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醒來,申灕悠悠閑閑地洗了臉,梳好頭,費了不少時間挑好衣裳,又讓侍女服侍用完早膳,才"順便"想起她親愛的夫君,似乎提醒她不能晚到。
想是想起了,她是不願當什麼"愛奴",那檔子事做來並不舒服,她全身骨頭都在叫囂中呢!
可,要她多迅速將洗臉水端到夫君面前,怕也辦不太到。
于是她用自己一貫不疾不徐的速度燒了水,倒入臉盆,努力挑了條算近的路,溫吞吞朝目標行進。
瞪著她悠哉身影,婁宇衡真是氣也不是,笑也不是,還是只能干瞪眼。
"又睡晚了?"見她總算將一切安排就緒,他僵著臉問。
"主子可猜錯了,阿灕今兒起個大早呢!"垂首應答,十分努力要扮演奴婢角色。
"那又為何如此之晚?"走上前,黑眸凶猛盯著她素淨容顏。
螓首微歪,她考慮是否該據實以告?
"又啞了?"交抱雙臂,他戲謔地望她。
忍著白眼瞪人的沖動,她溫馴答道︰"不,今日阿灕-忘-了主子交代。"
"忘了?"濃眉糾結起,一股怒火油然而生。"怎麼你就不會-忘了-那什麼-小鐵哥-?"忍不住出口諷刺。
一咬唇,溫柔面具再戴不住,申灕仰首一個狠瞪,倒沒開口說什麼,只遞出了擦臉的巾子。
冷硬與她對視,婁宇衡幾乎近似搶奪般拿過巾子。
"不許再忘。"帶有血腥味的警告,也讓申灕縮了下肩。
滿意地見到她恐懼,他將巾子放入水中……
"啊!"驚吼聲,盆子被推倒在地,他的雙手浮現赤紅色。
見他狼狽的,申灕知道計謀奏效,差點兒沒笑出來。
"你!想燙死我嗎?"他低吼,甩動雙手冷卻皮膚上的熱度。
那盆水壓根兒像剛燒開的,連一滴冷水也沒加。
任他暴跳如雷,她只扮出無辜樣。"阿灕先前告訴過主子了,我不懂服侍人。"
一時語塞,想指責她是存心,又苦無證據,只能氣悶地瞅她。
瞧了他一臉悶氣樣,她終于忍不住笑起來,嬌弱身軀倒入婁宇衡懷中。
這快意至極的笑聲,連呆子也听得出代表意思。
摟住申灕軟若無骨的身子,他氣不起來地嘆口氣。
"主子,您怎麼不罵我呢?"力行得了便宜還賣乖,她好得意地仰首看他。
這只是她原先要整他的計劃的一小部分,看在兩人"也算"有了夫妻之實,她就不實行其余詭計了。
小小報復下他羞辱的仇,算給自己一個交代。
"我猜若現下要你清理書齋,你會把水潑在書冊上?"他扯動唇角,半挖苦道。
搖頭否認,她可愛書了。"我只會把幾本古書-收-好而已,像什麼-皇帝內經-、-九歌-之類的。"
"女人還真惹不得。"自嘲一笑,他收緊手臂,讓她凹凸有致的身軀貼合上他。
"以後,您還要我服侍嗎?"自他懷中仰首,她得寸進尺問道。
"算了,你做好-慶王妃-就成了,星海、星河似乎頂喜歡你。"
她"侍候"人的方式再多來幾次,他有九條命也不夠氣。
狐疑望他眼,申灕小心翼翼道︰"主子,您……和先前怪不同的。"
原本對她代嫁一事,且又原為沈三采妻,他氣得似要將人大卸幾塊喂魚。如今怎麼突然溫柔起來?還"準"她當正名兒的"慶王妃"?
"申兄說了,錯不在你……"說到一半,婁宇衡頓住,神色又復嚴肅。
瞧了他臉色,申灕了然道︰"但我-曾經-嫁過沈三采。"見他欲答,她搶道︰"我再說最後一次,我-不屬于-沈三采,您莫再提他,搞得我心里煩。"
悶悶地枕在他暖厚胸壑上,先前好心情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永無止境的恨。
"討厭又為何嫁?"撫著她細軟發絲,未能釋懷地問。
輕哼,她扁扁嘴反問︰"您是因喜歡而娶我嗎?"
可使婁宇衡呆住了。
半晌。他老實一搖頭。"是你有理。這會兒,我倒同情起沈三采來。"
"是嘛!"撇撇嘴,明白他所指為何,可有些不快。
"可不?你這伶牙利齒的,他哪招架得住。"大笑著挖苦,很滿意見她變了臉色。
咬了口,申灕轉變話題。"您適才提到那兩個小女娃,我能問幾件事嗎?"
這是她今日願意端水來的原因之一,經過一夜她快叫好奇心給淹死,才會反常起個大早。
謹慎地沒立即答應,婁宇衡目帶審視地瞅她。
總算,他不很甘願地頷首。"就算不答應,你也會問吧!"帶些自嘲。
不看可否,她首先挑了個小問題。"大姐……我是指王妃,怎麼過世的?"
"抑郁而終……因我時常不在府中。"答得很快,溫啞聲中沒有起伏。
"就是害相思!"她迅速下結論。
"……也能如是說。"沉吟了會兒,他贊同。
第二個問題,就不太好開口,申灕遲疑了半天,衣帶都給玩皺了,才問︰"向總……是您兄弟嗎?"
"你怎麼知道?!"寒了臉,他用力掐緊她肩頭。
一扭身掙開他手,申灕蹙眉怨道︰"別隨意動粗,疼啊!"
昨日激情已在她白玉無瑕的身上留下不少瘀青,今日又這麼一抓,肯定也沒好下場,可憐她。
"誰告訴你的?"不理會她埋怨,婁宇衡執意要問個水落石出。
"我猜的。他和您聲音像、眼神像,所以啊!"投以不滿的目光,嫌他瞧扁了人。
盯著她許久,婁宇衡一臉不善地問︰"為何問?"
"您先放開我。"她哄人似的,便要自他懷中月兌出。
一使勁,將她摟得更牢,好溫柔道︰"說吧!我不會怎麼著。"
本噥聲,她認命道︰"我猜……不,我知道您十分愛王妃。"
"所以?"
"您覺得孩子們是不是……"話倏地打住,申灕結起細眉思考要如何用辭。
講白了,她怕自己說不出口;含混其辭嘛,又擔心他太駑鈍不明白。
這分寸拿捏還真難。
"孩子像芸娘,有不對嗎?"心感到一陣刺痛,亡妻溫婉秀顏浮現眼前。
他的白百合花,一生的傷痕。
當那日他千里迢迢自西疆趕回,她只剩最後一口氣。
大夫說是因為寂寞而導致心情抑郁,終于藥石無救。
遺下一雙與她相貌雷同的幼女,他發誓不會再長時間離府,免又造成無可痊愈的傷痕。
然而身為慶王爺,又是密探副領,他力不從心。只能一而再、再而三地責怪自己,讓傷口越破越深……
沒有察覺婁宇衡的心情,申灕自言自語地喃道︰"就是像了才麻煩……"
"什麼麻煩?"他沒漏听,冷著聲問。
吧笑數聲,她輕移了移身子想逃遠一些,卻給一把抓回,鉗制起來。
"這……向總的眸子和您一個樣兒,而星海星河又早產……您又老不在府中——"不得已,她語中甚為閃避道。
"夠了!"一聲狂吼,嚇住申灕末完的話。
婁宇衡狂怒的眸同猛獸般,惡狠狠瞅住她,暴怒地叫道︰"你質疑芸娘不忠?"
瞧了他模樣,申灕承認也不是、否認也不成,只能眨巴雙眼望他,怎麼也開不了口。
但又何需開口?她明白,婁宇衡不是呆子,就算現下抵死不認,他又如何會輕饒她?
並沒思索太久,她有些畏怯地頷首。"我……是質疑……"來不及做解釋,他一掌擊在桌上,堅固桃木桌-應聲斷成兩半,她抽口氣噤聲。
"你?憑什麼?一個以身體為工具的女人,沒有資格質疑芸娘!"怒火燒去理智,他口不擇言。
愕然消化完他丟來的指責,申灕也火上來。"你以為我願意嗎?你又明白趙芸娘多少?"
"住口!"烈焰燃炙的雙眸已漸不見理智冷靜,瘋狂取而代之。
他努力提醒自己要冷靜,捏緊的拳關節已泛白,臂上青筋微露。
"偏不!你瞧不起普天之下的女子,又如何證實趙芸娘和旁人不同?她絕不會愛上別的男人嗎?"非但不住口,她的言辭更尖銳。
"住口!"再次警告,不只對她也對自己。
"她是心甘情願嫁與你嗎?"全不理會他的示警,申灕過度冷漠地聲音,丟出最後一個刺激。
怒吼聲,婁宇衡再忍不住地揮出一巴掌。
失去理智後,他完全沒控制力道,將申灕打飛出去,一頭撞上台階,如布女圭女圭般軟倒。
餅度沖擊在她意識上切割出銀白碎片,最後的意識是腦袋劇烈疼痛,便陷入永無止境的黑暗……
怒氣仍熾,婁宇衡沒留心到申灕的不對勁,忿忿地將硯台、筆墨等物品砸了稀爛,才坐回原位大口喘氣。
"爹……"怯懦輕喚自門邊傳來,星河、星海慘白著臉,驚疑不定地凝視他。
案親如此怒火盛炙的模樣,她們未曾見過。
雖不明白為何,但癱倒在地上的後娘,肯定月兌不了干系。
听見幼女叫喚,婁宇衡的理智瞬間歸位。
他扯出個僵硬笑顏道︰"莫怕,過來吧!"
點點頭,星海牽著星河前進幾步,停在申灕身側,躊躇不前。
"怎了?"微感奇怪,他走上前。
"她動都不動,是不是受傷了?"星河蹲子,擔心地直瞧她。
"沒事,她裝死吧!"冷哼,沒發覺申灕漸弱的鼻息,漠然拉起女兒要走。
"但爹,後娘的頭流血呢!"星河急忙扯住婁宇衡,慌張極了。
不很多的血,漫流在申灕異常蒼白的容顏上,說不出的嚇人。
一驚,他忙抱起她,入眼的是一道汩汩流血的傷口,橫在額際。
"啊呀!"星海驚叫聲,拿出身邊帕子欲按在傷口上。
哪知撲個空,尚沒能理清事情的狀況,就只見到婁宇衡遠去背影……
"海姐姐,爹的輕功真好。"星河拍了拍姐姐右頰,喚回迷失神志。
"是好,可爹要將後娘帶去哪兒?"不樂地瞪著手中沒派上用場的帕子,語氣微慍。
聳個肩,星河道︰"找屈大夫吧!"
"啊!"了聲,星河歪著頭再猜。
"海姐姐,你想爹會找謹王爺來嗎?"一拍手,星河忍不住喜上眉梢問道。
搖頭否決,星海提醒道︰"別忘了,爹只為娘欠過人。"她不以為後娘能叫爹破例。
"但適才爹為後娘使了輕功,連娘都不曾如此。"星河不以為然地搖頭。
想了會兒,星海不甘不願地頷首贊同。
"這樣說來……"
"怎麼?"星河心急地問。
就見星海把頭搖得波浪鼓似的,半點沒開口打算。
"說嘛!說嘛!"不死心地纏著星海直問,她索性遮住耳朵閉上眼,裝聾作啞。
死都不告訴任河人,她適才覺得,爹或許喜歡上了後娘。說不定,比喜歡娘更喜歡。
"那是絕不可能的!"不自覺大叫出聲。
星河听得一頭霧水,滿臉迷惘地望向她。
真不知今日吹什麼風,怎麼大伙兒全莫名其妙的?
"庸醫!沒用的飯桶,"暴怒狂吼直吹向抖得快散的老大夫身上,他支撐不住地坐倒。
"來人,捉進大牢听候發落!"下一刻,兩個健卒帶走幾要昏死的大夫。
房中,只余下怒不可遏的婁宇衡與睡在床上、容顏死白的申灕,諷刺著窗門上的大紅喜字。
再招來奴僕收拾好地上被砸得粉碎的物品,他如石像般坐倒床沿,怔怔凝視申灕失去生氣的面龐。
巨掌輕撫上吹彈可破的粉肌,指尖上感到一陣冰涼。
她整整昏迷了六日,雙頰微有凹陷,身子更顯縴細。
而六日來,婁宇衡一直沒放棄喚醒她。
找遍京城所有名醫,甚至重金請來國內頗富盛名的醫者們,結果卻令人失望至極。
昏迷的人兒仍未醒轉,他受夠了千遍一律的說詞,大牢中很快關滿了大夫。
他沒放走他們的打算,今日終于關入了享譽全國的"賽華陀",心不禁冷絕。
濃眉輕蹙,默眸罩上戾氣,他喚來侍從冷酷地下令。"告訴那群蒙古大夫,假使沒人醫得好王妃,本王爺每日斬一顆庸醫腦袋來示眾!"
侍從面無表情地領命而去,卻在門邊叫人給攔住。
來人朝他溫和一笑,轉向婁宇衡道︰"你還是一般火爆,上回大嫂病逝,你已砍了二十個腦袋。這回,我可不答應你這麼做。"
"司徒兄?!"愕然望向來人,婁宇衡猛然起身。
不可置信地上前察看好半天了,他仍不肯相信,來人是好友——謹王爺司徒連。
京城中雖未有消息走漏,貴族王侯可人人知道,謹王爺已失蹤年余,加上王爺之妹司徒小姐早已不在府中,這一年來謹王府正唱空城計呢!
正因此他才未能求助于司徒連,關了一群無用庸醫。
"瞧你傻的,當然是我。"捶了拳婁宇衡左肩,司徒連美麗容顏上,笑容燦爛。
"你……能救阿灕嗎?"確定是司徒連本人,婁宇衡省去所有問候,直指重點。
他等不了了,就算申灕醒來後只會惹他生氣,也非要她醒來不可!
不答,司徒連上前替她把了脈,臉色微有沉重。
"不成?"婁宇衡危險瞪著他,只要回答不合意,肯定不顧一切也將他一並關入牢。
"也不是……"安撫性地朝婁宇衡一笑,司徒連放下申灕瘦到骨頭微凸的皓腕。"咱是好兄弟,就不客氣問一句,婁兄對新嫂子……有何感受?"
"問這何用?"防備地睨他眼,婁宇衡不欲回答。
並非是因提防司徒連,他們一向有話直說,而是這些日子來他仍模不清楚,自己對申灕到底是何感覺。
一度氣她是沈三采的破鞋,滿心只想恨她、欺侮她。幾次相處後,他叫她的靈敏、聰穎給吸引。
那和對芸娘的感覺並不相似,除了相同的一絲寧和外,更多了甜蜜及些微酸楚,使人無可自拔地深陷。
在她質疑芸娘的忠誠時,他突如其發的怒火超出所想。如今想來,並不全為了替芸娘不平、不舍,似摻了私心在里頭。
就算已梅開二度,她不可能清白如昔,但在她心底仍只有一個人——何小鐵。
換個角度來看,她是最痴心的女人,一生只愛一人。
面對婁宇衡毫無善意的回答,司徒連好脾氣地笑道︰"嫂子就算醒來,也有三成機會失去記憶,她或會忘了你……婁兄不介意?"
婁宇衡神色復雜地凝望司徒連。"救醒阿灕。"最後,他丟下話,轉身離去。
長嘆口氣,他抬起右手猛盯著瞧,炯炯有神的黑眸此刻混濁有若黑水池。
忽地!他左手一翻握上一柄匕首,刺落……
"王爺!"剛好路過的向總大吃一驚,沖上前去扯過主子鮮血直冒的手。
上頭仍直挺挺插有一柄匕首,刀刃穿透婁宇衡形狀甚優美的手掌。
他面無表情地任向總拔刀、止血,俊顏有若雕像。
"王爺,您這是……"勉強止住血,向總掩不住必懷,卻又不方便詢問什麼。
看向他,婁宇衡唇角牽動了下,話到口邊卻出不了。
想問向總是否恨著婁家人,他才是真正的婁家長子,慶王爺原本該是他的。
而今,他只因母親出身微賤,又與父親無任何嫁娶關系,成了慶王府管家,當了弟弟的僕人。
換做是誰都不會甘心吧!
然而多年來,他對慶王府盡忠盡力,無分毫怨言,安分守己地當個佣人,服侍以某種意義而言奪去他一切的人們……婁宇衡問不出口
而芸娘,一個美得出塵絕世的女子,她的性情正如外貌,天真純淨無限美好。
這樣的兩個人,會一起背叛慶王府和他們自己的身份嗎?
不可能的。自嘲一笑,婁宇衡感到自己多慮了,不該叫申灕給左右心思。她只是個什麼也不了解的外人。
"向總,我沒事,只不過打了女人,心里……多少過意不去。"收回手,神情已恢復平靜。
"王爺,小的以為錯在王妃不在您。"
笑著一搖頭。
沒人明白他心中的愧疚與淹沒他的心疼。
只是他也不清楚自己的心,究竟是如何看待申灕。
真的已經失陷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