非常討厭你自己,但是直到現在我還是相信,你沒有瘋,你只不過想要自己發瘋而已。」

江夙砂閉上了眼楮。

「受不了就瘋掉……」顏染白的聲音生硬起來,「這是一種比什麼都任性的逃避,還有‘如果沒有人愛你,你就去死。如果你死了就是別人害死你的’這種話,它比什麼都混,是完全不負責任的生存方式。」她按住江夙砂的胸口,「你的心在跳,你是一個人活著的,人只要活著就一定會背負著什麼,或者是責任、或者是罪過、或者是痛苦、或者是其他更令人難以忍受的東西。沒有人像你想象的那樣完全幸福地活著,即使是漫畫里都沒有。不要以為只有你自己才是最不幸的、最需要人同情可憐的,這世界上比你悲慘的人還有很多很多……自己以為自己是悲劇的男主角,陷在自傷自厭的感情里,夙砂,你是在生活,而不是在演戲。我不會再同情你了,你必須學會打破你自己的桎桔,看清楚事實,踏踏實實地生活。」她看著他,目光很溫柔,卻也很堅決,「夙砂,今天我是來和你說——我們分手吧。」

江夙砂沒有睜眼。

「我不會再同情你了,越愛你只有越害了你。」顏染白輕聲說,「知道嗎?你活得太自私了,我……累了。不想再和孩子一樣的你糾纏不清,你依賴著我,我負擔不起,我不想和你一起發瘋。」

他奇跡般地沒有抽泣,只是閉著眼。

「別再逃避了,好好地睡一覺,面對現實,你已經長大了,不再是被爸爸嚇得全身發抖的孩子,也不是幾年前任性傷害了很多人的夙砂,你經歷了好多事,你看到了蓉小姐的痛苦,對不對?不要用過去所受的痛苦來為自己犯下的過錯辯解,夙夙——是你的責任,你必須負擔起來。」她溫柔地說,「像我們這樣沒有父母的人,也許人生就是要比別人早承受痛苦,但是如果你夠堅強的話,也許有一天你會發現自己所背負的東西也許不僅是痛苦,也是自己所應該珍惜的財富,是人生的一部分。堅強的人不只能珍惜幸福,也能珍惜痛苦。」她

長長地呵出一口氣,靜了一靜,「過去的就讓它過去,無論有多討厭自己,能讓自己解月兌的方法只有一個,你必須改變自己。」她的目光帶著悲憫,「否則就算瘋掉了也依然是憎恨自己的。」

江夙砂慢慢睜開眼楮,那眼楮里閃爍著太多想說卻說不出口的情緒,掩飾不住。

顏染白微笑了,側頭,俏皮地眨了眨眼楮,「我明白。」她按住他胸口的手移到了他的臉頰上,輕輕伏落下一吻,「別再依賴別人了,雖然我來和你說分手,但是你找了別人我還是會吃醋的。我……真的很喜歡你,無論你有多討厭自己。」

江夙砂在顫抖。

「但是我不會留下來,夙砂。」顏染白輕輕地嘆息,「雖然答應過你要永遠陪你,但是我必須反悔,有我在你身邊的話,你永遠站不起來的。為了你能改變自己、能讓自己喜歡自己,你必須學會一個人——無論那樣有多痛苦,知道嗎?」她微笑著站起來,「我的話說完了,再見。」

江夙砂睜著一雙杏眼看著她,只見她靜靜地走到門口推開門,靜靜地回過頭,「也許……我結婚的話,會請你和夙夙。」她眨了眨眼楮,露出了一個溫暖的微笑,「再見了。」

她真的走了,在他最期待她愛他的時候,她來說要和他分手。

她說他活得不真實、不認真,他活得自私、殘忍,她說她期待他能夠改變,能夠喜歡他自己……她也說,她是喜歡他的,為了他好,所以要分手。

要學會承擔責任,要學會認真的生活,要學會放棄過去恐懼的陰影,要能夠自己一個人生活。江夙砂五花大綁地被綁在床上,望著療養院的天花板。

染白,你……你以為把這世上所有的道理疊加起來,就一定能夠救我嗎?我知道你每一句說得都很對,可是,那只是你的人生,並不是我的。

炳哈哈……雖然無聲,但是江夙砂大笑了起來。原來相愛了這麼久,染白你和我依然各自生存在各自的世界里,根本不曾真正交集過。」我的人間從來沒有什麼責任什麼認真什麼堅強,從來沒有人告訴我那些是什麼東西,我也沒有親眼看見過。惟一看見的只是傷害,別人傷害我、我傷害別人,無休無止沒完沒了。你所說的那些期待,對我來說太遠、太奇怪了。

你只需要……愛我就好,我就是你說的那樣愚昧那樣荒唐那樣幼稚,那又怎麼樣呢?我不要你來救我,你根本救不了我,不要以為你自己是個多麼神聖的救世主,罪人聆听了你的聖訓就會得到救贖,那是不可能的,根本不可能的。你只需要愛我,然後我依照你喜歡的那樣活下去,各取所需不是很好嗎?他惡狠狠地想著,眼淚緩緩地、不由自主地滑了下來,滑過他的臉頰。

我就是……就是如此糟糕無可救藥令人無法忍受的男人。我不敢死我想要發瘋有什麼錯?你們……還有你不都是那麼愛我?看了我的眼淚會心痛,舍不得我一個人害怕發抖,都答應我會永遠愛我永遠不離開我,結果你們一個個離我而去,你們每個人都在恨我,每個人都討厭我,所有的人都知道江夙砂是一個瘋子,那我就變成瘋子,大家不都開心了嗎?為什麼要假惺惺地到我面前掉眼淚、到我面前做聖訓?染白你和他們一樣想走就走吧,你討厭我是不是?害怕我……我當然不會怪你要離開我,離開一個隨時會發瘋、鬼一樣的男人有什麼錯?你當然可以自顧自走開!何必說什麼為了愛分手?

這麼冠冕堂皇的理由實在太可笑了!你為了我好?你如果真的為了我好就應該留下來陪我發瘋。你害怕了、逃走了、你為你自己好我不怪你,但是不要到我面前來笑來掉眼淚來教訓我。

我……只需要人愛我,我不管你快不快樂,你也不用管我快不快樂,只要你肯一直愛我,我就是你的。

染白……「如果沒有人愛我的話,我就去死。我如果死了,就是你們害死的。」這的確是一種自私的生活方式,但是你要明白,我,江夙砂,就是這麼活過來的,否則的話江夙砂早就在十年前發瘋,不會等到今天。我說過的話絕對算數,我不是在威脅你︰你不愛我,我就去死。

因為我再也找不到第二根浮木,你試圖要救我,卻在半途把我再次推下了海。

我知道是我不值得你救。

所以我不怪你。

但是我討厭听任何冠冕堂皇的借口。

☆☆☆

兩天以後。

療養院的莊大夫親自登門拜訪顏染白。

對于莊大夫的親臨她也很驚訝,請莊大夫坐下喝茶,她猜想是江夙砂在療養院又出了事,先開口問︰「莊大夫,夙砂他……」

「他絕食絕水兩天了。」莊大夫的表情慎重,「我來就是想和顏小姐商量江先生的病情。」

「絕食?」染白怔了一下,輕聲問︰「他……還在自虐?」

莊大夫點頭,眼前的女孩端莊而普通,要說她能讓江夙砂如何瘋狂自虐,真讓人難以相信。「他很平靜,沒有大吵大鬧,只是不吃東西。我想或許和顏小姐有什麼關系,自從顏小姐看過他走後,他就一直是那個樣子。」

看來他……一句話也沒有听進去,她苦口婆心的勸說完全起了反作用,變成了他的催命符。她茫然了一陣,苦苦地低笑,「我想我大概明白是怎麼回事,他有沒有說什麼?」

莊大夫點點頭。

「如果你不愛我的話,我就去死?」她低聲問。

「不,他說︰‘神不救人,如果人不能自救,只好化為惡鬼。’」莊大夫搖了搖頭,「他說他在除魔。」

他在繼續裝瘋?染白閉起了眼楮,低聲說︰「我想……這個世上只有一個人能救他,莊醫生你放心,我下午就去找他。」

這世上只有一個人能救江夙砂?莊大夫也很驚訝,「是誰?」

「惡魔。」顏染白露出了苦澀的微笑,「是把他變成瘋子的惡魔。」

@@@

所謂惡魔,除了沃森,大概這一百年來沒有幾個人稱得上。顏染白上網快速地查找有關十年前變態殺人魔沃森的資料︰年約三十五,褐紅頭發,戴眼鏡,相貌斯文、身材高大,習慣穿著黑色禮服扎白色領結。殺人的常用工具是斧頭,其他千奇百怪的東西連名字都不見得有。沃森早在十年前就被槍斃了,但他那些怪異恐怖的殺人故事還在網上流傳不息,很容易查到。

她很快從江夙砂的衣櫥里翻出了黑色禮服和白色領結,幸好江夙砂自己說買東西和沃森有同樣的嗜好,除了沒有斧頭,沃森身上有的東西江夙砂幾乎一概都有。

她翻出東西來的時候不禁一股寒意直上心頭,每日對著這些酷似沃森的用品,他到底是用什麼心清度過這漫長的十年的?他絕對不要獨自一個人,他什麼都怕……

她快速地找好東西收拾起來、然後出門去買了一把斧頭一盒別針,帶了夙夙的一個洋女圭女圭,出門去療養院。

進了江夙砂的病房,也已經是下午五點鐘的時間,他依然絕食不吃東西。

他自殺過那麼多次,也許就這一次是認真的。就因為她說了那些話,也許他承受不了,也許他依然在逃避,從瘋狂逃避到死亡里去。

一口否定自己存在的價值,一心一意地憎恨自己。

她進來的時候他在睡覺,兩大絕食顯露出白皙得近乎透明的膚色,如此秀麗得出奇的人,因為她那一番話越發地討厭他自己,因為她說不愛他了,所以他就去死。

他如果死了,真的是她害死的。

這就是夙砂你想要的結果?是想要解月兌?還是想要我後悔一輩子、記住你一輩子?

這是最後一次了,如果連他都救不了你,我……染白靜靜地落下一滴眼淚,浸潤了下頜的衣領。如果你真的無藥可救真的就此發瘋就此死掉,那就是我害死的。

雖然我說這種自己死掉然後怪罪是別人害死你的做法太任性太荒唐太不負責任,可是我沒有辦法因此寬恕自己,我……愛你。

她一手擦掉眼淚,關上了房門,又關上了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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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夙砂是被一陣陣巨大的敲擊聲震醒的,那是鐵器撞擊木板的聲音。他突然驚醒,听見一聲又一聲鐵器撞擊木板的聲音,那是斧頭的聲音!他死也不會忘記的,是爸爸的斧頭的聲音,他在……他在做什麼?

房間里光線昏暗,他絕食兩天什麼都看不清楚,只隱約看見他的床鋪對面的牆壁上映著一個巨大的人影,那人穿著一件寬大的禮服,胸口凌亂打的領結松垮在衣領下,一頭亂發,手持著一柄斧頭,正在瘋狂地劈砍著地上的什麼東西。

「‘啊——救命啊——」地上仿佛有什麼東西在掙扎,發出驚恐的尖叫。

天……天啊!他在做夢,他一定在做夢!是爸爸,是爸爸還在殺人,爸爸在他房間里面、窗口下面殺人。

江夙砂的臉色登時慘白,他一動也不敢動,連呼吸都停頓,如果可以的話,他寧願掐死自己,只要他能遠遠逃開這種噩夢。

等一下,他認得這哭泣驚恐的聲音——是誰的聲音?好像染白的聲音,還有夙夙的聲音,爸爸……爸爸在對他們做什麼?他神志在崩潰的邊緣,腦子里全是一片混亂,听著夙夙聲嘶力竭的哭聲、染白奄奄一息驚恐的尖叫,突然一幅畫面極度清晰了起來。那是染白做了晚飯,他抱著夙夙喂女乃的畫面,她和孩子都那麼可愛地笑著,隨時隨地可以讓他安穩地睡著。不!爸爸絕不可以,絕對不可以,他的呼吸陡然急促起來,眼見牆壁上的黑影舉起斧頭再次砍了下來,他大叫一聲︰「不要——」突然從床上坐了起來,手邊沒有任何武器,他一把握起醫生吊在他頭頂的點滴瓶對準黑影砸了過去。

「乓啷」一聲正中那黑影的頭部,點滴瓶側飛撞到牆上爆得粉碎,藥水和玻璃碎片跌了一地。

「咚」的一聲斧頭也跌在地上,那個拿著斧頭往地上砍的人一手扶著頭,滿頭是血。

江夙砂坐在床上看著眼前詭異的畫面,臉色慘白,比剛才還要慘白得像個死人。

穿著禮服打著領結的是一個身材矮小的人,地上仿佛掙扎的東西是電風扇吹著套著長衣的女圭女圭,夙夙好端端地躺在窗下的嬰兒車里大哭。那個……那個人打扮得和爸爸一模一樣,他雙手緊握,血液從手背的吊針孔里涌了出來,開了口卻發不出聲音。

「還怕嗎?」坐在地上滿頭是血的人低聲問,「你已經不是不能抵抗的小孩子了,沃森雖然可怕,但他只能對不懂事的孩子施虐。你可以用瓶子把他打傷打昏甚至打死,因為你已經長大了。」她甚至微微一笑,

「你……想要保護我和夙夙,對不對?」

她……她居然還笑!江夙砂滿身都是冷汗,她居然假扮沃森,她居然使出這種手段來騙他,她居然不怕被他失手打死,她說過因為愛他,早有覺悟被愛他的人打、被恨他的人打,但是……但是這一瓶子……「你走你走,我不要見到你。」他全身都在發抖,嶄新的恐懼布滿全身,如果他剛才不是因為絕食而沒有力氣,如果他剛才拿了什麼危險的東西砸過去,她……她一定已經死了。那他就和爸爸一模一樣,是個親手殺死喜歡的人的殺人犯,她……她怎麼可以這樣對他?「自以為是,自以為可以救我……你……你趕快走,我們已經分手了,我不要再看見你,你走啊,走啊!」

他哭了。

染白頭上的傷不重,畢竟他已絕食兩天力氣有限,她慢慢抬起頭看他,站起來輕輕擁抱了他,柔聲說︰「你想救我,我很開心。」

「染白……染白染白染白……」他死死抓住染白的手,剛才的驚恐激憤過後剩下的是全然無助的惶恐和崩潰之後的脆弱,「不要走,我不要分手,你留下來陪我,我不要分手!」

「你有沒有發現自己其實沒有你自己想象的那麼無可救藥令人討厭?」她不听他的噪泣,輕聲說,「能保護自己的女人和孩子的男人,怎麼能說懦弱?你爸爸其實沒有那麼可怕,如果剛才真的是他的話,你也一樣能夠反抗。」

他拼命搖頭,「染白我不要你死也不要你走,留下來陪我,我一定吃飯,我不再絕食了,我答應你永遠不虐待自己,不要分手,不要不要!」他哭得聲嘶力竭,除了喘息和氣音幾乎什麼都听不清楚。

「我不能留下來陪你,我不許你再一心一意依靠著我過活。」她一字一句地說,「如果不分手,你永遠只能在我懷里哭,我討厭愛哭的男人。」

江夙砂哽住氣淚眼汪汪地看著她,「我……」

「啪」的一聲,她輕輕一記耳光打到他臉上,「不許說‘我沒有’。」她卻笑了,輕輕自嘲了一句︰「也許……我就是你最討厭的那種自以為是、看見了柔弱的美少年就總想當救世主的女人,所以……」她沒說下去,撫模了他秀麗的臉頰,指尖緩緩離開他的臉。

「染白!」江夙砂全身一震,從床上跳了下來追上兩步。

她沒有回頭,只是輕輕揮了揮手,輕輕地說︰「再見了。

「染……」這次他沒叫到底,怔怔地站著,怔怔地看她走。

他——沒有資格挽留她。

只因她做得那麼理智,理智得讓他連想哭泣想怨恨的資格都沒有。

真的必須分手,沒有半點挽回的余地?除非他能夠一個人……好好地活下去。

她走了,江夙砂凝視著她完全離開療養院,怔怔地回到床上躺著,靜靜躺著,回憶著自己二十歲不到的紊亂的一輩子。恐怖的童年、迷茫的少年、墮落的十六歲,而後是瘋狂的現在,此時回憶的時候居然沒有大恐懼,有一種異乎尋常的冷靜和平靜。回憶——回憶——漸漸地回憶到和她相遇,回憶到她的溫暖,她唱過一首歌……

「風停了雲知道,愛走了心自然明了。它來時躲不掉,它走時靜悄悄……你不在我預料,擾亂我平靜的步調,怕愛了找苦惱,怕不愛睡不著……我飄啊飄——你搖啊搖,無根的野草——當夢醒了天晴了如何再飄搖?

愛多一秒恨不會少,沉默是煎熬……若不計較就一次痛快燃燒…‧」

他和她的愛,來時躲不掉,走得靜悄悄,如此短暫就已經燃燒完了嗎?

顏染白啊,一個讓他一輩子永遠不忘的女孩,也許是一輩子永遠不忘的愛戀,雖然如此短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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