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便這麼確定連城是為人所害?不是你們照顧不周?」
身居後宅五十多年了,鳳老太君對于後宅的斗爭並不陌生,她想過自己的嫡孫之所以纏綿病榻,是因為有人為了爭權奪利,喪心病狂地下毒手,可是這麼些年過去,她卻無法捉到任何蛛絲馬跡,讓她無計可施,只能將心里的懷疑擱下。
如今這個丫鬟這樣斬釘截鐵,難道她發現了什麼?
「奴婢與其他三個姊妹,一天十二個時辰,從來不曾獨留大少爺一人,便是熬藥也不假他人之手,本以為不會給別人可乘之機,誰知道還是讓世子爺如今生死難料,但奴婢已經讓落英去寺里的膳房打探,相信很快就會有消息傳回來。」
「我都探不出的事情,你這丫頭倒真有信心。」鳳老太君面上帶笑,但眸中卻泛著冷意。
她扶著大丫鬟蘭葉的手起身,雖沒開代,但是蘭葉已經攙著她往內室走去。
鳳老太君一見躺在榻上呼吸急促且面色潮紅的鳳連城就快步走過去,彎身握起他瘦得幾乎只剩骨頭的手,心中一陣疼痛。
她中年喪夫,晚年喪子,唯一嫡親的只剩下這個孫子,可那些人還是不肯放過他嗎?孫子當真沒救了嗎?
想到方才御醫一臉鐵青的模樣,她心中又是一緊,佝僂的身軀晃了晃,若非蘭葉眼捷手快地扶住她,只怕她就要摔了。
「老太君……」蘭葉見主子傷心,正要開口安慰,簾外卻忽然響起了落花低低的喝斥聲——
「我讓你去探消息,你就探出這個來?」因為心急如焚,加之滿心的絕望,落花顧不得鳳老太君便在里間,急急地喝問著。
「落花姊姊,那小和尚說得有模有樣的,或許——」
落花看落英還要再說,又喝斥道︰「你閉嘴,咱們世子爺是什麼樣尊貴的身分,豈能讓一個不知哪兒來的丫頭醫治!」
她們現在已經是戴罪之身,若是再出什麼事,別說是舌頭,只怕連命也保不住了。
不理會落花的喝斥,落英不死心地說道︰「落花姊姊,左右不一樣是個死字嗎,那咱們為何不試試呢?或許那個小神醫真的有活死人、肉白骨之能!」
她相信落花之所以不同意,是沒親耳听到那小和尚的話,若是落花也听到那活靈活現的說法,鐵定也會想要試試的。
里頭的鳳老太君將外面的對話听得一清二楚,她問道︰「這永覺寺什麼時候有這樣的能人了?」
若是平常,她自是不會相信那些虛妄之言,可如今嫡孫命在旦夕,她便是試試又何妨?不試的話,難道真的要如同太醫所說的準備後事嗎?
一听見鳳老太君問,落英不再理會落花的阻止,忙不迭地把自己听到的話一股腦地說了出來,「老太君,奴婢方才出去探消息,踫見了個小和尚,他說現在永覺寺里剛好有個女神醫來訪,許是可以救世子爺一命。」
听完了落英的話,鳳老太君倒沒有想象中的勃然大怒,而是目光炯炯地射向落英,問道︰「是哪家的人?」
「那小和尚說是姓平。」
姓平?是那個最近竄起的新貴嗎?
平家族中子弟多在朝為官,從九品芝麻官到四、五品的中級官員都有,但當中最叫人津津樂道的是平家的姑娘在京中素有賢名,又多聰慧,所以都嫁得好。
這個好不一定是指夫君人品好、學識好,而是指她們都嫁進了豪門大戶,為妻為妾不一定,但因為這些女兒家,平家來往的人愈來愈尊貴,有眼色的人家一眼就可以看出平家正靠著女兒的婚事攀附著豪門貴冑,借勢將平家的兒郎們推上高位。
像鳳老太君這樣真正出身名門又嫁入皇族的人,對這樣的新貴倒是看不上眼,只不過如今事態緊急,她又想起平家能人輩出的傳言,心中難免多了一絲希冀。
「那小和尚可有說平家的姑娘現在在何處?」
鳳老太君這麼一問,不只是落花驚訝,連向來跟在她身旁的蘭葉都嚇了一跳。
落英年紀小,倒沒有兩位姊姊那般注意得那麼多,鳳老太君一問,她便立刻答道︰「在後頭的廂房之中。」
「領路!」鳳老太君沒再猶豫,決定前去一探究竟。
雖說自己親自前去顯得紆尊降貴,但她倒是想要好好瞧瞧那個小和尚口中的小神醫,或許她會是當年靜虛和尚口中的有福之人。
怎麼這麼久?久到平子甄以為自己所謀之事失敗。
揣著那沉甸甸的失望,她瞧了瞧外頭的天色,知道自己應該離開了。
她可是使了計才能從家主派來伺候她的人的眼皮子底下開溜,本以為兩個時辰足矣,沒想到自己卻在這兒等了那麼久,若是再不離開,被平家的人看出端倪,甚至逮個正著,自己將來想要再謀事,只怕就難了。
想到這里,平子甄咬咬牙,猶豫了一息的時間,終究起身。
罷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只當她與鳳家無緣吧。
她走了兩步,忽然想起鳳連城喘息得萬分艱難的模樣,心下不忍,又回去坐下。
她卷起袖子,執起明悟早先幫她準備好的筆,快速地在紙上寫著字。
只見她筆走龍蛇,片刻之間,一張藥方已經躍然紙上,可惜的是這方子只能延鳳連城一時之命,卻不能讓他活到壽終正寢。
她盡力了,既然無緣,她便不再留戀。
這回,她毫無猶豫地起身,離去的腳步也很利落,可是就在她的手正要觸到門簾時,那門簾已經被人掀起——
「請問是平家娘子嗎?」開口的是一個丫鬟妝扮的俏人兒。
平子甄看了她一眼,便將目光移至站在丫鬟後頭的老人家身上,心驟然狂喜,面上卻不顯,只是狀似不解地瞧瞧那開口的丫鬟,又瞧瞧鳳老太君,有些遲疑地問道︰「你們是?」
「听說娘子有著一手華佗望之莫及的醫術,能夠活死人、肉白骨。」
聞言,平子甄忍不住暗暗地翻了個白眼,若非現在狀況不許可,她當真很想把明悟抓來痛揍一頓。這樣言過其實的夸張話語,也只有明悟那個舌粲蓮花的家伙才說得出,也不怕風大閃了舌頭。
「有一手醫術是真的,但活死人、肉白骨,怕是只有神仙才能做到。」她淡淡的說道,語氣平實,並沒有任何浮夸,也不加油添醋,說完就靜靜地站著,等待著來者的後話。
沒想到這個年歲小小的姑娘這樣沉得住氣,雖然小臉龐沒有什麼表情,但是通身的沉穩卻讓人無法忽視。
蘭葉瞧平子甄沒有再繼續說話的打算,有些無措地回頭望了望鳳老太君,顯然她很少踫到這種手足無措的狀況,所以臉上染了些許窘意。
「你可是二皇子的妾室平氏的姊妹?」一直靜靜打量著她的鳳老太君終于說話了,一開口便是想要確定她的身分。
「平氏的確是族中姊妹。」平子甄承認了自己平家女兒的身分,反正這種事瞞不了,她也沒想要瞞。
「嗯,那你有信心能治得好我的嫡孫嗎?」
「小女子對自個的醫術自是有信心,可治不治得好世子爺,一看天意,二要看老太君能否舍得。」
鳳老太君挑眉,「哦?」眼前的丫頭也就約莫十一、二歲,還梳著雙丫髻,講話的口氣倒不小,那氣度倒也足以讓人側目。她問︰「保我孫兒的命,我得付出什麼?」
她可是人精一樣的人兒,從方才落英能听得那樣的傳言她就在懷疑,不想真的有人等著她,不過她倒沒有半絲被人算計的氣惱,她知道自家孫兒的身子不好,這事怨不得眼前這個小丫頭,只不過剛好被她拿來當成籌碼罷了。
「若老太君能舍得世子爺的正妻之位十年,那麼小女子有八成的把握能夠讓世子爺活到花甲之年。」
這小丫頭好大的口氣,一開口便要了正妻之位!在一旁听著的蘭葉氣白了一張臉,見過趁火打劫,卻沒有見過打劫得這般凶狠的。他們鳳家可是王侯之家,自家世子爺連公主也娶得,這個平家的丫頭便是做個侍妾都不夠格,竟然還敢開口要正妻之位!
蘭葉氣壞了,可鳳老太君卻沒有忙著生氣,而是不解地問道︰「為何是十年?」
平子甄很是實誠地說道︰「因為小女子有些事要解決,且這十年小女子要待在王府為世子爺治毒健體,總需要個名分,順便借鳳家這把大傘遮擋遮擋,一旦小女子做完了該做的事,便該完璧歸趙,絕不會有一絲一毫的眷戀。」
在她想來,她是在和鳳老太君談一筆對于彼此都有利的生意,既是談生意,便要講誠信,直來直往最好。
鳳老太君瞧得出來,這個丫頭眼楮干淨得讓人不由自主地相信她的話。
這丫頭瞧著不大,眉目卻已經長了開來,看得出將來會有個好樣貌,論長相的確配得起她家連城,瞧著又聰慧靈巧,性子看起來也精明,看看今天這安排,雖不能說一絲不漏,但那「漏」的部分應該也是這丫頭沒有想要隱瞞之處吧?若有個這樣聰慧的人在連城身邊,或許那些暗地里的手段就不會如此輕易的得逞了。
「若是我答應了你,但我的孫兒卻沒有好起來,那又如何?」
听到這樣的問題,平子甄依舊面容不改,但蘭葉卻大驚失色。
她不敢相信向來性子堅毅、不受人要挾的老太君竟然真的認真地考慮起這件事來,然而她心中雖然驚詫,卻不敢出聲打斷,只能將目光再轉至平子甄的身上。
「很簡單啊,若是世子爺死了,老太君自可將我扭送官府,以騙子之名依法究辦。」
「你的膽子倒是不小!」望著平子甄那還是不見一絲緊張的小臉蛋,鳳老太君心里頭竟忍不住生出一些喜愛之情。
她沒有再說話,腦海中兀自想起了靜虛和尚在雲游前說的那句話——
若是能遇著有緣有福的小丫頭,或許世子爺便能度過這一劫。
這個小丫頭便是那個人嗎?鳳老太君拄著拐杖,心中飛快地盤算著。
平子甄原本是好整以暇地等著,但一直等不到鳳老太君應下的話,再見天色微暗,心中難免有些慌。
她細細盤算,這對于鳳老太君而言的確是大事,既是大事,自然不能這麼快做決定,是她忘了盤算這一點,不過倒也無所謂,至少今日她已見著了鳳老太君,雖說沒有談定事情挺可惜的,但以後也未必沒有機會。
于是她開口說道︰「小女子知道事關重大,老太君需要好好考慮,不如先將桌上那張方子拿去讓世子爺試試,一切等老太君想好再說,但若老太君有了決定,萬望不要找上平家,求得聖上賜婚才可免去波瀾。」
她一股腦地說完自己要說的,便匆匆朝著鳳老太君屈了屈膝,行了一禮後,繞過鳳老太君徑自離去。
望著那背影,鳳老太君的眸中驟然閃過一絲精光。這丫頭倒真是個有趣又大膽的,顯然她篤定自己會對她的提議動心,竟然連請旨賜婚這種話都敢說,想來那平家真不是個省油的燈,竟能教出這樣的閨女。
讓聖上賜婚是因為她與平家有嫌隙?看來是時候模模平家的底細了,什麼時候那樣毫無底蘊的家族竟也能繁衍出這樣的人才。
「老太君……那藥方?」蘭葉瞧著桌上的藥方,卻不敢自作主張,只好出聲詢問。
鳳老太君靜靜地看著那張藥方好一會兒,想著方才這藥方便被留在桌上,而那丫頭明顯早已決定離去,想來是個心善的丫頭,不是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之人,這藥方……便姑且信之吧,要不然連御醫都束手無策,她這個老婦人除了這張藥方,難道能跟天搶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