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顧綠章從鐘商山回來,晚上接到了一個電話。
「喂?鳳扆?」她認得是異味館的號碼。
電話那邊沉默,而後傳來低沉穩定的聲音︰「不,是我。」
是我?她驟然呆住,呆了好一會兒,茫然問︰「……是誰?」不能辨認那個聲音,因為不可能再听見,她以為不可能再听見了……
「國雪。」電話那邊的聲息有些輕微的紊亂,「綠章……」
「國雪……」她緊緊握著手機,心跳陡然加快,「你還在嗎?你在哪里?你好不好?我很想你、很想陪你,對不起,那時候我沒有和你在一起,我好後悔沒有和你在一起,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原本以為,無論想通什麼都已太遲,無論做什麼都不能挽回,竟然突然有了傾訴的機會,她不知道電話那頭是不是她太痛苦所產生的幻覺,是不是把任何一個人的聲音听成了國雪,一只手緊緊握著手機,另一只手緊緊握住那只手的手背,她等不及听到電話那邊的回答,「你在哪里?我馬上過去找你,你在哪里?」
「對不起。」電話那邊依然是國雪低沉的聲音,仿佛說得特別沉重,咬字特別清楚。
「什麼對不起?」她一時沒想明白,「你在哪里?」
「咬了你……我……」他仿佛非常痛苦,卻又一字一字說得特別清楚,「很後悔。」
「是我沒有陪你,我沒有想到……是我對不起你,你在哪里?我很想你……」她說了從來沒說過的話,曾經以為愛不愛、想念不想念、彼此對彼此有多重要從不需要說出口,但其實不是的……愛戀多少、想念多少,是不是要求一直在身邊,要說一遍兩遍三遍以至無數遍才能一點一點地積累起安全感,才能抒發彼此對彼此的渴求和需要,否則就是欠缺……欠缺了什麼將彼此牢牢牽系的東西,沒有了深入彼此心靈血脈的東西,分開了之後無法相信彼此安然無恙……
「我在異味館。」桑國雪的語凋仍舊很沉著,即使帶著一股痛苦的味道,仍舊讓人鮮明地感受到他的確存在。
她呆了一下,這是從異味館打來的電話,他的人自然在異味館,為什麼一點也沒想到?「我馬上過去找你,你……你不要走。」她手握手機,立刻從家里跑了出去,媽媽爸爸在身後驚訝地呼喚,她應了一聲她去找朋友,而後再也沒有听見。
鐘商市的夜,如往常一樣黑。
她家距離異味館並不遠。
夜里九點,風雨巷的青石板湛湛映著月光,竟有些積水般的幻覺,又仿佛那些清瀲瀲的影子是童話中仙女的恩賜。顧綠章踩著月光跑著,腳步聲在風雨巷中分外清晰,這條巷子原本很長,今夜顯得更長,遠遠傳出去的腳步聲,猶如沒有盡頭一樣,听不到絲毫回音。
突然腳步聲停了下來,她在風雨巷的中段、在青石板的中間,看到了一具骷髏。
那個骷髏胸口的肋骨殘缺。
那是什麼?
柄雪?
她極其驚駭起來,她看到那個骷髏脖子上系著一條圍巾。
她親手繡的圍巾。
柄雪的骸鼻?
怎麼……可能……
就在她震驚駭然的時候,那具骷髏突然消失,又變成了唐草薇的影子,穿著華麗的衣服,筆直站在那里,以冷漠的眼神看著她,很快那影子再度消失,變成了尚未變老的沈方,在笑。
是誰在這里搞鬼?
是誰——
她一個人面對著不斷變幻的那個影子,突然那影子化成了墜河之前的國雪,剎那間到了她身前,溫柔地抱住她的身體,對著她的咽喉咬了下去。
「幻覺、遺憾、親近、死亡、毀滅、愛情……」有人在身後淡淡地說,「死之前,你關心的人還真不少,你真的只愛慕桑國雪嗎?
咽喉傳來熟悉的劇痛,幻影消失,她驚駭地發現是自己雙手的骨爪刺入了咽喉,努力掙扎卻無法放開,鮮血流了出來。眼前突然又出現了國雪的影子,他從街道那頭跑了過來,似乎喊了她的名字,突然那影子又變成了小桑,小桑!
咽喉感覺到骨爪已經抓到了頸骨,刺得很深很深,她睜大眼楮看著眼前的幻影,她想見國雪,可是臨死之時,卻想看見……小桑來救她……
想見國雪……
想要獲救……
眼神失去焦距之時,眼前仍然搖晃著小桑的影子……
為什麼,沒有期待國雪……
死去的時候,國雪的一生自頭腦中閃過,他似乎一直還是那樣,從來沒有想過……要求國雪付出什麼,她一直追逐著他的影子,竟然沒有期待過他回頭……
扶她一次。
☆☆☆
桑國雪緩緩放下電話。
心情很激動,抬起左手按住心髒,他和綠章在一起兩年了,情緒一目平靜如水,約會、散步、牽手、讀書,從來沒有特別的感覺,只是應該那樣。
現在卻心跳得很厲害,仿佛……非常期待她來,很想很想在一起,沒有什麼理由、沒有計劃,只是想在一起,好像只要在一起,心就安定得多,便不恐懼。
桑菟之斜靠在異味館通向二樓的樓梯口,李鳳扆在廚房洗碗。看見桑國雪放下電話的樣子,他笑了笑,「出去接她吧。」
桑國雪轉過頭來,挺立了背脊,仿佛很冷靜。
「出去接她啊。」桑菟之揚起眉毛,筆直看著桑國雪的眼楮。
桑國雪雙手插在口袋里,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噯……」桑菟之笑了出來,「你還是不是男人啊?想見她就出去找她啊!」
桑國雪突然轉過身,大步走出門去了。
呵呵呵……桑菟之的眼楮在笑,國雪很幸福,不管將來怎樣,他一直都很幸福。
有個人,會一直陪著他,會等他,會相信他、依靠他,一直都只以為自己付出得不夠,而從來沒有要求他付出什麼。
只要國雪依然在那里、依然讓她追逐,讓她陪伴就好。
只要是國雪就好。
他的眼楮笑出了眼淚,其實……自己也是這樣的人啊……比起愛慕自己會對自己好的人,寧願追逐自己愛的人,無論多麼辛苦,都願意等待,相信他會回來……而相信了一次又一次,卻從來沒有人回來過……
綠章能等到國雪回來,等到國雪回頭去找她,能等到他說其實一切都是誤會都是彼此還不會戀愛,是多麼幸運的事,祝福他們。
「你不出去接她?」李鳳扆洗完碗,拿起干毛巾擦手,「你也是想見她的吧?」
「啊?」桑菟之轉過了頭,「嗯……綠章是好朋友。」
「你會愛上一個女孩嗎?」李鳳扆微笑,緩步登上樓梯。
「會,在精神上會。」桑菟之抬起頭看他走上樓梯,突然說,「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不知道該不該問?」
「什麼?」李鳳扆駐足問。
「草薇死的時候,你不傷心嗎?」桑菟之問,「你從來沒有紀念他。」
李鳳扆微微仰頭,看著異味館二樓樓頂懸掛的華麗掛燈,「死者已矣……我……」他微微一頓,沒有說下去。
「你看過很多人……死?」桑菟之問。
「怎麼這麼問?」李鳳扆回頭,氣息沉澱,卓爾不群。
「沒什麼,就是感覺而已。」桑菟之笑著說,「草薇死了、草薇死了……」他甩了一下頭發,有種說不出的悲哀的艷麗的風情,「你沒什麼變。」
「我……」李鳳扆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右腕,語氣微微一緩,仍舊溫雅如玉,「我總覺得,他不會真死,你能救他。」
「我?」桑菟之揚起眉頭。
「你吃了他,難道不是為了救他?」李鳳扆的神色不變,慢慢地說,「他再那樣躺下去,才是真的死了,沒有半點希望。」
「我能給你希望嗎?」桑菟之明艷地笑。
李鳳扆微微一笑,「你能給大家希望。」
「鳳扆希望什麼?讓我救人,救草薇,救大家?」桑菟之指著自己笑,微微晃著身體,像能搖落許多花瓣,蹁躚一地風情。
「希望你救人,救草薇,救大家,」李鳳扆停了一停,「如此而己。」
「你自己呢?鳳扆有什麼願望?」
「沒有。」李鳳扆語氣沉靜,典雅溫柔。
那種沉靜,像已經死過,而後復生,索然無味地靜,如一潭精美絕倫的湖水,縱然有蓮花無數,也是紋絲不動,顆顆靜死。
「救大家是很虛無的願望耶,」桑菟之說,「鳳扆不希望自己幸福?遇到對的人,有個美滿的家,過簡單的生活?」
「不必幸福。」李鳳扆簡短地回答,言里舉步上樓,步態端正,風姿怡然。
不必幸福?
桑菟之抬頭看他走進他自己的房間,每個人都有過去、每個人都有遺憾、每個人都有心結……不知道死心應該還是不應該。但難道不抱期望,死心了,就什麼事都沒有了嗎?人還是要有願望,才能往前走、才會快樂,有些事應該忘記。有些事應該看開、有些事應該期待。
不過自己常常想到很多道理,卻什麼也沒有做到。
桑菟之在樓下望著華麗死寂的異味館,環視了一圈,又環視了一圈。
☆☆☆
綠章就要來了。
桑國雪站在風雨巷某個小巷口,春季深夜的寒風自巷口吹過,吹得他全身冰涼,傻傻地站在那里,他不知道綠章會從哪個方向來,剛才忘記問她在哪里?
要是在家里,會從左邊過來。
要是在外面,會從右邊過來。
他從來沒有等過她,只知道手心很冷,胸膛很熱,身體越涼,就越感覺到胸哭跳動的心髒的節奏和溫度。
竟然很緊張。
他從小學第一次上台演講獲獎以後,對任何人和事就不再感覺到緊張了。
她怎麼還不來?
他看了看手機,才出來兩分鐘,再等一等。
時間極慢極慢地過去,他每看一次時間,都發現才過去十幾秒。
看了十次,終于過去了兩分多鐘,他突然抬起頭往左邊看去——不對!太遲了!
如果她在外面,不會說「我馬上過去找你,你不要走」,她會說「我在什麼時間到,你先喝茶」。何況現在這麼晚了,她不會在外面。
她要是在家里,這麼短的路,怎麼可能還沒有到?
人呢?
一股強烈的饑餓感突然升起,他從空氣中嗅到了一絲奇異的氣息,非常熟悉的氣味,本就劇烈跳動的心髒立刻如月兌韁野馬一樣瘋狂搏動,撕裂胸口的劇痛再度傳來,身體……又在排斤這顆心髒了。
木法雨……
桑國雪端正嚴謹的臉上充滿堅毅忍耐的神色,綠章……還沒來,一定和木法雨有關。
夜里點點滴滴下起了小雨,敲打在他原本冰涼的身體上,像一簇簇刺入皮膚的針,疼痛異常清晰,全力排斥他心髒的身體不受控制,他伸出手掌,手指僵硬得無法動彈,張開嘴發不出絲毫聲音……
綠章、綠章、綠章……
左邊巷子里慢慢走出一個人,那個人個子不高,穿著一條到膝蓋的淡青色裙子、白色背心,打著一條簡單的綢絲帶。
綠章!
桑國雪陡然一振一驚,綠章!他想往前走卻邁不動腳步,想說話,卻無法開口,低頭看自己的手掌,已經變成了失血的慘白色,心髒強烈收縮,縮成了一團之後竟然不再跳動,他的手掌變成了無血的慘白色!
而顧綠章的表情卻很迷茫,她看著前方什麼不存在的東西,漸漸目光變得驚恐,腳步停了下來。
綠章……綠章!桑國雪僵硬的手掌一分一分抬起,壓住胸口收縮的心髒,猛力往下按壓,他控制不了力量,那一按,胸口傳來強烈的鈍痛,才知道用上了自殘般的力量。一股溫熱的血液從胸口流向全身,他喘了口氣,用力在胸口再按了一下,閉起了眼楮。
而小巷中間,顧綠章的表情越發驚恐,像看到了什麼可怕至極的東西。
再按一下,桑國雪往前走了一步,顧綠章的雙手慢慢掐住自己的脖子,手指上長出骨爪,傳慢刺入自己的咽喉。桑國雪用力張開了嘴,「綠……章……」他的聲音微弱到只有他自己听見,陡然發絲揚起,他心里涌動著一股強烈的不甘和憤怒,「綠——章——」
彼綠章脖子上的血已經流了出來。
「綠章!」桑國雪猛然叫了出來,向她那里大步跑了過去,「你怎麼了?」
彼綠章突然「砰」的一聲倒地,桑國雪跪地將她扶起,就在扶起的剎那之間,顧綠章雙手長出的骨爪穿透桑國雪的胸口,將他的心髒挖了出來,丟棄在地上,那顆心仍舊溫熱地跳動,跳個不停。
「綠……」桑國雪駭然地扶著顧綠章,心髒陡然月兌離身體,他和顧綠章一起倒了下去,「砰」的又一聲,兩人身體交疊,鮮血流在一起,那攤血跡慢慢地變大。臉色蒼白僵硬的顧綠章雙眼流出眼淚,掉在血里,但那雙眼楮依然睜大,充滿了驚恐的表情。
「啊!」不遠處有個人的聲音驚詫地叫了一聲,剎那之間一股柔和的光輝將血流不止的兩人托了起來,那股光亮甚至托住血液,將血液送回兩人的身體里去。那顆剛剛掉出胸口的心髒也被一起托起,送回桑國雪胸口。就在柔光卷地而來的同時,一件東西「錚」的一聲打在麝月界外圈,毫厘之差,就劫走了桑國雪的心髒!
那擊打在麝月界外圍的東西,是一件奇怪的東西,一條銀鏈,上面掛著一個圓形的銀質雕花盒子,里面放著很小的相片。這東西一擊不中,縮了回去,在一個人手腕上繞了幾圈,靜止不動。
「你是誰?」小巷中跑出來的人是桑菟之,眼見顧綠章和桑國雪都受重傷,不禁變了臉色,麝月界內的空氣越來越白,他將大部分的精力都投入了麝月界內,治療顧綠章和桑國雪的傷勢。他在異味館坐了一會兒,李鳳扆上樓之後,他實在無事可做,打算回家睡覺,一過拐彎路口,卻突然看見桑國雪和顧綠章砰然摔倒,血濺三尺!
那個人一身洗到發白的藍色球衣,頭發的顏色也很蒼白,相貌卻很年輕,淡淡的不算太英俊,卻也冷峻——他長得並不太像之前的木法雨,但那氣質卻很像。
「你是誰?」那麝月界將重傷的兩個人托起,慢慢漂浮回來,桑菟之將兩人擋在身後,站到最前面的時候,心里一股熄滅了很久的熱情突然被點燃了。
「我姓柯。」那個人淡淡地說,語調很冷漠,「你叫桑菟之?」
桑菟之眉眼一挑,笑著說︰「嗨。」
「即使吃了唐草薇,你也不過是個只會搞同性戀的傻子。」那個人冷冰冰地說,「殺你——不足掛齒——」
桑菟之全神貫注地令麝月界救治兩人的傷,全力渡給麝月界力量,以里面兩個人受傷的程度,要保護他們不死,至少要在麝月界里待上一個小時。
他知道李鳳扆現在在打坐,沒有人能幫他。
他一個人面對這個姓柯的怪物——這個擁有木法雨心髒的怪物——能撐住一個小時嗎?就在他考慮的時候,突然「咯啦」一聲左手臂傳來劇痛,他驚駭地看著一條掛著銀盒子的鏈子收了回去——那個人居然招呼也不打,直接攻擊了他——而且一出手打斷了他的左手!左手強烈的痛楚讓他整個人繃緊站了起來,一聲馬嘶般的口哨,桑菟之周圍霧氣彌散,他額頭的角長了出來,夜空中什麼東西臨空飛過,如碩大的蝙蝠無聲滑過夜空,轉頭又滑了過來,在兩人頭上邀游。
那是一只黑翅羅羅鳥!
獵食之鳥!
召喚羅羅鳥是唐草薇的能力,桑菟之第一次用,竟然召喚出兩只羅羅鳥在空中相互交替邀游,如同兩只巨大的幽靈,在地面留下片片碩大的陰影。
姓柯的年輕人身前身後驟然出現了許多鬢毛激揚的虎豹猛禽,驚人的獸吼頓時激塵響起,仿佛一道強烈的龍卷風自地上掠過,威力直上天空。
羅羅鳥驟然下撲,空中掠過兩道詭異的黑影。年輕人身邊的各類食人猛獸轟然大吼,如月兌韁般狂奔而出,有些振翅直起,和羅羅鳥撲咬在一起。一聲極其尖銳的鳴叫,羅羅鳥巨大的羽翼猛力撲打一頭牛頭六角的猛獸,黑夜中揚起不少紛飛的黑色大羽。
就在各類怪獸相互撲咬的時候,剎那之間,麝月界外也出現了幾頭獅虎一般的猛獸,奔跑出來,奇怪的是卻和羅羅鳥並肩作戰,和同類廝殺在一起。
那是桑國雪!
——國雪雖然重傷,但是他也在努力戰斗,努力掙扎!
桑菟之的左手痛得讓他掉下眼淚,本來就不是很能忍痛的人,那銀鏈子蘊藏著極強的力量,絕不是普通人做得到的!他看著對方,那個人淡淡站著看他,「居然有召喚神獸之能,可惜太弱,殺你不過如掐死一只螞蟻。」
這句話听起來很熟。桑菟之想笑,抱著左手臂對那個人艷艷地笑了一下,臉頰上還掛著眼淚。那個人纏繞在手臂上的銀鏈又一圈一圈地抖開,眼看就要再次出手,那銀鏈在空中發出強勁的「呼呼」聲,隨即「叮」的一聲響,銀鏈抖了過來直纏他的脖子!
絕對不能輸!
絕對不會輸的!桑菟之一伸手抓住那銀鏈子——「咯啦」一聲,那銀鏈子上的力量強勁得驚人——對了,是和鳳扆一樣的高手!是練有武功的高手才會這樣……桑菟之忍住右手掌的劇痛,根據李鳳扆指導的方法,雙手一挫,「錚」的一盧竟然將那條銀鏈一拆一扯,拉成了兩段!
那姓柯的年輕人微微一怔,「剪燭手!」他說得快來得也快,第三個字說出口他已一把抓住了桑菟之的咽喉,桑菟之卻微微彎腰,右手肘猛地撞向他小骯——他心神一分——桑菟之卻已擰開他的手,左足絆住他右足,左膝一壓,競令他一個踉蹌,若不是桑菟之反手摔人委實過于幼稚,他真讓他掙月兌了去!「剪燭手!李鳳扆人在哪里?」
這年輕人喝問,右足縮回,換手一把抓住桑菟之的肩,「快說……」他一句喝問突然停住,桑菟之手畫火焰符,點在了他胸口——「呼」的一聲那身藍色球衣起火燃燒,一條蜿蜒大蛇驟然將他緊緊纏繞,張嘴吐出信子,蛇的雙眼所到之處,處處火焰升騰, 啪作響。
「嘿!」姓柯的年輕人「啪」的一手抓住大蛇的七寸,那些火焰就在他身上燃燒,他卻毫不在意,桑菟之只見眼前白光閃爍,那條大蛇竟在剎那間四分五裂,隨後消失不見,右手臂再度「咯啦」一聲,已被他五指抓住。
「李鳳扆人在哪里?」年輕人淡淡地問。
桑菟之雙手都受了傷被扭斷,痛得臉色蒼白,滿頭都是冷汗,幾乎昏倒,卻仍然在笑,「嗯?」
「還在異味館運氣逼毒?哈哈哈,不可能的,一千兩百三十八年前他沒能把這種毒逼出來,如今更加不可能,那是絕毒!絕毒!」年輕人冷冰冰地說,「至于你,死吧!」
桑菟之膝蓋微彎,猛地往那人身上撞去,年輕人不料他雙手都受了重創還敢反抗,手肘一撞一推,「砰」的一聲桑菟之被他如擊敗絮一樣摔了出去,跌在五步之外,他微有詫異之色,「你還真是……」一句話沒說完,桑菟之坐了起來,他又是一怔——這個人居然又坐了起來,倒是頑強得很。
鳳扆在打坐,國雪和綠章都不能死……桑菟之坐在青石板的地面上,瀲瀲月光映在他身邊,就如坐在一潭極清亮明媚的水中,看起來竟不很狼狽。他的眼楮仍然在笑,帶著殘余的風情,還有一股並不強烈的火焰——雖不像其他人臨死不甘時眼中的那種熊熊烈火,卻明亮溫暖,像無論怎樣也不會熄滅!
「我低估了你。」那年輕人突然說,「我叫柯常亭,你死之後,定會記住。」他大步走向越來越是明亮的麝月界——不殺桑國雪,他便是空手而回。邁出第八步,左腳一緊,已經被桑菟之召喚來的羅羅鳥咬住。柯常亭一躍向後,桑菟之一聲口哨,空中黑影再現,四只羅羅鳥空中盤旋,柯常亭心頭火起,一手懸在桑菟之頭頂,淡淡地問︰「這些扁毛畜生你收不收?」
桑菟之笑得風情無限,「不收,好不容易才學會的怎麼能收?」
柯常亭淡淡地說︰「哦?」他說殺就殺,一掌往桑菟之頭頂拍落,以他的掌力,這一掌拍下,桑菟之必定腦漿迸裂,一命嗚呼。
「啪」的一聲他沒有拍碎桑菟之的頭,迎上的是桑菟之的右腳——他四肢重傷三肢,竟然還有力氣以手肘支撐,踢起這一腳救自己一命!柯常亭又是一怔,冷笑道︰「我就讓你四肢全斷,全身上下沒有半根骨頭能動彈,再看你還有什麼能耐……」他五指握住桑菟之右腳,一寸一寸將那腿骨捏碎,一寸一寸……
桑菟之呼吸急促,全身骨骼盡碎,右腿上的痛苦已經算不上什麼……他滿臉紅暈,全身的痛已痛過了極限,仿佛已不再劇痛,眼睜睜看著麝月界,他頭頂那顆獨角依然晶瑩明亮——一個小時……快要到了。
自己原來真的很勇敢。
自己表揚自己,今天晚上的表現……讓自己很看得起自己啊。他忍不住輕笑,原來……自己骨子里還是有熱血的……還能拼命……還能……很認真地……要活下去。
今天……很勇敢啊。
☆☆☆
麝月界里。
彼綠章先睜開了服楮。
她先看見了如天堂般的光,然後看見嬰兒般沉睡的國雪,而後轉過頭去——突然看見了小桑在笑。
那是一種怎麼樣的笑?
笑得……像全世界的花都在他身邊盛開。
「小桑!」她撲到麝月界邊上,變色看著一個人以怪異的手法扭斷桑菟之的骨頭,一點一點的……小桑全身都是血……全身都是……「小桑!小桑!放開!放開這里,我不要你救人,不要你救人……啊——」她看著桑菟之的鮮血漸漸在地上暈成一團,平生第一次歇斯底里地尖叫起來,「不要——放開——」
桑菟之額頭的獨角漸漸消散,他身上的血和顧綠章桑國雪剛才流下的血混在一起,他覺得溫暖,一點也不冷,自己都覺得自己笑得很燦爛、很開心,很久沒有這麼開心過。
「綠章,今天我很溫柔。」他說。
彼綠章在麝月界里搖頭,「你一直都很溫柔,真的很溫柔,小桑你不會保護自己你會害死自己,像小薇一樣你們為什麼要犧牲自己救別人?你們……你們都不懂得要自私一點,為什麼……為什麼一定要犧牲自己……我寧願死、我寧願死,我不要……這種救……我不要……」
「今天我很開心,今天是個好男人……」桑菟之沒有听她說話,他已經听不見了,漸漸地閉上眼楮,突然又睜開,還帶著風情地瞟了國雪一眼,微微一笑,「‘駮’的力量都給你啦,你……不是木法雨,會有……希望……的……還有……草……薇……的……」
麝月界里,桑國雪己經睜開了眼楮。
他目不轉楮地看著桑菟之、看著他還帶著那有些調笑的口氣說到最後一個字,慢慢閉上眼楮,漸漸不再呼吸。
而後麝月界彌散。
世界上再也沒有「駮」這種神獸。
他說︰會有希望的,桑國雪的希望,唐草薇的希望。
那些希望,隨著唐草薇和「駮」的力量,他留給了桑國雪。
那他自己的希望呢?桑菟之的希望——遇見一個在他彈琴的時候會看報紙的好男人……那個願望,虛幻得像蒲公英,不過是個童話時期,單薄而美麗的……夢。
麝月界消失了。
桑國雪和顧綠章站了起來,面對著那個叫做「柯常亭」的年輕人,桑國雪雙眼都已經睜開了,一樣清澈,其中充滿了近乎歇斯底里的憤怒和忍耐。
彼綠章緊緊咬著嘴唇,嘴唇在流血,小桑、小桑……
在她最痛苦的時候,再也沒有人來救她了嗎?
在第一次見你的時候,我就知道,像你這樣的人,如果沒有人保護一定會死于傷害。但是我不知道,你會被……傷害得如此慘痛、如此徹底……
那時候說下了決心想要救人,難道只是救兩個人而已?小桑你所說的想要給每個人希望,難道……就是……這樣……
難道就是這樣而已嗎?
你……你……你……未免……傷人……太甚……
難道要救一個人就要犧牲一個人嗎?那我寧願去死——寧願去死——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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