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海,離婚協議書是怎麼回事?為什麼不接電話?你不是只回南部老家散心幾天,我們不是約好星期五晚上我再去接你回來……」
「靜海,就算要離婚,你是不是該給我一個理由?我問過董小姐,你南部老家早就沒什麼人了,你現在在哪里?我很擔心……」
「靜海,離婚這件事你只是跟我開玩笑吧?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認真想了很久,理不出半點頭緒……」
「靜海,我們之間的一百公尺,你要退回原點沒關系,那一百公尺就由我來跑完,但是……你好歹告訴我,你在哪里……」
「靜海,我終究把離婚協議書交出去了,因為這是我唯一能為你做、也是你非要我做的。那麼在最後,我也有個請求,你是不是也能為我辦到?我想見你,如果不行,讓我听听你的聲音也好……」
淚水由女人密長的睫毛中滲出,一滴接著一滴落下……
「Alice……」坐在一旁的友人推了推睡迷糊的她。「Alice,你怎麼了?」
必靜海睫毛顫了顫,一會兒才悠悠轉醒,她眯了下眼,看著眼前的俊雅男子。
「……明君?怎麼了嗎?」
「你作了什麼傷心的夢?瞧你哭的。」
她神情還有些茫然,一時搞不清狀況,直覺的模了模臉……真的欸,臉上濕濕的。「……我哭了?」
楚明君體貼的幫她將機艙椅座調到舒適的位置。「既然是傷心的事,不記得也好。要不要喝點水或果汁?」
必靜海點個頭。「水,謝謝。」那個傷心的夢……她想起來了,她又夢見三年前赴美前夕,到通訊行要停掉門號時,她打開了關機近十天的手機,那撕心裂肺的情景。
手機里頭,有近百通未接電話和二十幾封簡訊,幾乎都是岳衢穎發的。那些簡訊內容都寫著他的心情,在她離開的那十天里,他的擔心、焦慮,溫柔與寬容……
同時,她也看到了他的心情由一開始的擔心緊張,再來自問是否有哪里做得不好才讓她求去,之後又因為無法理解而生氣,再由生氣到試著了解她、順著她的意思送出離婚協議書。
那時看著、听著一則則的簡訊和留言,她的身子顫抖,失聲痛哭,哭到聲嘶力竭,可終究沒允了他的請求。
雖然她也想見他,滿足彼此的渴望,但之後呢?橫亙在眼前的問題,仍是無法解決,他注定會被她「精采的身世」連累。
如果說,送出離婚協議書是他最後能成全她的,那麼不再見面、讓他恨她,便是她最後能留給他的溫柔。
與其說這是場夢,不如說是她心底的痛,平常刻意壓抑,自然不會記起,可一旦不小心松懈了,痛就不時的出現。
罷到美國時,她時常被這樣的夢境驚到哭醒,感到心酸楚得難受,不過日子久了,這夢境也很久沒再出現。
可能是今天要回台灣了,潛意識中的傷痛才又回來擾亂她。
啜了口冰涼的檸檬水,關靜海看著坐在身旁、有一大疊檔待處理的楚明君。
「既然工作忙,其實這趟展覽我自己回來就行了,你不必特意陪我。」
明君目前是美國一家大型律師事務所的老板,工作十分繁忙,她的藝術工作室雖然和他們事務所有簽約,但他實在不必因她這個小客戶就專程撥冗陪同回台。
他曾是她的初戀,也真的重傷了她,雖然兩人後來沒有好結果,可在美國和他重逢時,她發現自己居然一點也不恨他了。
原來,沒有了愛,當然也不恨。如今她只把他當作很好的朋友,一個穩靠的工作伙伴。
而重逢後,他從不掩飾對她的好感,說真的她很感激,卻也忐忑不安,因為她心里的位置,暫時還容不下任何人。
「反正我也很久沒有回來了,正好看看老朋友。」
楚明君大學畢業前都待在台灣,在大三時就考取律師執照,後來因為美國的父親生病才跑到美國,並在美國念了研究所,重新考取柄際律師執照,接下父親事務所的工作。
然而他的學生時代幾乎都在台灣度過,這里確實有他不少朋友。
「你還有和台灣的朋友常聯絡嗎?」
她在大一和楚明君交往,那時他已考上律師執照去事務所見習,由于結交的朋友都是大人,可能因為嫌她這個丫頭上不了台面,他從來不主動把她介紹給他的朋友,所以她認識的只有常一起吃飯的張律師。
「嗯,改天介紹你們認識。」楚明君看著她說︰「趁這趟回來,我們去你母校附近的商圈逛逛吧,很懷念呢。」
必靜海笑了笑。「那里不是我非去不可的地方。」她倒比較想找一天時間,把和岳衢穎從認識到相戀的地方再走一遍。
她撞他撞到流鼻血的飯店、「夜後」的烏龍之夜、擁有許多共同回憶的公寓、那間他為了她,對鄧鳳鳴一家發了好大脾氣的精品店,還有……她親手把他留給她最後的情意悉數銷毀的通訊行……
無法再擁有的美好,就只能從記憶中獲得安慰了。
「Alice。」楚明君放下手上煩人的檔。「有件事……打從我們重逢後我就想問,但因為心虛,我當了三年的鴕鳥。」猶豫了一下,他說︰「當年的事,你是不是還在恨我?」
「如果你是在我發現你劈腿時問我,答案肯定是恨透了、恨死了。親眼目睹自己男友和別的女人在床上翻雲覆雨,對方非但毫無愧色,還對我說‘你走吧’……哇!真的是好大的震撼教育。沒想到我花了一年努力討好、努力維系的感情,分手只用了幾秒。」她笑著說,表情已是雲淡風輕。
「Alice,當年的你是真的愛我嗎?還是只因為我是你童年時候的救命恩人?」
當初兩人會交往,是因緣際會下關靜海先認出他是自己童年差點遭受侮辱時,伸出援手的那個救命恩人,此後她就開始主動對他示好,進而在一起。
「你呢?為什麼答應和我交往?」
嘆了口氣,他說︰「那時的我處在感情空窗期,有個漂亮的美眉主動示好,我怎會拒絕?我承認,當時我只是想玩玩,因為你活潑熱情,我也以為你是玩咖,可後來我發現,你很認真在經營我們的感情,那個時候我便退怯了,因為……我並不愛你。」
原來……這才是當年她被甩的真相?她居然到今天才知道!在這之前,她一直以為他們分手的原因是在于她無法忍受和他親密,他才會甩了她……
「如果當初你誠實告訴我,我雖然會難過,但或許就不會這麼受傷。那時我還一直以為,你是因為我無法克服小時候的心理障礙而嫌棄我。」
楚明君一怔。「不是這樣的,我……」他其實很心疼她。
必靜海笑了。「算了,過去都過去了。」
「Alice,過去是過去了,那現在呢?你還恨我嗎?」
「我把你當朋友、當伙伴,不涉及到感情,哪來的愛恨?」
「在我之後,你曾對誰動過心嗎?」楚明君好奇的問。在美國那三年,她不是乏人問津,但她誰也沒接受,即使那些人中有不少條件一等一的對象,她仍不為所動。
這讓他燃起了一些希望,如果在他之後依舊沒人在她心中烙下印痕,那他的機會便很大——雖然她也沒說接受他就是了。
必靜海笑了笑,看著機艙外的雲層,似乎不打算回答。
餅了好久,久到楚明君以為不會有答案了,她才輕輕轉動著小指上的尾戒,撫著白金尾戒上瓖嵌的一顆小鑽,開口道︰「假設要到寶石礦場去挑選未經琢磨的原石,在一塊又一塊樸實粗糙的原礦中,你只能憑著感覺去挑自己想要的,有的人繞著原石走了好幾圈,每顆石頭都翻翻看看、模了再模;有些人則同時選了一堆再慢慢淘汰;也有人一眼看中不再猶豫,你會是哪一種人?」
「不可能一眼看中不再猶豫吧?怎麼這麼問?」
必靜海理解地頷首。明君個性謹慎,的確不會是立刻做決定的人。「所以說,你是那種精挑細選、再三檢視地挑了又挑,或是淘汰再淘汰的人?不過,在原石切開前,可是誰也不確定里頭有沒有寶石哦。」
「我相信自己的眼光。」
「過度自信,下場通常不太好。」
他失笑。「靜海,我很確定你是顆寶石。」
「你賭很大欸,萬一挑中我這顆石頭,等了半天並沒有你要的寶石呢?」這句話她曾拿來問岳衢穎,那時他回答了什麼——
沒有寶石,那我就改欣賞石頭。
「沒有寶石,那也只好認了。」他笑笑的說。
她嘆了口氣,「但是,有人告訴過我——沒有寶石,那他就改欣賞石頭。」
楚明君愣了下,眼神透出了然。沒想到竟有其他男人留下記憶在她心里。
「也就是說,無論我是哪個樣子,狼狽的、美好的、壞脾氣的、可惡的……我就是我,他選擇的初衷不變,而我究竟是不是寶石也不重要。但是……即使這樣,我還是希望王子看上的是寶石,因為我好怕有一天,他會後悔自己的選擇。」
「所以呢?」他挑高眉問。
所以離開王子成為她最溫柔的祝福、最後能為他做的事。
必靜海但笑不語,轉移話題說︰「飛機好像慢慢降落了,好期待呢,三年來沒踏上的土地究竟變了多少?」
***
必靜海這次回國來參與畫展,是沖著恩師孫尚仁的面子,她的作品只是輔助展出,恩師七十大壽的作品展才是主題。為了配合這次展出的時間,她還推掉一些工作,為的就是能專心準備展出的幾幅作品。
回國當天,她參加了恩師夫婦幫她準備的洗塵宴,與會人士多數是藝術界名人或相關領域的工作者,一道回國的楚明君則沒參加,因為這天他也有約。
吃完飯,這些藝文人士就起哄去唱歌喝酒,而她算是今天的主角,因此即使才下飛機沒多久十分疲累,又有嚴重的時差問題,但在盛情難卻的情況下,她也只有硬著頭皮去了。
直到十一點多,師母看出她神情疲憊,這才掩飾她「月兌隊」。
「你啊,累的話就要說,瞧你都一副快要倒下的樣子了。」尤景然看著許久不見、情同母女的她,心疼地說。
「看大伙那麼開心,我不想掃興。」關靜海笑了下。
看著師母,覺得怎麼才三年不見,美麗優雅的師母好像老了許多,且神情間有些憂郁?洗塵宴中,她也常看見師母若有所思的閃神,就連老師也是。
難道他們遇到什麼麻煩了?
老師和師母膝下無子,一直以來待她如同親生女兒,尤其師母更是對她呵護備至,她也當他們是家人。
「老師和師母……最近好嗎?」忍了一陣,她還是問了,只是問得很謹慎,怕一個不小心讓師母難過。
她到美國安定下來後,和二老偶有聯絡,只是彼此間總是報喜不報憂。
尤景然沒說什麼,只是笑了笑,拍拍她的手。「累的話早點回去休息,我得趕快進去了。」
「師母……」為什麼不回答她的話?果真發生什麼事嗎?關靜海想問個清楚,無奈師母很快就轉身離開。
好吧,下次找個時間再問,反正今天這個時機好像也不太適合。
在外頭呆站了一會兒,她把手機拿出來看,發現有十幾通未接來電,全是楚明君打的。
必靜海連忙回撥,鈴聲響了數聲後被接起,「明君,我出來了,你要回飯店了嗎?」早些時候她趕著坐上師母的車,忘了要帶皮包,所有證件和飯店卡片全忘在他那里,原本和他約好十一點半來接,但他沒來,她就連飯店都回不去了。
「Alice,你有看到一部黑色勞斯萊斯嗎?那是我朋友的公司車,你告訴司機說你是Alice,他會帶你過來。我正在幫他們公司處理一件案子,要等十二點的一份重要傳真。抱歉,無法親自去接你。」
她差點沒翻白眼。想必那案子很重要吧?算了。「我知道了。」
近二十分鐘的車程里,她因為真的太累,又加上微醺導致頭有些昏沉,就在車上睡著了,直到司機把車停到地下室喚醒她,她才又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