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語問情天 第六章

自那瘋狂的一夜後,林愔愔又很久沒見過杜白石了。偌大的杜家,即使奴僕成群,她卻是孤單的一個。孤寂里,她總是想起紅紗,想起白石,也想起那久未謀面的林唯文。

自林唯文怒打楊國棟之後,便仕途不順,若非有杜白石和李元相護,早已被姓楊的尋隙治罪。對林唯文,她總感歉疚,一直希望能夠有所回報,卻沒有機會。低嘆一聲,她望向窗外紛紛飛雪。這場雪,已經下了整整一天,遠處高脊飛檐盡變銀白,而雪卻還沒有停的意思。

目光停在飛奔而來的男人身上,她的心跳空了一拍。不安地起身,她驚惶地跑出去。

「嫂子,你別急。」看她蒼白的面頰,李元暗悔自己的魯莽。

「他……」林愔愔咬著唇,生怕從他口中听到噩耗。

近幾年,大唐皇朝早巳不是當初的太平盛世,詭譎多變的時局中,每天都有官員遭遇不測。

「沒事沒事……只是白石和唯文兩人在‘春釀居’斗酒,我怎麼勸也勸不開,才來找嫂子你的。」

林愔愔皺起屑,「斗酒!他們為什麼要斗酒呢?」

李元嘆息︰「本來我和白石是要勸唯文的,誰知他們兩個越說越僵,最後竟斗起酒來。唉,這麼多年來,我還第一次看唯文那麼喝酒呢!」

林愔愔低下頭,「林大哥的情緒一直都不好嗎?」

「是呀……」李元望著她,微感尷尬。他知道唯文對她有某種微妙的感情。但既然人家三個當事人都不說破,他這個局外隊又多什麼嘴呢?」

林愔愔抬起頭,堅決地開口︰「我和你一起去‘春釀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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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釀居」這個名字,她很早以前就從下人的口中听過。她知道「春釀居」的美酒佳肴,知道「春釀居」的清歌妙舞,也知道「春釀居」里來自西域的美女旋姬……

兩個美麗的女子,卻有遇然不同的氣質與風采。一個恬靜如水,清靈如空谷幽蘭;一個熱情如火,嬌艷如帶露玫瑰。

這樣兩個美麗的女子初次相見,近乎是一場暗處的較量。但在相互評估後,她們都給了對方滿分,並且付出了百分之百真摯的友誼。

「我是旋姬。」擁抱,在她瞼上印上一吻,旋姬笑得像個可愛的孩子,「這是我國的禮儀。希望你不要見怪。」

「怎麼會呢?」林愔愔笑了,「我叫林愔愔。」

「你名字很好听,也是唯文取的嗎?」旋姬轉了個身,裙抉翻飛如蝶,仿佛舞蹈。

「旋姬這個名字很適合你。」林愔愔笑看著他,已看出她對林唯文的愛意。

旋姬甜笑著,毫不掩飾歡喜與得意,「我喜歡唯文為我取的名字。來吧!他們就在里面……兩只醉貓似的!」

「唯文,你不要喝了。」旋姬搶下林唯文手中的酒杯,滿臉嬌嗔,「你和酒鬼斗什麼呢?愔愔,快過來暖和暖和……」

「愔愔?」茫然望去,林唯文怔了怔,露出笑容,「愔愔,你來了。」

瞥見他腰間垂下的玉決,林愔愔的心一酸,慌忙別過頭去。

「你來做什麼?」杜白石看她,仍是一如往昔的冷淡。

「下雪了……我擔心你會著了涼。」

「擔心!我杜白石可不是嬌女圭女圭!要你費神擔心?」

林愔愔低下頭,沉默無語。

林唯文已撐著桌子站起身,「住口!杜白石,妻子是娶來疼的、愛的,不是讓你罵的!」

「哈哈哈……」杜白石大笑,「恐怕你早就想要來疼她了吧?現在她就在這兒,你有那膽量嗎?」

「你胡說」林唯文狼狽地叫,「我對愔愔一片赤誠,全無半點輕薄之意。」

「是嗎?」杜白石掙扎著站起身,身形不穩,卻被一只手扶住。

「你喝醉了。」

「誰說我喝醉了!」抬起頭,迎上林愔愔明淨的眼,他不禁微怔。

「對不起!林大哥,白石喝醉了,根本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麼……」歉然點頭,她轉向一直瞠目結舌的李元,「李大哥,麻煩你扶白石上車。」

「好!」李元應聲上前,竟不敢去看她蒼白卻莊嚴的神情。

「愔愔,我送你。」送出門,旋姬猶豫一下,還是說出口,「愔愔,我很喜歡你。用你們中原的說法。就是那個什麼‘一見如故’!但我得告訴你,我愛唯文,愛得快瘋了……不管他愛不愛我,我都不會放棄。即使對手是你,我也決不讓步。」

露出笑容,林愔愔回頭看了看趴在車窗上的杜白石。她低語︰「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心里也有一個不願意放棄的人。」

旋姬看過去,「是他嗎?」

含笑點頭,林愔愔握住她的手,「好好把握你手中的幸福吧!」

「你也一樣呀!」旋姬笑著,滿懷欣喜。

「我……」回首望著杜白石,她悠悠一笑,「我——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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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緩緩行馳在長街上。月華滿,雪無聲。

林愔愔伸出手接住飄飛的雪花,卻見它轉眼化做水滴。她幽幽一笑,看向杜白石的背影。

「你看夠了嗎?」杜白石回過頭,眼中已是一片清明。

林愔愔淡淡一笑,「原來你沒有喝醉。」

「這二十幾年,我每天都醉臥酒鄉,這麼一點又算什麼呢?」

「這麼說……你剛才的話也不是醉話了?」林愔愔望著他,淒清如雪。

「一個男人若是連生氣都不會了,那就真的無可救藥了!」

「我早就該知道了。」林愔愔苦笑,「其實,我在你心里什麼都不是。你怎麼可能為了我而對林大哥說那樣過分的話呢?」

看她一眼,杜白石沒有說話。

林愔愔望著飛雪,臉上仍是那抹淡淡的笑。

杜白石望著她柔和的側影,忽然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平靜。只是靜靜地坐著,他卻奇異地安心。「我需要唯文的幫助。」他笑,清楚她會是最好的听眾,「現在,朝中分為兩派勢力,一派以楊國忠為首,一派則以李林甫為首。而我、唯文、李元是他們兩派急招攬的對象……哼!像他們那樣只會禍國殃民、危害社稷江山的人,根本就是大唐的害蟲!

「雖然現在,我不得已要奉承迎合他們,但早晚有一天,我要清除害蟲。再還大唐一個太平盛世廣他揚眉一笑,志得意滿。探出頭,他對著蒼穹,漫天飛雪大叫︰「我要叫飛雪停止……」

林愔愔望著他,笑意漸深。

好大的氣魄,好高的志向!這時的他與一月前陰郁頹靡的他判若兩人。

雖然他從未說,甚至極力掩飾了,但她知道老太爺的死對他的打擊很大。其實不管他有多恨老太爺,但這麼多年下來,老太爺卻一直是他生活的重心。而現在,他已找到生活真正的意義。

她呢?她生活的意義是什麼?茫然望去,惟見明月清冷,飛雪飄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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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就要來了,林愔愔的心卻日漸冰冷。

或許,她真的永遠無法得到他的心,即使他收了心,不再放蕩風流,但他的心卻依舊不在她身上。

在他的眼里心里,她可能只是一個模糊的無關緊要的影子。這樣一個可有可無的影子,他又何必放在心上呢?

——她果然還在那里!

杜白石自書案抬頭望去。不禁嘆息。

那女人要凍死嗎?即使盼春歸,也不必天天坐在那兒等吧!

他皺眉,卻沒有打算叫她回房。他從來都不打算干涉她的私事,就像她永遠只是安靜地望著他一樣。

安靜!他的妻永遠都是那安安靜靜的樣子,一如她的名字。只有一次,當他因李林甫垮台興高采烈地議論朝政,進而指責美色禍國時,她不再安靜,淡淡地說了一句︰「一個女人,全心全意愛著她的男人,有什麼過錯呢?錯的只是那些奢侈、狂妄自大、昏庸無能的男人罷了!」

一句話讓杜白石愣了好幾天,他從未想到他安靜得令人忽視的妻也會說出這樣驚人的話!或許,他就從來都沒有看明白過她……

他不懂她的心,也不想懂。

眺望遠處飛翹的屋檐,听風過時叮當作響的風鈴聲,她的心涌起難以壓抑的渴望。

她不喜歡這樣漫長的等待,她不再滿足這樣被囚于小小的牢籠,她渴望外面廣闊的天地。

可是,恐怕沒有哪個男人會放自己的妻子輕易離去吧!即使他根本不愛她,也不會輕易撒手吧!他以為自己可以改變國家命運,殊不知世上根本投有人可以挽留已衰敗的榮耀。死了一個李林甫,根本改變不了什麼。即使他真的聯合忠臣義士除去了奸相楊國忠、宦臣高力士,又能怎麼樣?老邁的皇帝還是會再找到他心目中的貼心人,然後糊里糊涂地交付權力……皇帝老了!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意氣風發、氣蓋雲天的明君。但他卻看不透。

「大丈夫處事,當掃除天下,安事一室乎?」陳蕃的豪情壯語是他的座右銘。只可惜,他的凌雲壯志恐怕到頭來只會落得虛無空幻。

大唐皇朝早已不是當初的大唐皇朝,它已永遠無法回復光輝的過去。

林愔愔低嘆,看向走過來的李元,露出笑容。

「嫂夫人。」

林愔愔微笑,微感不安。前幾天,她就听說白石不慎得罪了貴妃娘娘的干兒子——「東平郡王」安祿山。

那安祿山雖是胡人,卻深得皇上歡心,身兼平盧、範陽、河東三鎮節度使,精兵天下莫及。即使杜白石有楊國忠維護,恐怕也不是容易擺平的……不過,那些事不是她管得了的。她所能做的……不過是給他一個寧靜平和的心境而已。

微笑著,她正欲離去,卻忽瞥見遠處黑影一閃即逝。她怔怔,忽有強烈的不安。

「白石!」她大叫,提起裙擺狂奔,完全忘了一個淑女應有的風範。

她一路狂奔,還沒到書房,就已听到打斗聲。

「相公!小心!」她大叫,未加思索就撲了過去。

杜白石聞聲一怔,未及回頭,就被林愔愔撲倒,未免有絲恍傯。

「愔愔!」看著她背濺出血在白衣上染做花,他的心驀地一痛。

「小心!」

听到李元的大叫,他驀地抬頭,揮出手中的劍。一劍揮出,鮮血四濺。揮刀撲來的黑衣人蹌踉倒地。

「李元,這里交給你了!」他抱起林惰惰,深信以李元的身手對付幾個小角色綽綽有余。他一腳踢開擋路的黑衣人。「來人!叫大夫!」他大叫,抱著林愔愔狂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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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經深了,杜府依舊燈火通明。

杜白石在門前徘徊,暴躁不安的神情令旁觀者心悸。

林唯文瞪著他,從未有過的尖刻咒罵︰「你現在很愧很後悔嗎?可惜已經太晚了!像你這樣一個不懂得愛護她的男人根本就不值得到她的愛,更不值得她為你而一死……」

「你住口!」杜白石回瞪著他,仿佛隨時都會暴怒。

李元皺眉道︰「唯文,這件事白石也不想的,你不要怪他了!」

「怪他?我何止怪他!如果我手上有刀的話,我會毫不猶豫地殺掉他!」林唯文握緊拳,蒼白著臉,終于大喊出來,「如果當初是我娶了愔愔,我決不會讓她受這麼多的苦……」

杜白石怔了怔,神情恍惚起來,「是我的錯,是我害了她……」

瞪著他,林唯文正要開口,房門卻突然打開。他撲了過去,急切地問︰「她怎麼樣?」

王太醫一怔,瞥一眼呆立的杜白石,雖然好奇,卻知趣地不多管閑事,「杜夫人沒有大礙。只不過失血過多,還需靜養……」

「沒事……沒事就好廣林唯文露出笑容,睨一眼杜白石,收回腳步,「你進去看她吧!」

杜白石一嘆,慢慢地推開門。只是一扇雕花梨花木門,他卻覺得又沉又重。

已經有三年了吧!是!愔愔嫁給他已經快三年了。他有無數次的機會放開心懷去接受她的愛,可是,他沒有。他選擇了羞辱她,冷落她,任她傷心,任她孤獨。他知道她從來都不快樂,卻不放在心上。

「當一個人要到連補救都無法補救的時候才知道後悔,是最可悲的事!」

不知為什麼,這時候他竟會想起老頭子臨終前說的話。是啊!他現在真的很後悔,而且有一種近乎恐懼的感覺……走到床邊,他凝視她的睡顏。他俯輕撫她柔和的臉頰,一種從未有過的柔情涌起,

「對不起。」他低喃。如果她醒著,他決不會說出這句話的。

「愔愔,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可是,我必須告訴你。我知道自己不是一個好丈夫。我從沒有關心過你,甚至不相信你對我的愛。可是,我從來都沒有想到你會為了我而那樣做……從來,都沒有人這樣對我!

「沒想到我杜白石有一天也會被女人所救,你瞧,你現在不止是我的妻子,還是我的救命恩人了!」執起她的手,他笑了,「我會報答你的。只要我活著,我就一定會好好補償你——我發誓!」他鄭重地許下諾言,完全沒有注意到她牽動的唇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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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已經來了,春風輕拂,染綠了長安城的大街小巷。

林愔愔坐看梨花滿枝,眉間仍是淡淡輕愁。杜白石對她很好,溫柔體貼,無微不至。可是,她卻並不開心。因為她知道,他是在報答一個救命恩人,而不是照顧心愛的妻子。

沒錯,她是為了救他才受傷的——其實,有沒有她,結局都不會有所改變。她的相救,根本就是多余,甚至可能是增加的負擔。但他仍把她視做救命恩人。

如果她自私些,那麼她完全可以安心地享受他的溫存體貼,甚至可以挾「恩」自大,把高傲的丈夫壓在下面。

可是,她不要這樣的溫柔,這樣的體貼。只要一想到他在報恩,她的心就一陣陣地緊縮。不!她不再要一個不愛她的丈夫!

她低嘆,看著含笑而來的杜白石,終于下定了決心。

她終要破繭化蝶,飛于自由天地。愛,是一只無縛之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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