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輕風 第四章

煙波浩渺的太湖上,天水一色,幾抹疏淡的縴雲閑游碧空。波平浪靜的水面上,幾艘華麗的畫舫悠然徜徉。湖中蓮花開得正盛,一群孩童短棹小舟穿梭其間戲水采蓮,軟語吳歌輾轉悠揚。

十里荷花九里虹,中間一朵白松松。白蓮則好模藕吃,紅蓮則好結蓮蓬。結蓮蓬,結蓮蓬,蓮蓬生得恁玲瓏。肚里一團清趣,外頭包裹重重。有人吃著滋味,一時劈破難容,只圖口甜,那得知我心里苦?開花結子一場空。

在這吳儂軟語中,一個挺拔的身影正飄然立在一艘畫舫頂樓,含笑听著舫里人說話。他倒不是貪這畫舫頂上風景獨特,只是里面一位故人看起來似乎遇到了難處,他一向不介懷看看熱鬧,只不過這位故人實在是……呃——太老實了些,實在不忍其太過無助。

此時,俊俏的錦服公子正在「調戲」一位白袍書生,邪氣地沖他眨了眨眼,笑唱︰「一碗谷子兩碗米,面對面睡覺還想你。」

溫文儒雅的書生無奈苦笑,義弟這位堂兄弟沐氏三郎極好捉弄人,他這次恐怕又會很難月兌身。

「嘖,我倒忘了,你新婚之夜時,我就應該以一首傳唱大江南北的民歌相贈。」沐三俊俏的臉上似笑非笑。

「南公子已經成婚了?」雅致的小幾對面,俏麗的綠絛姑娘訝然,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另一位輕羅金釵的麗人呵呵輕笑,笑得白袍書生微微赧顏,只得將注意力集中在沐三的話上。

「現在唱與你知道也不妨。」沐三唇角彎出優美的弧度,噙著一絲壞笑,先咳了一聲,接著吟唱道︰「哥是天上一條龍,妹是地上花一叢,龍不翻身不下雨,雨不灑花花不紅。」

怔了怔,白袍書生隨即恍悟,立刻嗆了一下,秀雅的臉上浮起一絲緋色。

沐三哈哈大笑,干脆坐到他身邊不懷好意地促狹道︰「還是這麼容易害羞,我說書清,你成親不會是成假的吧?」

「呃……」南書清不著痕跡地向旁邊移了一下。

「這句歌詞既巧妙地道出了男女大禮,又不失大雅,你說是不是?」他偏生湊過去,狹長的眼中閃著晶亮的光芒。

「真是惡習不改。」燕姬無奈搖頭。

「三郎方才那句歌詞怎麼了,南公子臉紅成那般?」綠絛不解地移身過來輕問。

「傻妹妹!」燕姬附在她耳邊悄語幾句,她也紅了臉,隨燕姬一同吃吃笑起來。

「面如冠玉,唇紅齒白。」沐三盯著面帶窘色的白袍書生喃喃贊嘆,輕浮的舉動里卻有著迷人的優雅氣度,「書清,你未免過于迂腐了,我好心送你溫柔鄉里佳人俏,你卻不領情地假醉裝睡,你倒是學得滑頭了。」

「沒來得及把如畫送上書清的床,你很扼腕哪?」燕姬不怎麼好心地扯他後腿,「如果不是明夜及時趕到,爬上書清床的恐怕就是三郎自己了。」

越扯越離譜了!

南書清明智地剛要起身告辭,卻又被沐三扯坐下。

「你誤上賊船啦,哪有那麼容易就走的?」綠絛也忍不住取笑道。

誤上賊船?他根本就是被逼上賊船!不然,三郎在岸上死纏爛打,兩個男人拉拉扯扯得能看嗎?

「我老少不忌,男女通吃,明夜好像說過這—句吧?」沐三俊俏的臉上漾著邪氣的笑。

危……危險!南書清腦中警鐘大作。

「三郎,你真是好了創疤忘了疼。」燕姬撫額而嘆,「你上次灌醉書清,被明夜砸了你的射雲樓,這次你還想叫他拆了我這艘不系舟?你的銀子多得沒處花了是不是?」

「管他,我眼下開心就好,如此良機,怎能錯失,何況明夜不到後天是回不來的,他又怕水,這次可沒人救你啦!」沐三揚眉笑道。

「到底誰是明夜?」綠絛疑惑道,她新來,認的人還不全。

燕姬含笑瞥了白袍書生一眼,「那是書清的結義兄弟,你日後見了就知道了。」又涼涼地提醒沐三︰「你別玩過了火,小心明夜拆了你的骨頭!」

「不過是結義兄弟,他管得未免多了些。」綠絛嬌艷的臉上有些不滿,私心里希望這溫雅似水的清俊鮑子能多滯留片刻。

「要是我的義兄被人輕薄,我也會氣得蹦蹦跳。」瞥了一眼不明究里的新來姐妹,燕姬慵然一笑。

輕薄?哪會這麼嚴重?綠絛不以為然地輕哼一聲。盡避姐妹中盛傳︰天下第一脂粉錦繡樓的沐三公子有個斷袖之好,卻也從未有人親眼見過他與哪個男子過于親近,分明是道听途說,以訛傳訛。

「真是相逢恨晚哪!」沐三笑吟嶺地道,見南書清已掙扎起身,快要被嚇得落荒而逃,不禁心思一轉,「這樣,我也不難為你,只要你應了我一件事,我就放你下船,如何?」

「什麼事?」南書清努力想要拽回被他扯住的手臂,和明夜在一起,便多了一大群叔伯兄弟,而這個三郎,別個兄弟不說,偏他總是被戲弄得最慘。

「听說明夜教你習劍是不是?今日我與你仗劍共舞,以娛佳人,怎樣?」

南書清皺眉而笑,「三郎,你這豈不是看我出丑?你是用劍高手,我卻不諳武藝,怎能並肩游劍?」

「不成啊?那你就認命吧,你是要我射雲樓的眾佳人一擁而上,讓你嘗盡蝕骨銷魂滋味,還是讓我將你吃得骨頭也不剩半根?你挑一樣罷,反正大家都已經垂涎你很久了。」沐三悠悠閑閑地道,一副好說好商量的模樣。

「我……」南書清有苦難言,瞧了瞧坐在一旁看好戲的兩位雲鬢綺羅的美麗女子,似乎誰也沒有伸出援手的打算,他嘆了口氣,只得投降,「那好,你要言而有信。」恐怕很難!他自己也清楚得很,三郎回回不整到他狼狽不堪,只怕不會輕易罷休。

「兩位美人讓一讓,若是不慎傷了你們,豈不是焚琴烹鶴,大煞風景?」沐三站起身,將艙壁上裝飾用的兩柄長劍取下,遞了一柄給被逼就範的白袍書生。

燕姬與綠絛也退到一角,將桌椅撒開,畫舫里頓時寬敞許多,幾可容下一支七八人的舞隊。

南書清拔出長劍,見沐三頎長的身形稍展,已使出一式,正是自己曾習過的「群瀾劍」中的劍招,他這套劍法是練熟了的,便想也不想地使出下一式。沐三眸中閃過一抹驚奇,劍招疾變,極快地轉成與南書清相同的招式,再往後時,兩人劍招已同出一轍,分毫不差,仿佛曾經演練多次,極是整齊一致,繽紛奪目。

剎時間舫中衣袂飄飄,劍走游龍。一個錦袍華服,氣勢如虹中又顯優雅閑適,華美風範令人心旌搖蕩;一個淡稚長衫,飄逸悠然如同行雲流水,舉手投足間特有一種濃郁的儒雅氣度,使人目光緊隨不舍離。

「所謂人間龍風,便是如此了。」燕姬由衷贊嘆,莞爾看向已瞧得如痴如醉的綠絛。

整套劍法將畢,還不及收招,沐三微一側目,瞥見南書清鬢邊長發拂過白皙俊秀的面頰,心中一動,邪氣笑道︰「好啦,今日放你一馬,不過呢……」

「什麼?」

「讓我香一個吧!」他大笑著撲過去。

「三郎……你不要鬧了!」南書清吃了一驚,幸而早隱約料到他必有無賴行徑,心中有了防備,眼前正好對著門口,便趕緊逃出艙去。

「站住,今天我一定要親到你!」沐三玩興大盛,緊跟著了出去。

燕姬與綠絛吃笑不已,也忙跟出去一睹熱鬧好戲。

「哎喲,你會不會水啊?站那麼高小心掉下去。」

他也不想啊!可是,三郎玩得未免太過了些吧。南書清站在船舷上,有些心驚膽戰地瞧著碧綠的湖水。他是會游水,但已有十來年不曾游過了。

「你盡避跳沒關系,等你喝水喝到七葷八素,我再撈你上來,到時你無力反抗甚至不省人事,正好方便我為所欲為。」沐三非常誠懇地建議道。

南書清叫苦不迭,老天爺,他今生遇上明夜就已經很頭疼了,怎會又惹上三郎這麼難纏的家伙?

「三郎,你好像在……逼良為娼,不要再戲弄南公子了。」實在看不下去了,綠絛終于挺身仗義執言。

「小綠兒,他若走了,豈不是叫你失望?」沐三沒有半分悔改的覺悟,仍舊笑得十分囂張,「書清,你就認了吧。」

「你說若我同你練完劍法,就放我下船,怎能出爾反爾?」明知他執意耍賴,南書清仍是抱有一線希望。

「沒錯,我是說過,但我可沒說放你下船之前不討些甜頭……」

「唉,真是世風日下,我還當有人輕薄良家女子,幾乎要將人逼得跳湖自盡,沒想到光天化日之下居然在調戲男人!」

帶笑的聲音從畫舫樓頂傳來,四人錯愕往上望,只見艙頂最高處不知何時站了一人,長身玉立,衣袂飄然。

那人望著狼狽逃上船舷的白袍書生,笑道︰「書清,數年不見,別來無恙啊!」

南書清眯眼細瞧,那人卻背著光,看不清面貌。

「你的眼力越來越差啦,不如到我那兒暫住些日子,我給你治治。」他朗聲笑著,躍下艙頂。

待他在船板上臨風立定,幾人才看清,來人約有二十七八歲,修眉俊目,豐姿灑月兌,笑容極是開朗。

「下來吧,你怎地被人戲弄到這種地步?」他笑露出潔白的牙齒,扶持白袍書生從船舷上下來,順便瞄了一眼錦繡華服的登徒子,不由嘆息,雖然他偶爾也會捉弄一下老實人,卻不至玩到這種程度。

「好俊的人物!」燕姬嫣然一笑,衷心贊嘆。

「又動心了?」沐三向她揚揚眉,收起相,優雅地攬上她的香肩。

「我曾立志見遍天下風流人物,今日又遇一位,怎能不動心?」燕姬不是忸怩之人,爽快承認。

「是你?好久不見!」南書清頗為高興,幾年前曾經與之一日同游,印象極是深刻。

「這位是……」娉婷裊娜的麗人上前一步,含笑問道。

「尚輕風。」他朗朗一笑,拱了拱手,也不費話,「這位公子也玩得夠本了吧,介不介意在下邀書清下船一敘別情?」

靶激涕零啊!南書清立即向他靠近兩步。

休三心念稍轉,方才尚輕風一躍而下,他便瞧出憑自己武功未必是其對手,但若就此放過書清,未免太過便宜了他。他撢撢華麗的衣袍,笑道︰「看尚兄也是豪爽之人,不如就依我的規矩來,你若勝了,我便恭送兩位下船,怎樣?」

「好啊。」明知他無賴,尚輕風一向灑月兌,也不計較。

「千日醉,你我推盞,誰先倒下就算誰輸。」

「沒問題。」

南書清擔心起來,「千日醉」酒勁極強,酒量稍差之人絕抵不過五杯,三郎卻是豪量,怎能與其相較?

尚輕風知他擔憂,安撫地拍了下他肩頭,就見著碧衫的女子已端出一盞玉盤,上有酒壺與兩只酒杯。

「請啊,」沐三率先斟上一杯,一飲而盡。

尚輕風低眉含笑,手指輕撫杯沿,見他喝完,便道︰「換杯如何?」

「怕我暗施手腳?」沐三彎起唇角,爽快地與他換了酒杯。

尚輕風也斟了一杯酒,飲進口中,大聲贊嘆︰「好酒!」

沐三再飲一杯,瞧見他微酡的面頰,「閣下酒量怎樣?」

「平平。」他笑答,又喝一杯。

「看得出來。」沐三下一杯酒沾唇,鳳眼笑意嫣然,「不過性子豪邁,很合我意。」

「不敢當。」尚輕風搶著與他同時飲下第三杯,衣袖款擺,灑月兌怡然。

「一見如故……」第四杯尚未斟滿,沐三忽然身形一晃,只覺頭暈眼花,竟支持不住,慢慢滑坐下來。

「倒了,你輸!」尚輕風哈哈大笑。

燕姬訝然扶住坐也坐不穩的沐三,三郎向來酒量極佳,千日醉最多一口氣可連飲十杯,怎麼今日只三杯就倒了?

「唉,我新制的麻藥果然很有效啊。」尚輕風狡黠地向南書清擠一擠眼。

「你耍詐!」沐三氣憤地叫,只覺眼皮越來越沉。

「沒錯,是我換杯前施的手腳。」他好笑地蹲,「你只說誰先倒下就算誰輸,可沒說誰先醉倒才算輸。」這位錦袍公子狡猾精明,他卻也不是呆子。

燕姬掩口而笑,「三郎,你認栽了罷,誰叫你欺負書清在先,又言而無信在後,尚公子用你的話反砸回去,也不算屈了你。」她回頭喚了聲綠絛︰「妹妹,麻煩你讓船工靠岸。」

綠絛遲疑了下,不舍地望了眼南書清,緩緩向船尾走去。

南書清見沐三已在燕姬膝上沉沉睡去,這才松了口氣,輕拍尚輕風肩頭,「多謝你……」話未說完,就見尚輕風贊力地站起身,竟有些站不穩,他忙伸臂扶住他。

「千日醉果然厲害!」他喃喃地道,看向南書清,「城郊秀湖村印園。」

「呃?」

「恐怕你得送我回去啦,不知明天日上三竿我能不能爬起來?」他搖頭苦笑。

南書清一怔,不由忍俊不禁,與燕姬相視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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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在小酒樓門前停下,俏麗的少女利落地跳下車,看了看四周熙來攘往的人群,又抹了抹額上的汗,嘀咕起來︰「真是的,明知大哥不在家,還偏今日送謝禮,分明看我太閑,順手捉來充壯丁,也不怕人家王大夫嫌我們輕慢,正主兒不出面,卻叫女兒上門答謝!」見車內沒有動靜,她用力敲敲車板,「還睡還睡,我拉你來不是為了讓你睡覺不幫忙啊!」

又過了一會兒,車內有了動靜,軟軟的聲音傳了出來︰「虹姐,你好可惡哦,我正夢到關鍵地方哪!」

「什麼關鍵地方,你的情郎哥要親你嗎?」盧虹嗤了一聲,她幾年前從關外搬到蘇州來,天生帶著關外女兒的豪爽和粗獷性子。

「呸,你上個月訂了親,是劉大哥要親你才是!」車簾掀起,露出—張嬌女敕水秀的臉,含嗔帶笑。

「快下車,你到店里尋個位子,我們吃了午飯好出城。」她粗魯地將車上少女拉下來,「快去快去,我和車把式將車停到後院去。」

「哎喲,你輕一點,簡直想害我跌跤!」少女抱怨著,揉了揉被抓得生疼的手腕。

「笨!你們風家個個武藝不凡,怎麼你的武功這麼差,簡直丟你爹娘的臉!」盧虹咕噥著,與車夫一同將馬車向店後趕去。

「凶凶凶!像大姐一樣。」她吐了吐舌,仰頭看看天,刺目的陽光射進她眼里,讓她一瞬間有了眩暈之感,模模糊糊的場景從腦海里一閃而過,像是數年來午夜夢回時常常遇見的片段。

她捂住眼,苦惱地晃晃頭,近兩年她總是夢見一些時斷時續的情形,朦朧不清,也捉不到頭緒,讓她睡不安寧,十一歲以前的記憶幾乎是一片空白。她問爹娘,得不到回答;問大姐,只會挨頓怒罵;至于其他師兄師姐,更是一個個搖頭推說不清楚,讓她的心空蕩蕩地沒有著落,時常一個人獨處發呆。好在盧家與風家是世交,盧虹與自己年紀相仿,人又明朗爽快,常拉她一同出門游玩。最近,夢境日益清晰,她早上醒來時甚至可以回想起夢里有一張開懷俊朗的笑臉,雖然依舊有些模糊看不清,卻讓她的心漸漸安定下來,甚至有種融融的暖意,令她越來越依戀夢中舒暢而又溫馨的感覺。

「多睡多睡,一定可以再多想起來些。」她念叨著,走進嘈雜吵鬧的店內,尋了個空桌坐下,點了飯菜,手里拎著竹筷在米飯里戳戳戳,百無聊賴地等待盧虹過來一同用飯。

忽然,她用力嗅了嗅,只覺店里各式各樣混雜的氣味中隱隱夾了一股藥香,「奇怪,難道有人背了藥材進門?」她喃喃地自語,目光在四下里搜尋起來。她一直都不解,家里無一人對藥材有過研習,為何她自小就識得許多草藥?

目光定在相隔的一張桌子,那里坐了兩個人,一個年老一個年輕,空閑的長凳上放置了一筐草藥。年長者滔滔不絕,年輕的那個卻悠閑地喝著茶,清朗俊逸的相貌在眾人中顯得煞是突出醒目。

「嗯,他笑起來真好看!有點像我夢見的那張臉。」她歪歪頭,心里立刻對他升起十二分好感,不由凝神听起那兩人談話來。

「你空負一身好醫術,何必窩在鄉郊小村里充個店伙計,不如到我濟仁堂里坐堂,不出一年,保證你名揚四海、聲震八方……」

「噗!」年輕人又嗆又笑,「我還稱霸武林咧,老哥哥,你別逗我笑成不成?」

「去,沒個正經,在軍中也是這副吊而郎當的德性,虧你治病時還算嚴謹,不然早就被踢出軍營啦!」年老者瞪他。

「不瞞你說,我在村里沒打算待太久,過段日子就要走了,只是幾天前來了兩位好友,我上午要看著藥鋪子,下午要教私塾,閑時還想和故友敘敘舊,哪有閑情跑去坐堂?老哥哥,你考慮別人吧。」年輕人好不容易才將臉板起來些。

「敷衍!一定是王孝那個老古怪不肯放你走,對不對?可恨!在軍中總拉你研究毒藥也就算了,現在還要把他的藥鋪子丟給你看著,自己三不五時往深山里跑,簡直是浪費大好人才,暴殄天物,罪不可赦,豈有此理……」

「哈哈哈哈……」年輕人笑倒在桌面上。

她也感受到無比的愉悅之情,忍不住眯眼笑起來。

「笑笑笑,渾小子,笑死你算了!」年老者氣惱地站起身,「你再考慮一下,別拿我的話當耳旁風!」

年輕人也站起來要送他,強把笑收回去,「你別費心啦,我不會去的。」

年老者拍上他的肩,忽然想起一事,「你以前在軍中偶爾提到的那個心上人,你有沒有回去找她?你年紀也不小了,該是成家立室的時候……你又笑個啥?」

年輕人大笑,「什麼跟什麼!那是個幾歲的女圭女圭,我隨口掰出來讓她們死心的。」

「鬧了半天,你在耍大伙兒!虧得那幾個姑娘家為你牽腸掛肚、死心踏地的。」

「嘖,我可沒招惹她們,是她們自己芳心暗動,關我什麼事?」年輕人與老者漸走漸遠。

「少撇得一干二淨,誰叫你愛笑,笑得她們心都拴在你身上,你卻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還一句‘有了心上人’讓她們哭得稀里嘩啦,差點水淹七軍……」

「他不會走吧?不會不會,藥筐還在,他一定還會回來。」她嘀咕著,站起身向門口望了望,見那個年輕人往回走,忙又坐下來,一時有些手足無措,干脆也不等盧虹,徑自扒起飯來,眼珠兒斜著瞥過去,見那年輕人坐回位子上,似是沉吟著什麼,指尖叩著桌面,又過一會兒,將面前的茶水一飲而盡,背起裝草藥的竹筐,準備要走。

這麼快就走了?她微有些失望,卻見幾個凶神惡煞的漢子橫沖直撞地闖進店里,四處張望一下,瞧見那年輕人正往外走,立刻將他攔住。

「小子,剛才同你在一起的那個庸醫哪去了?」為首的粗衣漢子喝道。

「有事嗎?」尚輕風好整以暇地拉了拉竹筐背帶。

「當然有事!那個庸醫賣給我們的跌打藥根本就不見效,我們找他退錢!」

「可不是,你看我身上的淤血半點也沒消,他的藥是假的,退錢!」另一個小胡子挽起袖子,露出手臂上的傷。

尚輕風瞧了一眼,只見那傷顏色已淡,上還有一層淺淺的藥酒痕跡,顯然是已經消了腫。

「那個庸醫呢,跑哪兒去了?叫他退錢……不不,哪有這麼便宜的事?要他賠錢,還要給咱們兄弟一人一份謝罪禮!」其中八字眉的男人叫囂著。

原來是敲竹杠來的!尚輕風笑了笑,「用過的藥酒呢?」

「這兒哪!」粗衣漢子似是頗為氣憤,從懷里掏出一只小瓷瓶。

尚輕風接過,晃了一晃,「剩得不多嘛。」又打開蓋子嗅了嗅。

「那……那是,不多用用,怎知它是假?」八字眉叫道。

「這樣,你們也別找他了,我給你診一診其他病癥,不收你錢,就算賠罪,怎樣?」尚輕風一手伸出,已經搭上他的脈。

「那怎麼行?咱們是要他賠錢,不是看病,再況,我身強體壯的,有什麼可看……」

「你不久前與人毆斗,傷了筋骨,至今未愈,對不對?」

「呃……你怎麼知道?」八字眉呆呆的問道。

「我也是個大夫。」尚輕風從懷里模出一只藥盒,「每日一次,三五日即可痊愈,當然,不收錢的,我說話算話。」說完,將藥盒遞給他。

「那我呢?」小胡子男人擠上前。

尚輕風仔細端詳了下他的臉色,又伸指在他胸前輕點一下。

「哎喲,我怎麼好像……身上有點癢?」小胡子左搔搔、右搔搔,只覺渾身越來越癢。

「你是不是踫過一種細長、葉邊有寬齒,葉面毛茸茸的雜草?」

「啊?有嗎?我記不大清楚,可能有吧。」小胡子全身癢極,胡亂應道。

「那種草名‘澤癢’,寬齒有毒,算來應是毒發的時辰了。」

「有毒?」小胡子臉色慘白,「那……那怎麼辦?」

尚輕風面露為難之色,「我身上倒是有相應的解毒藥劑,只不過本錢昂貴,不能說送就送……」

「我買!我買!」小胡子一把揪住他衣襟,「我出高價。」

「咳,既然我朋友不曾醫好幾位病癥,算我替他道歉,半賣半送,意思意思,十兩就好。」

「十……十兩?」小胡子愕然大叫。

「唉,我也知道是便宜了些。」尚輕風沉重地嘆了口氣,「此藥調制不易,又可解多種毒性,前些日子城里的蘇老爺向我訂了七顆,花費一百兩,我本來是要給他送去,你若實在為難,我可以先給你一顆普通藥丸壓制毒性,這個只要二十文錢。」

小胡子立刻掏出一把銅錢,「先……先給我一顆。」

尚輕風在袖中左掏右掏,好不容易才在小胡子癢得跳腳之前模出一顆藥丸塞進他口中,見他急忙吞下去,還差點哽得翻白眼,便好心在他背後撫了一撫,關切地問︰「怎麼樣?」

「呼,好像……不太癢了。」小胡子聳聳脊背。

「那就好、那就好。」尚輕風頗是欣慰,「我去蘇老爺家送藥,因為我不常來,你下回可能也遇不上我,若是你毒發,就去蘇老爺家求藥吧,蘇老爺人很慈善,說不定只賣你二十兩一顆。」

「我、我……」小胡子嘴張了張,誰不知蘇州城里蘇老爺最會趁人之危,要是知道有人等他的藥救命,搞不好會把價抬到二百兩。「十兩!我花十兩買你的藥!」

「不成啦,你們攔著我,耽誤我給蘇老爺送藥,他一定很生氣,我要走了,再讓他知道藥少了一顆,定會大發雷霆,我一個小人物,可吃罪不起。」尚輕風抬腳就往外走。

「別……別走啊,三十兩!我出三十兩!」小胡子慌忙攔住他。

「不行不行,你們不要耽誤我了,去向蘇老爺買藥吧,唉,我再來恐怕得明年啦,來一道蘇州不易啊!」

「明年?」小胡子大吼,那他還有命嗎?沒了命,省下錢有什麼用?他惡狠狠地抓住尚輕風的前襟,「五十兩,不賣就砸斷你的腿!」

「你們……搶劫啊!」尚輕風瞪大眼,抖著聲音。

「給了你錢,就是買的,怎麼能算搶?」小胡子回頭喝著弟兄︰「快,給他銀子!」

幾個人愣了愣,忙你七兩我八兩地湊了五十兩碎銀,小胡子將其硬塞到尚輕風手中,叫道︰「藥呢?」

「這、這里……」尚輕風剛抖抖顫顫地模出一只小藥囊,就被他劈手奪去,便忙道︰「要用橘核酒調下,逢酉時正服一顆,才最見成效。」

「快,去買橘核酒!」小胡子松開他,和幾個弟兄慌慌張張地奔了出去。

見幾個大漢出門,店里客人才平復了緊繃的心情,有人打抱不平道︰「不是五十兩一顆嗎,怎麼都叫他們搶了去?」

尚輕風拉平衣衫,朗然一笑,「不妨,反正總共也不值二兩銀子,我還賺了。」

眾人怔了怔,恍然大笑,紛紛議論道︰「這幾個地痞平日不敢招惹大人物,只欺壓些良善膽小百姓,如今被耍了一道,真是大快人心哪!」

尚輕風環視店內一周,見眾客人興高采烈地談論著,顯是那幾個地痞常常惹事,眾人敢怒不敢言,今日自己將他們戲弄一氣,算是為他們出了一口氣。剛要向外走,忽見隔桌一個頭上扎著兩個菱角的少女手里捧著飯碗擋住臉,只露出一雙大眼偷瞄他,小模樣極可愛,不覺甚是有趣,于是向她微微一笑,又驀地想起自己愛笑,常惹得桃花運沾染不絕,不宜再讓人誤會,便急忙穩了穩背上藥筐,大步出了店門。

在街上沒行幾步,突然憶起私塾的晚課需添些紙張,就信步進了一家紙鋪,正要交銀時,忽听得有人喚了一聲「曳兒!」尚輕風一震,猛然轉身,卻見街上人來人往,並不見昔日那個熟悉的小小身形,他嘆了口氣,無奈嘀咕︰「不能心軟,我既已決定了不去瞧她,就絕不能反悔。」

買了紙後,又回到酒樓前馬樁邊解了韁繩,牽過馬匹,剛欲扶鞍上馬,就听見有人大聲叫道︰「尚大夫,等一下——」

他怔了下,回過身來,只見一道身影疾速奔來。

「尚大夫,正好遇上你。」盧虹奔到他面前,笑道,「王大夫醫好我爹的病,我爹叫我送謝禮過去,我車上多了一個人,能不能借你的馬一用,咱們一道去秀湖村?」她回頭招了招手,急道︰「你快一些,慢吞吞的!」

「來啦,你不要催了。」繡衫羅裙的少女應聲走過來。

「這位是風家的二小姐,尚大夫,你知道風家吧,蘇州城最出名的人家……尚大夫,你有沒有听到我說話?」

「啊,我知道,是風家。」他喃喃地答道,盯著眼前的少女。

「那個……你和她乘我的馬車,我知道尚大夫你會駕馬車,嗯,她也會駕車啦……所以打發車把式回去了,然後我和劉大哥乘你的馬,怎麼樣?」

少女向她做了個鬼臉,「虹姐,你這哪是同人家商量,分明是已經做了決定,不過知會人一聲,你都已經和劉大哥訂了親,何必還拼命想整日都在一起!」

「呸呸,要你管!等你日後有了心上人,你就知道了。」盧虹毫不忸怩,「你與尚大夫先走,我同劉大哥吃了飯馬上就跟去。」

「誰讓你們把我一個人丟在酒樓里,兩個人在外頭說個沒完,才沒顧上吃飯,活該挨餓。」

「他剛從無錫回來,踫上了嘛!好嗦,就這麼定了。」盧虹不耐地擺擺手,將尚輕風的馬牽走。

「呃,等一下,王大夫不會收禮的,哎……」尚輕風回過神,忙叫了兩聲,卻見盧虹頭也不回地牽馬越行越遠,只得住了口,看向身邊的少女,「你……」

「我叫蘭曳。」她的聲音嬌嬌軟軟,依然帶著幾分童音。

「哦。」尚輕風怔怔地應聲。這正是方才在酒樓里偷瞄他的少女,他怎會沒有認出來?是了,女大十八變,曳兒已不是當年那個似乎總也長不大的小女娃了。他當初送她回家時,她才七八歲的模樣,而現在卻已是十六七歲亭亭玉立的少女,想是後來她長得極快,明明才五年多,卻好似一下子跨越了十載春秋。

他還以為即使能再見,他仍會看到那個小小的女女圭女圭,卻原來小丫頭將他遺忘得一干二淨的同時,他卻將小丫頭定格在心底,以為她不再長大,當她不曾離開。

可是,怎麼也不會想到,他竟有認不出小丫頭的一天!

不過,這也差太多了吧,仍是粉團似的隻果臉,卻似乎又不大一樣。原來晶亮的大眼如今像是一泓秋水,雙睫稍稍一顫,就好似要漾起層層漣漪。以往短短的小四肢現今也修長縴美,嬌細的腰肢,曳地長裙,活月兌月兌一個典型的江南靈秀女兒。

由圓圓的小桃子變成美麗的桃花?這……不太可能吧!尚輕風有些疑惑起來,還是……風家暗地里偷換了女兒,這不是他的小丫頭?

「尚大夫,我請你吃蓮子糖好不好?」她笑眯眯地問他。

啊啊,是曳兒,沒錯!只有曳兒笑起來才會讓他心跳加快,幸福得快要昏倒。

他歡欣不已,曳兒雖然變得幾乎像換了個人,但笑起來卻依稀仍有小時候的可愛模樣,與他心底的影像對上了號。

「好啊。」他溫柔一笑。

蘭曳呆了一下,立刻跑到賣糖的小攤前,秤了一兩蓮子糖,才丟進口里一顆,卻又回過頭可憐兮兮地望著尚輕風。

「怎麼了?」他走過去。

「我忘記帶錢了。」她苦著臉。

尚輕風失笑,情不自禁地模模她的頭,「我請你好了。」

蘭曳兒又呆了一下,她歪了歪臉蛋兒,小聲道︰「嗯……你訛了別人的銀子,應該請客的。」

傍過銅錢,尚輕風笑看她,「你看出是我唬弄他們?」

「你點了那個小胡子的軟麻穴,卻騙他說中了澤癢草的毒,澤癢草生在川蜀,江南是見不到的。」

「澤癢草中毒癥狀與點中軟麻穴相差無幾,一般人難以分辨,我料他也不懂,你……」尚輕風心中一動,「你學過醫藥?」

「不記得了。」蘭曳兒望著他,吮了吮指尖,「我小時候就識得一些草藥,可家里人卻全然不懂,我十一歲之前的事全部忘光了,不知道是跟誰學的。」

「哦。」尚輕風垂下眸子,喃喃地說,「不記得才好。」

「什麼?」她好奇地盯著他。

「沒什麼。」他展顏一笑,從她手中紙袋里拈了一顆糖,含進嘴里,「唔,好甜……馬車在哪里?」

「那兒。」她伸手一指酒樓後院門口。

「走吧,我下午要教課,再拖就遲了。」

「藥鋪也收弟子嗎?」蘭曳亦步亦趨地跟著他走。

「不是,秀湖村私塾的先生回鄉了,我與好友各兼了半天的課,下午是我教書。」尚輕風將藥筐卸下推進車內,「你也進去坐。」

「我和你一起坐外面。」蘭曳挨著他坐在車板上。

「那好,你坐穩。」他一提韁繩,「叱!」

馬車一晃,蘭曳身子立刻栽了過去,「哎喲!」

一只溫暖的大手扶住她肩頭,帶笑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都叫你坐穩了,這麼不當心!」

蘭曳委屈地哼了一聲,將撒上他衣襟的蓮子糖拾回來,見有一顆滑進他襟口內,猶豫了一下,迅速將手指向里一探,模出來往口里一扔,毀尸滅跡!

尚輕風愣了愣,不禁悶聲一笑,扯動韁繩,車輪隆隆轉動,向城外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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